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朵蓮花

向啟軍 1962年3月生，湖南古丈縣人。曾任鳳凰縣掛職副縣長，現(xiàn)供職于湘西州文聯(lián)。著有中短篇小說《南方》、《浮向空中的魚》，長篇小說《臺地，臺地》等。2005年1月結(jié)業(yè)于魯迅文學(xué)院高研班第四期，中國作協(xié)會員，文創(chuàng)一級。

1

出門時，尚小布穿著一雙越野鞋。這是雙半舊的駱駝牌皮鞋，硬邦邦的牛筋鞋底，結(jié)實(shí)的磨砂鞋面，粗圓的鞋帶也是棉質(zhì)的。他的手上拎著個背包，后來，他把它背上了。背包里全是旅行用得著的東西：牙膏牙刷，毛巾，肥皂，幾件換洗衣服，兩條煙和幾包餅干方便面；還有一條毛毯，一條塑料布雨衣，一把折刀，一支手電筒，一張地圖和一個舊軍用水壺。尚小布覺得，他必須這樣。他應(yīng)該有所準(zhǔn)備。因?yàn)檎f不定會有些周折，會有許多的路要走呢。

走之前，他誰也沒告訴。既沒給單位請假，也沒在家里留張紙條。

下了樓，他在大街上走著。他一邊走，兩手一前一后地用力擺動。腰是彎的，瘦小的身子跟著向前俯沖。只是帽檐下的那只鼻子，卻出乎意料地高而直?？此呗返淖藙荩吮成系谋嘲?，他還像是承受了不知來自何方的額外的壓力，腳步卻來得細(xì)碎而快，兩眼也沒旁視。俄而站住，抬頭，低頭。再抬頭的時候，他已在街邊抖抖地抽著一根煙了。

后來他招手上了一輛的士。半小時后，他在火車站的廣場邊下了車。廣場上人來人往，鬧鬧嚷嚷，尚小布重新背好背包，站著，又點(diǎn)了根煙。進(jìn)站的時間還早。有一會兒，他望著廣場和廣場上的那些人群。天氣很好，上午的廣場寬敞而明亮，只是不夠安靜。陽光里、空氣里也有著一些細(xì)微的煙塵。而所有的人都顯得行色匆匆。望著，尚小布突然有了個想法。過去沒有，現(xiàn)在有了。他在想，這真是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這真的有點(diǎn)特別。人們在這里挨挨擠擠，走來走去，無疑都是要去趕車的，旅行的，當(dāng)然也包括他在內(nèi)?？伤械娜烁鲬研乃迹l也不知道誰在想什么，誰也不知道誰要去哪里。只要沒交流，沒說，所有的人都不知道。所有的人都有自己的秘密。而他呢，他是要去一個叫蓮花池的村莊的。是的，蓮花池。所以他才來了，他這才站在了廣場上了。

想一想，他不說，誰知道呢。

尚小布產(chǎn)生去蓮花池的念頭，是在一個早上。

當(dāng)時他剛剛從夢中醒來。在夢里，他的兩顆門牙不見了。當(dāng)然，夢里什么稀奇古怪的事都有可能發(fā)生，譬如在茅廁里撿到一坨金子，和所有漂亮的女人做愛，你想飛就能飛，蝴蝶變成了游魚又一下子變成了石頭，這都沒有什么好奇怪。不過問題不在這兒。問題是，做夢的時候，尚小布并不知道自己在做夢。而且顯然地，他的心情，又從夢里帶了出來。因此他醒來后最初的那個樣子，有點(diǎn)好笑。他瞇縫著眼，縮成一團(tuán)躺在床上，被子蓋到了下巴那兒，埋沒的身子像是從未存在過似的。露出的，或說剩下的，就只是一個頭發(fā)蓬亂的消沉的腦袋。他的臉色有點(diǎn)蒼白，現(xiàn)出一種沒法褪去的憔悴，睡了一夜的眼皮也有點(diǎn)浮腫，還有一點(diǎn)眼屎粘在眼角。神情呢，又像是一個被誰弄糊涂了的委屈的嬰兒。

后來，他從被子里伸出一只手來。眨著眼，遲疑著，很小心地幾乎是偷偷地去摸嘴巴，又將一根手指，從張開的嘴巴伸進(jìn)去了。

門牙好好地還在。兩顆被煙熏黑了的黃板牙，既沒有松動，更沒有掉落。

按說這下他該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也該松口氣，放心了。但夢是有慣性的，尚小布一時還沒剎住，還沒轉(zhuǎn)過彎來。他只覺得，也不知怎么搞的，那兩顆門牙，它們的確是掉落了。掉落了，不僅讓他感到了疼痛，露出了豁嘴，還似乎發(fā)出了堅硬的甚至有點(diǎn)清脆的響聲。這讓他不解。這是怎么回事呢，他想，怎么就掉了門牙呢，怎么還聽到了牙齒掉落的響聲呢。在夢里，他好像并沒有同誰打架，也沒有迎面撞在一堵墻上，也沒有像狗吃屎那樣跌倒啊。有一會兒，他試圖回憶一下夢里的情形，看究竟發(fā)生了什么，能否理出個什么頭緒來。然而夢境已然遙遠(yuǎn)，而且模糊了。

這時，關(guān)于蓮花池的念頭，還沒有出現(xiàn)。確切地說，蓮花池與此時的尚小布，包括他所想的，還聯(lián)系不到一塊兒。他不過有點(diǎn)疑慮，有點(diǎn)困惑罷了。

可接下來，像是突然一下子，他就覺得自己老了。老了，老了。平日尚小布并不迷信，更不是一個疑神疑鬼的人，但今天早上似乎有點(diǎn)特別，有點(diǎn)不對勁了。在他看來，一個夢不會是無緣無故的。夢從來就是某個暗示、征兆。他在夢里無端掉落了牙齒，沒別的解釋，也許就是證明，他是真的老了。

而且，尚小布的這種感覺，已經(jīng)不止一次了。好像不經(jīng)意地，他就會有這種感覺。這不免令人沮喪。因此到后來，他雖然已經(jīng)完全醒了，可還是直愣愣地躺在床上，睜著眼，雙手枕在腦后，望著天花板。天花板上是除了一盞舊的頂燈和一片灰暗的白色，什么也沒有。尚小布其實(shí)也不是在看。他的眼光有點(diǎn)迷離，有點(diǎn)呆澀，說得不好聽，多少有點(diǎn)像一條死魚的眼光。同時呢，他好像什么也沒想。不想自然是假的，真實(shí)的情形，是他想得太多了，想什么似乎也由不得他了。許多有緒無緒的，大大小小的，雜七雜八的，諸如那些往事、遭遇、乃至想象什么的，當(dāng)然也包括剛才那個丟了門牙的夢，都一股腦兒地向他奔來。沒有疑問，這是諸多場景的集合，真實(shí)與虛幻的集合，紛繁復(fù)雜又異彩紛呈。所有這些就像漫天迷霧或無邊的海水，只在他的眼前回旋、翻涌、起落，最終塞滿了他一腦袋。

尚小布也就陷入到我們所熟悉的那種冥想中了。

最后，尚小布還是起了床?？梢韵胍姡豢赡芤恢碧上氯?。再說，他尿急了。他先還忍著，這也是出于平日的習(xí)慣，但忍著忍不住了，便掀開被子，下了床，噔噔噔一路跑進(jìn)了衛(wèi)生間。那會兒，他的身上就只穿有巴掌大的那么一塊褲衩，腰那么彎著，雙手捂在襠間，瘦巴巴的屁股，胸腹脊背，以及麻桿一樣細(xì)瘦的雙腿，就都光著。因?yàn)槭乔锖?，天涼，在被子里捂了一夜的身子覺得更涼，因此撒尿的時候，尚小布的身上有了一些雞皮疙瘩。身子也有點(diǎn)哆嗦，還像拉動的風(fēng)琴那樣搖晃，嘴里也跟著不由自主地發(fā)出了一點(diǎn)噓聲。尿到末尾，又抽筋似地抖了兩抖。

出來，到了窗前，他順手拉開了窗簾。

令他有點(diǎn)意外的是，外面的天氣居然十分地晴好。早間的陽光幾乎是鋪天蓋地地照著，照在房墻和樹梢上，照在遠(yuǎn)處的樓頂和空地上，清澈、明亮，很是有點(diǎn)晃眼。當(dāng)然，好天氣并不代表什么。可大約就是這時候，尚小布卻突然冒出了那個念頭，有了那個想法了。這想法讓他變得有點(diǎn)興奮起來。他縮著身子，眼睛定定地望著窗外。冷不丁地，說出一句話來：endprint

日他個娘，我要去蓮花池。

接下來，尚小布還像往常一樣過他的日子。

他是電視臺的一名編劇。連帶記者，已經(jīng)做了十多年了。十多年的時間，已經(jīng)足夠改變一個人。譬如由棱角分明而世故，由勤奮而懶惰，懈怠混事代替了敬業(yè)，自強(qiáng)自勉可能就變成了無所謂了。尚小布呢，該有的毛病都有一點(diǎn)。人到中年，又在一個單位呆得久，臺里臺外，說得好聽點(diǎn)是有了些資歷。說得不好聽，也就成了人們所說的那種老油條了。

對此，尚小布不置可否。他沒自榜承認(rèn)，可也沒否認(rèn)。要是有個年輕同行戲謔地叫他一聲“尚老”，他說不定也會笑呵呵地答應(yīng)的。不過有時候，在心里，他也難免有點(diǎn)悵然，有點(diǎn)失落。

這天上午他照常上班，去了臺里。只是去得有點(diǎn)遲。到了辦公室，里面已經(jīng)很熱鬧，有他同部室的，也有別的部室的同事，正在那兒抽煙聊天。見他進(jìn)來，有人說：來了？太陽還沒當(dāng)頂啊。他笑，也不說什么。走到自己的桌子邊，椅子已經(jīng)有人坐了，沒事，他找來自己的杯子，泡一杯茶，又掏出煙來散一圈過去，然后另找一個位子坐下。前些日子，他們剛剛做完了一個片子，下一個片子尚在策劃，這段日子，他們這個部室的人，實(shí)際上都在賦閑。加上他們這個專題文藝部，是被臺里戲稱為老干部的，幾個人年齡都上了四十，都偏大，又都曾是臺里的業(yè)務(wù)骨干，除了分內(nèi)的事，干什么也少有人來過問。所以沒什么事，他來不來上班，其實(shí)也無所謂。

他來的時候大伙正聊足球，聊歐洲的聯(lián)賽。尚小布并不怎么懂足球，但綠茵場上廣闊的場面和激烈的拼搶他還是喜歡的。聊了會兒，大伙已經(jīng)轉(zhuǎn)了話題，不知怎么說開了歇后語，當(dāng)然是坐電梯上上下下之類帶點(diǎn)黃色的東西。尚小布笑，還是聽著。接著有人講了個“捉壞蛋”的段子，說一個傻兒子討了媳婦不知如何行事。又說到前不久一個的士司機(jī)包車跑長途，路上撞到一條狗，狗沒撞死，一點(diǎn)事也沒有，倒把車前的一塊擋板撞飛了。這樣亂七八糟地聊著，就下班了。

中午尚小布沒回去。他叫了盒飯，與一個同事關(guān)了門，在辦公室里下棋。這一下就到了下午上班時間。上了班也沒停，接著下，回去的同事也沒人再來。這中間他接了幾個電話。其中一個是個飯局，另一個是老婆的，說她有事，要他去學(xué)校接八歲的女兒放學(xué)。他應(yīng)著，眼睛和心思卻全在棋盤上。然后到了下午四點(diǎn)，他與同事收了棋，笑著，說著打趣的話，走出煙霧騰騰的辦公室。接著去學(xué)校，接女兒回家。途中順帶買了點(diǎn)菜，在女兒寫作業(yè)的時候，他就在廚房忙碌，一件圍衣穿在身上，挽著衣袖，還不時被女兒叫去問這問那。飯菜弄好，老婆也回來了。尚小布沒在家吃飯，而是匆匆去了那個飯局。那其實(shí)也是幾個老朋友相聚，其中的一個過生日，他不去自然不好。飯后又去唱歌，他也去了。等從歌廳里出來，回到家，已近半夜?？蛷d里自然是沒了動靜，老婆早已睡了。尚小布在書房里坐了坐，抽了根煙，也就洗漱了上了床。躺著，像是已經(jīng)睡著了的老婆嗯嗯地翻身，無意中一條手臂搭了過來，一條腿也壓在了他身上。他在黑暗中眨眨眼。這才記得，已有了好些日子，老婆也沒理他，也沒和老婆親熱了。

直到這時，尚小布像是再也沒有想起夢里掉門牙的事。去蓮花池的念頭，更像是不存在了。

但一周后，他卻趕往了火車站。只是當(dāng)他上了車，火車哐啷一響開動的時候，他想著的卻是一件與他的旅行毫不相干的事。那就是，墻上的掛鐘，已經(jīng)掉下來了。

2

第二天中午，尚小布在一個叫儺城的地方下了火車。

這是一個很小也很偏僻的縣城，藏在一道很深的溝谷里，要是不通火車，幾乎沒人找得著。尚小布雖然過去也沒來過，卻熟知這里。因?yàn)樽詮乃犝f了蓮花池，也就聽說了儺城。蓮花池是他的老家，很久很久以前的老家，祖上的老家。也就是說他的祖上是在蓮花池生根、發(fā)芽，長成了一棵或大或小的樹，爾后才有了他這片樹上的葉子的。而蓮花池就在儺城的某處。這使得儺城像是某個關(guān)口，你只有過了這個關(guān)口，才能抵達(dá)某個地方。因此火車一停穩(wěn)，尚小布便下了車。

火車站建在山腰上。這里是山區(qū)，車站簡陋不說，是小得不能再小了。火車停下來之后，車頭和車尾，都還藏在兩邊的隧洞里。還是昨晚，有相當(dāng)長的時間，火車一直在轟隆隆地鉆山而行，尚小布坐在車上，自然是一直聽著這種響聲：轟——咣當(dāng)咣當(dāng)，轟——咣當(dāng)咣當(dāng)。同時也就聽著火車掀動的風(fēng)在黑夜里霍霍地嘯響。那些隱約的樹木，眼看著越來越多，越來越密，還有就是迎面而來的重重山巒以及像走馬燈一樣一晃而過的城鎮(zhèn)和鄉(xiāng)村。后來，他看到了從黑黢黢的山脊上升起的月亮。有大半個夜晚，月亮一直忽忽地飄著，跳蕩著，像車輪子那樣在山巒上不住地滾動，時隱時現(xiàn)地跟著他一路前行。那會兒，他坐在窗邊，覺得很多東西，已經(jīng)不存在了。存在的也都隱匿不見了。存在的，唯有山巒和月亮。唯有火車的運(yùn)行和隨車而行的他的愿望。這個愿望呢，當(dāng)然就是蓮花池。而他所呆的那個城市，此時已經(jīng)變得異常遙遠(yuǎn)。不是他離城市越來越遠(yuǎn)，而是城市離他越來越遠(yuǎn)。

現(xiàn)在他站在路基邊，一眼看見的是山下的小城和對面的山巒。儺城顯得沉靜、隱秘，躺在秋后的陽光和河谷的陰影里。那些山巒坡勢起伏，高低重疊。一些近城的坡上有著東一塊西一塊的熟地，墨綠一片的都是茶園，還有就是一些樹木、枯黃的野草和斑駁裸露的巖壁。尚小布看著，不動聲色。他想著他的神秘旅程，已經(jīng)開始了。而他要去的蓮花池，也許就在山背后的某個地方。明天，或許后天，他就像一只找窩的孤狼那樣，將沿著某條山道翻山而去。

火車很快就開走了。尚小布順著小站的坡路往下走，到了城里。

尚小布在窄窄的水泥街道走著。還是從車站下來，他已經(jīng)看清，小城就只有一條順著河谷的主要的街道。街道邊長著一些刺槐，都粗大，也都老了。兩旁的房子不高，挨擠著，大多是兩三層的磚房和木房子，蓋著青瓦，有的還飛檐翹角，顯出一種老式和古樸。原以為城里不會有多少人，進(jìn)了城才發(fā)現(xiàn)，步行的，騎車的，挑擔(dān)買賣的，人來人往，其實(shí)挺熱鬧。接著他走到一處丁字街口。街口也不寬，但這兒肯定是小城最繁華的地方了，周圍都是門面和商店，櫥窗里的商品也豐富。在一家店門前，幾個女人在嘩啦嘩啦搓麻將。有趣的是，旁邊坐著站著的，叉了手的，全是清一色的男人在圍著看。街道另一邊有個修理店，單車三輪車什么的堆放著，旁邊有個棋攤，再過去一點(diǎn)，又是個小人書攤。那邊的人更多，老老少少的蓬著?？磿娜松?，下棋的人多，彎腰聚首，指指點(diǎn)點(diǎn)。他有心過去瞧瞧，想想，止了步了，心里卻有了一種親切和久違了的感覺?？赡苁撬拿婵啄吧?，也可能是他背上的背包鼓鼓囊囊?guī)c(diǎn)夸張的緣故，他一路走，一路都有人在看他。有時目光相碰了，他笑一笑。他覺得走在儺城的街上，心情很好。他覺得他早就應(yīng)該來，而他終于來了。endprint

隨后，他在一家小客棧里安頓下來。

小客棧是座木樓，臨河。一個六十多歲的老人把他帶到樓上的房間。房間很小，很簡單，也就是一臺舊電視一暖瓶開水外加一張床，但鋪蓋、地板什么的都干凈，杉木板壁上也不貼掛什么。一推開窗子，就可以看到外面長長的河谷。尚小布放下背包，他感到滿意。一切都很順利。一切都是明確的，都沒有疑問。接著他斜靠在床上躺下來。窗外午后的陽光正水瀉一樣地照在河谷對面的巖壁上，一切都是那樣沉靜、溫暖。他睡著了。

醒來時已是傍晚。有一會兒，尚小布沒搞清楚他是身在何處。接著，他笑了。他爬起來，伸出腦袋去窗外看了看。河谷里靜悄悄的，一線河水顧自地流著，太陽早已落了山。他走出房間，下樓，覺得肚子也餓了。客棧的主人，也就是帶他上樓的老人，坐在樓下廳堂里的一張桌邊，喝著一缸熱茶。見了他，說：醒了？我上去過一回，見你睡得香，還一長一短地打著鼾呢。尚小布笑，說是嗎，走出客棧。

門外就是河街。尚小布走著的時候這回也不一前一后地擺手了，而是兩手插在褲袋里，臉就側(cè)過來側(cè)過去地看，頭抬著，腰當(dāng)然還是彎的。窄窄的河街鋪著石板，兩邊是些木頭房子，吊腳樓，有些破舊。但在尚小布的眼里，就成了愜意。特別是在這樣一個傍晚，沒有風(fēng)，街人往來走動，帶著一點(diǎn)辛辣氣味的炊煙也在街上屋頂上淡淡地飄，歸來的飛鳥又在漸起的暮色中飛來飛去呢。隨后，尚小布在一個小吃店前坐下來。他要了一盤回鍋肉，一盤韭菜炒蛋，一盤腌黃瓜。等著，點(diǎn)一根煙，眼睛又去河街上看，后來就盯著防火夾墻上的一只翹起的檐角，現(xiàn)出一種若有所思的樣子來。臨吃，又要了一瓶啤酒。

回到客棧，天已經(jīng)黑了。老人喝著茶，在看電視。說吃過了？尚小布說吃過了，遞一根煙過去，不知為何又來一句：我喝了一點(diǎn)兒酒。老人說出門在外，哪有不喝酒的，坐坐，來杯茶？尚小布覺得他正要同老人說說話，說好，坐下了。

兩人坐著喝茶。老人說聽你的口音，不像是本地人，你是來出差？可出差很少有人住我這樣的店子啊。尚小布笑，剛才小吃店上的女人也問過他這個。他看著老人，說不出差，我來這里，是要去一個地方的。我要去的那個地方，叫蓮花池。老人說哦。他說那是個村子，很老的村子。老人說，老村子么。他說我正想問您，您知道這個村子不，或者，聽說過沒有？老人想一想，搖頭，說蓮花池，它在什么地方啊。說真的，他說，我也還不知道它在什么地方呢。這回是老人看著他，現(xiàn)出有點(diǎn)困惑的樣子。他當(dāng)然是有準(zhǔn)備的，覺得能理解，笑一笑，說不過我知道它就在儺城境內(nèi)。又說，有一條叫沅水的大河，你知道吧？老人像是忽然明白了，說噢噢，沅水啊，知道知道，我們這兒的人都知道。這么說你是要去沅水了？他點(diǎn)頭，蓮花池就在沅水邊。老人說是這樣，看著他。說老弟，去那里蠻遠(yuǎn)哩，而且，你來得可不是時候。他說怎么？老人說你不曉得，我們這里山大，只有一條公路通到沅水，可經(jīng)常壞，不是滑坡就是水沖啊。他又點(diǎn)頭。不過這回也不是壞，是整修，聽說在鋪柏油路，都快兩個月了啊。他沒想到這個，說不通車了？老人說不通了，千真萬確。他說除了公路，還有沒有別的路？老人說別的路當(dāng)然有，山路，那可得一腳腳走。他笑，說那是。老人說路倒是條大路，沒通車前我們也都是走，過去挑腳挑桐油什么的也都走這條路，就是遠(yuǎn)，走著吃力。又說幾年前我還走過一回沅水邊的烏宿，走了好幾天呢。他說有那么遠(yuǎn)？老人說遠(yuǎn)，坐汽車都要一整天。不過到了烏宿，那地方不錯，是個老碼頭。他說哦，又遞一根煙過去，掏出火機(jī)幫著老人點(diǎn)燃。后來，抽著煙，老人看著尚小布，說你去那里，一定是有什么要緊的事。他說是啊。你說那個地方叫什么來著，叫烏宿？是的，烏宿。

喝過茶，尚小布上了樓。他開了燈，打開背包，翻出那張地圖。那是張有些舊了的行政區(qū)劃圖，很大，尚小布將它在床上鋪開，勾著頭，輕車熟路，很快就找到了儺城。接著他看著一根標(biāo)示河流的藍(lán)色細(xì)線彎彎繞繞地從西邊流來，劃過儺城縣的西南邊地。他知道，那是沅水在那兒流著。儺城縣的這個地方，他不知看過多少遍了，還用筆做了記號。接下來他沿著這根線一路看去，果然，在儺城縣的邊境上，也就是縣界與河流兩條線交叉的一個凸起的地方，看到了烏宿。

關(guān)于烏宿，他的確沒有什么印象。在他的記憶里，他只記住了儺城和沅水，當(dāng)然還有蓮花池。過去他是否聽說過烏宿？也許聽說過，也許沒有。不過這不要緊。比起儺城和沅水來，它畢竟不是一個關(guān)鍵詞。不過既然蓮花池在沅水邊，又是儺城縣的境地，肯定會與烏宿有著聯(lián)系。說不準(zhǔn)，就在它的附近呢。

這樣想著，尚小布的心里亮起來。本來房間的燈光有些暗，有些昏黃，但現(xiàn)在烏宿這兩個字，卻相當(dāng)?shù)仫@眼。他甚至有種預(yù)感，到了烏宿，一切就將變得明朗。至于在儺城與烏宿之間，地圖上幾乎什么標(biāo)記也沒有?？伤靼?，在一張行政圖上，那就是無須標(biāo)明或必然遺漏的重重的山脈和村莊。

這天夜里，尚小布就像他先前曾有所預(yù)感的那樣，決定步行。步行去烏宿。

3

墻上的掛鐘掉下來了。

那是三個月前的事。當(dāng)時尚小布就站在掛鐘下面，站在客廳通往飯廳的門邊。比較準(zhǔn)確地說，他是斜靠在門上，雙手抱在胸前，一條腿支地，另一條腿曲著。掛鐘掉下來的時候，他頭一偏，不過不是躲掛鐘，而是下意識地去躲一只飛來的生膠拖鞋。拖鞋出自站在客廳另一邊他老婆的振臂一揮，同時伴隨著老婆的怒吼：你個狗日的尚小布！而正是偏頭的當(dāng)兒，他居然就看到了生動的一幕。他看到，飛來的拖鞋是那樣迅疾有力，他幾乎聽到了呼嘯的聲音，就像某顆飛行的彈頭一樣，接著嘭的一下砸在墻上，不，是砸在掛鐘上。接著拖鞋彈開去，掛鐘卻彈了起來，再接著，飄飄悠悠地下落。照說掛鐘落下只是一瞬間的事兒，尚小布事后也犯糊涂，那怎么可能呢，可在當(dāng)時，他分明記得那只圓盤一樣的掛鐘是落得很慢的，你說是一只飄浮的飛碟也可以，你說是一片寬大的樹葉也可以?？傊?，它落得輕盈，柔美，以至于他都有點(diǎn)被迷住了。接下來，掛鐘砸到他的腦袋上，嘩啦一聲碎裂開來。他的頭上，肩上，腳邊的地板上，就都是玻璃的碎塊。有一會兒，尚小布有點(diǎn)懵了，也一直站在那兒。直到他覺得額頭上有點(diǎn)癢，伸手一摸，濕濕的，一看，原來是流了血了。這時，尚小布就想，呵呵，老婆，你終于命中了目標(biāo)了。endprint

老婆和他鬧起來，是因?yàn)橄缕濉?/p>

尚小布下棋，本來也不是什么壞事。但是他誤了老婆的事。還是早上，尚小布無意中說了句他今天不去臺里了。老婆一聽，正好，就說，我正想著洗床單呢，洗衣機(jī)壞了幾天了，不能脫水，你找個師傅來修修。又說，樓道里有的是師傅的電話號碼。尚小布埋頭喝著稀飯，應(yīng)著。可中午老婆回來，洗衣機(jī)并沒有修，尚小布也不在屋里。鎖著的門上粘著一張紙條：房主在樓頂。老婆起初沒看明白，不知這是什么意思，等她在屋里打了個轉(zhuǎn)，明白了。他們的家在六樓，離樓頂也近，她走上去，就見尚小布正在樓頂?shù)囊唤桥c人噼噼啪啪地下棋呢。其時，陽光是明晃晃地照在樓頂上的，樓后一棵高大的老樟樹長上來，長得枝繁葉茂，將樓頂很好地遮出了一團(tuán)陰影，尚小布和他那個叫老唐的棋友，圍著一張棋桌，兩張竹椅，坐在陰影里。旁邊呢，又是放著棋子，棋盒，香煙，茶杯，外加一只鐵殼暖壺。她看著，說，師傅呢？尚小布那里正忙著，說哦哦，師傅還沒有來。兩眼盯在棋盤上，也沒看老婆一眼，頭也沒有回。她想說什么，沒說，轉(zhuǎn)身下了樓。等到下班接了女兒再回家，門上的紙條沒有了，可洗衣機(jī)還是沒有修。尚小布呢，還在樓頂上下棋。她沒吱聲，搞飯搞菜，一陣忙碌，末了對女兒說，叫你爸爸吃飯了。女兒上了樓，回來說，爸爸說他就下來。可等了半天，沒下來。干等可能是最容易讓人有氣的，所以尚小布的老婆就有了氣了。或者說她本來就有氣，這下氣就更充盈了。她想，從早到晚啊，整整一天啊。他怎么可以這樣呢，叫他修個洗衣機(jī)，他給你來張紙條貼著。她本來不想再上樓頂，可不知怎么，人已經(jīng)到了樓頂上了。眼前的一幕，又只能叫她心里更堵。原來尚小布和老唐，正緊張地收官呢，其姿勢就像兩頭斗架的公牛，憋著氣，鼓著眼，頂住了，頭碰頭那么在棋盤上俯著。一來當(dāng)然是寸土必爭。二來，也實(shí)在是天晚了，不僅早沒了太陽，連光線也很暗了，所以得睜大了眼睛趴攏去看。尚小布的老婆冷眼看著，也顧不得有個老唐在場了，說：是不是準(zhǔn)備當(dāng)飯吃？完了完了，就完了，尚小布說，依舊沒有抬頭。他沒想到他的老婆已經(jīng)憤怒了，忍不住了。

她說：尚小布，我日你個媽！

于是情況急轉(zhuǎn)直下。棋局瞬間結(jié)束。老唐自然是急急忙忙地走了。尚小布呢，悻悻的，尷尬，而且不止尷尬。

然而確切地說，兩人吵架的場合是在尚小布回到了家里吃罷了晚飯而且女兒睡了覺后才如火如荼地進(jìn)行的。這期間老婆緊繃著臉，重手重腳地擺放東西，走動。尚小布只裝沒看見。說真的，剛才老婆罵娘，他很惱怒?，F(xiàn)在，這種情緒已經(jīng)沒有了。尚小布的一個優(yōu)點(diǎn)，就是能忍，凡事總能想得開。他想，算了算了，和老婆糾纏什么呢。倒是下了一天的棋，真的有些疲累。所以他人雖然還在客廳里，還在沙發(fā)上坐著，卻已經(jīng)想到了睡覺。但老婆沒有給他這個機(jī)會。老婆掩了女兒的門，轉(zhuǎn)過身來，發(fā)話了。她說：尚小布，這個家你到底還要不要？不要，那就拉倒！老婆說話的時候是站著的，就站在尚小布跟前，居高臨下，一雙憤怒的丹鳳眼俯視著他，說話的口氣呢，像是下了最后通牒。順便說說，尚小布的老婆很漂亮，尤其那雙眼睛，當(dāng)年是一下子就把尚小布迷倒了的。但此時非彼時，尚小布沒吱聲。他像是無可奈何地看了老婆一眼，還是那么坐著。老婆說你自己說說，世界上有哪個像你，就只是玩，玩，百事不管，下棋下棋，下你個死??！然而依舊沒有得到響應(yīng)。也就是說，尚小布還是沒作聲。尚小布的老婆當(dāng)然是了解尚小布的，說你怎么不說話，啞了？你你你，你怎么可以這樣無恥。這時尚小布翻起眼皮看了老婆一眼。他沒說話，感覺卻有些奇怪。他在想：女人真是難以捉摸啊，夜里她可以軟綿綿地和你做愛，像蟲子一樣扭動，現(xiàn)在呢，說話卻這樣惡毒。尚小布的老婆在一家報社做編輯，還是個主任編輯，人稱淑女，平時也是溫文爾雅的，這讓尚小布感到更奇怪。當(dāng)然老婆并不知道他想什么，又說，這么些年，你是玩老了啊，人家都說你是單位里能力最強(qiáng)的，一肚子的學(xué)問卻不用，只是玩，為什么？這時尚小布說話了，他說：我怎么不覺得。老婆說你當(dāng)然不覺得，你是無藥可救了啊，玩吧，下棋吧，棋是你的命啊，還有那個老唐，也不是什么好東西！尚小布迅速看了老婆一眼，說：別說人家老唐。老婆說說了，怎么著？你們都該死，該死！

到了這時，尚小布就覺得他不應(yīng)該再呆在客廳里了。再呆下去危險。因?yàn)槔掀诺囊稽c(diǎn)理性已經(jīng)喪失，還有就是，她開始哭起來了。她一哭，尚小布知道，麻煩了。這些年他已經(jīng)有了經(jīng)驗(yàn)，老婆一哭，吵架的時間就會無限制地往后拖延。另外呢，他見不得眼淚。見了老婆的眼淚，他不是心軟，而是心慌。心一慌會壞事的，所以還是走了好。

他于是站起來。他避開老婆，當(dāng)然也沒看老婆，往客廳的另一頭走。那里有通往飯廳的門，拐個彎，再通往臥室。走的時候?yàn)轱@得自然，他將雙手插進(jìn)了褲袋里。這邊老婆還在哭，聲音從他的背后傳來，哭著又說：你個狗日的，尚小布，我要和你離婚！尚小布到了門邊，聽著，只好站住了。他轉(zhuǎn)過身，靜靜地看著老婆。老婆說我要和你離婚，你聽到了沒有？這時尚小布已經(jīng)靠在了門上，雙手那么抱著，說：聽到了。突然笑了一下。又說，你用不著那么大聲嘛。老婆就是這時候發(fā)了瘋的。她哭著，猛地低頭去四處尋找，先是將茶幾上的一本書，嘩地扔了過來。接著，就拿起了鞋柜上的生膠拖鞋。

這晚尚小布沒能上床睡覺。他躺在客廳里。買了兩年的藍(lán)布沙發(fā)很寬大，躺在上面其實(shí)也蠻舒服。但尚小布很久都睡不著。照說他是累了的，早想睡覺了的，但現(xiàn)在呢，瞌睡不曉得跑到哪兒去了。有一陣子，他關(guān)了燈，在黑暗里睜著眼睛躺著，不知為什么，他發(fā)現(xiàn)自己有些傷感。剛才不傷感，現(xiàn)在傷感了。剛才老婆罵他的時候他除了一點(diǎn)內(nèi)疚根本沒有那回事。他還發(fā)現(xiàn)，這傷感里既不存在憂煩，也沒有憤怒。他是一點(diǎn)火氣也沒有。但卻有著一種痛，隱隱的鈍鈍的痛。痛什么呢？他琢磨著，沒想到就又想著老婆來了。

當(dāng)然他想的不是這會兒躺在隔壁臥室里的這個，而是十多年前的那個。雖然就是同一個人，但在尚小布看來，分明又是兩個。他想，那會兒他的老婆，可是個頂呱呱的老婆。那會兒她的老婆，又單純又溫柔。記得一次他去看她，她那會兒還在很偏遠(yuǎn)的鄉(xiāng)里教書來著，到了她教書的那個村子，沒料想她不在，她去看他去了，兩人錯過了。于是他就在學(xué)校里等。第二天她回來的時候，她是多么可愛啊，臉紅撲撲的，陽光一樣地笑著，又流了淚，哭了，可那哭就只能叫人甜蜜和幸福。還有一次，也是去看她，到了縣城沒了班車，他就走，提著個包，一下午走了四十里的山路。到了學(xué)校天早黑了，老婆已經(jīng)睡了，他去敲門，老婆問：誰呀？他捏了鼻子，說：一個強(qiáng)盜。老婆聽出了他的聲音，打開門，一下子就撲到他懷里了。燈光下他是又累又餓，滿頭滿臉的灰土，像個癟三了。老婆看著她嘻嘻直笑，他也笑。第二天老婆又是滿村里買雞，又是燉雞湯，還說，等我們到了一起，我要把你養(yǎng)肥啊。就是這句話，讓他感動得不得了。endprint

但是現(xiàn)在呢，老婆像是變了一個老婆，他們曾經(jīng)擁有的東西，也變了味了。

還有他自己。他自己也變得不像他自己。他尚小布也不再是從前那個尚小布?？赡阏f這能怪誰呢？他問自己。其實(shí)答案是沒有的。也就是說，他不怪誰。他既不怪老婆，也不怪自己。他誰都不怪。想一想，能怪誰呢？生活如此啊，人如此啊。想當(dāng)初他自己是個什么模樣來著？年輕，單純，充滿了向往和熱情。初到臺里那幾年，他整夜整夜地加班，從不知道疲累，為了一個太陽初升的鏡頭，他可以天沒亮驅(qū)車去城外，在山頭守上一早晨。還有那些抗洪救災(zāi)的經(jīng)歷。那些扛著機(jī)子跋山涉水、在山野里過夜的經(jīng)歷。記得一回拍猴群的專題片，他和幾個同事租一只小船，在一條遠(yuǎn)離人煙的河道里，吃方便面，呆了足足半個月。那會兒他過得好好的。興致勃勃，充實(shí)，有味。也不知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他就沒了勁了。不是沒力氣，是感覺不對勁，感覺中總是充滿了黏稠的爛冬瓜的氣味。仿佛一轉(zhuǎn)眼，生活已不是本來的那個樣子了。

他也曾抗?fàn)庍^。他也深知自己能走到今天不容易。說白了，他并不是這個城市的人，他出生在偏遠(yuǎn)的鄉(xiāng)村。想當(dāng)初，他是餓著肚子啃著玉米棒子吃著紅薯長大的。八九歲，就已經(jīng)學(xué)會放牛和撿柴了。十二三歲，就每個星期走三十里的山路去讀中學(xué)，背著米和陶罐裝的酸菜。那條通往鄉(xiāng)鎮(zhèn)中學(xué)的名叫川巖界的山路，他走了整整六年。何況他還從小體弱多病。畢業(yè)后，他考了三年學(xué)，才好歹考上了。還記得錄取通知送來的時候，他正在坡上學(xué)犁地。所以他沒有理由不努力，他也確實(shí)努力過。但結(jié)果呢，他卻失去了方向，迷失了。他就迷失在這座城市里。他的追求，或說目的，其實(shí)也不多，就是想著把日子過好，但過得好像并不好。他總覺得空落落的。他總覺得與周圍有些格格不入。他所認(rèn)同的東西，或者不存在，或者變成了別的東西。他也漸漸地搞不清他需要的究竟是什么，在哪里。也不知道原來支撐他努力的動力是什么，也不知道怎么就沒了動力?？傊欠艞壛?，蔫了。就如一只漏了氣的皮球。就如他天生不是一塊鋼，而是一坨鐵。又處在污濁的空氣中，只好無可奈何地氧化，銹蝕。

后來，尚小布不想了。但還是沒睡著。他打開電視，在黑暗中看起電視來。不曾料想，卻陷入到捕捉老鼠的把戲中去了。

那會兒，他先是聽到了響聲。那響聲很細(xì)，時斷時續(xù)。其時電視上正聲音低低地放著一部法國故事片，他看著，慢慢地喜歡起來。躺在那兒，點(diǎn)了一根煙。這時就傳來了響聲，嘁嘁嚓嚓，窸窸窣窣。而且就在客廳里。他試著不去理會，也懶得動。但你知道，靜夜的聲響，況且又是那種聲響，是比較地咬人心的。它響一會兒，咔嚓、咔嚓，有點(diǎn)像吃米的聲音。停下，再響起來，又像在咬木柜。他聽著，心煩了。狗日的老鼠也這么討嫌啊。他嘭的拍了一下沙發(fā)，響聲果然沒了。但只過了半分鐘，響聲又起。這時他突然想起前兩天剛買了一筐板栗，放在飯廳里，老鼠莫非把板栗當(dāng)成了晚餐，特地搬到客廳來吃？想著，他躺不住了。暗自罵一句他娘的，再也顧不得電影，從沙發(fā)上一躍而起。

于是捕鼠。躍起之際，他即關(guān)上了通往餐廳的門，接著迅速關(guān)合兩扇透氣的窗子，這才叭地一聲打開客廳的燈。一串響之后，現(xiàn)在客廳里當(dāng)然是無聲無息。不過尚小布不急，墻角那兒的一把掃把已被他握在手中，順手將電視也關(guān)了。他站著，環(huán)視客廳，客廳里除他剛才躺著的長沙發(fā)，還有兩個短沙發(fā)，靠墻是一排電視柜。門邊有一盆茶樹和一個垃圾桶，一個鞋柜，幾雙拖鞋，另有一個茶幾，一個大的花瓶，兩張?zhí)僖?，如此而已。而老鼠是必定要藏身于這當(dāng)中的某處的。于是尚小布笑了。意思再明白不過，他要做的不過是甕中捉鱉?；蛟S他的笑已被老鼠看到了，在老鼠眼里，那當(dāng)然只會是恐怖和猙獰。正站著呢，嗖的一下，老鼠已從電視柜下躥了出來，長五六寸，灰乎乎的，眨眼間便鉆入長沙發(fā)下去了。這一下，尚小布神經(jīng)陡緊，立時貓腰，聚神。正在沙發(fā)前低頭看，一閃，老鼠復(fù)躥出，繞著墻腳急走，斂耳，收毛，夾著尾巴，一對鼠眼熠熠生輝。尚小布揮起掃把一撲，沒撲著，又一撲，又沒撲著。這當(dāng)兒老鼠已沿著墻腳繞了一圈，復(fù)鉆入電視柜下去了。尚小布想，我是太緊張了。又彎腰作勢站在電視柜前，舉起掃把，意在老鼠再躥出之際，一舉將其撲殺。不料等等卻不見動靜。尚小布想著它肯定是被嚇壞了，便在這頭跺腳，拍柜子，意在虛張聲勢，想趕它出來。居然也無用。想想，便心生一計，清一清喉嚨，作出貓的叫聲。這一叫它果然出來了，只是速度之迅疾，非尚小布所能及。轉(zhuǎn)眼間它又鉆進(jìn)了沙發(fā)，前面的功夫都白費(fèi)了。

接下來，尚小布已不是在打老鼠，而是和老鼠在捉迷藏?？蛷d里空間有限，東西一挪動，就變得非常凌亂。況且，老鼠是常常地消失不見。不見了，尚小布只好一處處地看，瞅，像探寶一樣地尋找。終于找到，它一動，又只能重來。有一次它居然別出心裁地貼在一只單人沙發(fā)的底座上，尚小布瞄了半天，才發(fā)現(xiàn)了它掉下來的半截尾巴，去打卻沒打著。如此反復(fù)，便人鼠皆累了。老鼠算是造了孽，無一刻不驚恐，不疲于奔命，它的神經(jīng)，怕是斷了好幾根了。尚小布呢，夠戧，不僅弄得氣喘吁吁，灰汗?jié)M臉，還心里窩火。窩著火他點(diǎn)了根煙。正抽呢，突然，屋外不知什么地方的雞叫了。

他聽著雞叫聲一愣。隨后，忍不住嘿嘿嘿嘿地笑了起來。

4

尚小布走在山道上。他背著背包，一路往前走。太陽已經(jīng)出來了，天是藍(lán)的，眼前一派褐色的山野。到了山上，他才發(fā)現(xiàn)樹木并不是想象的那么多，這里一片、那里一片地生長著。他看著腳下的山道斜斜地往下，經(jīng)過兩山之間的一塊凹地，右拐著往上，再往上，斜著穿過半山腰一片稀疏的茶樹林，隱約伸上對面的山脊。

這會兒，儺城早已消失。自從離開了河谷，爬上儺城背后的那道陡坡，它就已經(jīng)不見了。還是昨晚，客棧的老人曾建議他走公路。說走公路自然遠(yuǎn)些，但比走小路容易，搞得好或許還能搭上一段便車呢。但他沒有那樣選擇。他只是感謝了老人的好意。早上起來，又將那只軍用水壺灌滿了水。老人問他要不要來一點(diǎn)茶葉，他說好，接受了?，F(xiàn)在他走過了凹地，在茶樹林里穿行。他知道這種南方的樹，結(jié)茶子，一年開兩次花，第二次是在十月，已經(jīng)剛剛開過了。走著他感到背上的背包有些沉。還是在爬儺城那道長坡時他就出了汗，現(xiàn)在他又出汗了。接著走上山脊。到了這兒，路順著山脊還在一直斜斜地往上，他沒有停歇，繼續(xù)走。走著，他感到愉快。上路以來他一直感到愉快。雖然身子有點(diǎn)熱，但山脊上的空氣是涼爽的。在他前面，山脊一直向前延伸，路也是，所以他一直在山脊上走。后來，路和山脊都漸漸地平緩下來。高大的松樹也漸漸稀少，只剩下一些矮小的雜木。他走著，現(xiàn)在他是在高處，在山頂。走在山頂你感覺舒服極了，你會覺得受用得很。風(fēng)吹過來，涼涼的，陽光卻是暖暖的，四面八方了無遮攔，又那么安靜。天地間好像就只剩下了你一個人，就只有你一個人的存在。你會覺得從里到外就都是輕松暢快，自由自在。還有，你會變得堅定。過去你也許不夠堅定，現(xiàn)在你堅定了。你想做的，你就能做到。尚小布走著，極目所至，他可以看到天邊。天邊虛虛淡淡，有點(diǎn)朦朧。是那種你看一眼清楚你想看仔細(xì)了就不太清楚了的朦朧。尚小布想，他要去的就是那兒，現(xiàn)在朦朧，到了那兒就不朦朧了。endprint

接著，山脊開始往下。他順著山脊下山而去。

尚小布歇息的時候到了半山腰的一處草坡上。那兒有棵老柏樹。他在樹下停下來，解下背包，取出背包里的水壺喝水。茶水又涼又澀。喝夠了，他靠著樹干坐下，抽起煙來。他美美地小心地抽著。在這兒，就只有這么一棵樹，卻高大，墨綠的樹冠像一把巨傘似的蓋著，其他的地方就都是秋后金黃一片的密密的茅草。尚小布望著草坡。斜緩的草坡純凈而開闊。它從這兒鋪開去，整個斜坡整個灣垅都是，而且一直鋪到對面的山丘，幾乎全是半人高的絲茅，風(fēng)一吹，就像翻涌的麥浪了。尚小布想，它一定是離村寨太遠(yuǎn)，不然，它就開成地了。或者，它曾經(jīng)是地，玉米地，現(xiàn)在拋荒了。

他望著草坡的時候眼光散淡，因?yàn)槌岁柟庀乱黄巳说暮贮S色，什么也沒有。但接著，他發(fā)現(xiàn)了什么。盯緊了去看，遠(yuǎn)遠(yuǎn)的，原來是一個人呢。具體說來是一個人的頭和上半截身子，正在山坡下的草叢中晃動著，往山上走來。

來人慢慢地走近了。他看見了尚小布，仰起臉來，憨憨地笑。尚小布也笑。他看清來人是個四十來歲的中年漢子，黧黑，也瘦小，一件灰撲撲的單衣穿在身上，腰上系著麻繩，雙手在胸前那么抱著，抱著一把柴刀。有一會兒，尚小布看著那把柴刀。來人說：歇?dú)獍?。他說歇?dú)?，又說，你上山砍柴？來人說放牛呢，走攏來，在近旁的草叢坐下了。放牛怎么不見你的牛呢？來人說你看啊，用手指點(diǎn)，那兒，那不是牛。尚小布看去，果然，就見靠近山丘的那邊，在接近樹林的草叢里，牛細(xì)小得像一個跳蚤。而且，還不止一頭?？粗湎滦膩?，說怎么就只有你一個人放牛啊，寨子離這兒遠(yuǎn)嗎？漢子說不遠(yuǎn)，就在山那邊。又說放牛么，一個人自在。漢子坐在那兒，說話的時候臉對著尚小布，是那種客氣、老實(shí)的神情，眼睛里還有臉上，始終帶著一種和善的笑意。尚小布想，我是多心了啊，掏出煙來，說抽煙不？一根煙已經(jīng)丟過去了。漢子呵呵著表示感謝，看了看，說：好煙哩。

兩人在樹下抽煙說話，漢子話多起來。尚小布覺得漢子說話很有熱情。漢子說，他姓龍，他們寨子就叫龍家寨，是個大寨子，有八百多口人哩。又說，秋后不忙了，他放放牛，平日他不放牛。他討了婆娘，婆娘又跑掉了。但他有一個兒子。他也曾出門打過幾年工，回來了。又說，你曉得我們這兒過去常打仗嗎，就是農(nóng)民起義啊，朝廷的人殺過來，要把我們滅絕，可我們這兒到處都是山，都是寨子，人往山頭一站，滿山遍野，駭死狗日的些！又說，我們坐的這兒叫逃界坡，就是過去的老戰(zhàn)場。尚小布望著漢子，點(diǎn)頭，聽著。有滋有味地聽著。他覺得漢子真不錯。半路上遇到這樣一個人，真是他的福氣了。這期間他們抽了一根又一根煙。尚小布問起年齡，一說，兩人竟同齡呢。漢子高興地說，那我們就是老庚了。這以后漢子也問起他從哪里來，去哪里，尚小布如實(shí)答了，漢子一聽張開了嘴巴，說去烏宿，走路，遠(yuǎn)著哩。又說，要不，你先到我們寨上住一宿？尚小布謝了。

他起身的時候，兩人似乎就都有點(diǎn)戀戀不舍。尚小布背起背包，順著坡路往下走，說：再見了。漢子站著，說：走好。走了一段，尚小布回頭一看，就見漢子站在原地，望著他，揮手，揮動那把柴刀。又走一段，還站著。后來就看不見了。尚小布繼續(xù)順著坡路往下走。快到坡腳了，他沒料到，突然，坡上響起了歌聲。是漢子在唱歌。他放聲地唱著，歌聲高亢、悲涼，帶著一種說不清楚是傷心還是憂愁的調(diào)子，從坡上傳下來，也更像是從天上滾落下來。尚小布聽著，一時站住。說實(shí)在話，他不知道漢子唱的是什么歌。也許就是人們常說的南方的苗歌，但他從沒聽過。但是他懂。他知道他聽懂了。聽著他的心里一動。又一動。他想，很久以來，他都沒有感動過了啊。接著繼續(xù)走。

太陽落山以后，尚小布在一個叫老司巖的村子停下來。

到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走了一整天了。他一直在走。打從與老庚分手以后，他就沒再怎么歇過，有時候是停下來喝一口水，吃幾塊餅干，有時候是同碰到的路人打個招呼，又接著走。這期間，他數(shù)了數(shù)，先后經(jīng)過了七個村子，但都沒有停留。走著他得了經(jīng)驗(yàn)，路上總有人家，總有村子，就像一根藤上結(jié)滿了瓜，只是大小不一遠(yuǎn)近不一罷了。所以他走著，不用擔(dān)心什么。后來太陽就慢慢地偏西了。又慢慢地下落。他眼看著山野里的陽光逐漸退去，像散兵線那樣慢慢地有序地后撤，接著，在山頭那兒消失。跟著山野變得寂靜、冷清，山間的陰影也越來越重。但他還是走著。后來，就到了那個叫老司巖的村子。

那時人們在吃晚飯。一看就知道，這也是個大寨子。尚小布從村口的一棵大樹下走過去，就見大人小孩，大多端著飯碗，蹲的站的，在門前吃著。也有人在忙這忙那。見了他，無一例外，都往他看。在一家門前，坪場里，一個后生拿把斧頭在那兒劈柴。尚小布向他打聽了，去了村長家。

村長是個三十來歲的胖墩墩的年輕人。見了尚小布，先是有點(diǎn)驚奇，上下打量著，見他衣著裝束并不像一個鄉(xiāng)干部的樣子。等到尚小布把借宿的意思說了，明白過來，說好么，進(jìn)屋進(jìn)屋。又說，我怎么說今天火塘里的火老是笑，原來是你這個稀客。尚小布隨著村長進(jìn)屋。解下背包，輕松了。他與在屋里的村長媳婦和村長的父親打著招呼，坐下來。村長的父親大約六十來歲，也胖胖的，頭上包著帕子。村長的媳婦倒是個很苗條的女人，正在火塘上炒菜。村長進(jìn)屋就嚷，來貴客了，搞一塊臘肉么。尚小布過意不去，想說什么，沒說。女人沖尚小布一笑，忙去了。

吃飯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了。尚小布和村長一家人聚在燈下，包括村長夫婦，兩個小孩，還有村長的父親，一共六人，圍滿了一張木桌。村長的父親話不多，還是進(jìn)屋時，他就坐在火塘邊抽煙，長長的一根黑刺桿煙袋，差不多有腕粗，抱著，一頭銜在嘴里，一頭在火塘里戳著。尚小布敬煙給他，他憨笑，擺手說，不要，不倒癮哩。說罷卟地放出一口煙來，尚小布坐在旁邊，都聞到辛辣了。吃著飯，說實(shí)在的，尚小布都有點(diǎn)忘了屋外的情形了，卻聽得外面村子里有隱隱的鑼鼓聲傳來，好像還有人唱著。村長說是做道場，唱木蓮戲么。又說，寨上的一個老人過世了。尚小布說啊，老人多大年紀(jì)了？村長說壽延高么，八十九了，明天早上上山，等會兒，我還得過去看看。尚小布問，木蓮戲是什么戲？村長說鬼戲么。鬼戲，你不曉得？尚小布說不曉得。村長說，鬼戲就是神戲，神戲就是鬼戲。尚小布笑，說那怎么不叫神戲？村長說應(yīng)該說也可以，鬼神一家么。又說，我們這兒，老人過世了都唱鬼戲，唱了，過世的人得了快樂，就不會鬧，就安心上路么。尚小布說噢。endprint

夜里，尚小布和村長父親睡在一起。他本來也想跟著村長去看看木蓮戲，但他沒去。睡覺前，他站在門外看了會兒。遠(yuǎn)遠(yuǎn)的，就見一家門前燈火通亮，坪場上扎著戲臺，許多人影都在那里晃動，很是一派熱鬧的樣子。鑼鼓聲和唱戲聲，也都從那兒傳了過來。他點(diǎn)一根煙，望著，見村子的其他地方都很安靜，黑沉沉的，村子上面的一線山脊像一個圓圈，天上呢，布滿了星子。上了床，他很快就睡著了。可到了天麻麻亮?xí)r，他還在做夢呢，卻猛地被鞭炮聲、鑼鼓聲、還有哭聲驚醒。他知道這是出殯，忙爬起來去看。原來那家門前的燈還亮著呢，而送葬的儀式已經(jīng)開始，很多人都在那兒忙碌，說著話，喊著，用力抬起棺材，在連天炮火和一片哭聲里，居然還有雞在咯咯咯地叫。接著白色一片的送葬隊伍順著村巷往這邊移來。慢慢地移，慢慢地近了。村巷兩邊，就都是看熱鬧的村民?？吹贸?，這是一場隆重的葬禮。隊伍過來時，鑼鼓炮火開道，接著是白花花一連片的花圈，白色黑色的祭帳。祭帳后面，一個六十多歲的孝子神情哀戚地端著孝盆，盆子里盛著一點(diǎn)清水，然后才是那具被人們簇?fù)碇臑趿恋暮诠?。尚小布看著，感到了莊嚴(yán)。他看到黑棺在晨光里閃閃發(fā)亮，顯得龐大、沉重而結(jié)實(shí)，一塊厚實(shí)的紅色織錦披在上面，棺頭呢，縛住的一只大紅公雞在那兒立著。人們撫棺而行，一根差不多合抱粗的長長的原木抬桿從棺背一穿而過，扎緊了，十六個人分成前后嗨嗨地抬著。抬著的第一人呢，又是村長。

尚小布在村長家吃了早飯。村長還沒回來。他丟下錢，村長的媳婦執(zhí)意不要，但他還是丟下了。他向村長媳婦和村長父親道了謝。然后背起背包，走出村子。

5

九歲那年，尚小布也曾走在路上。那一回，他是跟著大人，從長田河的家，走到兩百多里外的獅子口去。他記得清楚，他們一行十余人，都是男人，有小公公、二伯伯和西根伯伯他們，還有巖保叔叔、他和狗兒哥。由小公公領(lǐng)著，他們都是一個家族的人。一個家族的人就是一家人。他們的祖公祖太埋在獅子口，三年一回，他們?nèi)靿灐０葱」恼f法，一百多年了，他們就是由獅子口搬到長田河的。長田河是他們的家，獅子口也是他們的家，他們先人的家。那回他們從長田河動身，在路上走了整整五天。五天過后，就是清明。

一路上，他走得辛苦。五天里有差不多四天都是陰雨，到處濕漉漉的，還盡是泥濘。走了一天，他的鞋子褲子就全是泥了，兩只腳也走得生痛。但他懂事，那會兒他就覺得他已經(jīng)懂事了，所以他一直堅持自己走。路上二伯伯要背他，他不肯，小公公也不讓。小公公說，自己走么，不走怎么識得路。又說，這是去朝祖啊。其實(shí)，他也知道，一隊人中，還有一個人比他走得更辛苦，那就是巖保叔叔。因?yàn)閹r保叔叔是個瞎子。也正因?yàn)閹r寶叔叔，他們才需要走那么多天。行前二伯伯不讓巖保叔叔去，巖保叔叔急了，說二哥，是你的先人就不是我的先人？我到處給人算命，哪里沒走到哪里啊，是讓人背去抬去的么，還不是自己走。小公公倒很欣賞他這點(diǎn)，說去吧，幾年難得去一回哩。走慢點(diǎn)，走慢點(diǎn)就是了。但巖保叔叔的確走得艱難。他伸手一摸黑，平時都是手里拿著根棍子，在腳前東戳戳，西戳戳，這在村子里還行，走近路還行，走遠(yuǎn)路，這要戳到什么時候啊。所以他一路都是讓狗兒哥牽著走。也就是他走在后面，拿著棍子的一頭，另一頭，讓前面的狗兒哥拿著。這樣他也夠戧。上坎下坎，過河過橋，都得提醒。不過單看他走路的樣子，你是忍不住要笑的，他一個油紙斗篷在頭上戴著，人又高，又肥，兩只褲腳挽過了膝蓋，光腳穿著一雙黑膠鞋，不僅毛乎乎的小腿全是泥，走一步，膠鞋里咕嚕咕嚕的，也都響著泥水。盡管這樣，巖保叔叔一路走著都蠻高興，還講笑話呢。他說小布，我們?nèi)コ妫哌@么遠(yuǎn)的路，就看我倆叔侄的了。他說嗯。他又說我是看不見，可有你狗兒哥帶路，我算是腳上長了眼睛。你呢，還小，但小小竹竿撐大船，懂么。他又說，嗯。巖保叔叔接著說狗兒，小布還小，你可是大了。告訴我，你去看過你的媳婦沒有？狗兒哥說，哪里來的媳婦。不是說你和麻三家的玉蓮好么？兩人走著排排路，還在坡上打抱腰，一地的茅草都壓翻了。狗兒哥笑，說巖保叔叔。那王家寨上的幺妹呢，都說是一朵花呢，你看上沒有？狗兒哥又說，巖保叔叔。你看看，你都十七歲了，還怕丑么？

那幾天，日行夜宿，他都一直跟在巖保叔叔的后面走。他，巖保叔叔，狗兒哥，他們?nèi)俗咴谇懊妗Ｋ暮竺?，才是小公公他們。后來巖保叔叔說，我問你們，我們?nèi)コ?，朝的是哪個公公，哪個老太？他說不曉得，狗兒哥也說不曉得。巖保叔叔就說，十一公公，十一老太。又說，這可是我們這一房的起祖公公啊，你倆可要記住了。他問，怎么叫十一公公？這時走在后面的小公公說，巖保，你給他倆好好說說。巖保叔叔說是，小叔。又說你倆聽好了，我們的起祖公公有十一弟兄，起祖公公最小，是老幺，所以叫十一公公。他們十一弟兄啊，都長得猛，力大，又都有武藝，你們曉得他們穿多大的草鞋嗎？兩尺多長，掛在樹上，像兩只小船了。他說啊。他們使用的大刀有多寬？門板寬，一根刀把，兩丈長，有腿巴子那么粗。他又說啊。巖保叔叔說，到后來，有人怕他們造反，要是他們造反誰降得住??？便使計謀，連夜譴大軍將他們圍了，用火燒。弟兄們雖然英武，但無奈人少，只得抱著哭一場，殺出重圍，分路逃了。其他人不曉得逃到了哪里，我們十一公公，就到了獅子口。他問，十一公公的刀還在嗎？這時小公公說，十一公公死后，刀就和他埋在一起了。

第五天，他們終于到了獅子口。那是個山頂上的小村子。很小，十幾戶人家，藏在一大片老樹林中。小公公說村里人就都是他們的同宗。他們搬走后，一家人留下守墳，他們都是守墳的后人。所以還在山腳，小公公就讓取出油紙中包著的鞭炮，放了三掛。到了快進(jìn)村時，又在一棵樹下停下來，放了一大盤。鞭炮一響，村里的人就出來了。小公公二伯伯他們迎上去，那個親熱啊，問這問那，都笑著，又是不停地拍打，又是拉手。然后就都到了一家堂屋里。老老少少像是一個村里的人都來了，大伯二叔三哥四弟地叫著，小公公還特地拉著他和狗兒哥認(rèn)一位老人，說這是六公公。他和狗兒哥就叫：六公公。他們還沒坐下，一些人已經(jīng)在為他們準(zhǔn)備吃的，拿來了衣服鞋子，端來了一盆盆水，讓他們洗臉洗手。小公公讓二伯伯拿出背來的瓶子酒、糖，一家一份，又特意拿出幾雙新布鞋，送給幾個輩分高的老人。吃了飯，天已經(jīng)晚了。這一夜，他和狗兒哥睡在六公公家里。endprint

掛墳是在第二天。他想不到，他們要掛的十一公公和十一老太的墳，就在六公公家的坪場里。前一天，他是留意到了坪場的北邊有座圓圓的大土丘，像座小山了，周遭還砌著老石墻。因?yàn)榇?，上面也平，沒長樹也沒長草，可說是曬臺也不像，說是戲臺更不像。他不知道，那就是祖墳。當(dāng)時他沒問，也沒人告訴他。等到早飯過后，又是一村子的人都在六公公家聚著了，小公公二伯伯他們，還有六公公他們，都在堂屋里有條不紊地準(zhǔn)備祭品，他才輕聲問巖保叔叔，說十一公公的墳，離這里遠(yuǎn)嗎？巖保叔叔面對著他，說你沒看見？他說沒看見啊，在哪里？巖保叔叔就用他的棍子往外一指，說，坪場里啊。他吃了一驚，馬上明白了，說，那么大啊。巖保叔叔說，那是祖公祖太合葬的墳。稍后他走過去看，繞到大土丘的另一邊，果然，那才是正面，墳前立著一塊長青苔的石碑呢。

后來，就掛墳了。先著人搭了梯子，爬上去，將高高挑著的瀑布似的紙幡，去墳頭掛了。行祭石碑的石臺上，依次擺上了兩刀熟肉，兩杯酒，兩盤糍粑，兩份糖，兩份果子，一雙布鞋和一雙麻耳草鞋。小公公和六公公親自持香，點(diǎn)燃，插好。碑的兩旁，各放一個燭臺，兩根手腕粗的蠟燭，也都點(diǎn)燃。又在碑前地上，燒起一堆堆紙錢。然后小公公和六公公并排在前，叔伯們在后，其余的又在后，都齊刷刷地在墳前跪下。跪下了，小公公喊：祖公祖婆，好啊。眾人都跟著齊聲喊：好啊。小公公喊：祖公祖婆，福啊。眾人都喊：福啊。小公公喊：祖公祖婆，利順啊。眾人又喊：利順啊。他當(dāng)然也跟著喊。喊著，他有種感覺，好像墳里的祖公祖婆，已經(jīng)醒轉(zhuǎn)過來，聽到了。喊畢，都還跪著，小公公一人唱起了歌。他聽不懂那歌，他只聽得懂小公公的聲音，很用力，聲音很高，又很蒼老，拖的音調(diào)很長。而且他唱歌的樣子，又那么嚴(yán)肅。唱完了，小公公和六公公便帶領(lǐng)眾人給祖公祖婆叩頭，一下一下，叩了九個頭。接著放響大盤的鞭炮，大家都站起來，掛墳就結(jié)束了。

他們在獅子口又住了兩天，第三天才走。因?yàn)樗麄兊絹?，村里還殺了兩只羊，一頭豬。吃飯也是擺席，所有的人都在六公公家的坪場里吃。他們走時，一村人又將他們送到村口，六公公還一直送到山腳。小公公和他道別，反復(fù)說：老六，你到長田河來看看，你要來啊。說話的時候，小公公的眼淚居然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六公公也是。他看著，也不曉得為什么，心里感動得厲害。他總覺得小公公和掛墳以前有點(diǎn)不同。他甚至想著，死了的十一公公，也許就像小公公的這個樣子，又高大又黑，又威猛。

后來走在路上，他突然想到一件事。他問巖保叔叔，十一公公他們，逃出來以前，住在哪里呢？巖保叔叔說，哦，住在一條叫沅水的大河邊，那個地方叫蓮花池。他說，蓮花池？巖寶叔叔說，是的，蓮花池。就同我們現(xiàn)在的長田河一樣，那也是個村子。又說，我們呢，說到底，就都是蓮花池里開出的蓮花，結(jié)出的蓮子。

以后，尚小布就不時想起蓮花池。

蓮花池在一條叫沅水的大河邊，那該是個什么樣子呢？他有時想。哦，那一定是個大村子。那村子一定又古老又樸素。那村子一定有著許多房子，許多人，許多雞鴨豬狗和牛羊，早晚也有許多炊煙。當(dāng)然還有一口大池塘。池塘里呢，當(dāng)然又有許多蓮葉，開著許多蓮花。有時又想，那或許就是個單家獨(dú)戶，藏在樹林里，就像獅子口一樣。但房子一定很寬，很高大，因?yàn)槭还值芏?，腳那么長，又都使門板那么寬的大刀啊。只是一家人單獨(dú)住著有點(diǎn)乏味。找誰去玩呢。幾兄弟打不打架呢。有那么多樹，有沒有山？山有多高？那條叫沅水的大河，是流在村子的東邊還是西邊？想著，只是這些問題都沒有著落。去問巖保叔叔，巖保叔叔說他也是聽說，什么樣子，他也沒去過，就是去了也看不見啊。有一次他斗膽問小公公，小公公微笑著摸了摸他的腦袋說，小布，問得好。小公公老了，也不曉得它是個什么樣子，長大了，你自己去看吧。后來，他又覺得蓮花池也許會像長田河。長田河多好啊。當(dāng)然這樣想著的時候他還小。但即使他長大了，即使他后來走出了家門，他還是無端地覺得蓮花池會像長田河。甚至他有時還混淆了，把蓮花池想象成了長田河的樣子。

因?yàn)樗陂L田河長大。長田河可是個大村子。很大，像個小鎮(zhèn)，背靠著一山青翠的竹林，而且村前也有一條河。不過那是一條游動著紅翅膀魚、白條子魚的小河。他家就住在河邊，一棟兩層的木屋，屋擔(dān)頭的菜園邊長著幾棵棕樹和一小片吹竹，坪場臨河的坎上有棵老楊冬梨樹。他沒見過爺爺，爺爺早就去世了。爹是公家人，長年不在家。所以，他跟著娘和婆過活。在他的記憶里，許多個午后，婆就總在那棵楊冬梨樹下紡線。婆那么坐著，紡車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手中的棉線縮短又拉長，就像倒在河里的梨樹的影子向著對岸一寸寸地伸長。等到樹影終于跨過了河，那會兒太陽就要落山了。婆紡線的時候，他就在坪場里玩。抽陀螺。壘房子。和泥。趴在地上逗一種叫旋迷迷的小蟲子。還有就是去河灘上、去河里玩。他喜歡也離不得門前那條河啊，河上有木頭搭成的橋通向?qū)Π?，還有一排跳巖，河里的紅翅膀魚呢，白條子魚呢，多得像螞蟻，密密麻麻的你一下水就要撞你的屁股，咬你的腳。而且母魚叫白條子，公魚叫紅翅膀。紅翅膀身上有著條條紅藍(lán)耀眼的花紋，所有的鰭又像翅膀那樣張開，一出太陽，便會成群地游來游去，滿灘頭地示雄呢。所以婆總是叫他紅翅膀，不叫他小布。而不叫他小布的時候，他就在河里泡著。那當(dāng)然是夏天。他放學(xué)回來，中午或傍晚，第一件事就是下河?；蚋纱喾帕思倭耍湍弥粋€籇，一根竹竿，整天河上河下地躥著，人呢，已經(jīng)曬得像雷公。后來他慢慢地長大了，但還是離不得那條河。

當(dāng)然讓他記著的事情還有過年。過年了爹就會回來。那時村里的許多人，家族里的許多人就常來家走動。他記得清楚，巖保叔叔每年都在他家過年。小公公呢，每年都來殺豬。一回下著大雪呢，殺完了豬，煮了一灶鍋的肉，老老少少一屋的人都在堂屋里吃飯、喝酒，爹和小公公他們喝，婆也喝，娘不喝酒，忙前忙后。喝著呢，很多人都在談笑風(fēng)生，突然，小公公嚎啕著哭起來了。屋里的人只有婆能管住小公公，婆就喊著小公公的名字：喬生，好好的，你哭什么！小公公還端著酒碗呢，他淚眼婆娑，已經(jīng)醉了，也沒聽見婆在喊他，只管叭叭地拍爹的肩，說：侄，你爹，我那哥哥啊。小公公的哥哥就是爺爺，小公公也只有這么一個哥，已經(jīng)死了好多年了。死時爹還小呢，還在襁褓里呢，現(xiàn)在小公公突然想起他來了。只是這樣一來，大家都噤住。爹也有了醉意，淚也來了，只說：小叔。小公公說你不曉得，你爹，我那哥哥，是我們長田河人的榮耀啊。他活著的時候那個威武，騎白馬，挎連槍，跟著的馬弁有一個排，連陳統(tǒng)領(lǐng)都是他的把兄弟啊。婆聽著心酸，但婆是個豪放的人，能想開，說：喬生，你能想著你哥，好。只是不要哭了，你一哭，叫大家怎么喝酒？這時小公公才說：嫂子，我喝多了。又一回，是年三十，坐三十夜。娘已經(jīng)睡了，只有婆、爹、他還有巖保叔叔四人坐著。婆和他在剝吃炒熟的板栗。婆自己不吃，剝一顆，往他的嘴里放一顆，爹和巖保叔叔架著火鍋在慢慢地喝酒。巖保叔叔其實(shí)是個命苦的人，老爹老娘都不在了，但他還是整天樂哈哈的。喝著酒，說著話，他給他算起命來。爹不信他那一套，可婆信。婆說巖保，你給小布好好算算。巖保叔叔就放下筷子，拿過他的手，反來復(fù)去地摸，又對了他的生辰八字，然后就一五一十地說開了，直說得婆連連點(diǎn)頭。其中有一句他還記得，巖保叔叔說：我這侄子是木命，命旺，只是命里，有點(diǎn)缺水。爹聽著在那里笑。婆說笑什么，顯出有點(diǎn)著急的樣子，說這可怎么著？巖保叔叔說不急，缺水補(bǔ)水，今后也有利于往有江有海的地方去哩。又說，今天不是大年夜么，要取年水么，過了子時，我就帶他去取水。稍后，巖保叔叔就真的和他去村西頭的水井取水了。一路上，夜那么黑，他一手提著馬燈，一手提著個小水罐。巖保叔叔呢，一路將棍子敲得篤篤響。endprint

在長田河，他有數(shù)不清的記憶。記憶呢，又都活著。

還有呢。以后呢。以后，婆去世了。那天是八月中秋。長田河老家的堂屋里停放著婆的靈柩，屋里屋外都是致哀的人，而天上懸著一輪明月。門前的河水，也依舊嘩嘩地流著。族人、親戚和村人圍著靈柩，打著繞棺，走著，唱起了哀歌。一遍一遍，那是《十二枝花》。那會兒他坐在坪場邊，那棵老楊冬梨樹下，望著天上的月亮，聽著。

十二枝花，一枝一枝。其中的一枝，就是蓮花。

6

尚小布終于看到了那條名叫沅水的大河。

他背著背包，站在山坳上。那兒有棵枝葉低垂的幾抱粗的老松樹。一時間，他忘記了他是怎樣從山下爬上來的，忘記了辛苦，也忘記了所有的汗水和疲勞。眼見的，就在遠(yuǎn)處，在伸出去的長長的那道山梁下面，不，是幾座山巒之間，隱隱的，一條藍(lán)色的又有點(diǎn)兒發(fā)白的寬闊的大河，在那兒無聲地靜靜地流著。他望著，幾乎是不相信地揉了揉眼睛，揉過之后，那條大河就還在那兒，并沒有消失。尚小布最初的反應(yīng)，是騰的一下感到全身的血液也跟著大河順暢而快速地流動起來。他忍不住嗷嗷地叫著：沅水，沅水啊。接著，雙腳一軟，連帶著背包，一屁股就坐在山坳上了。

從老司巖出發(fā)，尚小布已經(jīng)走了五天。要是從儺城算起，他已經(jīng)走了六天了。好在這六天都是晴天，沒下雨。第一天算是輕松，有酒有飯吃，也有宿處。但從第二天開始，情形就變了。第二天他以為還會同前一天一樣，沒想到居然就迷了路。那天他從早上走到中午，碰到了一個村子，歇了歇，問前面還有沒有人家，村人肯定地說，有。他接著走。到了下午，果然又見到了一個村子，不大，幾十戶人家，高高地坐落在山腰上。只是村子離大路有些距離，又是上坡，尚小布就沒有進(jìn)村。何況那會兒太陽還老高呢，他繼續(xù)走。可接下來，問題來了。他走著，從這座山走到了那座山，翻過了一個又一個坡，眼看著太陽也要落了，天也快黑了，人也又累又餓，卻不再有村子出現(xiàn)。好像所有的村子都藏了起來，不見了。雖然他背包里帶著餅干、毯子，但真到了這個場合，那又是一回事。當(dāng)時他是多少有點(diǎn)急。又走了一陣，后來，天就基本上黑了。他想著今晚他得在路上過夜，眼睛轉(zhuǎn)著去找適合露宿的地方，卻突然看到了燈光。那原是住在半坡上的單獨(dú)的一戶人家。他急忙走過去，敲門，門開了，人家看到他，倒是嚇了一跳。那戶人家收留了他，但等到吃飯時問他去哪里，說出話來，他就懵了。人家說，同志，你怎么走到磨刀嶺來了？你應(yīng)該走河蓬那邊的大路啊。他說怎么，我走錯了？錯了錯了，錯了足足二十里啊。第三天，他甚至沒有了第二天的運(yùn)氣，也就安安心心地在一塊樅樹林里睡了。接下來的幾天，也是如此。不知道為什么，村子和人家，都越來越少。而且呢，要么是碰不到人家，要么是碰上了人家卻是上午。上午他當(dāng)然不能停下來借宿。第四天，他整天也沒看到一個村子，倒是在路上碰到了幾個住在山里燒炭的人，其中一個還是女的。這晚他睡在路邊地頭用玉米桿搭建的一個守夜人的棚子里。第五天呢，他在松林中碰到了一個挖木瓢的瓢客，此外就再沒有見到人。睡覺呢，就在路邊一處斷崖下的石穴里。不過說到底，這都沒有什么。不過是吃點(diǎn)苦頭罷了。說不準(zhǔn)，尚小布要的，準(zhǔn)備好了承受的，就是這個呢。

當(dāng)然，你也可以想象一下尚小布每晚睡在山野里的那個樣子。那一定安靜，痛快。有點(diǎn)孤單，可也更自在。你想，樅樹林里能有什么啊。零星的野獸是有的，譬如黃鼠狼、獾、山羊之類，都不傷人。蛇在秋后已經(jīng)不出來。有的只是樹下鋪得厚厚的干爽的樅樹葉，和樹上歇鳥的偶爾嘀咕，此外還有一點(diǎn)風(fēng)，有點(diǎn)寒意。你只要將毯子往身上一卷，人又累，還不呼呼著睡去。在棚子里也如此，也不妨礙從玉米桿的縫隙間眺望天上的星星。石穴里呢，也干爽，還避風(fēng)。實(shí)際上，尚小布當(dāng)初也正是這么想的。這么想又這么做了，兩者之間，頂多也只有一點(diǎn)細(xì)微的差別。這差別就是：臨到具體，情況要稍稍復(fù)雜些。比如躺到了樹林里，尚小布才真正感受了山野的寂靜和空曠。睜眼一看，樹上的葉子，從沒見那么黑。又比如，不遠(yuǎn)處分明是一棵樹，但嘁嚓的一陣響后，那樹就成了一個巨人，站在黑暗里，正一動不動地俯視著他呢。跟著就是身上有點(diǎn)緊。這時尚小布會想，喔，我的膽子，是越來越小了啊。躺在棚子里和石穴中的情況要好點(diǎn)，但也好不到哪里去。因?yàn)槟苷陲L(fēng)避雨，又稍顯暖和，山鼠什么的會鉆進(jìn)來，往毯子上那么哧的一溜。還有，躺在那兒，那種明知道想也無用的去吃一頓大餐的愿望是有的，深夜藍(lán)天下的一點(diǎn)寂寞，也是有的。但所有這些，都相當(dāng)有限。都不過是一人躺在野外的難免的小插曲。因?yàn)樯行〔嫉男睦?，一直裝著烏宿，裝著蓮花池。他想得最多的，也是蓮花池呢。

昨晚，尚小布在山腳的一塊草地上過了夜。那會兒，太陽已經(jīng)下山了，天還亮著，他走到山腳下，山也高，爬上去也不知有幾里呢，就停了下來。山下總是比山上要讓人感覺踏實(shí)些。再說，他也累了。緊靠著山，路邊有塊草坪，不大，上面密密的長著一層馬尾草。他解下背包，在草地上坐下來，將一根煙點(diǎn)上了。山下周圍，山灣里，有幾丘水田，還有一些地，但不知村子和人家在哪里，他也懶得去找了。幾天來，他好像有點(diǎn)習(xí)慣了。抽煙的時候，他眼睛在山灣里看來看去，手在臉上摸著，感覺到胡茬有點(diǎn)長。他想如果有個鏡子照一照，樣子也許蠻有味。還因?yàn)檫B日出汗，身上也是臭烘烘的。他抽完了煙，又坐了會兒，拿出背包里的水壺，搖一搖，還有水，打開來喝了幾口，接著掏出餅干來吃。這當(dāng)然就是他的晚餐。吃完，見天還未黑，就站起來，去草坪后面的樹林里尋來一些樹枝，在草地上燒了一小堆火。天晚了山里還是有些涼。再說有了火，尚小布就有了伴了。接著他打開背包取出雨衣，毯子，在草坪上鋪開。把背包整整平做了枕頭。然后將毯子往身上一裹，在火堆邊躺了下來。

他就那么躺著。有一會兒，他仰躺著，抽煙，望著天。月亮還沒有出來。但連日來都是晴天，天上的星子很多，他看著那些星子。就那么看著。其實(shí)有很多年了，尚小布已經(jīng)沒有看星空的習(xí)慣了，他是個弄電視的，雖然過去也不時下鄉(xiāng)，但那是過去。這些年城市灰蒙蒙的天空已經(jīng)使他麻木了?？蛇@幾天不一樣。這幾天他是躺在星空下了，而且孤身一人，這樣的經(jīng)歷他幾乎從未有過。再說，在野地里，不看星子看什么？四周都是黑沉沉的山脊，偶爾有什么鳥咕的長叫一聲，而天空就是最明亮的去處。他想數(shù)一數(shù)其中最亮的幾顆星，不料越數(shù)越多。他還試著搞清一些星座的名稱和位置，這才發(fā)現(xiàn)，除了有限的幾處，自己關(guān)于星座的知識，是太貧乏了。endprint

而他去尋找的蓮花池，又會在哪個星座、哪顆星子的下面呢。

其實(shí)他清楚，他想去蓮花池的念頭，也不是那天早上才有的。老早就有了。一直都有。他還記得三年前他曾受過一次虛驚。那時他患了嚴(yán)重的咽炎，咽喉痛，咳著還不時咳出血絲來，還老是鼻塞。去醫(yī)院透鏡、切片之類的一檢查，說是癌癥，鼻咽癌。當(dāng)時他是呆住了。后來去別的醫(yī)院復(fù)查，又說不是。但他心里到底有了一個疙瘩。這疙瘩當(dāng)然也不僅僅是怕死。他知道他也怕死，也確實(shí)不想死，活著多好啊。但死也總是難免的，怕也沒用。他覺得除開怕死之外，他是想到了，或說感觸到了某些別的東西。比如我們時常掛在嘴邊的所謂的生命。比如人的存在和歸宿。仿佛突然之間，一切都變成了虛幻。而且，又是幾多無助、無常、渺小和脆弱。他也曉得，他從小多病，據(jù)說三歲之前就有兩次差點(diǎn)死掉。他好歹活過了這些年，也只是僥幸地活著。這與一棵樹、一片云、一只蚯蚓或螞蟻，區(qū)別在哪里？每當(dāng)這時候，也不知為什么，他就會無端地想到蓮花池。他想，我啊，尚小布啊，也還活著，也在變老，也要哪天說沒就沒了。沒了我也像是從沒存在過似的，了無痕跡，也沒我這個人?？晌矣址置鱽碜蚤L田河，我是在長田河生人?？晌业母?，血脈呢，先人呢。我的先人也可以說就是我，過去的、曾經(jīng)的那個我。那個我也來自千山萬水之外啊，千山萬水之外的蓮花池。所以我得去看看，走走。我得去蓮花池。不然我沒了，像一粒塵埃、一根草那樣沒了，最終也不曉得我是個什么，從哪里來。

所以說，去蓮花池，是他的一個心結(jié)。而他終于付諸了行動。

后來尚小布側(cè)過身來躺著。望著火堆，看著它慢慢地熄滅?；鹣?，尚小布也睡著了。夜里他不曾被什么驚醒，等他醒來的時候，天已經(jīng)亮了。

尚小布收拾了雨衣、毯子、背包，叼一根煙又去溝里灌了一壺水，順帶洗一把臉。接著動身，沿路上山。山大，也陡，上山的路也許有幾里長呢，他爬著就出汗了。那會兒他并沒有想到到了山上就會看到沅水，看到那條大河。他沒有任何預(yù)感。他想著的是上了山再吃餅干。所以他一路都是不緊不慢地走著，中途還歇了歇，揩揩臉上的汗。接著他爬上了山坳。那條大河出現(xiàn)了。

現(xiàn)在尚小布坐在樹下。喝水。抽煙。吃餅干?，F(xiàn)在還算是早上，但山上山下，沒有什么霧，能見度很好，他的眼睛也一直沒有離開那條叫沅水的大河。而且從他這兒看過去，下了山，離大河就不遠(yuǎn)了。離大河不遠(yuǎn)，離烏宿、離蓮花池，也就不遠(yuǎn)了。

半小時后，他背起背包，開始下山。

7

抵達(dá)烏宿的時候是傍晚。

尚小布從船上走了下來。這之前，他順流而下，坐了三十里的船。下山以后，走到河邊的時候已經(jīng)過了午后，那兒有個小碼頭，是個叫猴兒潭的小村子，他在那兒搭了船。也是在那兒，他打聽出了烏宿的確切位置。那會兒，他的心情當(dāng)然是激動的，因?yàn)橛腥?，他抑制著，可還是幾乎一下子就扔掉了背包，急急地直往河里走，看樣子就要撲進(jìn)河里。別人以為他要干什么，末了，發(fā)現(xiàn)他在那兒一捧一捧地掬水。掬著水，他喝了兩口，一把一把地洗臉，又坐在那兒，脫了鞋，將雙腳也泡進(jìn)河里。望著眼前伸手可及的寬闊的大河，他想著，這就是沅水，這就是老家的河啊。他，尚小布，已經(jīng)到了傳說中的河邊了啊。后來上游的班船來了，他上了船，坐進(jìn)了船艙。一路上他也是一直靠著船艙的窗口，看著大河?？吹镁昧耍苍S是落了心，也許是太累了，他居然在機(jī)器聲轟響的船艙里打起盹來，睡著了。等到有人把他喊醒，船已經(jīng)靠了岸，烏宿已經(jīng)到了。到了，他猛地打了個激靈。

現(xiàn)在沒有人知道這個激靈意味著什么。尚小布也不知道。他只是上了岸。黃昏里的碼頭，正呈現(xiàn)出一派熱鬧、繁忙乃至瑰麗的景象。就見大大小小的許多船只都靠在岸邊，或正在靠岸，有木船也有鐵船，到處人來人往，不時響起汽笛和馬達(dá)聲，大河到了這兒，又寬闊得簡直望不到對岸，成了一片汪洋。更要緊的是此刻太陽已然銜山，而余暉猶在，浩浩淼淼的河面上、船上、碼頭背后的石階和一排排高低錯落的樓房上，還有天上，就都涂上了一層金黃的、夢幻般的色彩，變得異常明亮和輝煌?？吹贸?，尚小布是感到了驚訝。他像是還來不及適應(yīng)他所見到的，仿佛一切來得太突然，一切又太真實(shí)了。他的那個樣子，像是有點(diǎn)迷亂。

隨后，他去了鎮(zhèn)里。鎮(zhèn)里其實(shí)連著碼頭，但烏宿顯然是個大鎮(zhèn)，似乎比儺城大，也更熱鬧。碼頭石階的上面，停有出租車，電驢兒三輪車，甚至還有人力車。尚小布上了一輛三輪車。開車的是個光頭后生，問他：師傅，去哪兒？他還沉溺在迷人的景色中，不時回頭去望呢，想了想，就說，隨便拉，找個住宿的地方就行。進(jìn)了鎮(zhèn)子，他發(fā)現(xiàn)鎮(zhèn)子確實(shí)不小，而且怎么說呢，是已經(jīng)熱鬧起來繁華起來又相當(dāng)雜亂的那種。水泥街道像是很標(biāo)準(zhǔn)，一些地方設(shè)有路牌、斑馬線，指示燈、還有街樹綠地。街的兩邊呢，有著不少簇新的樓房，商店。酒吧、廣告牌、霓虹燈什么的，又都一排排地閃過去了。電驢兒開得快，街道也多，七彎八拐著，轉(zhuǎn)眼已過了幾個十字路口。街上的人當(dāng)然也是往往來來。他坐在車上，看著，忍不住對后生說，這烏宿熱鬧啊。后生說是嗎，你第一次來？他說是啊，這鎮(zhèn)有多大？后生說面積就不好說了，人嘛，好歹也有七八萬呢。他說難怪，又說流動的人多不多，一定很多吧。后生說是哩，外來的人少說有一半，碼頭么，就是這個樣子的。

三輪車在一條街邊停下來。尚小布一看，發(fā)現(xiàn)這里的街道并不寬，窄窄的，但兩邊住宿的旅店有好多家，街面上的店鋪林立，像個商業(yè)區(qū)。他順便問一句，這是哪兒？后生說，這是白沙街，烏宿的老街哩。他說老街？后生說是哩，又說，許多人都愛住這兒。他說是嗎？怎么不見一棟舊房子啊，又說，這里的旅店倒是蠻多的。就是，后生說，烏宿鎮(zhèn)數(shù)這兒最方便了，旅店多，離碼頭也不遠(yuǎn)，又很安全，說著就笑了。他懂得他的意思，看著他，不置可否地一笑，說是嗎？一邊就去掏錢。后生說當(dāng)然，這兒我很熟的，這樣吧，師傅你人也好，要不我?guī)湍阏乙患?？他說不用不用，不用了，我自己找。后生說你不喜歡這兒？他說不是，住哪兒無所謂的，不麻煩么。付了錢，后生也就開車走了。endprint

尚小布提著背包，進(jìn)了旅店。這是一家私人開的小賓館，這條街估計都是這種賓館，場合不大，也就是一棟樓幾十個房間，但條件還可以，該有的都有了。他進(jìn)門，廳堂里坐著幾個妹子，服務(wù)員，其中一個就迎上來，說大哥，住店啊。尚小布說住店。妹子要把背包接過來，他說謝謝，不重的，妹子還是把背包接過去了。接著是登記，交押金，拿房卡。上樓的時候妹子又將背包送上了樓，他也沒堅持。然后進(jìn)了房間，他就一下子翻倒在床上。直到這時，除了有點(diǎn)累，一切都很好。一切都不成問題。尚小布躺著還想，好了，烏宿終于到了。今天先休息，吃飯，好好地睡一覺。當(dāng)然，他還得舒舒服服洗個澡。所以躺了躺，他就進(jìn)了衛(wèi)生間。在衛(wèi)生間的鏡子前，他看到自己一臉胡子拉碴，忍不住笑著做了個鬼臉。

在樓下附近的小飯館里吃完飯，已成夜晚。

尚小布走出來，叼一根煙，就想著找個地方理個發(fā)，刮個臉。也順帶欣賞一下烏宿的夜景。但走著，就見一家家的發(fā)廊，幾乎全都標(biāo)著美容美發(fā)和按摩的字樣，純粹理發(fā)的居然沒看到。所有開張的店門呢，燈光粉紅，情調(diào)曖昧，又都半掩半開著。尚小布也是走南闖北的人，知道這種店子，大多是帶點(diǎn)色情的。想著，人也就掉了頭，往回走。進(jìn)了賓館，燈光亮著，他這才發(fā)現(xiàn)，賓館的二樓也有個美發(fā)廳呢。一時間尚小布不免有點(diǎn)躊躇。他本不想進(jìn)，可理發(fā)、刮臉的念頭還在。進(jìn)去嘛，也猶豫。他又看了看招牌，沒錯，標(biāo)有理發(fā)。他就想，碰一碰運(yùn)氣吧，管它呢，還是推門進(jìn)去了。里面的小姐有五六個，見了他，果然就問：大哥，洗頭還是按摩？尚小布說，我想理個發(fā)，行么。小姐不說行也不說不行，只說坐么大哥，坐么。尚小布坐下了。坐著，一個小姐上來，給他端來了一杯茶，一看，這不是給他拿背包的那個妹子么。尚小布有點(diǎn)吃驚，說是你？妹子說是我啊，你還記得，笑。尚小布說你一人做兩份職業(yè)？妹子說在這兒做著玩呢，又說，你像是走了遠(yuǎn)路來的，也該洗個頭了。尚小布說我剛洗澡的啊。這有什么，洗頭可以按摩頭部啊，放松一下么。妹子說話輕言細(xì)語，很溫柔，帶著某些體貼，至少尚小布是這樣感覺的。還有妹子長得水靈，臉圓潤潤的，眼睛又大又黑，有著一種嫵媚?，F(xiàn)在這雙眼睛就正望著他呢。尚小布覺得不好拒絕，就說，那就洗吧。又說，我想理個發(fā)，刮個臉呢。妹子說好，還是笑。

于是洗頭。在洗頭的過程中，妹子不時和他說話，一會兒說我姓米，你就叫我小米吧。一會兒又問尚小布從哪兒來，住多久。又說大哥，你挺安靜啊。同時雙手就在尚小布的頭上搓揉著，還問可以嗎，重不？后來沖了頭上的洗發(fā)水，還仔細(xì)給尚小布洗了個臉，接著仰躺著進(jìn)行頭部按摩。按著，小米坐在尚小布的身后，一雙手在尚小布的頭上肩上脖子上捏弄著，而且呢，可能需要用力，有意無意的，就把尚小布的后腦勺頂在自己的胸脯上了。尚小布嚇一跳，頭往上抬，小米就輕聲說，不舒服么？尚小布忙說沒有沒有。小米笑，再按下去，又低頭附在尚小布的耳邊，說等會兒要不要再做個全身按摩？這回尚小布很堅決，說不。想想覺得似乎不妥，又說下次吧，這次就算了。終于弄完，臉也刮了，理發(fā)已經(jīng)免了。尚小布出得門來，第一個想法就是：危險。因?yàn)樯行〔贾?，頭抵在小米的胸脯上，他的身體有了反應(yīng)了，而且有點(diǎn)強(qiáng)烈，想控制也沒控制住。有一會兒，尚小布覺得自己挺下流?？捎窒?，自己獨(dú)自一人過了這么多天，這也是本能啊。

回到房間，尚小布上了床，意思是好好睡一覺。馬上睡著了最好。明天好去找蓮花池。但睡覺有個過程，他多少也有點(diǎn)興奮呢，所以躺著了，一時也沒睡著。沒睡著，他居然又想起了剛才在二樓的情形，還無恥地回味了一下小米的胸脯。那胸脯當(dāng)然很飽滿。尚小布意識到了，就笑著打了自己一個耳光。還要打呢，床頭的電話突然響了。尚小布起初一怔，誰會給他打電話呢，沒有人呀，接著就明白了。便想，怎么什么地方都一樣啊。一接，里面果然是小姐發(fā)嗲的聲音：先生，要服務(wù)嗎？尚小布說不要，放了話筒。一會兒，電話又響了。尚小布不接，又響到三遍，他想想，將話筒擱了。

第二天，尚小布去找他的蓮花池。

8

他找了三天。又找了三天。

在前面的三天里，尚小布一直在烏宿的大街小巷里走。本來按他的想法，他既然已經(jīng)到了烏宿，要找到蓮花池，就應(yīng)該不是一件太難的事。你想想，無論如何，蓮花池是一個明擺著的村子，一個像一顆明珠似的散落在沅水邊的村子，就這么回事。所以第一天，他下了樓，走出旅店，一路往烏宿鎮(zhèn)政府走去的時候，心里還嘀咕著：要不要退了房呢，要不要連背包也帶上呢，因?yàn)橐坏┐蚵牭搅松徎ǔ氐南侣?，他就要奔蓮花池而去啊。但他跟著又笑自己：來都來了，尚小布同志哎，又何須這么急。然后他就到了鎮(zhèn)政府。

在那兒，一個秘書模樣的年輕人接待了他。年輕人客氣、熱情，尚小布的樣子也不是一個村民，又是遠(yuǎn)路人，秘書同他握了手，讓坐，還給他倒了杯茶。他也曉得，一個村子，政府肯定是最清楚的了，包括在什么地方，有多少人，有多少土地面積，甚至分幾個組，村里的人姓什么叫什么，都可以給你弄個一清二楚。所以當(dāng)年輕人面帶笑容在他對面坐下的時候，尚小布的心里篤定，踏實(shí)，也暖融融的。然而好的感覺似乎也就到此為止。他自然是表明了身份和來意。沒想到聽了他的話，秘書臉上的笑容便有點(diǎn)凝滯，反過來變成了一點(diǎn)歉意，還有了點(diǎn)疑問了。說出的話呢，更不是尚小布愿意聽到的。秘書說：蓮花池？沒有這樣一個村子啊。尚小布一時像是沒聽清楚，忙說什么，沒有？秘書說，沒有。尚小布說沒有一個叫蓮花池的村子？秘書說沒有，我從來沒聽說過這樣一個村子。尚小布顯然沒有料到這個，有點(diǎn)反應(yīng)不過來，便怔怔地看著秘書。秘書是個熱心人，也是出于關(guān)心和好意，這個人大老遠(yuǎn)地跑來不容易啊，反過來提醒他，說對不起啊，同志，你想一想，你是不是記錯了村名？或者，秘書又說，村子是不是不在烏宿鎮(zhèn)？對于記錯村名，尚小布馬上給予了否定，說怎么會！又說，烏宿鎮(zhèn)是屬于儺城縣吧？秘書點(diǎn)頭，說是的。尚小布說儺城縣靠在沅水邊的就只有烏宿鎮(zhèn)吧？秘書又說是的。那就是了，尚小布說，蓮花池一定就在烏宿鎮(zhèn)的。說罷，眼睛還就一直看著秘書。那神情，像是覺得秘書一定是初來，又年輕，對全鎮(zhèn)的村子還不了解。又像是秘書對他尚小布不信任，暗自藏了什么秘密。這時的秘書，臉上倒真有了點(diǎn)迷惘了，就是那種像是記錯了什么外加一點(diǎn)猶豫的迷惘，因?yàn)閬砣说目跉馐悄菢涌隙?，迫使他只好懷疑自己?？缮砸幌耄钟X得不對。于是只好搖頭，再搖頭，說不可能，烏宿鎮(zhèn)實(shí)在沒有叫蓮花池的村子啊。說著便站起身，打開檔案柜，鄭重其事地取過全鎮(zhèn)幾十個行政村包括自然村的花名冊來讓尚小布看，好以此證明自己說的不虛。說你看吧，烏宿鎮(zhèn)的村子全在這兒。尚小布當(dāng)然就看了?？粗?，按著指頭將那些村子一個個地往下點(diǎn)，但就是點(diǎn)不出蓮花池，眼光就直了。他忍不住喃喃自語：怎么會呢，怎么會呢。秘書說，怎么不會啊，烏宿鎮(zhèn)真的沒有叫蓮花池的村子，我也確實(shí)沒聽說過蓮花池。像是為了安慰尚小布，又說，如果真有這么一個村子，是不是過去就改了村名，那我就不知道了。endprint

這句話提醒了尚小布。他一愣，拍著大腿，像是明白了什么。是了是了，一定是什么地方出了紕漏。過了這么久，也許兩百年也許三百年，也許還更久，村子改名是常有的事啊。尚小布想，這么簡單的問題，我怎么沒想到呢？他有些感激地看著秘書，說：有可能，完全有可能。接著他陷入了短暫的思索。既然蓮花池有可能改了名字，接下來該怎么辦呢？尚小布想了想，拿定了主意。他懇切地望著秘書，說同志，我能不能再請你幫個忙？秘書說你說，別客氣。你能不能幫我打電話去各村問一問？尚小布說，你曉得，我是初來，我對這里也不熟悉。說話的語調(diào)，是明顯帶有懇求的味道了。秘書認(rèn)真地看著他，說行，不過恐怕得費(fèi)點(diǎn)時間。我等，我等，尚小布忙說，又覺得還沒說清楚，補(bǔ)充說，今天不行，明天也可以，后天也可以。那好吧，秘書說，有了消息我們再聯(lián)系。尚小布連說好，好。他要了秘書辦公室的電話號碼，又找來一張紙寫上他住的旅店名以及服務(wù)臺和房間的電話號碼，都交給秘書。然后他鄭重地道了謝，出了鎮(zhèn)政府。

尚小布走出鎮(zhèn)政府的時候當(dāng)然有些失望。不過這些都留在心底。他自然不肯相信居然會沒有蓮花池，蓮花池居然會不存在。這不可能。蓮花池是他先人十一公公住的村子啊，蓮花池的名字是他先人一代一代傳下來的啊。難道還會傳錯？巖寶叔叔小公公他們又都聽錯了？所以不可能。再說他尚小布是什么人，他是來找老家的人。既然尚小布這個人存在，他的老家就不可能不存在。尚小布這樣想著，像是找到了根據(jù)。

回到旅店，尚小布開始了等待。但干等著顯然不是他的風(fēng)格。他也坐不住，也著急。于是他又想著，等著的同時，或許他也可以想想別的辦法。

所以從這天下午起，尚小布開始了在烏宿鎮(zhèn)的民間走訪。

走訪說白了就是到處去打聽。當(dāng)然，烏宿鎮(zhèn)是大的，尚小布也是有決心的。接連幾天，他不斷地在烏宿鎮(zhèn)里走來走去，走著呢，個子還是那樣矮瘦，腰當(dāng)然還是有點(diǎn)彎的。然后是站住，小心著敲門，寒暄示好，坐下來耐心地詢問。因?yàn)槿松夭皇欤惨驗(yàn)樾那?，他用的幾乎是一種拉網(wǎng)式的抑或是鬼子掃蕩式的方式，也就是一條巷子接著一條巷子地走，一條巷子接著一條巷子地訪問、梳理，意在不漏掉一個可能的知情者。時間上呢，則是起早貪黑，馬不停蹄。如果單從他行為的外表看，他的那個樣子，包括他的姿態(tài)，神情，說話的語氣，探聽的口吻，尚小布就很有點(diǎn)像是一個沿街上門的廢舊收購者，也有點(diǎn)像是一個專事覓蹤探幽的尋寶人。當(dāng)然他尋的都是烏宿的老街坊，老人。又順藤摸瓜，從一個老人到另一個老人。這些人中，不分職業(yè)，不分男女，不分有無文化，關(guān)鍵就是老，越老越有可能知情啊。其中呢，就包括殺豬賣菜的，拉車的補(bǔ)鍋的，開小百貨店的，打漁的養(yǎng)鳥的，賣鼠藥擺攤治病的。當(dāng)然也有文化館的退休干部，書店的老職員，航運(yùn)站的老工人。還有一位曾編修過儺城縣縣志的老人，尚小布也找到了。去時，老人不在家，生病住了院。尚小布就提了禮品，外加一束鮮花，去醫(yī)院拜訪，弄得老人感動不已。但所有這些訪問，都沒有結(jié)果?；蛘f結(jié)果都是一樣的。要么就是：不知道。要么就是：沿河上下，從沒有村子叫蓮花池。尚小布著急，免不得說，也許改了名呢，也許過去有呢？但回答依舊是：沒有，沒聽說過。尚小布甚至還這樣問了：那么烏宿呢，烏宿過去應(yīng)該是個村子，是不是曾叫別的什么？這已經(jīng)多少有點(diǎn)誘供的味道了。但得到的回答也像是不肯上當(dāng)似的：是呀，烏宿過去是個村子，是個漁村，但過去的漁村，還是叫烏宿啊。除此，就再沒有別的。

與此同時，第三天的上午，鎮(zhèn)政府的秘書也打來電話，說是全鎮(zhèn)的大小村子都問了，都說沒人聽說過蓮花池。秘書的電話是打到旅店服務(wù)臺的，尚小布當(dāng)時不在。下午回來聽服務(wù)臺一說，馬上回了個電話過去。電話里自然一切明了?？缮行〔夹睦锘呕诺模€是不落實(shí)，又跑去鎮(zhèn)政府當(dāng)面向秘書問了個究竟，結(jié)果還是毫無二致。

但尚小布呢，還是不相信。不相信也沒死心。

后面的三天，尚小布又想了另外一個法子。他在碼頭租了一條小機(jī)船，每天早出晚歸地往大河兩岸的那些村子里跑。他想著即使人們都不知道、不記得以前的村名了，但村子里一定還留有過去的蛛絲馬跡，譬如那個曾長滿蓮葉、開滿蓮花的池塘。這之前他向鎮(zhèn)政府秘書討要了一張烏宿鎮(zhèn)的地圖，那上面標(biāo)得清楚明白，挨在大河邊的共有九個村子：二酉、桑坪、小溪、五里牌、荷花、箭潭口、會溪坪、江陽坪和淘金。尤其是那個荷花村讓他心里跳了幾下，荷花不就是蓮花嘛，他也因此又有了希望。但現(xiàn)實(shí)是殘酷的，跑動的結(jié)果卻讓他的期望又一次破滅。前兩天，他每次都是讓船靠在河邊，他上岸，走進(jìn)村子，找到村里的老人問了又問，末了還滿村子里游蕩。他留意著村子里的一草一木，什么屋前屋后，籬笆石墻，房檐瓦脊，也都仔細(xì)地察看。有時還爬到村子附近的某個山頭上去，俯察、分析著村子的面貌地形。那會兒的尚小布，當(dāng)然還是那么瘦小，只是臉上的疑慮多了點(diǎn)，頭發(fā)像是更長亂了點(diǎn)，腰身也像是更彎了點(diǎn)。所以他的樣子，也更像是個考古專家或文物工作者。而所有他去的村子，也就不光是居住活人的自然村落，還似乎成了深藏秘密的古董和文物。尚小布甚至不放過一絲他以為有可能成為線索的關(guān)節(jié)和疑點(diǎn)。在一個村子里，一個老太太在堂屋里織一塊織錦，他詢問之余，將織錦的圖案看了又看，又將那架磨得光滑的老式木機(jī)端詳了又端詳。在另一個村子里，他找到一位年過八旬的白胡子老人，是個山歌手，正在村頭的草垛下曬太陽。他恭恭敬敬地走攏去，請他唱了無數(shù)的山歌，同他在草垛下坐了差不多一下午。他還探尋到另一個老人，說是曾做過私塾先生，平生嗜酒，藏有秘籍。他特地提了兩瓶酒去，老人高興，將秘籍拿出來讓他看了，卻全是民間藥方和戲文。

當(dāng)然，他每到一個村子，村民對他的態(tài)度還是很好的。雖然有些不理解，可也不認(rèn)為他是個瘋子。

9

尚小布最后去的是荷花村。

他是有意這樣做的。下意識里，他一定覺得荷花村最有可能就是蓮花池，所以將它留在了最后?；蛘咭部梢赃@樣說，尚小布一定感覺到了這個最有可能是蓮花池的村子也是他最后的希望所在，因此變得慎重、小心，兼有幾分緊張和忐忑。endprint

他是一早去的。荷花村離烏宿也不很遠(yuǎn)，二十余里水路?？瓷先ィ苫ù逡泊_實(shí)像個不同尋常的村子，它傍在河灣里一處淺淺的平闊的臺地上，黃墻黑瓦，有百來戶人家，形狀像是一片散落的楓葉。那是個馬蹄形的河灣，幽深，隱蔽。村子前臨寬闊的河面，其余三面被凸起的丘陵和丘陵上茂密的林木和翠竹所包圍。河的對岸有一個伸出的小島，島上的石頭墻基斑駁可見，上面曾經(jīng)蓋有廟宇。小島背后則是一列長長的雄渾的平頂大山，展開的巖壁有如畫卷。后來尚小布知道那叫黔山。

尚小布去時，村民，尤其那些上了歲數(shù)的老人，大多在家里。尚小布自是耐心地尋訪。他幾乎問遍了村中老人，又在村子里四處走動并反復(fù)察看，聽說河對岸的小島上有塊殘存的斷碑，尚有字跡，又過河到了島上。問題自然只有一個：蓮花池。這里是不是蓮花池。曾經(jīng)叫做蓮花池。他在村子里走動時，也曾有過令他驚喜的發(fā)現(xiàn)：村子里有池塘。而且不止一口，有三口，兩方一圓。方的一口一畝，一口約半畝。圓的一口很大，有近五畝。塘邊的樹下系有小船，塘面水光瀲滟，游著許多鴨子。而且盡管是秋后，顯然的，那些殘存的荷桿表明，里面都曾種有荷花。荷花。蓮花。荷花池。蓮花池。那一刻，尚小布也許覺得他終于找到了。

可沒人告訴他這個村子叫蓮花池。眾口一詞的倒是：解放以后，這個村子才叫荷花村。過去叫大灣寨，好像還叫過馬蹄寨。有個留山羊胡的老人，已經(jīng)八十歲了，精神還健旺，在火塘邊吸著煙袋，瞇著眼，努力地回憶著，還將煙鍋去火塘巖上叭叭地磕。末了告訴尚小布：尚同志哎，我記起來了，記起來了。我七八歲時，我太爺曾對我說過，我們村在叫馬蹄寨之前，叫做黔山寨。

尚小布聽著，嘆口氣，沒轍了。

現(xiàn)在，他就不僅僅是失望，而是絕望。又由絕望，演化成了了無頭緒的一片茫然。

這天的晚些時候，尚小布回到烏宿鎮(zhèn)，又一次站在了烏宿的街頭。他點(diǎn)一根煙，吸著，左看看，右看看。可除了熱鬧人多還是熱鬧人多，除了街道樓房還是街道樓房，看不出一點(diǎn)別的什么名堂。他想，烏宿怎么會是這個樣子啊。烏宿人都不知道蓮花池，那么蓮花池，我的老家蓮花池，到哪里去了呢？那么我過去記得的、想著的，所有的一切，該算個什么呢，豈不都成了虛妄？我千里迢迢地來，何來于此，來此何為？我，尚小布，到底還是不是尚小布啊。茫然中，他又點(diǎn)了一根煙。

后來尚小布回到了旅店?；貋淼臅r候，天快黑了。他情緒低落到了極點(diǎn)。累了一天，好歹沖了個澡，下樓草草吃了碗面，就上床睡了。當(dāng)然他的睡相滿是一臉的失落和疲倦。但夜里他醒了過來。醒了還是懶懶地躺著，叼一根煙，像是沒來由地感到有些傷感，還感到孤單。只是人一這樣，就容易變得脆弱，而這時，電話鈴又響了。尚小布知道是什么電話，沒理。過了會兒又響，尚小布沉默了一下，伸手拿過了聽筒。聽得里面又在說：先生，要服務(wù)嗎？他沒吱聲，聽著，過了會兒將電話按斷了。隨后他坐了起來。有一會兒，他滅了煙，雙手抱在胸前，就那么在被窩里傻呆呆地坐著。坐著，眼光本來是直的，黯淡而又無神的，忽然間卻活動了，又落到了床頭柜上的《服務(wù)指南》上。他伸手拿過來，翻，翻出了一個電話號碼，像是什么也沒想，就將電話撥過去了。電話那頭有人接了，說喂。他說，喂。那頭說我是二樓美發(fā)廳，是不是要服務(wù)？他忍了忍，說，小米在嗎？就聽得里面說：小米，你的電話。接著是小米的聲音：我是小米，你是誰?。可行〔枷?，我是誰呢。我說我是尚小布？可小米不一定知道誰是尚小布。我能說我是一朵蓮花嗎？也沒能證實(shí)，也沒人聽得懂啊。就說，我住四樓，你幫著拿包的那個大哥，你還給我洗過頭啊。那邊馬上就知道他是誰了，聽得小米嘻嘻一笑，說大哥你好啊，聲音還是那樣溫柔，怎么，你找我？尚小布說：是。小米說你想要按摩？尚小布頓一頓，又說：是。你在房間里么，小米說，我馬上上來。

尚小布放下電話。有那么一會兒，尚小布愣著，像是不知道他做了什么了。旋即，定了定神。人就下了床，在地上走了兩步，雙手搓了搓，又去衛(wèi)生間照了照鏡子，出來的時候就將門打開，虛掩著，再叼一根煙，點(diǎn)燃，復(fù)回到被窩里坐下了。一會兒，有人輕聲敲門。尚小布說：請進(jìn)。小米就進(jìn)來了。小米進(jìn)來的時候笑望著他，關(guān)了門，順勢坐到床邊來，說大哥，你都沒穿衣服呢。尚小布笑一笑，我已經(jīng)睡過一覺了啊。小米說是么，更坐近一些，手沒處放，就放在被子上，又放到了尚小布胸口那兒，輕輕地劃摸著。睡過了，尚小布說，望著小米，現(xiàn)在已經(jīng)睡不著了。小米說是啊，手順著胸口慢慢地?fù)嵯聛?，眼光里也有探詢的意思，又輕聲說：我們開始好么？尚小布說，好。小米站起來，脫了外面的一件衣服，里面就只是一件開口很低的小衫了，深深的乳溝和一對飽滿的乳房露了出來。尚小布看著，有了反應(yīng)。他只穿著一件褲衩，躺下來，被子已被挪到一邊去了，所以幾乎是原形畢露。但尚小布裝著無事。小米偷眼覷著，低聲吃吃地笑，又看他，彎了腰，在他的腿上按起來。其實(shí)尚小布也看出來了，小米不會按摩，她也不是來按摩的，只是尚小布自己，一時還像是不知如何是好。他的那點(diǎn)遲疑，像是還有一點(diǎn)什么在那里做著最后的抵抗。他沒說，小米也沒說，兩人都還沒有點(diǎn)破。這是一種略顯僵持的情形。但這種情形只持續(xù)了幾分鐘。小米按著，雙手只在尚小布的腿根那兒運(yùn)作，還不時地碰一碰那兒，又眼光迷蒙地望過來。沒幾下，她已經(jīng)脫了鞋，爬上床來，再搓弄幾下，人就忽然趴在尚小布的身上了，說大哥，我沒勁了啊。尚小布說，怎么沒勁了？小米吃吃地笑，不說話，望著他。望著，拿過他的一只手來，按在了自己的乳房上，說大哥，這樣不舒服么。到了這時，尚小布知道，他不能夠，也沒有什么好讓他再堅持的了。

他一下子抱住了小米。

第二天尚小布并沒有離開烏宿。他很遲才起床，然后到了下午，他去了碼頭。他去那兒也許是想再看一看碼頭黃昏的景象。景象的確不錯。但到了那兒才發(fā)現(xiàn)今天沒太陽。不論碼頭還是河面，都灰撲撲的，有些迷蒙。他走了走，看見一只擱在岸上的舊船邊，有幾個做工的人圍在地上，笑鬧著，在那兒下棋。他走了過去。幾個人下的是象棋，不是圍棋，但象棋尚小布也懂，也曾經(jīng)愛好過。所以在旁邊看著，慢慢地，他也就蹲下去了。

如果別人不知道，還以為他們是一伙的。

責(zé)任編輯 楊 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