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 徐建新
在城市邊緣,站成一棵莊稼
浙江 徐建新
雙腳深深地踩進泥土,成為田地之上的一棵莊稼,腳,是莊稼的根,扎得越深,莊稼越茂盛。
出生時就赤裸的雙腳,是維系幼小生命的根系。手和腳如莊稼的枝葉伸展希望,向著天空和大地汲取營養(yǎng),為自己成長的快樂而在風雨中手舞足蹈。
從爬行開始,雙腳慢慢地嘗試著與地面接觸,如植物的根系,開始滲透泥土。
無數(shù)次的跌倒,前提是無數(shù)次的站立。跌倒了站起來,站起來,再跌倒,跌倒了,再站起來,并在地球的某一個支點,跨出人生第一步,用自己的雙腳。
“對于一個人來說,這只是一小步……就人類而言卻是一大步”,是登月者阿姆斯特朗種在月球上的莊稼。
生活是一副沉重的擔子,壓在肩上,卻落實在雙腳上,每一步,都會嵌出一個深深的腳印。
炎熱的夏季,路面的塵埃,讓烈日烤炙得滾燙如火。我的雙腳剛從河水的沁涼中拔出,隨即又踩踏在滾燙如火的柏油馬路上,如一次對腳底的歷練,一個又一個水泡,如充氣的氣墊,妄想阻隔腳底與馬路的溫度。
承受不可以卸下的肩上重擔,赤腳行走于生活的坎坷之中。
那是一座高山,路面的崎嶇,可以說這不叫路,或者不可以稱之為路,磕磕絆絆,高高低低,凹凹凸凸,起起伏伏,讓我的雙腳望而卻步。一顆又一顆鵝卵石,悄悄地告訴腳底,它是在怎樣歷練渾圓之品。
上山時踩到的石塊,或遲鈍,或鋒利,只有雙腳知道其中的痛楚。
山高人為峰,生活的擔子,堆得比山峰還高,壓在自己的肩上。
雙腳行走于田野,即使有平坦的道路,總不免有利器隱藏。
這讓我想到荊刺,想到鏵犁的鋒芒,哪怕是一根小小的荊刺,只要刺到了腳底,就會有鉆心的疼痛。
如果不小心,在耕作的時候,雙腳讓牛背后的鏵犁絆倒,可想而知的慘局場面,讓人膽戰(zhàn)心驚,不寒而栗。
人生路上的雙腳,隨時隨地有站不穩(wěn)腳跟的危險突發(fā)。
危險還不止于此。玻璃,平整而光滑,鍍著水銀的背面,把自已的身影照得光怪離陸。
平靜是玻璃的一面。破碎,是玻璃的另一面。
破碎了的玻璃,如村莊拆遷后分崩離析的鄉(xiāng)情,一個又一個村莊從此支離破碎,土崩瓦解。剛剛進城的我躲在城市的角落,如我的雙腳不小心踩上了如此碎裂的玻璃,受傷的定是我的雙腳。而腳指連心,傷痛,由腳而升,直達心臟。
此時此刻,才知道,什么叫心痛。
我只好坐下來,選擇城市的某一個地方,為腳療傷。
行走的雙腳也有不曾協(xié)調的時候。
一只腳深深地眷戀著泥土,另一只腳深深地眷戀著城市的繁華。
這樣的一雙腳,已經步調不一,步伐各異。
一只腳想深深沉下,一只腳想高高抬起。形成落差,富有與貧窮、先進與落后、現(xiàn)代與傳統(tǒng)、時尚與庸俗的落差。
落差,是產生痛苦的根源。矯正落差,或許比縮小落差更加痛苦。
于是,有的雙腳,放棄了前行。如一棵病了的小草,病了的莊稼,根系腐爛,萎靡不振,一如傷殘的心靈,倒伏在路旁。
于是,有的雙腳,一拐一拐地繼續(xù)前行,用自已內在的節(jié)律調整平衡,作痛苦的自療,哪怕血跡斑斑,也義無反顧。
沉舟側平千帆過,
病樹前頭萬木春。
城市和鄉(xiāng)村,是兩條互相交叉的江湖,我的雙腳,不能同時踏入其中。
條條道路通羅馬。
我心中的羅馬,就是穿上皮鞋,努力甩掉農民這個稱號,走上黑色的柏油馬路到達城市的邊沿。
我就這樣在城鄉(xiāng)之間,痛苦地行走著。
可我的雙腳特別的不爭氣,同樣在街上行走,我的腳步總是匆匆忙忙,比常人快出一倍的節(jié)律。人家一看,便知道我不是一個城市人。
不僅僅是雙腳,只要一開口,濃重的鄉(xiāng)下普通話,一聽就知道我是鄉(xiāng)下人。
不僅僅是開口說話,就是不開口說話,只要一抬頭,看看高聳入云的摩天大廈,戴著并沒有戴結實的帽子,就會一下子掉在街上,一看就知道我是一個沒有見過世面的人。
往往這個時候,我就會感覺到自已是一個被城市排擠的人,是這個城市多余的人,或者是這個城市的小丑,是用不合時宜的皮鞋和西裝革履包裹下的一棵莊稼,種在柏油馬路上,遲早會干渴而枯死。
艱難的寫作,是一種文學的行走。
我赤裸的雙腳曾經行走于散文詩的田地,總希望這棵幼苗可以茁壯成長,枝葉繁茂。可在夏季那場暴風雨中,剛剛觸及泥土的根系還沒有來得及站穩(wěn)腳跟,軟弱的枝葉就在風雨中攔腰折裂。
二十五年的療傷,發(fā)現(xiàn)自己的雙腳還可以行走,誰知真正想站起來行走的時候,雙腳是那樣的生硬,那樣的不聽使喚,那樣的磕磕絆絆,而且是沒有了方向,不知道該怎樣行走,不知道該走向何方。
還有行走的方法,是離開地面跳躍著前行,追趕早已前行的同道,彌補失卻的時間,而當我的雙腳一離開地面,我卻再一次失去重心。
跳躍,無非是一種愿望。
于是,生硬的雙腳只能慢慢地行走,屬于一步一個腳印的那種行走。地面的凹凸不平,甚至需要我隨時隨地改變行走的方式:爬行,翻滾,左搖右擺,匍匐而行,只要是緊貼地面的行走。
就這樣,雙腳行走于從農村通往城市的路上,痛,并快樂著。
痛,雙腳知道,有時候會痛到心胸??鞓?,或者是自欺欺人,或許是痛定思痛后的醒悟。
莊子《大宗師》:“泉涸,魚雙與處于陸。相掬以濕,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p>
城市,是風險最大的江湖。盡管,我已經穿上了皮鞋。但我的內心,依然是赤裸著雙腳,踩在城市的柏油馬路上,使勁用力,也踩不出一個淺淺的印痕。
赤腳,行走于江湖,不如相忘于江湖。
于是,我努力折回都市里的村莊,將自己的雙腳深深地插入泥土,在城市的邊緣,重新站成一棵莊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