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一梵
現(xiàn)在拾起的,是我對她的最初的印象。她是我小學(xué)一年級的老師,也是母親小時候的老師。
有一次,我拿著作業(yè)本來到講臺前,她看著本子上歪歪扭扭的字,伸出一個手指頭,狠狠的戳了一下我腦門。我向后倒退著打了幾個趔趄。下課鈴響了,她站在教室門外。等我出來的時候,把我垂下來的頭發(fā)往腦勺后面捋順了一下說:回家好好多寫幾次吧。那時候,她已經(jīng)快退休了,她是嚴厲的。后來我長大了一些,她也經(jīng)常到我家竄門,并且和我太奶奶以及母親關(guān)系很好,像知己的親戚那樣親切和善。我和妹妹都叫她婆婆。白白凈凈的她做了一輩子教師,印象中她一直是整齊的短發(fā),干凈的月白衫子,丹青藍的褲子,黑色布鞋。她也是命苦的人,聽說當年日本侵占東北的時候,新婚夫婿被抓壯丁時打散了,同時日本人也住進了他們院子里。最后能走路的人都逃了,她輾轉(zhuǎn)反側(cè)才到陜西,帶著遺腹子又嫁了人。
這些都是太奶奶講給我的,估計她的夫婿已經(jīng)不在人世了,家也沒有了。是呀,在那個兵荒馬亂的年代,在一個淪陷到痛苦深淵的日子里,有多少生命可以存在,又有多少人,生離死別之后還能重逢。其實很多的東西用文字來拾取,顯得單薄且蒼白很多,也往往會覺得力不從心。
記得一個夏天的夜里,我們一家人坐在門廊下的青石板上,搖著蒲扇乘涼。有晚風(fēng)涼爽的吹過,送來槐蔭樹上細碎的,白白的清香,像是輕快的小雨點飄落下來。薔薇在一角靜靜開著,還有夜來香,以及爬在籬笆上的牽?;?。當時我好奇地問起那年日本人住進他們院里的情景時,她臉上是淡淡的嫻靜。月光照過她銀白整齊的短發(fā),眼眸和善的她望著夜空,給我們講那時候的事情。有時候,她臉上也有淺淺的喜悅漾過眉梢,語言會隨著笑意歡快一些。我想,此時的她是一個愉快的孩子,一定看見了她的家鄉(xiāng),她的閨床,她的親人都在院落里閑談,都在田埂上收割大豆高粱。她的遺腹子是啞巴,人到是機靈的很,后來也結(jié)婚生子了。聽太奶奶說這個孩子先前是會說話的,三歲時發(fā)燒耽誤了病程。
時光荏苒,朝花夕拾間,轉(zhuǎn)眼就到了八十年代后期。
有一天忽然得到一個消息,說是婆婆的夫婿,竟然在分開近半個世紀以后找到了她。也說是現(xiàn)在定居在臺灣,有了自己的家和孩子。自從允許臺灣到大陸探親以后,才輾轉(zhuǎn)反側(cè),多方打聽得到她的消息。她帶著他的孩子,與他,與分別半個世紀的故土見面。有幾度歲月,經(jīng)得起蹉跎。有多少人,值得深念。自是歷經(jīng)滄海桑田,看盡萬家燈火之后,總會有一個人在心靈深處栩栩如生,惹來念念不忘的春花秋月何時了。婆婆的故事,就像一個人的人生留白,走到最后,總會有一個屬于你的答案來接納。生命就像一顆凜冽在曠野間的樹,寂落蒼穹,百年孤獨。但只要心生意念,會有風(fēng)帶來遠方的草籽,腳下青草離離,冠上鳥脆鶯啼。留白深處,總是收藏著一朵花的婷婷楚楚。那是豆蔻的清婉,是錦瑟年華里的蒹葭蒼蒼,是道是無意卻深情的人生若是如初。
婆婆回來了,帶著她的孩子,從此沒有再見過。一生分離,等到白發(fā)蒼如雪,就此一面。我想,她可以對他說:“我們都走不動了,海角天涯,就此別過??上惆倌暌院?,我不能帶著孩子給你去上墳。同樣,你也不能給我”?;蛘?,什么也不曾說。允許歲月留給我們一些豐盈的感動,用來詮釋活著的理由。我想,有一種感情,可以超越靈魂,在相濡以沫之后,至于崇高。我想,有一種感情,沒有生死契約,卻是一生一面,與君長絕的老死不相忘。
人的一生,總有一些緣分從千里之外遙遙赴約,就像前世與今生有割舍不了的夙愿沒有了結(jié)。而生活總是在平平淡淡的光陰中,讓我們自己體味人生的內(nèi)涵。有時候,我們會從一個故事里,見證一個人的一生。然后又走進另一個善良里,感受一次又一次悲喜交加的純凈洗禮。
(責(zé)任校對/李 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