■李義瓊
嘉靖時期特別是三四十年間(1551—1566),明王朝的國家制度發(fā)生重大變革:一條鞭法的賦役改革與白銀財政體制確立,南倭北虜問題嚴峻與募兵制度大規(guī)模推行等。其中,倭寇問題在嘉靖后期變得異常嚴峻,故學界有“嘉靖大倭寇”之稱。在此問題的背后,反映的是明王朝前期的一系列政策、制度的沒落與調(diào)整,尤其是海防、兵制以及支撐二者的財政、賦役制度的重大調(diào)整。明前期海防的軍制與財政,實行有定額、世襲、屯田自給的衛(wèi)所軍制,而嘉靖抗倭時期,軍兵多為招募或遠調(diào)而來,他們無定額、事止即散、費用由政府開支,采用營兵制來組織,與明前期的衛(wèi)所軍制大不相同。本文關(guān)注的“提編”,便是支撐為抗倭而聚集沿海的募兵、客兵開支的經(jīng)費來源之一,雖然學界也有關(guān)注海防經(jīng)費的研究,但較少對嘉靖間的抗倭費用進行專門研究,更未專論“提編”問題。此問題看似雖小,卻有助于管窺明代海防軍兵制度與王朝國家財政賦役制度變革的互動。
提編是嘉靖三四十年間,經(jīng)中央同意,由倭患總督主要施行于南直隸、山東、浙江、福建、廣東等遭受倭患的沿海省份,派向人丁或田地,預征銀、力二差,民壯、弓兵、里甲折銀,充作海防費用的一種方法和措施。
據(jù)《明史·食貨志》記載:“提編者,加派之名也。其法以銀、力差排編十甲,如一甲不足則提下甲補之,故謂之提編。”[1](卷七八《食貨二·賦役》,P1903)將提編定性為加派,認為提編的內(nèi)容是均徭中的銀、力二差,編派對象為里甲,特別強調(diào)它打亂了各甲原有的輪役順序的特點,因為“一甲不足則提下甲補之”,抗倭費用大增的時候,一甲不足肯定是常態(tài)。不過,該文獻提供的信息仍然比較有限,如:提編始于何時,又終于何時?它施行于哪些地方?應役的方式又是如何,以白銀還是勞役,抑或二者兼而有之?會造成里甲年年應役的后果嗎?承擔提編負擔的客體是里甲還是丁田?這些問題,皆有待繼續(xù)探討。
提編法大概始于嘉靖三十四年,這在明實錄中有明確記載。在嘉靖三十三年底,嘉靖皇帝、兵部同意巡按直隸御史徐紳要求,于三十四年提編三十五年各處民壯、弓兵和均徭的折銀,送軍門充餉。[2](卷四百十七,嘉靖三十三年十二月乙亥,P7237-7238)雖然《萬歷會計錄》記戶部尚書于嘉靖三十六年要求革去提編,但在其他文獻,如明實錄的記載中,三十七、三十八年,尚能見到河南、福建仍行提編法的記載。[2](卷四六O,嘉靖三十七年六月戊子,P7778)而嘉靖四十一年,戶部尚書高燿還在要求各處追解其所逋欠之提編均徭銀。[2](卷五一四,嘉靖四十一年十月癸酉,P8446-8447)在地方志中,尚能見到嘉靖四十四年松江府仍實行提編法的記載。[3](卷二十四《田賦志·漕運》,P532)故筆者認為,提編法的實行時間為嘉靖三十年代中后期至四十年代前期,大規(guī)模實行可能主要還是在嘉靖三十四至三十七年間。因為三十六年,胡宗憲上疏繼續(xù)在浙江進行提編,得到皇帝的批準?!翱偠绞汤珊趹棧堄谡憬峋幟髂昃婕懊髂昀锛?,以濟海防。從之。”[2](卷四四三,嘉靖三十六年正月,P7574)要注意的是,嘉靖三十六年提編的是三十七年的均徭、里甲銀兩。不過,該年底,戶科給事中徐溥彈劾胡宗憲仍行提編法,要求胡宗憲停止,還要切責他欺罔之罪?;实弁饬怂淖嗾垼瑢iT派出給事中和御史前往查盤各項錢糧。[4](卷十五,嘉靖三十六年十二月癸未,P674)
提編法的開始施行,應該與倭患總督趙文華有關(guān)。因為能跨區(qū)域調(diào)動各省財賦支持抗倭,溝通地方與中央,獲得皇帝、閣臣與部堂等贊同的人,是倭患總督。倭患總督正式設置于嘉靖三十三年,初設時全稱為浙直、兩廣、山東、福建倭患總督,首任總督為張經(jīng),但其在任不滿一年。在初期的幾位總督中,趙文華算是任職時間相對較長的,嘉靖三十四、五年基本在任上。[5](P2426-2427)且趙文華曾一度官加少保,頗得嘉靖帝和嚴嵩的信任,故在倭患愈演愈烈,國家情勢緊張之際,其抗倭的各項建議和措施很容易獲得中央決策層的支持。明人在指責趙文華有貪墨嫌疑的時候,也會提到他提編均徭,征集兵餉的舉措。[6](卷四,P300)在趙文華之后,大力實行提編法,以獲得軍餉的人物,是長期位居抗倭總督的胡宗憲,他從嘉靖三十五年至三十六年為浙直、兩廣、山東、福建倭患總督,嘉靖三十七至四十一年,為浙直總督。[5](P2427-2433)
提編法的實行區(qū)域,主要是南直隸、山東、浙江、福建、廣東這些“被倭”省份,外加山西和河南、江西。[7](卷二《田賦·浙江布政司》,P110)《明史·食貨志》曾明確提到:“是時,東南被倭,南畿、浙、閩多額外提編,江南至四十萬?!盵1](卷七八《食貨二·賦役》,P1903)《嘉靖倭亂備鈔》記載:“戊寅,山東撫臣以新調(diào)官兵七千名赴浙直御倭,乞留提編均徭銀四萬兩寧家。部覆,國賦不可議留。請命所屬六府均攤給之。報可?!贝藙t材料之后提到,“至是,總督尚書趙文華以聞,故有是命”[2](卷四一七,嘉靖三十三年十二月乙亥,P7237-7238)。而趙文華任總督是在嘉靖三十四、五年,故可知,此間山東也施行了提編法。
提編法的內(nèi)容,除前面提到的均徭中的銀、力二差,以及民壯、弓兵外,還包括里甲。《萬歷會計錄》記載:“(嘉靖)叁拾陸年,總督胡宗憲奏議處兵勇工食,尚書方鈍覆,查得前項工食合用銀肆拾□萬伍千玖百兩,議于概省官民田地山蕩起辦,其提編均徭、里甲等項,盡行革去?!盵7](卷二《田賦·浙江布政司》,P110)而提編的各項,應該是以銀兩形式繳納充餉的,很多材料清晰表明其已折銀繳納。而且按理推測,嘉靖三四十年間,正是東南沿海各省以賦役折銀為重要內(nèi)容的一條編法盛行的時段[8](P246)。加上抗倭戰(zhàn)事緊急,所需餉費,當然以便于解運、貯藏和發(fā)放的銀兩而不是各種實物、勞役更為適合。
提編法之所以于嘉靖三四十年間在東南沿海一帶推行,其重要原因,是為大量積聚東南沿海、消弭倭患的募兵和客兵提供餉銀。遠調(diào)而來的客兵,戰(zhàn)事結(jié)束后便各回原地,招募之兵也可縮減或解散,但募兵制卻在嘉靖中后期大規(guī)模推行,相較于明前期世襲的衛(wèi)所軍戶制度,這是明代軍制史上的一個重大變革。[9](P213)、[10](P85)由世軍到募兵帶來的一個重大問題,便是經(jīng)費來源問題,在世襲軍戶制下,從制度上講,軍人要屯田,自給自足;或者國家通過開中鹽法,以商養(yǎng)兵,作為補充;又或者通過調(diào)集北方幾省的民運糧,支援北邊;還有直接從戶部太倉銀庫發(fā)放京運年例銀,作為補充。但在募兵制開始大規(guī)模盛行的東南沿海,其本身就是國家財政收入仰賴的重地,類似由中央直接給北方邊鎮(zhèn)發(fā)放年例銀養(yǎng)兵作戰(zhàn)的情況,幾乎沒有。所以,嘉靖間倭患大興時,東南沿海所募之兵要由負責招募的將領(lǐng)自己解決兵餉問題。這對于負責抗倭兵餉的總督、巡撫來講,是個挑戰(zhàn),對于明朝廷的財政賦役管理體制來講,也是一個新命題。
從兵源來看,學者將明朝的兵役制度分為三種:世兵制、募兵制和征兵制。世兵制的主要特點是世襲,軍戶要世代為國家提供兵源。明初只有世兵制,軍人編制在衛(wèi)所中,進行屯田和守衛(wèi),盡量自給軍餉。作戰(zhàn)之軍,平時訓練他們的軍官和帶領(lǐng)他們作戰(zhàn)的將領(lǐng)通常不是同一個人,即將、兵分離。而募兵制則是國家出錢養(yǎng)兵,士兵來源廣泛,或軍、或民、或匠、或灶,還可以是兵,如民兵、弓兵等,其役及身而止,因時而集或散。募兵是作戰(zhàn)之兵,由招募他們的將領(lǐng)訓練,并接受其指揮前往各地作戰(zhàn),將、兵關(guān)系密切。[11]征兵制約發(fā)端于正統(tǒng)間,征兵對象一般是軍戶中不承擔供給正軍任務的舍余。與世兵制和募兵制的主要不同,是被征之人服兵役只及本身。被征者的待遇低于應募者。[12]
嘉靖抗倭時期,軍兵的名稱紛繁復雜,但究其來源,多為招募。黎光明將嘉靖間在江浙的御倭軍,按地域,分主、客一一進行分析,其提到的北方兵,來自北直隸、河南、山東、山西,多招募而來,南方的川兵、廣兵、閩兵、浙兵,亦屬招募。[13]閩兵中的漳兵,甚至發(fā)生因一人盜銀被斬而其余轉(zhuǎn)為交通倭寇,臨陣佯潰,助賊擊殺之事。[13]此外,還有遠道而來的少數(shù)族群的狼兵、土兵,雖然他們并非招募,但在江浙抗倭時,其費用也多由江浙等沿海地方政府負擔??傊?,活躍在嘉靖東南沿??官翍?zhàn)場的主、客軍,招募及遠調(diào),基本由官府負責經(jīng)費開支。
海防費用來源多端,陳全之曾這樣描述趙文華出任抗倭總督時的所作所為,從中可大致一窺海防費用的來源:“(趙文華)所在征兵集餉,提編均徭,加派稅糧,截留漕粟,扣除京帑,請給鹺課,迫脅富民,釋脫兇惡,濫授官職,浪費無經(jīng)?!盵6](卷四,P300)諸多途徑中,提編只是獲得經(jīng)費的方法之一。而且,由于史料限制,筆者已無法確知在提編期間,每年各地提編的數(shù)額,具體的賦役名目,只有一些零散粗疏的信息,例如,嘉靖三十四年,提編之額,在浙江高達三十六七萬,加上在他省的提編,共約四十萬兩。[14](P370)不過,筆者注意到上述材料中的用詞是“征兵集餉”,也就是說,提編法籌集到的經(jīng)費稱作兵餉而不是軍餉,兵餉和軍餉,二者是異詞同意還是可以區(qū)分呢?
明代的軍、兵是兩碼事,明代的軍有專籍,世代為軍,或屯守或戰(zhàn)斗,是國防的作戰(zhàn)力量。而兵有多種,包括民兵、民壯、弓兵等,在明前期,他們隸屬民籍,以被簽派服役的方式從事州縣、鹽場等的保衛(wèi)、巡視工作。但是,自明中葉募兵制度逐漸興起和推廣之后,招募而來的民兵、弓兵等已逐漸不再是被官府簽派而去服役的人,而是服役之人納銀代役,或是私人雇人代役,或是將白銀交給官府,由官府雇募所需之兵,他們因事而集,事畢散去,相對自由。也就是說,明代的軍、兵是不同的,即使同樣為兵,例如民兵、民壯、弓兵,一旦進入招募系統(tǒng),成為領(lǐng)取政府經(jīng)費的作戰(zhàn)力量后,便與明前期的兵不同。明嘉靖以后出現(xiàn)的新兵種,例如總督設立的標兵,雖然可能兵源來自民兵,但卻與衛(wèi)所的世軍大不相同,是新的組織形式營兵制下的募兵。[15](卷三十六《兵防下·標兵》,P2621)這一重要的變化,反映在海防經(jīng)費的來源上,便是軍餉和兵餉的區(qū)分。這在萬歷《杭州府志》的兵防經(jīng)費中非常清楚。它先介紹衛(wèi)所旗軍的軍餉,然后介紹募兵,包括標兵的東大營民兵和西大營民壯兵②、錢塘江水兵和北關(guān)水兵的兵餉,而且,衛(wèi)所旗軍還要繳納額定的本、折屯糧,解杭州府抵支官軍月糧(見表1)。[15](卷三十六《兵防下·標兵》,P2612)嘉靖后募兵制度發(fā)展起來以后,招募而來的兵,也可能是隨著衛(wèi)所制度衰敗后產(chǎn)生的本來為軍的人[16](卷一《兵防》,P47),這就出現(xiàn)軍、兵雖然可分,但并非截然可分的復雜情況。
雖然表1 中兵餉的時間并非全是嘉靖抗倭時期的,但是它們在兵餉的供應機制上是一致的,都由官府負責。表1 中的西大營民壯兵,建于嘉靖四十二年,其兵餉來源便有“杭、湖、金、嚴四府解貯布政司民壯銀”。標兵由趙炳然建立,他是在胡宗憲下獄之后,接管浙江事務的。雖然萬斯同《明史》記載他到浙江后,將胡宗憲在浙江施行過的提編加派弊政悉為更正[17](卷二百七十,P583-584),但趙炳然無法改變的,是自胡宗憲經(jīng)略東南抗倭后大規(guī)模實行的募兵制,以及支撐募兵制的政府養(yǎng)兵的財政賦役制度。
表1 明后期杭州府每歲的軍、兵之餉
提編法的內(nèi)容包括了里甲、均徭、民壯、弓兵,其繳納形式是白銀。也就是說,嘉靖間的提編法主要涉及賦役中的各項差役的編派、輪役、折銀與合并,以及地方財政的加派,中央財政與地方財政的關(guān)系問題。那么,嘉靖間的海防兵餉究竟如何派向編戶齊民?與國家財政和基層賦役的關(guān)系如何?
提編法使得編戶差役的編派時間間隔縮短,從而使輪役間隔時間縮短,向年年編派、一年一輪的方向發(fā)展,或者說,向一條編法發(fā)展,即在編派上,從數(shù)年一編變?yōu)橐淮涡缘匕纯h或按府的丁田(糧)來總編;廢除按段輪役的制度。[18](P110)筆者并非指某一縣或某一地區(qū)在嘉靖三四十年行提編法期間清晰地完成了這一過程,而是指,通過對施行提編法的多個府縣的觀察,發(fā)現(xiàn)存在這一趨勢。例如,儀真縣“均徭則五年一編。嘉靖三十四年、五年間,因倭寇用兵,行提編之法,三年一審,為弊甚蹙”[19](卷六,P3b)。其均徭編審從五年縮短為三年。而在來安縣,“先年,均徭間年一編,近因加派提編,則合十二里而均派,數(shù)年間,民生不見一日休養(yǎng)生息之期,而經(jīng)年奔走于夫差徭役之內(nèi),以死亡逃竄,可哀也耶”[20](卷三《食貨志·徭役》,P357),提編法造成來安縣的均徭從兩年一編變成了每年編派,編戶則年年應役,不得休息。
提編法因其征收白銀,故其開支兵餉時很難區(qū)分花銷的究竟是何種名目的折銀,客觀上這也是役與役的合并在財政開支去向上的反映,表現(xiàn)在文獻記載上,便是明實錄和《萬歷會計錄》[7](卷二《田賦·浙江布政司》,P110)將提編的內(nèi)容混一記載,或是均徭、里甲,或是民壯、弓兵等,不再詳細區(qū)分。[2](卷四一七,嘉靖三十三年十二月乙亥,P7238)
提編法中的均徭的攤派標準,明中葉以后逐漸分派丁糧或丁田,而嘉靖間的丁田之丁,早已具有攤丁入地之內(nèi)涵。例如,嘉靖間常州府的均徭實行十段法,均徭攤派對象名義為丁田,但實際上,丁數(shù)已攤?cè)胩锂€之中?!八目h俱以均徭輪段,丁、田算派,人每丁折田二畝,山塘以十折田之一?!盵21](卷六《錢谷》,P268)
提編均徭的后果,包括造成地方財政的不足,以及編戶負擔的不均,還給中央財政提供了新的收入來源。隆慶二年,巡撫林潤在回顧嘉靖間的均徭情況時,認為由于“臨期不敷,非提編下甲,則另派百姓”,造成了“科貢、考校、公費、供應修理城垣衙門、新官到任器物、使客程儀備用等項不敷,幸有另派總甲里長、夫役等銀數(shù)千,互相濟用,近蒙裁革,益苦不足”[21](卷六《錢谷》,P268-269)。均徭中的銀差,從其出現(xiàn)開始,主要目的便是增加官吏的個人收入。而力差,則是維持地方布政司、府、州、縣正常運轉(zhuǎn)的財政來源,但是在嘉靖抗倭期間,二者的大部分折成白銀,并充作軍餉,從制度上講,必然造成地方官員的收入與地方行政開支的減少。但是實際上地方官可能會采用另派,或者加派的方式獲得收入。所以帶來的后果,必然是地方加派和編戶負擔的加重。
均徭分銀、力二差,相對來講,銀差屬輕差,力差屬重差,因為力差的實際負擔一般比銀差為重。[22]萬歷《常州府志》中也說:“上戶不得討占銀差,下戶不得混編重役。”[21](卷六《錢谷》,P271)但是不分銀、力二差,都予以折銀的提編法,使得二差的界限變得模糊,力差逐漸與銀差趨同。于是,從制度上講,就減輕了在不折銀的情況下力差實際負擔較重的壓力。如果上戶通同吏書等作弊,那么就更容易出現(xiàn)上戶占有銀差,下戶混編重役的情況,從而使得編戶負擔不均。
僅僅看到提編法與地方財政和抗倭經(jīng)費有關(guān)是不夠的,因為它還與中央財政有關(guān)。嘉靖四十一年,戶部尚書高燿要求,“各處提編均徭銀,逋欠數(shù)多,乞嚴追解部”[2](卷五一四,嘉靖四十一年十月癸酉,P8447)。這意味著,戶部的財政收入,至少包括東南沿海各地的提編均徭銀。而這些均徭銀,如果不是因抗倭行提編法,本屬地方的財政收入,但當倭患漸彌之時,戶部便乘機將其收歸中央所有。
綜上,提編法下的里甲、均徭、民壯、弓兵等差役都實現(xiàn)折銀,既是役與役合并的體現(xiàn),又為役與役的進一步合并奠定基礎(chǔ);而其在編派時,逐漸從里甲攤向丁糧(地),數(shù)年一編以及里甲輪役的方式向按縣總編,每年分限征解。是故可以說,因海防抗倭經(jīng)費需要而實行的提編法,促進了嘉靖間出現(xiàn)的差役合并、折銀、攤丁入地的賦役改革向一條編法的過渡。而且,由于折銀帶來的便利,使得中央財政擠占地方財政更為方便,從而使得提編法帶來的影響,超出了東南各地財政賦役的范圍,上升到王朝國家財政管理的領(lǐng)域。
提編法出臺于明中后期海防出現(xiàn)重大危機之時,由掌管軍政財大權(quán)的地方大員實施,雖為權(quán)宜之計,但卻借抗倭、備倭之機,促進了明朝海防管理和戰(zhàn)略改變。
自胡宗憲之后,明朝不再設置浙直、兩廣、山東、福建倭患總督和浙直總督。提編法與胡宗憲緊密相關(guān),自三十三年設置浙直、兩廣、山東、福建倭患總督之后,胡宗憲是較早、且長期任職于此的大員,且?guī)缀跬瑫r長期兼任浙江巡撫。但在他被言官彈劾之時,其中一條理由便是實行提編,因公倍斂,民不堪命,節(jié)年所費,漫無稽考。[2](卷四五四,嘉靖三十六年十二月癸未,P7683-7685)于是嘉靖帝同意查問并切責胡宗憲。胡宗憲終于嘉靖四十一年下獄,之后雖被放歸,但每況愈下,直到嘉靖四十四年于獄中自殺身亡。雖然胡宗憲晚年的結(jié)局與其身處的政局,如內(nèi)閣首輔更迭的政治斗爭等緊密相關(guān),但他受言官彈劾的理由,卻是其實行的提編法。提編法之所以能充當胡宗憲有罪的理由,在于它在王朝國家的財賦重地實施,對地方財政和基層賦役帶來的影響重大深遠,甚至助長了為有效抗倭而不得不設置的倭患總督的權(quán)力。可以想見,掌握東南沿海地區(qū)軍、政、財大權(quán)的總督,無論何時,都會引起中央的警惕。倭患稍平之后,至少會遭到削權(quán)的處理。故自胡宗憲之后,朝廷便未再設置浙直總督。
提編雖因世軍制向募兵制的轉(zhuǎn)變而出現(xiàn),但反過來因其對抗倭經(jīng)費的大力支持,又促進了募兵制的發(fā)展,改變了海防軍兵的編制、領(lǐng)導體制和海防戰(zhàn)略。海防軍兵的編制,逐漸從衛(wèi)、千戶、百戶、總旗、小旗,變?yōu)闋I、總、哨、隊、什。而海防領(lǐng)導體制,則由過去的都指揮使、指揮使變?yōu)榭偠?、總兵、參將。[23](P50)其中,海防文、武官的領(lǐng)導體系并存,總督、海道副使、兵備副使的文官體系之外,還有總兵官、參將和把總等武官體系。而且,國家的海防戰(zhàn)略也隨之發(fā)生重大變化。海防之第一要務,在防于海[24],其次才是防于海岸和陸地。故海洋中的海島防衛(wèi)在平時備倭和戰(zhàn)時攻守中都尤為重要。雖然此點朱元璋早已深有認識,但明中葉以后,“水寨之名雖在,而皆自海島移置海岸。聞老將言雙嶼、烈港、峿嶼諸島,近時海賊據(jù)以為巢者,皆是國初水寨故處”[25](卷二百六十,唐順之《條陳海防經(jīng)略事宜疏》,P21)。海島防衛(wèi)基本廢弛,所以才導致倭寇以海島為據(jù)點,長時間、大規(guī)模地騷擾東南地區(qū)。故為了有效抗倭,海島防衛(wèi)必須恢復和加強。但是,嘉靖間重建海島防衛(wèi),增強水軍建設,促使明代真正的海軍(常備海軍、專職海軍)在嘉靖間建立。[23](P50)
總之,提編是嘉靖三四十年間,經(jīng)明中央同意,由倭患總督主要施行于南直隸、山東、浙江、福建、廣東等遭受倭患的沿海省份,派向人丁或田地,預征銀、力二差、民壯、弓兵、里甲折銀,充作海防費用的一種方法和措施。它有助于管窺嘉靖后期明代海防軍兵制度與王朝國家財政賦役制度變革的互動。它的出現(xiàn),與嘉靖倭患時期抗倭的海防兵制從衛(wèi)所軍制向營哨募兵制轉(zhuǎn)變,急需大量餉銀有關(guān)。而它的實行,不僅促進了里甲、均徭、民壯、弓兵等差役之間的合并、折銀、攤丁入地,以及從數(shù)年一編、里甲輪役向按縣總編,每年分限征解,從而向一條編法過渡的轉(zhuǎn)變,還導致中央財政得以借折銀之便,擠占地方財政空間,獲得新的財源,致使掌握財賦重地之財、政、軍大權(quán)的倭患總督或浙直總督不再設置,保障海防募兵制的餉銀供給,促進明后期募兵制在營哨編制、領(lǐng)導體制方面的發(fā)展,以及海島在海防戰(zhàn)略中地位的提高。
注釋:
①關(guān)于明代軍費的研究成果,從時段上看,多集中在明中后期,從內(nèi)容上看,多集中在戶部的太倉銀庫與北邊軍餉,以及萬歷至明末的北邊糧餉,例如遼餉加派、剿餉、練餉等。專門針對嘉靖間東南沿??官淋婐A的政府政策、財政收支的研究,相對較少。
②萬歷《杭州府志》卷三十六《兵防下·標兵》,頁2623,其提到西大營民壯兵不是簽派而來的民壯,而是指其兵餉來源是民壯銀,其本身已是營兵制下的募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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