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里柯的城市：“形而上”的謎異、空荒與憂郁

王援

作為“形而上畫派”創(chuàng)始者的契里柯，別具手眼之處在城市風景畫中得以完全表現(xiàn)，而其“形而上藝術(shù)”理念也在其間充分實現(xiàn)。誠如論者所言：“契里柯在本質(zhì)上是城市風景畫家，在這一領(lǐng)域，他發(fā)揮了最大的創(chuàng)造性?！逼趵锟碌亩际酗L景畫，像一面面奇異之鏡，映現(xiàn)城市幽靈的鏡像，而那幽靈就出諸于我們的身體一心理，是我們的現(xiàn)代性體驗，是我們在城市中的存在的另面。他扯斷日常生活的邏輯與記憶之線，致力于捕捉事物的反常一面，感受午后街道與廣場的謎異，喚回史前與古典的永恒與無限、懷念與空荒，結(jié)晶轉(zhuǎn)瞬即逝的“預感時刻”，鋪展寂寞、憂郁與惶然的直射或斜照之光，也割出碩大、悠長的幾何形陰影，總之，是發(fā)現(xiàn)都市的“形而上面”。契里柯的城市，一個“形而上”之謎，迷惑著我們，給我們惝恍的靜寂與未知的驚悸，也召喚著我們來沉思，像沉思一個久遠又現(xiàn)代的謎那樣。

捕捉形而上時刻

J·T·索拜曾如是概括“形而上畫派”的宗旨：“這一畫派的目的，簡略而言，便是描繪被哲學的幻想所強化的形象，通過物體在‘不真實的背景上具有召喚力的并置，傳達出一種神秘感?！痹谶@一理論概括里，“哲學的幻想”一詞應當引起我們的注意，其本身即有“形而上繪畫”的意味。哲學是思想一概念，怎么能與“幻想”并置與聯(lián)結(jié)呢，而又如何強化形象呢？這不是一種矛盾嗎？這并非將哲學與幻想、形象混為一談，而是找到思想與意象之間豐富的關(guān)聯(lián)方式，在概念與形象之間去探尋可能的運動方式。在德勒茲看來，“這并非說這些‘意象是思想與概念的例示、圖解或者說明，而是說，思想一概念本身就包含著有待展開的豐富而模糊的意象，它在自身內(nèi)部就包含著朝向具體‘意象而運動的內(nèi)在趨向”契里柯醉心于尼采與叔本華，但并非簡單地去圖解他們的哲學思想與哲學概念，而是以其天才的敏感與覺悟去捕捉思想一概念所內(nèi)含的“豐富而模糊的意象”，在思想—概念朝向具體意象的運動中去汲取幻想的形式與力量。我們可以說，這是非理性哲學所激發(fā)的幻想，亦可說這是哲學所內(nèi)含的幻想維面?！罢軐W的幻想”是一種哲學式的幻想，具有形而上抽象意味的幻想。

契里柯認為“萬物都有兩面：正常的一面，即我們幾乎總是看到的，也是他人在一般情況下看到的；另一面，幽靈的或形而上的一面，只有少數(shù)的人，在一時心靈感應或形而上抽象之間才看得見，正像某些實體所在的物質(zhì)是太陽光無法穿透的，只有在人造光線的力量下才會顯現(xiàn)，例如X光?！笔紫?，契里柯為世間萬物預設(shè)了一種深度模式（形而上的假設(shè)），即事物有兩面，有表層領(lǐng)域與深層領(lǐng)域之別：表層領(lǐng)域是平常的一面，人人可感可見可知；深層領(lǐng)域是形而上的一面，是正常的感知、邏輯與記憶所無法穿透的，須訴諸“一時心靈感應或形而上抽象”。其次，契里柯以“幽靈”形象來譬喻“形而上”的概念，亦或說他以“形而上”一詞來闡釋“幽靈”的概念。作者通過暗示、隱喻的方式，讓我們領(lǐng)會深層領(lǐng)域的意蘊：正常狀態(tài)下不可見的（或曰反常的），多數(shù)人難企及的，幽靈式的幽秘與神秘，玄學式的玄妙與奇異。換言之，萬事萬物的反常、幽秘、神秘、玄妙與奇異的一面，便是它們的“幽靈面”或“形而上面”。

契里柯所描繪的城市，多來自意大利。廣場、火車站、古希臘塑像以及古典建筑（門廊、教堂等），是其畫作主要表現(xiàn)的對象。他在《形而上美學》中說：“在城市的結(jié)構(gòu)中，在廣場、庭院和公共人行道、港口、火車站等建筑形式上，存有一種大的形而上美感的基礎(chǔ)?！钡徽撌呛畏N建筑、哪般景觀，均已置于契里柯式的“形而上”的觀察之下，顯現(xiàn)出奇異的形態(tài)，成為“被哲學的幻想所強化的形象”，“傳遞出一種神秘感”，風格自成一家。他利用線條與角度、面積與體積、寬闊的光與碩大的影、非邏輯的物體組合、多重而錯亂的透視、不合理的比例等，成功地“架構(gòu)出了事物新的形而上心理狀態(tài)”。于是，那古典建筑的結(jié)構(gòu)形式蒙著一層現(xiàn)代的迷惘與憂郁，嚴謹、冷靜與理性的幾何圖形也繚繞著夢幻的、潛意識的氣息，拱門的弧線及其一角陰影透露出不安的預感。就在這非真實的空間里，在神秘的氛圍中，我們?nèi)粘５倪壿嬇c記憶的穿線中斷，迎來一個反常的時刻，形而上的時刻，以此洞見城市深處所潛藏的“幽靈”。正如契里柯在《論形而上藝術(shù)》所說：“藝術(shù)是那致命的網(wǎng)，像捕捉神秘的蝴蝶一樣，在活動中捕捉住這些一般人因無知或分心而不察的奇異時刻?！?/p>

謎異、空荒與憂郁

契里柯鐘愛“謎”的元素、氛圍、感覺與時刻，為“謎”所誘惑，因“謎”而啟悟，可證諸其一系列畫作的命名，如《謎畫》《神諭之謎》《一個秋天午后的謎》《薩勃迪之謎》?？梢哉f，“謎”是契里柯的風格要素，乃至是其藝術(shù)的原型語碼。他的以意大利城市為題材的畫作，即從“謎”的誘惑與啟悟中誕生。在回顧《一個秋天午后的迷》的創(chuàng)作時，他說：“秋天的陽光溫熱而強，照亮教堂及雕塑的正面，那時我有種奇異的感覺，好像我第一次見到這一切。那幅畫的構(gòu)圖就顯示在我的腦中。現(xiàn)在我每次看到這幅畫都會回想到那時刻，而那時刻對我來說仿佛是一個謎?！?/p>

“謎”意味著神秘、隱秘與玄秘，意味著未知、不安與無從解釋，意味著命運和預感。這即是他賦予城市的“形而上的心理狀態(tài)”，姑且將之統(tǒng)稱為“謎異”，既是形式風格的特征，也是一種現(xiàn)代性體驗。比如，在其成名作卜條街道的神秘與憂郁》中，一條空寂、坦蕩、干凈的街道，夾于一明一暗兩棟建筑之間，被午后陽光照得格外明亮，仿佛臨近熔化，引起恍惚不安的情緒。街道與明處的白色拱廊，延向無盡的、未知的遠方，像未知的命運之路。有一個女孩在空街上跑動，玩滾鐵環(huán)的游戲。較諸立體而高大的建筑，她像一個單薄又渺小的影子，位于畫面邊緣，與其他物體占據(jù)的畫面面積形成反差，這是一個弱勢而又活潑的形象，無法駕馭城市的街道，無從掌握命運之謎。在小女孩的前方，那通向未知的路上，投下一條長長的神秘的影子，將明亮之路截斷。那神秘的、幽靈式影子出自何物？實體被暗處的建筑遮擋，我們不得而知。可以揣測，那是一座雕像的影子。由于我們對女孩持續(xù)跑動的想象，那條空間上縱深處的神秘影子，便也造成了時間上的“預感時刻”：她與影子必將在未來遭遇。此外，謎一般的氛圍，幽靈的氣息，也藏于俟次排去的拱門的暗處、后門敞開的貨車深處以及神秘的三角形暗影。在整體上，這幅畫就像童年的謎異的夢境，惝恍迷離，惶惶不安，神秘莫測。我們身陷這遙遠的夢境之中，無力掙脫，迷失其間，就像陷入一個巨大的謎之世界。endprint

契里柯的城市，是一個靜止、消聲與空寂的世界。他畫的是城市景觀，是現(xiàn)代文明的載體，卻剝離了它的欲望、運動、速度、音響與群眾。這仿佛是一個病中靜養(yǎng)的、午后慵倦的、陷入沉思的城市。比如，《羅馬廣場》里是空曠寧謐的廣場，其間橫臥一尊靜思式的古希臘雕塑。又如，在《有騎士銅像意大利廣場》中，依然是空曠的廣場，其中有冥想靜思性質(zhì)的銅像，遠方默立著高聳的煙囪。畫面上雖有兩人，卻渺如螻蟻，似在交談，反襯城市之空寂。再如，《預言者的報酬》，同屬“意大利廣場”系列，雖然后景里有跑動的火車，暗示這是一個仍在運轉(zhuǎn)的現(xiàn)代城市，卻依舊無法帶動前景中那荒涼、靜止而古典的世界，兩者已被一道紅磚墻所隔絕與疏離，反倒顯出火車的寂寞。廣場上有女性橫臥雕像，形象源于古希臘神話中的阿里阿德涅，一個被遺棄于荒島的、疏離的、孤立的、沉睡著的形象。遺棄、荒島、疏離、孤立與沉睡，這就是契里柯賦予現(xiàn)代城市的一種“形而上的孤立”，永恒的孤立。契里柯的城市是“空荒”的，空寂與荒漠化的空間，仿佛是史前的世界，也像是古代遺址，現(xiàn)代性被隔絕，并呈現(xiàn)出這一“隔絕”本身，比如遠處孤立的煙囪、被紅墻隔離的火車。

契里柯的城市畫面，除卻夢境般的謎異與凝滯式的空荒，也流露出憂郁與哀悼的情緒，喚起我們內(nèi)心深處遙遠的感傷與落寞。僅從其畫作的題名中，便可知憂郁、憂傷是其主導情緒，如《憂郁》《一條街道的神秘與憂郁》《憂郁的一天》《離別的傷感》《出發(fā)的悵惘》《無限的鄉(xiāng)愁》，凡此種種，不一而足。契里柯制造憂郁效果的藝術(shù)手段是多樣的，或利用時間所積淀的文化心理意味，如秋日的凄清、黃昏的感傷；或利用光影襯托，在寬闊干凈的明亮中投下陰影，引發(fā)一縷莫名的憂愁、一絲不安的隱憂；或利用人與環(huán)境的反差，渺小人物在巨大建筑之下的無助，伶仃身影在空寂環(huán)境里的孤單；或構(gòu)筑一種類似史前、遺址與童年式的空間，遙遠記憶中的空間，由此營造滄桑、懷念與追挽的氣氛。比如，在《無限的鄉(xiāng)愁》里，渺小、朦朧而單薄的人影，在空曠之地和巨塔之下所顯露的孤獨無助。又如，《憂郁的一天》里，秋日蕭索，黃昏落寞，影子式的人孑然立于空荒的廣場，遠處是象征遺棄、隔絕的阿里阿德涅的雕像，在在引起孤獨之感傷。再如上文提及的《一條街道的神秘與憂郁》與《預言者的報酬》，前者是童年記憶與夢境中的街道，后者是時間靜止的、地老天荒式的古代廣場，兩者皆予人懷舊的感傷。

諸上多樣藝術(shù)手段，通常是并用共存、彼此協(xié)助、互為襯托的，共同制造憂郁的情緒，仿佛無處不在，一時難以溯源。自然，多樣的手段也喚起多樣的憂郁，如上文提及的孤獨、無助、落寞、憂慮以及追懷逝去的感傷，等等。其中公認的主導性情緒，是追懷逝去的感傷，那“無限的鄉(xiāng)愁”。所謂“鄉(xiāng)愁”，既意味著懷念童年與故鄉(xiāng)，意大利是契里柯的童年故鄉(xiāng)；也意味著文化的鄉(xiāng)愁感，即對古代與傳統(tǒng)的懷念，意大利是文藝復興的原點。童年、故鄉(xiāng)與傳統(tǒng)，讓現(xiàn)代人有“歸鄉(xiāng)”的感覺。事實上，關(guān)于意大利城市的一系列畫作，是身在巴黎的契里柯在回憶與想象中完成的，呈現(xiàn)的是回憶與想象中的形態(tài)，所以畫面中的城市空間是非現(xiàn)實的，有著回憶的調(diào)子、懷念的氣氛以及“無限的鄉(xiāng)愁”。時代新機迭出，世界變動頻仍，就在這時空的巨大張力之間，源源不斷地生成現(xiàn)代的憂郁。

可以說，在契里柯的城市風景畫中，謎異、空荒與憂郁是其所建立的“形而上的心理狀態(tài)”，也是他與我們的現(xiàn)代性體驗。它既是特殊的、契里柯式的，也是普遍的，捕捉到每一個現(xiàn)代人心靈深處的幽靈。視野

（責任編輯：張濤）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