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明娟
我們村是庫區(qū)移民村,幾十戶人家座落在山上。房子都是由國家統(tǒng)一蓋的,一排一排,雖不高大,卻整齊劃一,干凈整潔。建村的時候,父親也就是十幾歲。在那個村子里,我度過了貧窮卻快樂的童年。
村子在山上,出門幾十米就有大片的松林和溝壑。我七八歲的時候,就主動承擔(dān)了拾柴草的活兒。下午一放學(xué),我們幾個就呼朋引伴,拿著小筢和簍子,唱著兒歌上山了。說是拾柴草,其實是為了打鬧。我們爬上松樹演“日本鬼子”,趴在小溝溝里捉迷藏,男孩給女孩蒙上紅頭巾演“過家家”。我們笑啊,鬧啊……不知不覺間,太陽就下山了。娘站在村頭喊我的乳名,我一看,籃子里的草還不到一半,只好折幾塊鮮松樹枝墊在籃子底下支支空兒。娘見了并不責(zé)罵,還摸著頭說我長大了,能替家里干活了。
春天,山上和溝里到處是青青的野草。我們那里家家養(yǎng)牛,我除了拾柴火,還特別愛放牛。把牛往樹樁上用長繩子一拴,自己就坐在山坡上看書,各種連環(huán)畫,還有哥哥買來的名著都是放牛的時候看的。那實在是一種田園牧歌式的生活:老牛靜靜地反芻,我有滋有味地翻書。
夏日的雨后,會出現(xiàn)一種黑色的飛行小動物,我們叫它“水牛”?!八!北取爸恕毙∫稽c,用鹽炒了是一種無上的美味。一下過雨,小孩子們就拿著針和線到山上拾“水?!?,一只一只用針線穿成一串一串的?!八!贝蠖嘣诘厣吓佬?,也有在空中飛的,我們從來不肯放過一只。嘴里邊喊著“牛,牛,?!边吀谒竺姹寂?。有時候,為了追上一只會飛的“水牛”,會跑半里路,把涼鞋都跑斷了帶兒。到了秋天,山上到處結(jié)滿了野山棗,一顆一顆,紅紅的,又酸又甜。大人孩子人手一個籃子,去采山棗,不是為了吃,是為了搓出棗核賣錢。在那個“冰棍兒,冰棍兒,一毛錢十根”的年代,一斤干棗核能賣一塊錢。我經(jīng)常拿著籃子跟娘走出幾里外的山上摘山棗,渴了就挖溝里的沙子,滲出水就用手捧著喝。別看娘體弱多病,可是手腳麻利,摘的山棗在村子里往往是最多的。各家各戶都會把山棗放在鍋里煮熟了,拿到村東頭的灣里放在石頭上搓,再在水里沖干凈,曬干后就可以拿到集上賣了。那些可愛的棗核最終會變成我和哥哥嶄新的小書包、漂亮的塑料涼鞋。
冬天,我們的學(xué)校都是靠燒松球取暖。山上的松樹上結(jié)滿了累累的果實,在樹上時青青的,很沉。摘下來曬干后就像一朵綻放開來的花兒,還會有松籽從松球里掉出來。我們把它用簸箕篩干凈賣錢。摘松球是一個又臟又累的活兒,松樹油會粘得滿手滿臉都是,更可怕的是遭遇馬蜂。有時看到樹頂端有大顆大顆的松球,只顧往下摘,一不小心碰了馬蜂窩,就會被它蟄腫了眼。我有一次就被馬蜂蟄了臉,好幾天不好意思出去見人。松球曬干了特別好燒。每個班都要生一個爐子,放進松球,爐子都被燒得通紅,暖暖的,被馬蜂蟄的痛苦早就拋到九霄云外了。
后來我和哥哥成了村里為數(shù)不多的大學(xué)生。我們到城里工作后,把父親也接到了城里,可是娘的墳卻永遠埋在了那個小山村。前些年,國家為庫區(qū)移民每人每年補助了600元錢,為我們的村莊鋪了柏油路,街道也全部鋪了水泥。村子周圍的那些山,因為空氣清新,風(fēng)景優(yōu)美,被打造成一個旅游度假區(qū),建起了五星級酒店。老鄉(xiāng)們養(yǎng)起了奶牛,日子越來越紅火。
我已經(jīng)有十多年沒有回到我那可愛的小山村了,可是在夢里,我常常夢到那熟悉的街道,紅紅的山棗樹,蒼蒼的老松樹,夢到娘坐在我們生活過的院子里……
二月二的地瓜豆
“二月二,龍?zhí)ь^,蝎子、蜈蚣都露頭”。在我們老家,二月二是一個重要的節(jié)日,意味著春天真正的來臨,是要好好慶祝一番的。
早晨,天不亮爹就早早起來,從灶膛里掏出一籃子灰,用一根木棍沾著灰在大門口畫“糧囤”,美其名曰“打灰囤”。那糧囤畫得很大很大,還要在下面畫上一層層的梯子,預(yù)示著新的一年五谷豐登,糧食滿囤,需踩著梯子才夠得著。
早上喝完娘手搟的豆面面條,我就急急地出門了。到村子里找干凈均勻的沙子,用來炒地瓜豆,這才是我們小孩子最關(guān)心的節(jié)目。
說起這地瓜豆的做法,費事著呢,要在十天前挑個大的紅瓤地瓜煮熟了,用擦沖(一種切地瓜的工具)打成一頁一頁的,我和哥哥踩著梯子爬到屋頂上,把切成片的地瓜一片一片曬在瓦片上。這幾天,我們天天都會合著小手禱告:“千萬別下雨啊,要不然我們的地瓜片會長毛的!”天公作美,正月里通常都會晴天麗日,萬里無云,我們的地瓜片曬得完美無缺。我們捏著小竹籃,把它們一片一片撿回來,就等二月二這天把它炒成“地瓜豆”了。
這最后一道工序最見水平,如果不用沙,直接放到鍋里炒,一會兒就炒糊了。炒糊了的地瓜豆只能放在家里偷偷地吃,哪有臉面裝在小口袋里拿出去炫耀?所以呀,小孩子們都貓著勁兒,不輕易地讓娘炒地瓜豆,要去找尋最好的沙子。小孩子三個一群,兩個一伙兒,挨家挨戶考察,誰家炒地瓜豆的沙子最干凈,最均勻,就用誰家的炒。大人們也很理解這種情緒,沙子被選中的人家會興高采烈地從鍋里挖出用完的沙子,熱氣騰騰地裝進兩個木桶里,吩咐家里的孩子幫等在一邊取沙的孩子把沙子送到家。就這一樣,一份好的沙子,會在村里轉(zhuǎn)七八戶,炒出一鍋鍋甜美爽脆的地瓜豆。
上午專門等沙子炒地瓜豆,下午就裝上滿滿兩口袋地瓜豆,拿上毽子上街了,有時候還把家里早晨“打灰囤”時畫的梯子用來跳房。那時候的小學(xué)生沒有家庭作業(yè),整天整天地瘋玩,一個二月二過得熱熱鬧鬧,有滋有味。
又是一年二月二,超市里擺出了五顏六色的豆子,也有切成細條的地瓜豆,上面沾著白糖。我每年都要買一些地瓜豆給孩子們吃,給他們講述我小時候炒地瓜豆的故事。他們吃著這些現(xiàn)成的地瓜豆,一點都想象不出我們當(dāng)年親手制作地瓜豆的樂趣。“費那事干嘛?到肯德基買一包薯條不就得了?”“可是,蘊含自己勞動的食物才是最甜美的,我們那時候吃的不是地瓜豆,是樂趣?!蔽倚α耍烬X間似乎還留有當(dāng)年地瓜豆的香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