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愛你，所以認輸

衛(wèi)宣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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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剛懂事的時候就聽別人說，她是他們要來的孩子。她上面有兩個哥哥，父母一心想要一個“貼心的小棉襖”，所以就有了她。她是從陜西抱回來的，聽說那家人連續(xù)生了兩個姑娘，她是第3個，為了要一個男孩，就把她送了人。

說的人言辭切切，似乎對她家里的情況了如指掌。她蒙了，哭著跑回去問母親。母親二話不說，拉著她的手就去找那個多嘴的人，指著那人的鼻子，不由分說就是一番痛罵。她從未見過母親那般厲害的模樣，雙手叉腰，橫眉立目，唾液紛飛，各種惡毒的話仿佛離弦的箭，一串一串地直射出去，直把那人罵得狗血噴頭，臉色發(fā)白。

她跟在母親身后，像得勝還朝的將軍，迎著眾人驚訝嘆服的目光回家，一路上昂首挺胸，揚眉吐氣。她知道母親贏了。在她的記憶中，母親總是贏的——和伯伯姑姑爭論奶奶的養(yǎng)老問題，母親贏了；秋收時，父親不在家，母親一個人幾天沒合眼，趕在下雨前把8畝玉米都收回了家，母親贏了；村干部把她們家的宅基地劃給了別人，母親一路告到縣里，也贏了……母親爭強好勝，一個家，里里外外全靠她一人撐著。

這一次，母親贏的結(jié)果是：從此后，再也沒有人敢當(dāng)面說她是撿來的孩子。而母親就以那樣一種贏的姿態(tài)，驕傲地站在她童年的記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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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再沒有人敢說她的身世，但漸漸地，她還是感覺到自己和這個家有許多的不一樣。一家人都長相普通，唯獨她越長越出挑。一家人都五音不全，她的嗓音卻有金屬一般的質(zhì)感。兩個哥哥都隨父親，性格內(nèi)向木訥，偏她卻活潑伶俐，像一只百靈鳥。

她把這些疑惑藏在心底，只在父母面前極力討巧，做他們貼心的小女兒?？墒?，她還是想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他們的親生女兒。

那一年，電視上盛行選秀節(jié)目，她所在的城市也展開了轟轟烈烈的海選活動。她自恃有一副好嗓子，非要去參加比賽。

母親當(dāng)然不同意。其時，她正讀初三，面臨中考，課程緊，哪里有時間去參選？再說，她從未受過專業(yè)訓(xùn)練，不過是跟著電視會唱幾首流行歌曲。而且，就算被選上了，去參賽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交通費、服裝費、各種包裝費用，不是他們這種家庭能夠承受起的。

母親不允，她就纏，就鬧。她說：“我這么漂亮，嗓子又好，不可能選不上。你總得給我機會讓我嘗試一下吧？倘若一舉成名，以后你們跟著我，我給你們買名車豪宅，讓你們盡享世間榮華……”

母親笑她癡人說夢，任她哀求、使性子，只是不理。眼看報名的日期就要截止了，她終于急了，放出狠話：“不讓我去報名，我就絕食！”

果然就絕了食，兩天不吃不喝，母親端來她最愛吃的糖醋魚，她不理，背過身窩在被窩里涕淚橫流。

妥協(xié)的人是母親。母親摟過她，心疼地掉眼淚：“妞，吃飯吧，只要你肯吃飯，媽什么都答應(yīng)你?！?/p>

她贏了，不過是用了最俗的方式：一哭二鬧三絕食，卻輕而易舉地贏了。而母親就這樣不戰(zhàn)而輸。但是，當(dāng)她欣喜地報名參賽后，第一輪就狼狽地敗下陣來。評委冷冷地丟給她一句話：“連個音準(zhǔn)都沒有，還來參加比賽，胡鬧！”她在臺上急得直哭，苦苦地哀求評委讓她再唱一首。但沒有人理會她。她第一次明白，原來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在乎她的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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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考結(jié)果出來，她的成績不理想，只考了一所三流的旅游學(xué)校。本來可以在本市讀的，母親也說：“女孩子跑那么遠干嗎？離家近一點，好歹有個照應(yīng)。將來畢了業(yè)，找個合適的工作，再找個好人嫁了，我們也就安心了?！?/p>

她被母親的規(guī)劃嚇住了，她當(dāng)然知道母親的心思，父母老了，兩個哥哥各自娶妻成家，留她在身邊，將來他們有個頭疼腦熱的，也好照顧。他們當(dāng)初千辛萬苦要了她，不就是為防老嗎？可是她才18歲，人生的美好畫卷才剛剛展開，她還有無數(shù)的夢想，怎么能就這樣被湮沒了？外面的世界天大地大，她怎么肯被埋沒在這個小縣城里？

她又一次和母親較上了勁，這廂默不作聲地聽著母親的規(guī)勸，那廂卻偷偷在網(wǎng)上找了一家民辦學(xué)校，不聲不響地買了去北京的火車票。母親整理房間時，從她的枕頭下翻出火車票，人就傻了。母親披頭散發(fā)地坐在床上哭天抹淚，罵她狠……她一滴淚都不流，心里想：哪有這么自私的父母？為了自己老了能過得舒服一點，就毀了我一輩子的幸福嗎？說到底，還不是因為自己不是他們親生的閨女。

母親最終還是遂了她的愿，臨走前，母親為她收拾行李，裝了紅薯干，煮了咸花生，炸了五香帶魚，蒸了棗花饃……都是她最愛吃的。她嚷著太沉拿不動，母親還是把一袋子嫩玉米擠了進去。母親說：“離了家，這些東西就吃不到了?！?/p>

她以為自己不會難過的，可是火車開動的那一瞬間，看著母親失魂落魄地朝她揮手的樣子，她的淚還是涌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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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了才知道，那所學(xué)校管理混亂，不但沒能像承諾的那樣為他們安排工作，連畢業(yè)證都難拿到手。兩年后，她被分到一家旅游公司實習(xí)。因為沒有導(dǎo)游證，只好做“野導(dǎo)”，比別人做得多，拿到的薪水卻很少。

出來4年，她一直沒有回家，她想等自己混出樣子后衣錦還鄉(xiāng)，可日子似乎越過越難，賺的錢付了房租水電費、伙食費后，連像樣的衣服都買不起。母親打電話說：“實在混不下去就回來吧，你大姨的婚慶公司缺一個司儀，你能說會唱，干這個合適。你都22歲了，鄰居小婭和你一樣大，孩子都生了……”

她聽得心煩，燕雀安知鴻鵠之志？留在大城市，未來便有無限可能。回家做一個小司儀有什么意思？結(jié)婚，她不急，她相信有一天，她的王子會給她一個錦繡未來。

她并沒有等到她的王子，卻被同學(xué)騙去湖北做了傳銷。同學(xué)說：“先拿1萬，等發(fā)展了下線，自然就有幾十萬的錢?！彼螂娫捪蚰赣H要錢，撒謊說要買一個導(dǎo)游證。母親就信了，兩天后，1萬塊錢打了過來。母親的留言是：“快過年了，回家吧。”

結(jié)果當(dāng)然沒有幾十萬的錢“嘩嘩”而來。因為發(fā)展不來下線，她被禁錮在那個傳銷窩點，為很多人做飯、洗衣、打掃衛(wèi)生。那年春節(jié)，她還是沒有回家，她想回，但回不去了。

那一夜，看到母親和警察闖進來時，她驚呆了。母親抱住她就哭了，反反復(fù)復(fù)只有一句話：“乖，跟我回家……”

后來她才知道，她幾年沒回家，母親怕她出事，就照著她留的地址找了過來，求助了當(dāng)?shù)孛襟w，才知道她被卷進了傳銷團伙。母親又與警方聯(lián)系，才將她解救出來。她很難想象，在那個陌生的城市里，一個并不認識幾個字的村婦，怎樣焦急地尋找著她的女兒。

這一次，母親算是贏了嗎？可她總覺得，母親又輸了，因為她養(yǎng)了一個多么不成器的女兒?。?/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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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后，她在大姨的婚慶公司做了司儀，沒多久就在縣城里小有名氣。不斷有人給她介紹男朋友，青年才俊、高干子弟隨她挑選，她卻偏偏喜歡上了公司里搞攝像的小伙子。

小伙子家境貧寒，家里還有年邁的雙親。母親強烈反對，苦口婆心地勸她：“妞啊，你可別犯傻，放著好條件的不嫁，非要那窮小子不可？他房無一間，地?zé)o半畝，拿什么養(yǎng)你？”

她犟：“我自己有手，為什么要靠他養(yǎng)？再說，現(xiàn)在窮不代表將來也窮，你們怎么那么短視？我就要嫁他，明天就結(jié)婚?！?/p>

母親怒了，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吼道：“你敢？你今天要敢邁出這門半步，就等著回來給你媽收尸吧！”

她一急，倔脾氣又上來了：“你們不同意，我和他私奔去！”然后不管不顧地甩門而去。

終于沒有私奔成。在火車站，他們被急奔而來的母親攔下，母親拉住她，語無倫次地哀求：“妞，別走……媽求你了……媽回去就給你準(zhǔn)備嫁妝，同意你們結(jié)婚……”

母親的聲音在風(fēng)中顫抖，頭發(fā)被風(fēng)刮得蓬亂，一雙淚眼里全是焦灼、憐愛與憂傷……她忽然發(fā)現(xiàn)，那個強大的母親、好勝的母親，原來那么弱、那么小、那么卑微，只要她輕輕向前抬起一步，就能將母親擊倒、擊垮、擊毀。

她知道，她又贏了母親，可是此刻，她的心為什么這么痛、這么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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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么多年來，在和母親的斗爭中，每一次她都是必然的贏家，輸?shù)哪莻€人永遠是母親。

后來，她看到那個故事——從前，有兩位母親爭一個孩子，縣官讓她們搶，孩子被拉得痛，哭了，親生母親心一軟，先松了手。

她想起過往的種種，心剎那間被擊中。她明白了，為什么面對她的任性霸道、蠻不講理，一向好勝的母親卻總是心甘情愿地輸。那只是因為，她是她最愛的那一個。她已不再追究自己究竟是不是他們親生的女兒，因為母親已經(jīng)用她一次次的認輸告訴自己：她愛她，一輩子。

（杲罡摘自《快樂悅讀·語絲》）（責(zé)編 冰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