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啟昌
你用堅硬的外殼包裹著柔軟的內心。在漢語詞匯的汪洋大海里,你偶露崢嶸,便是一部里程碑似的詩集問世。你不琢磨世間留名,只為詩美留香。繼《東北角》《青銅手》《蒼茫九歌》《最后的執(zhí)燈者》等幾部大作之后,你懷抱一輪太陽,完成了歲月劃定的一個甲子。這次讀你的新著《與滴水飛翔》,你已經(jīng)是六十歲的小老頭了。比起卷發(fā)如飛的普希金,你是老了,洗盡鉛華,寵辱不驚。但比起白發(fā)銀須的泰戈爾,你那滿頭烏黑的詩情畫意,你那滿臉智慧與蓬勃朝氣,正在年輕。我們這次見面是在黑山路綠豆角的餐廳里。四個人圍成一個小小的沙龍。四人中,一位是哲學家,正在修纂他的即將付梓的《中華文化海外傳播史》;兩個寫散文的,也都喜歡讀詩。別人讀詩養(yǎng)心養(yǎng)眼;我讀,養(yǎng)嗓,養(yǎng)咽。我手捧經(jīng)卷,坐成入定的老僧,喃喃誦道:
一白加一白再加一白,
我說的是一盞潔凈加一縷清香再加一方綿軟,
我說的,是我的早飯,
——例行的清晨例行的習慣:
白菜、豆腐和一只瓷盤。
與世界太多油膩無關,
與素心向佛無關,
與粗茶淡飯夢想延年益壽無關,
——我是普通老百姓中家常的一員,
大家什么樣子,
我就什么樣子。
家常日子,家常菜飯,
家常的太陽,像一堆溫軟棉花桃臥在窗前,
——而我食草動物一樣簡單,
食無語,且細嚼慢咽,
讓一種白,緩緩走進身體。
白菜的清白,豆腐的潔白,
一碗白水的明白,
我感到有來自泥土的氣息在寬闊地蔓延,
堅持著不叫我的內部變黑,
——相比眼前的瓷盤,
更像一只瓷盤。
我不拿腔作調,卻也有板有眼,好像你王鳴久吃早飯,細嚼慢咽。讀《白菜豆腐和瓷盤》,我讀出了你白色如練的樸素,讀出你對白色家常的堅守,讀出你來自泥土的淡定,讀出你禪宗式的頓悟和你生命流蕩的巨大的精神氣場。在滿世界油腥,禽流感橫行,口蹄疫泛濫,空氣中排放著黑色的霧霾的時刻,你潔身自好,堅持著不叫自己的“內部變黑”,在別人的困惑中堅守著自己的樸素與純粹,清白和優(yōu)越。
這其實是你詩人的宣言。你的宣言,不直輸直灌,你講究含蓄、凝練。你言在此,意在彼,你把客觀物“象”與主觀之“意”完美結合,創(chuàng)造一個又一個一群又一群新的意象。意象是剎那間表現(xiàn)的理性與感性的情結,是瞬間出現(xiàn)的審美體驗。你把家常的白菜豆腐瓷盤作為你內心純潔清白的載體,把感性的畫面和理性的思考糅合為一個新的審美對象,給人以瞬間成長壯大的感覺。你的意象有你自己的獨特,你不從眾,既不仿古也不流俗、不媚雅?!扒閼B(tài)的充盈,語義的顧盼,韻致的流動”,都是你自己的“這一個”。
我把詩集翻到57頁。哦,林沖的好大雪!《雪落無聲》,一個宇宙的大白,被“天空搖著巨大的篩子”篩下來了。精彩的比喻令人心曠神怡。
山越來越肥,水越來越瘦。
當一種鋪天蓋地的白,
白上肩頭,白至眉頭,白進內部骨頭,
漸次澄明而瞬間通透,
這時,誰愿有雜質殘留?
“誰愿有”是一個糾結的反問,那是詩人向神圣的天體,發(fā)出的早有答案的反詰。詩人參了,悟了,通透了!你冰清玉潔的靈魂,跟隨漫天的雪花,“終于,找回純粹”。這豈止是宣言,這是你靈魂凈化升華的腳步。詩言志,你不斷地擴大意象的內涵與外延,反復表達你的心志,讓讀者感悟到這生命的底色,就是你的大慈大愛,大悲憫,是康德頭上的星空閃爍的道德律。它是你拒絕一切雜色,無聲地抵制一切雜質的精神道場。
接著我讀你的《海螺》。海螺尖厲的外殼是大海的骨頭,滔滔海浪磨礪你詩的風骨。你的詩既不荒誕唬人,也不晦澀難懂。你以堅硬銳利為旗,剛厲陡峭。有位名叫邢海珍的評論家,寫出一部學術專著《中國新詩三劍客》。洋洋四十萬言,你當然是其中的一客。這是一部杰出的文學專著,它讓我想到“提刀獨立顧八荒”的陸游、“醉里挑燈看劍”的辛棄疾,還有那位頭戴切云之冠,腰佩長劍的三閭大夫屈原。你讓你詩意的劍鋒在白色螺號中“穿膛而過”,“喚醒蒼天大地,喚來千軍萬馬”,喚來了一位軍旅詩人老而彌堅的英俠之氣。我深深知道,你骨質的堅硬包裹著你心靈的柔軟。堅硬的是思想的鋒芒,柔軟的是情感的內核。螺殼里面百轉千回,深藏著你說不盡的柔情與至愛,匯聚著人性的全部尊嚴。你用堅硬的外殼護衛(wèi)你柔弱的真善美,你用思考的利劍刺破人性的的全部假丑惡。你在《詩懸》里清晰地闡釋了你的論點。你說:“在一個道德尺度被不斷消解、美學尺度被恣意消費、利欲風行而靈魂掛空的年代”,更需要“英風卓爍,華贍其詩,赤子其人,以剛厲奧峭面世,用清麗溫婉藏心”。詩人的傲骨和柔腸既有理論建樹又有詩韻佐證。如果覺得我的論據(jù)不夠充盈,請再讀《我相信眼淚》、《白牦?!贰?/p>
讓我特別激動振奮的還有你的小長詩《夢太陽——百年回眸:辛亥前夜》。該詩作于2011年5月12日——辛亥革命一百年的前夕。其時,全國各大媒體正在高調紀念辛亥革命一百周年,你執(zhí)筆反思,“大海的子宮”“拒絕龍種”,“太陽胎兒,泅渡有聲”。從“戰(zhàn)兢兢仰視一方玉璽到坦坦然遵從一只法槌,這是對農耕思想的徹底顛覆是對專制意識的刮骨療毒”,這是你回眸百年歷史時刻時對辛亥意義的詩意建構,然而它是逗號,“我們預備著三代愚公的劈山不止,也準備著西緒弗斯的反反復復”。我不能說詩人就是政治家,但我認為,一個好詩人一定是一個“思想家”或“哲學家”。我為詩人對歷史與現(xiàn)實強烈的政治關懷而感動。我尤其感動于這太陽的意象:
而一個新太陽的誕生,誰能改變?
可以風阻雨攔,
可以雷轟電砍,
然而,這新時代的天空是屬于每一個人的天空,
天賦自由,它
拒絕一切壟斷!
為了,為了讓一個新世界按時出現(xiàn),
我們準備著:剖腹產(chǎn)。
情緒飽滿,氣貫長虹,我仿佛聽到魯迅的吶喊。而這尖利的螺號,竟發(fā)自于一個柔軟的詩意縝密的內心。你是我上世紀九十年代相識的“小老弟”,注視著你二十多個風雨春秋,在蜿蜒詩路上奮力跋涉的身影,讓我認知:你是一個堅韌的詩人,也是一個遼闊的詩人!大樸大慧生于內心,大剛大柔藏在骨內,而這愈久愈淳的精神松脂,它所分泌出的每一詩行和每一詩句,都無疑是你獨有的生命景觀,也是你永恒的心靈福邸。
〔責任編輯 叢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