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宇
中國的歷史絕大部分章節(jié)都寫著金戈鐵馬,在血雨腥風(fēng)中上演天下興亡的連續(xù)劇。毫無疑問,男人是這部連續(xù)劇的絕對主角。但是有一條河流,有一位女人,卻給風(fēng)云激蕩的史書留下充滿女性光彩的一頁,這條河流叫香溪,這個女人叫王昭君。當車入興山境內(nèi),同行的朋友告訴我車窗外那條潺潺流動的小溪就是香溪時,我的目光便隨著時隱時現(xiàn)的溪水,一直抵達位于神農(nóng)架的香溪源頭。
香溪不長,只有90公里;也不寬,看上去宛若一條碧帶。水色甚好,碧綠清新,沒有一絲雜質(zhì)。它穿行在海拔二千三百多米的大山之中,平靜而又堅韌。河流兩岸,峰巒雄奇,翠色欲滴。在稍稍寬敞些的河谷地帶,新插的秧苗隨風(fēng)舞動,似乎比江漢平原的更顯綠意盎然。這也許只是我的錯覺,可能只是王昭君的故事給它增添了神奇色彩。
任何一個人的性格氣質(zhì)的形成都與其生長的環(huán)境密不可分,王昭君自然也不會例外?!叭荷饺f壑赴荊門,生長明妃尚有村”,路過昭君村時,我們特意爬上去看了看。村子所在的山,明顯的比周圍高出一截。這時便不由地佩服杜甫這“赴”字用得妙,好象群山萬壑都是以朝圣的心態(tài)在奔赴昭君村。昭君村下臨香溪,據(jù)說昭君在溪里浣手,溪水盡香,才得名為香溪。站在昭君村俯瞰香溪,我惟一可以確定的是:香溪養(yǎng)育了王昭君,在她美麗而短暫的一生里,故鄉(xiāng)的河水始終在她靈魂深處流淌。
“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濁”,這一判斷并不適合于香溪,從發(fā)源地到匯入長江,香溪自始至終都縹碧如初。而堅持自己的操守,也正是昭君的重要特質(zhì)之一。傳說因為入選后宮的美女太多,漢元帝無暇一一過目,就讓宮庭畫師毛延壽給每位宮女畫相,再呈給皇帝挑選,毛延壽便借機向?qū)m女索賄。昭君斷然拒絕了毛延壽,于是毛延壽在畫像上給她點上了一顆淚痣。昭君不可能不知道后果,那就是不會被皇帝看中,她只能在深宮埋葬自己的青春歲月,然后寂寂死去。寧愿拿一生的代價來堅守自己的道德底線,這種品格從古到今都很難得。
歷代文人對昭君出塞多寄予了很大同情,昭君形象在他們筆下是悲苦、哀怨的。昭君自愿請行,其實是一個很有主見的選擇。與其老死在陰森的后宮,不如飛向自由的天空。作出這樣的選擇需要極大的勇氣,她要去的地方,遠離故土,去了就意味著永遠不能再回來。這還不是最主要的,文化差異造成的沖突更令人痛苦。語言、飲食、服飾在儒家經(jīng)典里被視為“華夷之別”的重要特征,毫無疑義,昭君一定受過良好的儒家教育,接受并適應(yīng)這種改變,不知道要經(jīng)過多少內(nèi)心折磨。嫁給呼韓邪單于不到三年,呼韓邪便去世了。依匈奴習(xí)俗,昭君嫁給了呼韓邪前任閼氏的兒子。對一個漢家女子來講,這簡直就是奇恥大辱,但是昭君竟然也接受了。如果說離開漢宮她還只是從個人角度來考慮問題,那么到達匈奴后我相信她真的像現(xiàn)在所說,考慮更多的是民族團結(jié)。而事實也證明,昭君出塞之后,漢朝與匈奴之間有六十六年沒發(fā)生戰(zhàn)爭。
然而人畢竟是血肉之軀,如果總在心靈的煉獄里受煎熬,又怎么能承受得住!滿腹心事無處訴說,昭君只能將其化為琵琶的琤琮,飄散在朔風(fēng)之中。香溪的淙淙流水,也融入琵琶聲中,流進昭君的心田,流向廣漠的草原,滋潤這片飽受戰(zhàn)亂之苦的土地。昭君只活了三十三歲(有的說活了四十二歲),死后葬于青冢,據(jù)說青冢之草四季蔥郁。
在香溪源,導(dǎo)游告訴我們,昭君和蕃前回鄉(xiāng)省親,在船上彈起琵琶,岸上的桃花不勝悲涼,紛紛墜落香溪。昭君的眼淚滴到花瓣,花就變成了桃花魚。聯(lián)想到所謂中國古代四大美女中的另三位,我不由想起兩句詩:
千秋悵望來時路,一路桃花帶血開。
莫愁在何處
莫愁是一個鮮活在古典文學(xué)里的名字。就如游諸暨會憑吊西施,臨香溪會遙憶昭君,至秦淮河會想起李香君一樣,到了莫愁湖邊,追尋莫愁的遺蹤就成為一種自然的選擇。
這是新年后我的第一次出行。1月2日,因為參加一個詩詞會議,我平生第一次來到了鐘祥市。我對鐘祥并不感覺陌生,它號稱長壽之鄉(xiāng),豆制品加工業(yè)很發(fā)達,有磷礦,還有世界文化遺產(chǎn)明顯陵等等。但是,當我聽說酒店前面的湖叫莫愁湖(又名滄浪湖),是莫愁的故鄉(xiāng)時,還是吃了一驚。在我的印象里,莫愁湖與南京密不可分,莫愁就是一江南女子,生在南京長在南京,根本與鐘祥搭不上邊。這觸發(fā)了我的懷古之心。古代民歌云:“莫愁在何處?莫愁石城西”,既然到了石城(鐘祥古稱),少不得到湖邊去尋訪一下。
這天大雪飛揚,雪肥湖瘦。兒時有一首流行很廣的歌《莫愁啊莫愁》,第一句就是“莫愁湖邊走,春光也溫柔”,非常輕快,旋律我至今都能背下來。只是天冷風(fēng)寒,不見楊柳牽風(fēng),不聞芰荷飄香,甚至連湖水也黑得伸手不見五指。這樣的湖水吞噬掉一個人實在是不在話下。于是莫愁的影子立刻闖進我的思維,這個影子有形、有聲、有神,是越劇《莫愁女》中的形象。劇中的莫愁是王府丫環(huán),和王孫相愛了。身份和地位的巨大差異,注定了這場相遇不會善終。在老夫人的操縱下,莫愁被囚到了一個小島,王孫娶來了相府千金。王孫郁郁寡歡,一病不起。相府千金逼太醫(yī)開出藥方,說只有心上人的眼睛作藥眼才能救王孫性命。莫愁為了救王孫就自剜雙目,然后“舉身入清漣”。我看這個戲時落淚了,一方面為莫愁與王孫的真情,一方面為人心的險惡,還有一方面為渺小的個體在命運肆虐前的無奈。莫愁遇到了一個最該遇到又最不該遇到的人,對愛的渴望和對愛的絕望一直死死纏住她,當絕望到了頂點,似乎只有這片黑乎乎的湖水才能保留一點愛的最后尊嚴了。
賓館門前矗立的莫愁石像提醒我,此莫愁非彼莫愁。越劇中的莫愁生活在明代,而在我腳邊這個湖里打過魚的莫愁,已在歷史里生活了兩千多年。戰(zhàn)國時期,鐘祥的文化氛圍特別濃,宋玉和莫愁就是這方水土養(yǎng)育的杰出人物。莫愁盧姓,出身漁家,天生麗質(zhì),嗓音天成。歌喉一啟,湖里的游魚全部呆頭呆腦地浮出水面,荷花也比別的地方開得更鮮艷更長久?!蛾柎喊籽肥枪糯哐潘囆g(shù)的代名詞,而唱紅這兩支曲子的,就是莫愁。據(jù)說,她到南京演出,因其德藝雙馨,南京人就把“橫塘”命名為“莫愁湖”以作紀念。又因為后來的人把 “石城”誤當作了南京的別稱“石頭城”,才造成了“莫愁是南京人”這個歷史的誤會。莫愁有著與其天籟之聲相一致的純凈心靈,歌唱家生涯或許很風(fēng)光,家鄉(xiāng)的湖光山色讓她更親切。當她回到滄浪湖畔時,家鄉(xiāng)父老用簡樸而熱烈的儀式歡迎她:“家家迎莫愁,人人說莫愁。莫愁歌一字,恰恰印心頭”。她的理想很簡單,只想在勞作之余自自然然的唱歌,和心愛的人一起在男耕女織的生活中終老。然而,作為一個“人”來講,她與越劇《莫愁女》中的莫愁一樣,不能把握自己的命運。楚襄王把她的戀人發(fā)配邊疆,把她召進宮中要納為嬪妃。她做出了自己的選擇:在白雪樓上縱身一躍,投進了冰冷的湖水。我想,當她躍入湖水之前,是不是最后唱了一曲《白雪》,而那天一定也如今天般漫天飛雪。
另一位莫愁似乎遠比她們要幸福?!昂又兄驏|流,洛陽女兒名莫愁。莫愁十三能織綺,十四采桑南陌頭。十五嫁給盧家婦,十六生兒字阿候。盧家楠室桂為梁,中有郁金蘇合香。頭上金釵十二行,足下絲履五文章。珊瑚掛鏡爛生光,平頭奴子擎履箱。人生富貴何所望,恨不早嫁東家王?!边@是梁武帝蕭衍的《莫愁女》詩,詩很出名。從詩意看,這位莫愁女是洛陽人,十五歲時就嫁到了盧家,日子過得非常富足??墒?,她過得并不快樂,“人生富貴何所望,恨不早嫁東家王,”就足以折射出她的心情了。
不知不覺已走到南邊的湖岸,一座鳥巢式的建筑突兀在眼前,將我的思緒一下子截斷。突然想到,古往今來文學(xué)、影視作品里叫“莫愁”的女子何其多也,用郭沫若的話來說“古有女兒莫愁,莫愁那地不愁”。莫愁女或許真的只是一個傳說而已,但在這世上,傳說往往比現(xiàn)實更讓人看清事物的內(nèi)在。莫愁是不可尋的,卻又無處不在。這樣想著,不禁打了個冷戰(zhàn)?;仡^看看足跡,已經(jīng)快被飛雪掩蓋住了。
邂逅曾侯乙
這是一個寧靜的普通秋日。陽光明媚,微風(fēng)不起,落葉未飄。一行人坐在旅行車里,向隨州城西兩公里外的曾侯乙墓進發(fā)。
車內(nèi)的場景司空見慣,有人高談著葷素夾雜的段子,有的人昏昏欲睡,有人望著車窗外發(fā)呆。對于將要到達的地方,很多人其實并不關(guān)心,那只不過是一段計劃外的景點而已。別人都看過了,我們既然來到了這個城市,當然也要看。來過了,看過了,再議論一番,然后再漸漸地淡忘,就像我們遇到的一些人、一些事一樣。
車爬上一個小山崗,赫然發(fā)現(xiàn)這里居然是一個軍事單位,看那些標牌,應(yīng)該是一個軍械修造所。這個小山崗叫擂鼓墩,想必曾侯乙當年就在這個地方俯瞰原野蒼茫,擂起咚咚戰(zhàn)鼓操練將士。強大的楚國虎視眈眈,如果不操練出一支驍勇善戰(zhàn)的部隊,以曾國之小恐怕早就被鯨吞蠶食了。我在想,曾侯乙作為一國之君,他大約做夢都沒想到若干年后會有一個當代的軍事單位無意之中看護了他,而且竟然還是造槍炮的。清悅的編鐘聲里,我們可以想象他睡得是怎樣的恬靜和悠然。
大家在講解員的帶領(lǐng)下進入曾侯乙墓展廳,例行公事地繞著墓室轉(zhuǎn)了一圈。舉世聞名的曾侯乙雙音編鐘就是在這個墓室里出土的。游客們似乎對這不太感興趣,他們津津樂道的是棺槨之大,以及那些殉葬的女子。然后,就到展廳外去拍照留影,證明曾到此一游。我在陰氣沉沉的展廳里多呆了會,在記憶里搜尋聽到過的那些編鐘樂曲,同時試圖還原曾侯乙的生活空間。當然,這是徒勞無益的,朱世慧主演的京劇《曾侯乙》,已經(jīng)把曾侯乙的形象固定在我腦海里,雖然我知道他不應(yīng)該是這樣的長相。
走出展廳,繼續(xù)在記憶中敲打編鐘的節(jié)奏,突然聽到朋友們興奮的聲音:看,真像!接著,幾雙眼睛就把光聚到了我身上。我莫明其妙,有人把我拉到了一尊雕像旁邊,隨后就是相機快門的“咔咔”聲,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身邊的那尊銅像是曾侯乙先生。朋友把相機端過來,指著相片對我說,你看你和曾侯乙長得多么像,特別是鼻子。我正要比較,手機鈴聲響起,是幾百里之外的單位打來的,問我某個公文寫好沒有的。接著,又是一條短信,問我論壇一個帖子應(yīng)該如何處理。于是,我不由生出些感嘆,曾侯乙窮盡畢生精力鉆研雙音編鐘,但后世的這些人們,好像更關(guān)心的是他的宮闈秘事。而我此時試圖與他的編鐘之音做一個交流,卻被人拉來與他的外貌做比較,被音樂之外的事關(guān)注著。不同的是,他在陳列的地方活著,我在活著的地方被陳列;相同的是,被陳列的永遠只是軀殼,并不會有多少人真正試圖了解軀殼之內(nèi)的靈魂。
擂鼓墩下即是隨州市博物館。館里有一套復(fù)制的編鐘供游人試敲感受。我拿起小槌,敲了一句《梅花三弄》的旋律。這里也有一尊曾侯乙的銅像,我發(fā)現(xiàn)和我還真有幾分相似。在公元2014年的秋天,我與2500年前的曾侯乙有了這樣的一次交流。這時我糾正了自己的一個判斷,曾侯乙在擂鼓墩上面擂響的并不是戰(zhàn)鼓,而是鐘鼓,于是默念起《詩經(jīng)》中的三句:鼓鐘將將,淮水湯湯,憂心且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