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四題

許鋒 當(dāng)初我并不是因為她有眾多的頭銜才認識她，而是在認識她之后才知道她有著眾多的頭銜。

人類的結(jié)局

若干年后，實際上我已經(jīng)完全入了火星籍，成為火星一員，認同火星文化和法律，可還是沒有被解除監(jiān)禁。大家都知道，被監(jiān)禁的滋味不怎么好受，24小時有人監(jiān)視你，包括你的任何一個小動作。不是因為我有暴力傾向，殺人暴力，性暴力。我是一個健康的人，有優(yōu)良的文化和品質(zhì)，不管在地球上還是火星上，我都不會做出有損于社會的齷齪之舉。但我來自地球，火星動植物檢驗檢疫中心曾對我進行過全面檢測，我體內(nèi)含有被火星視為頂級危險化學(xué)元素的鈾，還有一級危險化學(xué)元素苯，二級危險化學(xué)元素汞，三級危險化學(xué)物硫酸、硝酸。只有苯是液體，多年來一直在我的血液里循環(huán)。

火星地球研究院的專家一直試圖將我體內(nèi)的劇毒化學(xué)元素從我體內(nèi)的碳水化合物中分離出來，可是數(shù)百次努力均告失敗，那些化學(xué)元素已與我水乳交融。甚至有專家擔(dān)心，如果有一天真將那些劇素從我體內(nèi)分離，我的生命也許就到了終點。

對火星人來說，我是極其危險的，我體內(nèi)的化學(xué)元素像一顆定時炸彈，在火星上沉淀、組合、裂變之后，說不定會隨時爆炸，給火星帶來災(zāi)難性打擊。

我從沒見過火星人的真實面目，火星人或者從密封艙外觀察我，或者渾身上下從頭到腳穿著厚實的防護服接近我，如此全副武裝高度戒備讓我極為難堪。要知道，我只是一名作家，手中既沒有武器，心里也沒有惡念，我率先來到火星的目的是要完成一次探險，同時完成一篇期望能引起轟動的報告文學(xué)。當(dāng)?shù)厍蛉撕突鹦侨撕炗喕ピL協(xié)議之后，我成為第一個抵達火星的地球人。而第一個抵達地球的火星人不是作家，是一名科學(xué)家。由于一些不為人知的原因，火星科學(xué)家剛踏上地球便全身不適，不到一刻鐘便全身潰爛而亡，火星科學(xué)家體內(nèi)的自動傳感系統(tǒng)及時將其體內(nèi)元素發(fā)生的變化傳回火星地球研究院，火星專家分析后驚慌失措，立即將本為地球使者的我列為特級防護對象，并將我解送到火星動植物檢驗檢疫中心進行檢測。

火星人對地球人的誠意產(chǎn)生了懷疑。

他們不分晝夜地審訊我，試圖從我嘴里套出地球人派我來到火星的罪惡企圖?？墒撬麄兇笫?，始終沒要到他們想要的東西。但他們還是不厭其煩地讓我一次次講述從上小學(xué)開始，一直到我來火星之前的經(jīng)歷，全部的經(jīng)歷，包括如何挨老師的揍，揪女生的辮子，給壞男生凳子上放圖釘，偷農(nóng)民伯伯的玉米，偷窺漂亮女同事的胸口。以及愛過幾個女人，被幾個女人愛過。干過的最丑惡的事，最漂亮的事。完全可以這樣說，在火星人面前我是透明的，我的身體和我的思想都一塵不染。

通過對我無數(shù)次的講述進行高科技的運算與縝密的邏輯考證之后，火星人終于認為我是無辜的，地球人對待火星人是有著十分的誠意的，火星科學(xué)家在地球上暴斃純屬意外。

火星科學(xué)家非常想不通我體內(nèi)為什么會聚集那么多有毒元素卻安然無恙。我豁達地告訴他們，人類最優(yōu)秀的品質(zhì)就是頑強，特別是地球東方的中國人，長期喝有毒的水，吃有毒的米，穿有毒的衣服，呼吸有毒的空氣，基因已發(fā)生明顯改良——我形象地作了一個比喻，屬于針插不進，水潑不進，百毒不侵的物種。就像我血液里流淌的苯，如果沒有苯，我說不定馬上就會見馬克思。

馬克思是誰？

就是上帝。

哦，上帝馬克思！

我十分想念妻子和女兒，當(dāng)初她們不同意我出訪火星，宇宙浩瀚，說不定有去無回?，F(xiàn)在不知道她們過得怎么樣?；鹦侨私?jīng)過慎重考慮，同意派我回去探親，如果有可能的話，可以將我的家人接到火星，但前提是——火星人耳語道。

通過多年考驗，他們終于認為我已經(jīng)完全歸屬和融入了火星，是生活在火星的外地人。好人。

我的歸來讓妻子和女兒欣喜萬分，她們都以為我已經(jīng)死了。好在是妻子未改嫁，女兒結(jié)了婚，女兒的女兒剛一個月大。但我發(fā)現(xiàn)家里空空如也，一點糧食和蔬菜都沒有。沒想到她們的日子過得如此艱難，我鼻子一酸，掉了眼淚。妻子和女兒驚呆了，她們像看外星人似的看著我。

我詫異地問，你們怎么了？

妻子說，我們早已不喝水，不吃米，不吃蔬菜了，空氣中富含各類金屬物質(zhì)，中國人只要每天呼吸就能解決饑飽。

女兒插嘴說，市長還專門發(fā)表過電視講話，說這是人類文明的巨大進步，終于可以不依靠土地，不看老天的臉色，不害怕災(zāi)荒，為了這一天的到來，我們做足了GDP的大文章，做足了土地的文章，做足了河流的文章，做足了空氣的文章，也歷經(jīng)了多次霧霾的嚴峻考驗。居民同志們，這一天來之不易，請大家自由呼吸，呼吸不上稅，呼吸萬歲！

水在地球上已經(jīng)被視為有害物質(zhì)，包括你的眼淚，因為地球人沒人再會流淚。妻子像防瘟疫似的擦干我眼角的淚珠。

我們一家人在街上徜徉。商店里賣的全都是塑料和金屬制品，有的人面無表情，眼珠子一轉(zhuǎn)不轉(zhuǎn)，妻子告訴我，很多人都換了塑料或者金屬臉，反正不用吃飯，不用請客，原來大家坐在一起，喝喝啤酒、茶、咖啡、牛奶、飲料，現(xiàn)在坐在一起就是干瞪眼，索性不見。

眼不見心不煩，愛長什么臉就長什么臉。女兒還是那樣心直口快。

市長也失業(yè)了，因為到處都是工廠，到處都冒著煙，空氣中的成分非常富足，足足夠用幾千年，不用他再到處剪彩和批條子建廠。

而科學(xué)家預(yù)測，未來，人的生命會像蝴蝶一樣短暫。

女兒黯淡的眼神突然發(fā)亮，她說，爸爸，帶我們?nèi)セ鹦前伞?/p>

我的眼里綻放出喜悅的光芒。

妻子說，你眼里的這種光芒，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見過了。

化 人

一萬年以后，一個長方形的東西出土了。

這東西確實很小，長不過20厘米，寬只有10厘米；很薄，拈起來幾乎沒有什么感覺，十幾克的樣子；顏色像人的皮膚，古銅色，好像沒那么重口味，土黃色，也不貼近，對，翻毛牛皮色。

四面是封口的，表面上好像還龍飛鳳舞地“寫”著什么，但年代過于久遠，“字跡”已非常模糊。endprint

一位歷史學(xué)家拿著放大鏡仔仔細細地考證之后認為，這可能是傳說中我們的祖先曾使用過的一種聯(lián)系工具。另一位歷史學(xué)家補充道，沒錯，它的名字可能叫“信”。

出土“信”的消息像風(fēng)似的刮遍中國，這是中國考古歷史上的重大發(fā)現(xiàn)，包含了幾個第一，第一次發(fā)現(xiàn)我們的祖先使用過類似纖維的東西，和我們現(xiàn)在使用的塑料分子結(jié)構(gòu)完全不同；第一次發(fā)現(xiàn)人類的手跡，和現(xiàn)在的光影和感官記錄截然不同；第一次發(fā)現(xiàn)人類的溝通方式，原來老祖宗當(dāng)年花樣還挺多。

人們更牽腸掛肚的是信的內(nèi)容。這是一封尚未啟封的信，是父親寫給女兒的，是情郎寫給情人的，是老師寫給學(xué)生的，還是自己寫給自己的——胡說，有毛病，哪有自己給自己寫信的，有的人為此爭執(zhí)得面紅耳赤，差點動了粗。

在舉國上下一致要求之下，關(guān)于這封信的拆封儀式在偌大的演播廳舉行，不需要實況轉(zhuǎn)播，網(wǎng)絡(luò)后世紀時代，人們只要坐在電腦前便可將天下盡收眼底。

歷史學(xué)家格外慎重，他們在演播廳中央一個透明卻密閉的空間里對這封信進行拆封。雖然年代極為久遠，但封口仍然非常牢固，歷史學(xué)家用一片薄如蟬翼的刀片輕輕地試探性地試圖分開封口，顯然，努力是徒勞的。另一位歷史學(xué)家現(xiàn)場分析道，傳說中我們的祖先當(dāng)年使用過一種叫“鼠立斃”的膠水，這種膠水粘性十足，是專門對付老鼠的，老鼠只要粘上這種膠水，哪怕是尾巴粘上，也跑不掉，除非——斷尾逃命?？上У氖沁@種膠水的配方已經(jīng)失傳了，我們現(xiàn)在使用的膠水遠遠不如我們祖先當(dāng)年使用的膠水，我們祖先的聰明與智慧讓我們永遠屹立于世界東方之林。

什么是老鼠？什么是尾巴？場外的人們議論紛紛。

當(dāng)然，這封信是不是使用了這種膠水，要拆封后對殘留物進行化驗后才能得出準確的結(jié)論，目前只是一種猜測。

數(shù)小時之后，封口仍然固若金湯，看來用這種方式是徒勞的。有人建議，干脆把封口那一截直接截掉。有人出主意，把刀片從側(cè)面插進去豁開。干脆用超能透視儀得了。

方案都被專家組長一一否認，必須確保這封信完好如初，人類已進入塑料后世紀時代，植物纖維已經(jīng)絕跡，水分子已經(jīng)發(fā)生變化，人們以塑料和仿塑料制品為食，塑化劑、乳化劑、色素、粘性劑作為日常營養(yǎng)的主要構(gòu)成為人們提供能量。歷史學(xué)家想從這封信中發(fā)現(xiàn)植物纖維何時從地球上絕跡，包括傳說中的玉米、樹木。還有水何時發(fā)生了變異。它們到底是什么形態(tài)，有多么神奇的魔力而讓人類不食塑料和仿塑料制品也能繁衍生息。

鏡頭前的觀眾嚼著塑化香蕉，吃著乳化面包，抹著粘性化妝品發(fā)泄著不滿，狗屁專家，連個信封都打不開，我們納稅人真是白白養(yǎng)活了他們這一群廢物。

還是沒有任何進展。最后，專家組長頂著巨大的壓力，面向全國觀眾真誠道歉，每個人都聽到了他緩緩又深情的聲音——

同胞們、女士們、先生們、孩子們：

我們的祖先曾經(jīng)生活在有森林、溪水、鮮花、青草……充足的氧氣的環(huán)境中，你可能想象不到，那真的是一個非常奇妙的世界，你能聞到樹木的氣息，溪水的氣息，鮮花的氣息，青草的氣息，還有漫山遍野的牛啊羊啊，它們歡快的叫聲——讓我們現(xiàn)在就閉上眼睛，想象一下在夏季的山間，你牽著孩子的小手，在彩蝶飛舞，小鳥縈回的美妙的大自然中喜悅地奔跑、歡笑、棲息的情景，那是多么富有情趣的生活。

世界仿佛沉寂和凝固下來。所有人的腦海里都殘缺不全地出現(xiàn)了專家所描述的情景，當(dāng)然，沒有那么美，因為這個時代的人們根本無從想象他們的先祖曾經(jīng)擁有的美好生活，就像連一封信都沒有見過，怎么會想象得到驛站、八百里加急、飛鴻傳書、郵遞員、望眼欲穿的含義。眼前怎么會有“桃之夭夭，灼灼其華”的盛景，怎么會有“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的思念與深情。

專家的聲音讓人們從想象中蘇醒。

可是，由于我們的祖先中有一些人無比貪婪、丑陋、無知，他們追求代號為“GDP”的人類自絕行動，終于徹底破壞了生態(tài)平衡，導(dǎo)致所有的植物和動物徹底絕跡，這個世界上僅剩下我們，以塑料為生的化人。

這封信是我們?nèi)祟惖膫ゴ蟀l(fā)現(xiàn)，是我們的祖先曾經(jīng)高度文明與發(fā)達的象征，因此，在無法絕對保證它的安全的情況下，我宣布將其永久封存，無論何人，何時，何地，無論我們的國家將來富有還是貧窮，強大還是弱小，只要地球上還有最后一個化人，我們都不得打開它，讓它成為我們永久的美好的最后的想象。

整個國家掌聲如潮。

自由拔節(jié)

拔節(jié)和拔高是不是一回事？你可以這么理解，也可以那么理解，不管怎么樣，你的思想是自由的，可以隨意想象。

在我們老家，一場雨過后，你甚至能聽到莊稼拔節(jié)的聲音，玉米桿子猛然間就像躥高了一截子，還有黃瓜秧子，香瓜苗子，都鉚足了勁兒拔節(jié)?？上В菢拥膱鼍耙荒隂]幾次，那地方干旱少雨，莊稼和人一樣，干枯得蔫了吧唧，打不起精神。

但我們那地方是縣長的幫扶村，縣長一看就是城里人，每次下來皮鞋锃亮，西裝抖抖的，好料子做的，下村穿著可惜了呢?？h長挺喜歡莊稼地，每次都蹲在田間地頭細細地看一陣子。他一蹲下，跟他來的人都齊刷刷地蹲下，從后面看是一溜兒穿著西褲的肥臀，從前面看——感覺肯定不好，但是前面是玉米林，沒人?？h長指著玉米桿子，說，長得真好，郁郁蔥蔥。村上有念過高中的，覺得郁郁蔥蔥這個詞兒用在玉米身上不合適，但縣長說郁郁蔥蔥那就郁郁蔥蔥。其實已經(jīng)連續(xù)旱了兩個多月，玉米桿子都黃了，根本抬不起頭。

縣長還喜歡鉆大棚。鉆大棚時天氣就冷了，外面刮著西北風(fēng)，瘆人。但大棚里溫暖如春。縣長在大棚里也喜歡蹲下看，西紅柿、茄子、苦瓜，剛長出秧子，還沒開花。但顏色好看，縣長就喜歡用郁郁蔥蔥這個詞兒，哎呀，郁郁蔥蔥的，長勢喜人哪。

一棚子郁郁蔥蔥的聲音。秧子仿佛都受到感染在使勁地拔節(jié)。

縣長扽了扽秧子，長得太慢了嘛，要使勁長，長高了才能開花結(jié)果，農(nóng)民才能早點賣上好價錢，生活才能改善嘛。endprint

來，大家?guī)椭鷴Y一扽。

大家七手八腳，扽。

效果出奇地好，一眨眼工夫，那些秧子都拔節(jié)了。

縣長拍了拍手上的土，任何事物都是一個道理，該拔高時一定要拔高，該低調(diào)時一定要低調(diào)。這個村是我的幫扶點，我經(jīng)常來，但是記者不要每次都報道，要有選擇，怎么寫，寫什么，由著你們，你們的思想是自由的，筆頭子也是自由的。隨行的記者啄米似的點頭。

縣長回去后要總結(jié)幫扶工作，秘書寫的材料他非常不滿意。

他在辦公室兜著圈子訓(xùn)斥秘書，我今年到村上一共去了兩趟，夏天一趟，剛才一趟，可你只寫了兩趟——難道你是我思想里的蛔蟲嗎？你知道我思想上去了幾趟，你知道我魂牽夢縈了幾次，我告訴你，我無時無刻不在牽掛那個村，包括村里的莊稼地，莊稼漢，小伙子小媳婦——小媳婦就不要寫了，我牽掛小媳婦是因為牽掛村里的孩子，他們都入學(xué)了沒有，能不能吃上早餐，早餐有沒有雞蛋，一人一個雞蛋，這是我明確要求了的，聽說有的孩子舍不得吃，悄悄帶回去給爺爺奶奶吃。剛才說到小媳婦，要是小媳婦對老人不孝順，老人能吃上雞蛋嗎！

還有扽這個字。你怎么造了這么個字呢。我也是上過全日制大學(xué)的，還是中文系的高材生，我怎么不知道有這么個字。說歸說，鄉(xiāng)村俚語里說到的音兒不一定就有那個字。你說你媽把菜倒到油鍋里會發(fā)出什么聲音？嘩，啦，喳，不對，一看你小子就缺乏生活經(jīng)驗，是歘。但是有歘這個字嗎，沒有！

一場透雨之后，我在大棚里聽到了經(jīng)濟作物拔節(jié)的聲音，大家都聽到了，你沒聽到嗎？那些作物長勢喜人吶，象征著農(nóng)民的生活生機勃勃，欣欣向榮。哎，要多寫，思想上你是自由的，筆頭子上你也是自由的，要向農(nóng)作物學(xué)習(xí)，該拔節(jié)的時候一定要拔節(jié)。

縣長所作的經(jīng)驗報告引起了巨大的反響，市里的領(lǐng)導(dǎo)聽說后下周要來視察，但那些被縣長扽過的秧子不但沒能繼續(xù)拔節(jié)，反而蔫得一點精氣神都沒有。情況非常緊急，到底是縣長，嘴皮子一抖，哪有那么脆弱，人死了都能救活，別說幾根秧子，讓農(nóng)業(yè)站的技師帶著液體下去，挨個輸液，不但要給我打得精精神神的，最好都能開花，越艷越好。

經(jīng)過積極有效的調(diào)理，那些秧子變得更加郁郁蔥蔥起來，還依照縣長的愿望無一例外地開了艷麗的花兒。

上頭來的領(lǐng)導(dǎo)頂著一身寒氣扎進大棚，立時感到溫暖如春。他非常高興，連連贊嘆，想不到在我們這個窮鄉(xiāng)僻壤的冬天還能看到春意盎然的盛景，難得，難得！

縣長受到表揚，非常開心。

縣長說，現(xiàn)在人多嘈雜，您要是一個人靜靜地聆聽，都能聽到農(nóng)作物拔節(jié)的聲音，那是自然界最最奇妙的音樂。

領(lǐng)導(dǎo)連連點頭，伸手扽了扽秧子，活得真精神，真給力，下回我來，你一個人陪著我，我們好好聽一聽。

領(lǐng)導(dǎo)扽，大家都跟著扽，霎時間，那些秧子仿佛又往高躥了一截子。

收獲時，我們老家專門派了個人，專挑那些長得豐滿的給縣長送了一籃子。縣長看到東西，非常高興，拿起黑得能照出人影的茄子說，真不錯，我就說嘛，咱這個地方地肥得很吶。

晚上縣長夫人主廚，只聽油鍋歘的一聲，菜香那個撲鼻。

縣長吃得高興，舒服，第二天讓秘書再要一籃子。下午秘書捧著一籃子和昨天一模一樣的東西進來，遲疑了一下，說，縣長，黃瓜我給您放這兒了。

縣長仿佛被打了一悶棍，張著嘴，你有沒有搞錯，這是黃瓜？

嗯，這就是黃瓜，鄉(xiāng)親們說，這就是被您扽過后又輸了液的黃瓜，都在大棚里攤著，您喜歡吃就都給您留著。

縣長被抽了筋似的趕緊往衛(wèi)生間跑。

一樓道哇哇的干嘔聲。

UFO

云雀山自是有云雀的，要不名不副實，要被人譏笑了。云雀這種鳥兒生性頑皮，一會兒都不消停，飛得高，可直入云霄，飛得低，可在草原上低旋，適應(yīng)性特別強，高溫和嚴寒都能過去。長得不算太好看，沒有花里胡哨的毛，但耐看，一身灰褐色的雜斑，頂冠及聳起的羽冠有細紋，羽緣白色，飛翔時，后翼緣的白色像羽扇一樣張開。叫得好聽，不像麻雀似的嘰嘰喳喳，也不像野鴨子的聲音那么粗，聲音委婉動聽，悠揚纏綿。是一種城里少見的鳥。

云雀山都是這種鳥。但是云雀山離城市太遠了，人們?yōu)榱丝磦€鳥跑這么遠，不經(jīng)濟。再說，云雀山除了山、樹、草、鳥、水，都是最原始的風(fēng)景，沒什么配套設(shè)施，人來了沒處住，沒處吃，拖家?guī)Э冢κ茏?。有假期時，城里很多人想去，但琢磨半天，山高路遠，覺得不劃算，不如到三亞、蘇州，遠的香港、新加坡方便，有吃有喝，可以消費購物。

但這回由不得人不去。UFO到云雀山了。

UFO誰不知道，小孩子都知道，飛碟。都聽說沒見過。聽說老鼻子了，但一次都沒見過。UFO上有外星人，外星人長什么樣兒，是不是電影里演的那樣，外星人從哪里來，吃不吃飯，喝不喝水，有沒有男女，生不生孩子，怎么走路，能不能穿墻，身體是肉的還是鐵的，是敵是友，總之，滿肚子的疑問。什么美國總統(tǒng)，國際巨星，歌壇大腕，在外星人面前一律黯然失色，才懶得理你。

以往，UFO都是蜻蜓點水一般在地球上兜一圈就走，鬧個玩笑似的。這次可不是，不但在云雀山頂一塊開闊的平地上停了一天一夜，一個外星人還下了飛碟和一個男人接觸了一回——尤其令人眼珠子都要掉下來的是那個女外星人此次來地球的任務(wù)是采種，采種你懂嗎，除了三歲小孩子不懂，都懂。女外星人渾身都裹得嚴嚴實實，就采種的那個地方裸著，天哪，沒想到外星人這么開放，直截了當(dāng)，省多大的事。

被采種的男人叫張二娃，土生土長的云雀山人，家窮，在山下蓋不起房，在山頂圍了個棚子，自給自足，一人吃飽全家不餓。長得身強力壯，又正當(dāng)年，精力充沛。女外星人采種前一點前奏都沒有，徑直走進窩棚，張二娃正睡得稀里糊涂，女外星人渾身放電，把二娃電得渾身酥軟，恍如夢中，一點反抗能力都沒有，稀里糊涂就范。女外星人倒不貪婪，只采了一次，事后告訴（說的是漢語）張二娃（張二娃試圖睜開眼睛，但采種者渾身散發(fā)的炫目的光環(huán)刺得他根本看不清對方的臉）六十年后，他兒子會在外星球出生，到時可以接他到外星球享受天倫之樂。endprint

張二娃被采種后，呈現(xiàn)病懨懨之態(tài)，不想吃，不想喝，渾身無力，就是有美女想像外星人一樣在他身上采種，他也打不起精神，整日睡在窩棚里，好像被女外星人施了迷魂藥似的。

你說說，如今誰不想去云雀山，誰不想見見張二娃，思想開放行為前衛(wèi)的城市女子，甚至悄悄準備了和女外星人一樣的褲子，就不信張二娃不動心（身），他一個窮鄉(xiāng)僻壤的愣頭青見過什么好女人。

四面八方的人排山倒海似的撲向云雀山，漫山遍野的云雀哪見過這陣勢，驚得不停地盤旋，低回，直上云霄。云雀山活了。

云雀山本來沒有門，連人都沒有，要門干什么？早兩天，管理處在入山口安了鐵柵欄，設(shè)了收費處，派了十個收費員現(xiàn)場賣票，票分五種，一種是入山票，100元一張；一種是二級套票，180元，可以從外圍看張二娃的窩棚（如今改名為外星人行宮）；一種是三級套票，380元，可以近距離（五米之外）參觀張二娃的窩棚，拍照；一種是四級套票，480元，可以與張二娃合影，索要簽名；一種是頂級套票，680元，可以進張二娃的窩棚。如果不買套票，上了山，所有的項目要單獨收費，價格不菲。如果有美女想單獨行動，體驗女外星人采種的美妙與神圣——此項服務(wù)在現(xiàn)有法律條款范圍內(nèi)如官方收費涉嫌準許黃色交易，由張二娃自行決定是否收取和收取多少營養(yǎng)補貼。不管持何種票上山，作為對廣大游客的回饋，管理處將特別安排張二娃在UFO駐留之地——一個天坑處與游客見面，發(fā)表外星感言；并特別展示被女外星人采種的部位（只限男性觀看，不得拍照，否則一律沒收照相機、手機、API）。

到云雀山若不進張二娃的窩棚，不見玩弄（話到有些人嘴里就變味了）過女外星人的張二娃，不問張二娃幾個問題，那不是白來了；一些美女覺得若能從張二娃身上采到帶有外星人基因的種子，保不住能生個外星寶寶，哈，那比傍大款高官強死了，還一點不受大款高官下大獄的牽連。

張二娃還睡在窩棚里。這個不到三十的單身漢在想要不要和城里女人睡覺，他早些年在城里打過工，見過城里女人，有的妹子真漂亮，嫩，讓他涎水直流。但有的城里女人也臟，成天換男人，有病。他雖然娶不起媳婦，但管理處頭兒說了，等這事一消停，一定給他介紹個漂亮丫頭，他不能染上病再傳染給媳婦。但管理處頭兒說了，城里女人開放，保不準有人學(xué)女外星人一樣采種，不能一個都不答應(yīng)，那打擊面太大，沒有轟動效應(yīng)，讓他看情況，碰到漂亮的看著干凈的妹子，放開讓人家采，都旱了三十年了，你也饑荒著呢。

還有一個情況，張二娃不能不面對，測謊。如今人都被騙怕了，有的人可能帶著便攜式測謊儀。

這有什么好怕的呢？一問一答就是，來，我們先練一練：

張先生——

張先生？張先生是誰？

就是你，城里人都叫男人先生。

我也算先生？

算。

張先生，你真的見到外星人了？

嗯——怎么心跳這么快？就是見了！

張先生，你真的和女外星人睡覺了？

嗯——更快了，穩(wěn)定情緒，睡了就睡了，啥年代了，再說你又沒結(jié)婚，有什么大不了的！

張先生，外星人說六十年后接你去外星球？

嗯——這就對了，六十年后的事兒，還早著呢。

張先生，請你簡單回憶一下與女外星人睡覺的過程，現(xiàn)場有這么多孩子，細節(jié)就不要說得過于詳細了，一些部位可以用那個、那里來代替。

我正睡得稀里糊涂，女外星人渾身放電，把我電得渾身酥軟，恍如夢中，一點反抗能力都沒有，我那里就稀里糊涂就范了（現(xiàn)場會爆笑，你可以笑，但要迅速收斂）。女外星人不像城里女人一樣貪（這個不好，打擊人，再說，你咋知道城里女人貪）。女外星人告訴我，六十年后，我兒子會在外星球出生，到時接我到外星球去享受天倫之樂。

外星人說的是漢語？

嗯，我聽清楚了，你說是不是漢語？（這個反問非常幽默得體，現(xiàn)場會爆笑，你要克制住，不要笑得太過火。）

外星人那里是肉的還是塑膠的？

這個，那里屬于隱私，無可奉告——對，這個回答非常好！

大體就是這么些問題，我們再練一遍。

一整夜都練，嘴都疼。

張二娃已經(jīng)聽到山腳下鼎沸的人聲了，他壓抑住激動的心情，起了身，出了棚子。密密麻麻的云雀正在山間盤旋，鳥聲被人聲淹沒得無影無蹤，鳥影像利箭一般在他眼前穿來穿去。

此時，一片耀眼的白光籠罩了整個山脈，他幾乎睜不開眼睛，恍惚間，一個外星人緩步而至，又一道電光閃過，張二娃軟塌塌地倒在外星人的手臂里失去了知覺。

管理處頭兒撲通一聲，跪下，朝UFO消失的方向磕頭。

他扯著野狼似的調(diào)子喊：張二娃提前被外星人接走了！

漫山遍野的人都跪下了。

責(zé)任編輯 梁智強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