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乃季+王健+卓然
所謂“文學經典問題”是指20世紀90年代中后期以來圍繞著文學經典而展開的各種爭論。當代文學經典的生產問題,文學史寫作中的經典評價問題,文學經典進入各級教科書問題,文學經典被“戲說”“大話”以及被改編成影視劇的問題,暢銷書與通俗文學能否成為文學經典的問題,大眾審美趣味與文學經典的關系問題等等,都引起了論者的極大興趣,展開了激烈的論爭。
在經典文學時代,經典化了的文學生活造就了文學經典主義(或經典文學觀)。文學被認為具有核心價值,經典文本也突出了印刷文化時代識文斷字的社會特征,具有強烈的精英文化色彩,并形成了一種心理定勢:文學媒介勝過電影、電視、網絡等其他一切媒介。文學經典還得到了傳統、現狀、較高文化水準和天然權威感覺的支持。它是“天然”的東西,是不成問題的。一直以來,這種觀念支配著我們的文學生活,并決定著文學史的敘述。
然而,隨著“后文學時代”的到來,文學經典不證自明的確定性和最高權威卻遭遇了現實和觀念的雙重挑戰(zhàn),文學經典在文學空前危機的事實面前,其存在的合法性和合理性都受到了質疑,不可避免地成了學界一個不得不討論的問題。
從20世紀90年代中后期開始,“數字化生存”成為一種全球趨勢。歐美等發(fā)達資本主義國家的數字化生活程度顯然要高于中國,但在全球化的背景下,作為一種趨勢,數字信息技術為整個人類社會提供了一種嶄新的生活方式,不僅影響了我們的物質生活,也深入到了我們的精神生活中。
在信息社會和全球化的背景下,“文學經典問題”當然不是中國當下特有的問題,而是一個全球性的問題。首先,“文學經典問題”的出現都是建立在“后文學時代”來臨這個社會背景上的,“全球化”的進程和信息技術的發(fā)展為重新評估文學經典提供了一個新的參照系;其次,包括西方馬克思主義、解構主義、后現代主義、消費社會理論、文化研究等在內的此起彼伏的西方社會文化思潮為文學經典研究提供了新的共同的理論資源,傳統的經典概念和文學經典化理論正是由于各種“后現代”理論話語的出現而受到了普遍的質疑。
“文學經典問題”實際上是人類的文學生活由經典文學時代進入“后文學時代”的歷史產物,因為文學的劇烈變動必然要反映到文學研究中。一方面,從文學生活的客觀現實而言,新的電子媒介文化產品與一些邊緣文體大肆入侵文學的領地,與文學傳統中被視為雅正的經典文學構成相互競爭、相互影響和相互滲透的局勢;另一方面,從學術界內部而言,雷吉納·羅班所說的“大眾文化壓路機”大大動搖了此前對文學本體的界限的信念,文學本體的分崩離析使得“今后不再存在單一的文學”,而是山頭林立,每個山頭都有自己的文學風貌、創(chuàng)作方式或自己的文學觀念。在這種情況下,文學及其經典必然問題化,實際上也就是放到一個新的文學環(huán)境中重新思考其功能與價值。
由于西方發(fā)達國家在20世紀60年代就進入了生活資源豐盛的“消費社會”,并呈現出“后文學時代”文學生活的特征,關于經典的論爭由此展開,文學史上的文學經典開始遭到被布魯姆譏諷為“憎恨學派”的一些研究團體的批評,認為經典的構成充滿了意識形態(tài)的因素,只不過代表了“已死的歐洲白人男性”,必須“打開經典”。文學研究內部的不少學者也對文學及其命運展開了反思。而我國由于社會形態(tài)及生活資源的豐?;潭鹊榷喾矫娴脑颍拔膶W經典”問題直到90年代才開始引起學術界關注,并受到了西方社會各種有關“經典”的話語的影響。
我國的“文學經典”問題話語場異?;钴S而混亂,各種事件層出不窮,各種觀點進行著激烈的交鋒。“挑戰(zhàn)經典”與“捍衛(wèi)經典”的話語吸引著不同立場的學者廣泛參與進來??v觀近20年“經典”問題的發(fā)生發(fā)展,其大致脈絡還是比較清晰的,可以將之劃分成兩個階段:第一階段,大致從1993年到世紀之交的“經典”問題發(fā)生期,在這個階段,主要是圍繞著經典的“概念”之爭與“事件”之爭而展開的;第二階段,從世紀之交一直延續(xù)到今天,可稱之為“經典”問題的理論研究期,在第一階段問題的基礎上,學術界有意識地加強了關于經典問題的理論研究。
第一階段:“經典”問題發(fā)生期
實際上在20世紀80年代,國內就已有學者提出了“20世紀中國文學”的概念與“重寫文學史”的主張,這當然涉及到20世紀中國文學經典的認定標準問題,但這些主張直到90年代中后期才有具體的研究成果,出版了一批具有較大影響力的現當代文學史著作,如王曉明主編的《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論》(1997年,東方出版中心),黃修己的《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1998年,中山大學出版社)、陳思和主編的《中國當代文學史教程》(1999年,復旦大學出版社),洪子誠的《中國當代文學史》(1999年,北京大學出版社),王慶生主編的《中國當代文學史》(1999年,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等等。
1993年9月,荷蘭著名學者佛克馬、蟻布思來北京大學做學術講演,在講演中介紹了西方關于文學經典的討論,并專門談到了現代中國經典構成的歷史發(fā)展問題,在學界引起了廣泛的關注。有學者稱佛克馬的演講仿佛提醒了中國文學人的經典記憶,“經典”問題由此開端。
1994年,北京師范大學的王一川主編的《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大師文庫·小說卷》引發(fā)了“20世紀中國文學大師重排座次”事件,座次的前六位依次是魯迅、沈從文、巴金、金庸、老舍、郁達夫,茅盾落選,這一事件引起軒然大波,因為這種排座無疑是對建國以來形成的“魯郭茅巴老曹”經典秩序的顛覆,而金庸的武俠小說作為一種“現象”開始受到不少學者關注。
1995年10月,加拿大學者斯蒂文·托托西在北京大學的講演中涉及到了讀者與經典形成的關系、經典化的復雜性以及經典的積累等問題,并介紹了“恒態(tài)經典”與“動態(tài)經典”的概念,引起了國內學術界的重視。
進入20世紀90年代后半期,由于面臨世紀末,對一個世紀的文學進行總結與反思成為可能,各種版本的“百年文學”書系紛紛出版,引發(fā)了“百年文學經典”的“混戰(zhàn)”:1996年,謝冕、錢理群主編了北大版《百年中國文學經典》;1996年,謝冕、孟繁華主編了海天版《中國百年文學經典文庫》;2000年,人民文學出版社開始出版《百年百種優(yōu)秀中國文學圖書》,香港《亞洲周刊》進行了“20世紀百部中文小說”的評選。此外,還有形形色色各種文學的經典選本,如2001年文化藝術出版社推出的“走向諾貝爾”書系,對“文學經典問題”也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在《百年中國文學經典》的序中,謝冕認為“任何關于‘經典或‘精華的厘定都是相對的”,“盡管如今‘經典并不代表讓人敬畏的神圣,但經典都始終意味著一種高度”,《百年中國文學經典》入選的作品,“大體只是編者認為的最值得保留和記憶的作品。這樣說當然不是認為那些眾多未入選的作品就應該被遺忘,事實上有多少個選家,就有多少種選本,同時也存在著各異其趣的選擇標準。這在文學觀念變得多元化的今天,就更是如此”。錢理群則認為《百年中國文學經典》是對新文學的歷史總結,顯示的是中國文學在20世紀已經達到的高度?!鞍倌晡膶W經典”之爭把“經典”問題推向了高峰。
與此同時,文化研究開始在國內風生水起,對非經典文學表現出了濃厚的興趣,沉浸于“日常生活的審美化”,不斷解構著經典,刺激著國人的“經典情結”,并與各種“重評”“再解讀”的浪潮一起呼應著此前的“重寫文學史”的主張。
20世紀90年代中期開始形成的“紅色經典熱”,一方面使人們沉浸在由經典引起的懷舊情緒中,一方面又把人們的目光引向了對“文學經濟學”的討論。
由1996年《大話西游》在國內高校開始受追捧開其端,包括后來的“《Q版語文》”事件以及互聯網上各種對經典的“水煮解讀”、“麻辣解讀”現象為代表的“大話文藝”現象的流行,1998年的“《斷裂》”事件等等,則代表著青年亞文化群體與文壇上的新生代以一種反叛的姿勢對經典進行了消解與祛魅。
第二階段:“經典”問題的理論研究期
這一時期,雖然各種與“經典問題”相關的現象與事件并沒有終止的趨勢,但與第一階段相比,更注重對“經典問題”的理論探討。由“百年文學經典”引發(fā)的經典混戰(zhàn)開其端,各種直接以“經典問題”為主題的學術性研究論文呈現出井噴之勢,也出現了一些關于“經典”問題的研究專著與論文集。
人類的一只腳剛邁入新世紀,美國著名學者J·希利斯·米勒就在北京召開的“文學理論的未來:中國與世界”國際學術研討會上拋出了“文學終結論”,引發(fā)了文學“死與不死”的爭論;2005年新浪博客“文學死了”事件再次向人們宣告了經典文學的危機;以于丹和易中天為代表的“經典熱”現象,則表現出了經典向大眾趣味的認同,與各種經典的影視化一起以經典的廣泛傳播與快速消費消解著傳統的經典形象;伴隨著網絡的快速發(fā)展而迅速成長壯大的網絡寫作,在短短幾年內就聚集起了龐大的文學人口基數,對經典文學造成了強烈的沖擊。
進入新世紀后,“文學經典”問題的理論研究的加強趨勢充分反映在各種直接以“經典”命名的學術研討會的頻頻舉辦上:
2005年5月,由首都師范大學文學院文藝學學科、北京師范大學文藝學研究中心和《文藝研究》編輯部聯合主辦的“文化研究語境中文學經典的建構與重構國際學術會議”在北京召開;2005年12月,由《外國文學研究》雜志、湖北省外國文學學會、中南民族大學共同主辦的“新時期外國文學經典的研究與教學”學術研討會在湖北武漢舉行;2006年4月,由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文學評論》編輯部和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共同主辦的“文學經典的承傳與重構”學術研討會在陜西師范大學舉行;2006年10月,由中國社會科學院外國文學研究所、《外國文學評論》編輯部和廈門大學文學院共同主辦了“與經典對話”全國學術研討會;2007年8月,由首都師范大學主辦的“文學經典化問題:文學研究和人文學科制度”國際學術研討會在北戴河舉行;2007年9月,由首都師范大學文學院、《文藝研究》雜志社主辦,貴州大學人文學院承辦的“大眾傳播時代的文學經典”學術研討會在貴州省貴陽市舉行;2007年12月,由北京大學東方文學研究中心、北京大學外國語學院主辦的“東方文學經典:翻譯與研究”學術研討會在北京大學召開;2008年4月,浙江省當代文學研究會和寧波大學文學院共同主辦“經典解讀與當代文學學科建設——浙江省當代文學研究會2008年年會暨國際學術討論會”;2008年11月,山東省文登市召開“閱讀中外經典,享受讀書樂趣”研討會:2009年6月,華東師范大學召開“文學經典的重釋與普及”研討會;2009年10月,浙江省比較文學與外國文學學會、浙江省作家協會外國文學委員會、臺州學院等單位在浙江臺州聯合舉辦了“世界文學經典傳播與研究”學術研討會;2010年10月,《外國文學研究》與合肥工業(yè)大學外語學院在安徽合肥聯合舉辦“文本、歷史和語境:倫理視角下的文學經典重讀”學術研討會;2011年8月,在山西省萬榮縣召開了中國新文學學會第27屆年會暨“革命歷史書寫與文學經典”學術研討會。
與此同時,各學術刊物也開始集中刊發(fā)一批關于“文學經典問題”的爭鳴文章,并基本形成了“審美一本質主義”與“社會一建構主義”兩種具有爭鳴性質的經典化理論。
很顯然,眾多的現象、事件以及對經典的持續(xù)關注,確實把文學經典放到了風口浪尖上,“文學經典”一時之間仿佛也成了一個時髦的流行詞匯?!拔膶W經典”問題場域匯聚了形形色色觀點的爭論,凸顯著社會文化價值觀念的急劇嬗變,也反映出不同個體的理論立場。正是在這樣的語境中,使得關心文學經典的人越來越焦慮。因為,一般來說,“學界討論什么問題,就是對什么問題表示焦慮的一種形式。今天討論‘經典問題,問題背后所凸顯的可能恰恰是對這一問題的焦慮”。
通過這些事件和爭論,可以發(fā)現,我國的“經典”問題關注的焦點主要集中在了以下幾個方面:
首先,關于“什么是經典”的問題。這是任何一個關注文學經典的人(不論是支持還是質疑甚至反對文學經典)都必定無法繞開的問題。在經典研究中,研究者首先要對這個問題做出回答。而縱觀文學經典問題,參與論爭者基本上都會對“什么是經典做出自己的界定,有不少文章對經典的概念進行了直接梳理和闡釋,而其他大部分文章可以說至少都間接地涉及到了“經典”的概念問題。圍繞這個問題,審美一道德本質主義者與文化建構主義者展開了激烈的爭論,前者普遍認為經典之所以為經典有其內在的本質規(guī)定性,認為經典代表著美學與道德的最高成就,是具有普遍意義的美學一道德典范,而后者更關心具體的社會文化語境在建構經典的過程中所起的作用,往往把這個問題轉化為“誰的經典”“何種意義上的經典”等問題。
其次,經典化和經典建構問題。這是文學經典的形成機制問題。任何文學作品都不是先天地從一出現就成為經典的,任何人都不會否認一個文學文本成為經典必然存在一個“經典化”的過程,也即歷史化過程。對文學作品的歷史化考察,成為了人們普遍關心的問題。尤為受人關注的是,在“后現代”風潮之下,解構經典、為經典祛魅成為一個熱門的學術問題。傳統的文學研究者和文化研究者在此問題上各持一端,文學研究往往并不關心經典是如何被確立的,而是致力于從作為審美對象的經典文本身上尋找審美價值和道德價值,為經典文本提供其之所以為經典的合法性。這種思路多少帶有米蘭·昆德拉所說的“懲罰尋找錯誤”的傾向,因此遭到不少攻擊。而文化研究一方面承認經典的存在,但又認為經典的確立是一個非常復雜的問題,其間不僅關涉著時空的文化差異性,還糾葛著諸如政治、經濟、文化權力等復雜關系。
第三,文學經典與大眾消費文化的問題。文學經典面臨挑戰(zhàn)與危機和當前我國社會正在進入消費社會直接相關,大眾消費文化的興起沖破了經典被精英文化獨霸的格局,使中國當代文學進入了一個眾聲喧嘩的“雜語”時代。在大眾消費文化語境中,人們不再把文學當成一個神圣之物加以膜拜,而把其納入到文化產品的序列中,傳統的閱讀過程變成了滿足需求的消費過程。不少文學者指出,正是文學經典與消費文化語境的沖突導致文學經典的危機,文學經典的商業(yè)擴張很可能導致傳統文學經典的終結。
第四,文學經典與文化研究。文化研究對經典理論造成了巨大沖擊,在促使原有經典裂變的同時,也拓寬了經典研究的視野。不少學者站在文化研究的立場上解構了經典的神圣性,即為經典祛魅,但也有不少學者對于文化研究對經典的沖擊表示了自己的憂慮。
從經典研究來看,學術界在關注中國當代文學經典化問題的同時,還尤為關注“經典”所體現的社會價值和功能問題。“經典研究從其本質而言是探尋文學的當代價值和功能的問題。正如佛克馬以無可置疑的口吻提到的那樣:“現在對文學經典日益增長的興趣是建立在人們對其作用和價值懷疑的基礎上的?!睆倪@個角度來說,當代文學新經典的生成倒成了一個相對次要的問題,重要的是這個時代到底有無經典、是否需要經典,以及在什么意義上被確立為經典,即文學的經典化機制到底是如何運作的,是否具有合法性。
也就是說,在“后文學時代”,對文學經典生產機制的關注壓倒了傳統上對個別經典文本的研究而成為當前經典研究的重點。從這個意義上說,當前的經典研究最為關注的問題是經典最終是通過什么樣的話語系統與社會關系系統在什么樣的語境中被生產出來的問題,是不同的經典化過程中體現什么樣的文學價值和文學標準的問題。經典之爭的實質是觀念的論爭,是不同的文學觀念相互碰撞而產生的論爭。
(責任編輯:李明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