麗衿 原名陳麗金,廣東湛江人,研究生畢業(yè),現(xiàn)在湛江某學院任教。曾在《青春》等刊物發(fā)表散文作品若干。
經(jīng)過四處打聽,我終于在黃昏時分找到了那所房子。它靜靜地矗立在春天傍晚的薄霧中,仿佛在等待著什么。那么多年過去了,它的外表有了一定的改變,顯得有些破敗和陳舊,但原有的樣子還在。如果不是村子的變化太大,我不一定要問人才能找到它的位置。
屋檐在滴水,剛才下過一場雨,水珠從高高的屋檐上落到地面的水坑里,激起水花,不時發(fā)出“嘀嗒”的聲響。雨后的空氣清新甜美。
房子旁邊有一塊用竹籬圍起的菜地,地里泥土濕潤,生長著各種蔬菜,香芹、芥菜、白菜、西紅柿、韭菜等長勢良好,非常喜人。蘭豆的藤蔓攀墻而上,為那面黯淡的墻增添了不少春色?;h笆下的野菊無聲而熱鬧地盛開,形成了一道亮麗的風景。
房前的空地有一棵高大的榕樹,枝繁葉茂、遮天蔽日,獨木成林。那不是當年我和敬之他們一起種下的嗎?我挖坑、敬之施肥、若木澆水……往昔的情景又浮現(xiàn)在眼前,那些歡聲笑語又回響在耳畔……一晃那么多年過去了,小樹早已成蔭。
我撫弄著榕樹垂下的枝葉,我以掌心去感受那粗大的樹身所傳達出的來自大地深處堅不可摧的生命力。我欣賞著那從高高的樹干垂下的一把把“樹須”。儼然這樹也已成為了一名“老者”。
一切還有著當初的影子,一切又早已不同。這熟悉的陌生卻依然給我以親切之感。
只是不知故人是否一切安好?
百感交集之中,我懷著激動和不安的心情叩響了那房子的門扉。
門是虛掩著的,我聽見里面有腳步和模糊的人語聲。
門開了,一個三十出頭的婦人站在面前。她中等身材,面皮白凈,容貌秀麗。
“先生,您找誰?”看到我,她有些疑惑地問道。
“請問這是杜若木的家宅嗎?”我問,心想,這是若木的妻無疑。
“對,請問您是?”
“我是他先父的朋友,我姓李,名益?!?/p>
“哦,李先生,您快請進!”
婦人一邊把我讓進屋,一邊往里頭喊:
“相公,有客人來啦!”
隨著一陣堅實有力的腳步聲,一個漢子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
當我們乍一看到對方,我們都有一瞬間的愕然,因為都有點認不出對方了。二十年,多少光陰從我們身上輾過、溜走,歲月在彼此身上都留下了痕跡。他已不復是當初那個文弱秀氣的少年,他已長得壯實,皮膚也不再白皙,兩鬢已現(xiàn)白發(fā),面容有了滄桑。我也不再是當初那個正當盛年的男子,年歲和艱苦的生活已摧殘了我的身體和容貌,如今,我是個須發(fā)花白、滿臉皺紋的干癟老頭。如果走在路上,恐怕大家都難以認出彼此。所以難怪對方剛一見到我時一臉的困惑和茫然,他大概覺得我似曾相識,但倉促間卻想不起我是誰吧?
“若木,見到你的李益伯伯還不問候嗎?”我微笑著向那還在記憶中搜索的男子說道。
“?。?!是李伯伯!”若木仿佛這時才從夢中醒來,他大聲說著,向前邁了一步,握住了我的手:
“伯父,真想不到啊!”他由衷地感嘆。
“是??!誰能想到我們還會有見面的一天呢!”
“我們多少年沒見了?”
“整整二十年!”
“人生是多么的短!而二十年又是多么的長!”
我們就這樣站在門口執(zhí)手寒喧,久別重逢的激動和喜悅使我們忘乎所以,直到站在一旁的婦人提醒:
“相公,還不請伯父到屋里坐嗎?坐下再談?!?/p>
若木才知道自己失態(tài),忙道:
“伯父,快屋里請!”邊說邊把我的包袱從我的肩上卸下來,遞給婦人。
剛在熱乎乎的炕上坐下,婦人就端來了熱水。待我洗罷風塵,婦人就撤下臉盆,端上茶來。熱氣騰騰的碧綠的茶水,散發(fā)著淡淡的清香。
“伯父,先喝杯茶解解渴,暖暖身子,一路辛苦了?!?/p>
我端起茶杯,啜了口茶,清香的茶水剛穿腸而過,我就頓覺神清氣爽、精神倍增。
若木趕緊起身給我續(xù)茶:
“伯父,您這次是從哪里來?準備往哪里去?”
“我從華州回洛陽老家探親,再從洛陽準備返華州,經(jīng)過此地,就順便拜訪故友。真沒想到還能重游舊地,還能來這里,還能在此見到你。那么多年,我差點連路都不認得了?!?/p>
啜了一口茶,沉吟了一會,我繼續(xù)說道:
“可惜敬之兄先我一步而去,竟沒能見上一面。你寫信告訴我他故去的消息時,我尚在流放的途中?!?/p>
“是啊!這是令人抱憾的事情。沒想到二十年前的一別,竟會是永訣!家父在世時,常念起你,說起你們舊日的情誼。他臨死前很想再見你一面?!?/p>
若木話畢,我們一時無語,氣氛有些悲傷。
良久,我問道:
“不知昔日我和令尊的那些故友是否安在?”
“他們也老的老,病的病,去的去了。”
“良安兄不知是否健在?”
“幾年前,他得了不治之癥,去了?!?/p>
“哦,沒想到,當年他的身體那么好!我們曾經(jīng)結伴同游齊越等地,他的精力總是那么充沛。他竟也有被摧垮的時候。那么,你常新叔還好嗎?”
“兩年前,他摔斷了腿,久治不愈,也去了。”
“啊,沒想到!他比我小多了,他是當年我們中間最年輕的一個,不料他也撒手人寰。那么,慕年兄還安在嗎?”
“很不幸,他也走了?!?/p>
“哦!”我深長地嘆息了一聲,沒有再問下去。當年的“西山七子”,恐怕差不多都已奔赴黃泉,即使還沒有上路的,也在做著準備了吧?;叵氘斈?,我們七人一起游山玩水、飲酒賦詩、暢談懷抱,那時我們多么年輕!對人生有著多么美的憧憬!昔日的情景還歷歷在目,那些豪情壯語還言猶在耳!可轉眼我們就老了,甚至還來不及實現(xiàn)那些美夢、那些理想、那些抱負。一切不過是泡影,人生也不過是一場夢!我有些激動了。endprint
“伯父這次回洛陽探親,不知伯母、侄兒他們是否一切安好?”
若木的問話把我從沉思中喚醒。我“唉”了一聲,答道:
“這些年,他們跟著我東奔西跑,不知吃了多少苦。在顛沛流離的途中,孩子餓死的餓死,病死的病死。如今只有一個兒子跟著你伯母留在洛陽。我想著在華州的境況好些,再把他們接過去。他們母子二人獨自生活,孤苦無依,甚是凄涼?!?/p>
談話間,我看到門外有兩個十歲左右的小孩在探頭探腦地往里看,他們好奇地偷看我,想進屋來,又害羞膽怯不敢。我便知那是若木的孩子無疑,便問:
“孩子那么大了?一共生了幾個啊?”
若木才仿佛恍然想起什么,說道:
“您看,我都忘了向您介紹我的家人了。這兩個是我最小的孩子,剛才那個是孩子他媽。容兒,靖兒,過來見過李爺爺?!?/p>
兩個孩子就進屋來向我問安行禮,然后就笑著跑開了。
“最大的孩子今年十八了,和當年的我同齡。他上學堂還沒回來。”
“想當年你還沒成親,一轉眼就兒女成群了!”我感嘆道。
談話間,暮色已經(jīng)越來越濃地侵入室內,屋里的光線已經(jīng)很暗了。若木把桌上的燈點亮。當燈光點燃的剎那,整個房間就沐浴在一片柔和溫馨的氛圍里,外面的世界遠去了,外面是無邊的黑暗,而整個世界仿佛濃縮成了這樣一個溫暖的所在,整個世界仿佛就只存在于這昏黃的燈光所浸浴的一小片空間里。
屋外不知何時下起了雨,淅淅瀝瀝的雨敲打著屋頂,敲打著窗外的芭蕉葉和竹葉。在這樣下著雨的寒冷的春夜,能安坐在點著燈、燃著火的小屋里,是多么幸福!在這樣的雨夜,能在一間溫暖的小屋里聽雨打芭蕉的聲音,是多么幸福!在這樣的夜晚,能聽著雨聲與故友敘舊,是多么幸福!在我顛沛流離的一生里,這樣溫馨、安靜、幸福的時刻是不多的呢!今天是什么日子,竟能與闊別多年的朋友重逢,還能與之在溫暖的火光下促膝閑談!我隔著燈望著若木被火光照亮的面容,竟疑心自己是否在夢中。
晚飯準備好了,婦人端上熱乎乎的飯菜和燙好的酒。一碟豆腐、一碟花生米、一碟韭菜,還有一大盆水煮牛肉。若木一家和我圍坐桌前。熱氣蒸騰的飯菜、醉人的酒香、暖意融融的氛圍,使我這個飽受羈旅之苦的人倍覺溫暖。
若木給我斟滿一杯酒,也給自己的杯注滿,然后舉杯對我說:
“伯父,今天太高興了!沒想到闊別多年我們還能再見。人生難得幾回聚,今夜我們要一醉方休。來,首先為我們的久別重逢干杯!”
說完,若木一仰脖子喝了一杯,我也“滋溜”一聲喝完杯里的酒。那新釀的黃梁酒一入口齒頰生香,一入喉酒氣就直往鼻子沖,一下肚,周身的血液都加速循環(huán),全身一下就暖洋洋的了。
若木又把我們的杯注滿。
“來,伯父,吃菜,喝酒。難得一次見面,明日一別,又不知何時再聚,所以今夜我們一定要盡興。人生難得幾回聚,人生難得幾回醉啊!”
若木頻頻敬酒,我也頻頻回敬。雨還在下,外面的世界漆黑一片,但屋里卻充滿光明和溫暖。燈光、火光,美酒和朋友深長的情意把潮濕、陰暗和寒冷關在了外面。
若木的妻兒早已離席,只有我們兩個還在繼續(xù),直到所有的菜肴都被消滅,酒一滴不剩我們才作罷。而我們還意猶未盡。
深夜,我躺在舒適的床上,靜聽著細雨敲打著屋頂,敲打著蕉葉、竹葉、榕葉、菜葉……細雨滲進泥土,滋潤著大地。整個世界除了一片“沙沙”的聲音,再沒別的聲響。多么靜謐的夜!多么美好的夜!而明日,我又要踏上征程,我又將在關山之外……
責任編輯 朱亞南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