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崇政
高粱地里的土匪母親
19歲那年,“我奶奶”戴鳳蓮(九兒)輝煌而又悲壯的一生就此開啟。
九兒一生“大行不拘細謹,大禮不辭小讓”,心比天高,命如紙薄,敢于反抗,敢于斗爭。她從小裹了小腳,這雙小腳和她出挑的外貌被單家選中。這雙小腳也讓九兒和余占鰲的第一次見面怦然心跳,這雙小腳挑著村民的口糧急行在高粱地間,最后鮮血染紅了土地。
九兒從小受最封建的教育,可一個契機就讓她解放了原本壓抑的天性。一場婚禮,沖淡了她所有少女時的綺夢,丈夫是個麻風病人,在黑乎乎的房間足不出戶,她不甘心廝守這樣的人過一輩子,新婚幾天,她一直手握一把剪刀拼命保護自己。三天回門,她又遇到了土匪余占鰲,一場高粱地的歡愛讓她徹底解放了自己,可當時她以為那只是一場夢,結(jié)果幾天后,余占鰲為了她,殺了單家父子。
一場變故,一場縣衙大審,九兒急中生智,化險為夷,裝瘋賣傻認了曹縣令這個干爹,背靠大樹好乘涼;被當時為了一頭驢就把自己許配給單家的親爹趕出了門。后來所有的風言風語中,對九兒的風流成性頗多傳聞。和羅漢大爺,和黑眼,和余占鰲,和曹縣令。很多都成了謎,留給后來傳說。
接著就是日軍來了。九兒最后的生命涅槃在高粱地里,作者寫到“奶奶聽到了宇宙的聲音,那聲音來自一株株紅高粱……奶奶覺得天與地、與人、與高粱交織在一起……所有的憂慮、痛苦、緊張、沮喪都落在了高粱地里,都冰雹般的打在高粱的梢頭,在黑土上扎根開花,結(jié)出酸澀的果實,讓一代又一代承受……”
母親倒下,兒子豆官頑強地活著,就像齊魯大地上的紅高粱,一茬接一茬,連綿不斷,生生不息。
“沂蒙母親”與戰(zhàn)時托兒所
接下來,另一種抗戰(zhàn)母親上場了。
沂南縣馬牧池鄉(xiāng)東辛莊——靜靜在山丘上的一個小村落。村中有個老太婆叫王換于,村里人叫她王大娘。
自嫁到于家,王氏一直在家務農(nóng),如果沒有抗戰(zhàn)的爆發(fā),她的生活或許就這樣一成不變的走到盡頭。但是日本人來了,1938年11月,年過半百的王氏加入共產(chǎn)黨。之后,又鼓勵大兒媳張淑貞和長子于學翠、次子于學榮先后入黨。
從此,王換于家成為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人的指定“軍營”。1939年6月29日,徐向前、朱瑞等首長,率領(lǐng)機關(guān)人員,轉(zhuǎn)戰(zhàn)來到東辛莊,并將“帥帳”安在了她家。徐向前此行不僅帶來了指揮山東抗戰(zhàn)的首腦機關(guān),還帶來了27個(后來增加到41個)抗戰(zhàn)將士的兒女。
1939年10月,東辛莊抗日戰(zhàn)時托兒所成立了,王換于任負責人,在婆婆的帶領(lǐng)下,兒媳張淑貞、陳洪良妯娌倆也都盡心呵護著這些革命后代。
1940年秋,陳洪良的兒子秋江得了病,陳洪良因忙著照顧其他孩子,沒空照顧秋江,結(jié)果秋江于第三天晚上病歿。1941年11月,敵人突然來“掃蕩”,全家人忙著往山洞里轉(zhuǎn)移托兒所的小朋友,春海也來幫忙。在回家的路上,突然下起大雨,春海全身淋了個透,回家一頭倒在床上,最后感冒轉(zhuǎn)肺炎夭折。以后,陳洪良又有秋瀟、冬馬兩個親骨肉,因營養(yǎng)不良先后夭折。
從1939年秋到1942年年底,戰(zhàn)時托兒所的41名孩子均健康成長,并陸續(xù)被父母和組織領(lǐng)走。1943年后,又有45名將士孩子由王換于撫養(yǎng)長大,最晚的到1948年才離開。
勝利了,她們用活著來等待死亡
作家趙德發(fā)寫過一個短篇小說《通腿兒》,以北方冬夜睡覺“通腿兒”這種特有的睡覺方式,描寫戰(zhàn)爭年代兩位失去丈夫的不幸女人由互相仇視,成為在一個床上通腿睡、終生相濡以沫的親人的故事,其中既蘊含著沉重的苦澀,也蘊含著溫馨的人情味。
狗屎和榔頭從小通腿兒,狗屎的爹媽通腿兒,榔頭的爹媽通腿兒,狗屎和榔頭通腿兒,娶了媳婦隔著一道墻還是通腿兒,后來狗屎、榔頭參軍抗日,狗屎戰(zhàn)死,榔頭進了大城市,拋棄了榔頭媳婦,榔頭媳婦就和孀居的狗屎媳婦通腿兒,直到老死。
戰(zhàn)爭里的人都像激流中的木舟,沒誰能夠左右。男人們尚能拿槍打鬼子,母親們能做的只有體體面面的把父親、丈夫、兒子甚至孫子送上戰(zhàn)場。
這是屬于母親們的抗戰(zhàn)。但她們所做的一切,更像是在等待。等待某一口糧食被自己的至親吃到,某一雙襪子穿到至親的腳上;等待戰(zhàn)爭結(jié)束,丈夫、兒子扛槍而回,甚至可以殘缺不全的回來。
只是很多母親沒有等到。戰(zhàn)爭勝利后,剩下一個偌大的房子和一片地。沒有那么多人,也就不需要那么多錢和糧食,一日三餐無可牽掛。她們不需要去懂政治和軍事,她們只需要不斷將曾經(jīng)滿是人聲的家,反復回味,就夠了。
她們沒有死去,只是用活著來等待死亡。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