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光祖的文學評論

侯川

新世紀以來，中國文學批評一直處于一種低迷狀態(tài)，諸如人情評論、圈子評論、紅包評論、學院評論等等，充斥文壇，頗受讀者的懷疑、責備和反感。楊光祖也就是于此時開始了自己的文學批評之路，積十數(shù)年之功，傾盡心力，以文字的桀驁不馴、觀點的新穎獨特，及大膽直言、犀利文風，形成了自己的鮮明特色。

楊光祖，生長于通渭這片有著深重的歷史傷痛與自然之痛的土地上，后又長年生活、工作于黃河之濱的金城蘭州。文學，讓他魂牽夢繞，文化，讓他脫胎換骨。他的文化思索、文學追尋，伴隨著他生活和工作的整個過程。是家鄉(xiāng)的土地、美麗的黃河以及令人難以想象的海量閱讀，滋養(yǎng)了他的藝術(shù)生命，給他帶來了奮發(fā)向上和追求完美的動力，帶來了思考、探索與創(chuàng)作的靈感。楊光祖日積月累，厚積薄發(fā)，近年來在文學評論方面呈現(xiàn)出一股強勁蓬勃之勢，在國內(nèi)文壇產(chǎn)生了較大的影響。

一

楊光祖說，批評是一種致敬[1]，簡明扼要地指出了文學批評的價值和意義，也夫子自道地表明了自己的獨異風格。在評論中國當代小說時，楊光祖往往拿偉大作家及其作品來比照，深入細致地分析我們當下作品的不足和欠缺，充分體現(xiàn)了一種貫通古今文學的歷史眼光，表現(xiàn)了他關(guān)注中華民族文學的發(fā)展、渴盼偉大作品問世的赤子情懷。在全社會都乘坐物質(zhì)主義的列車向欲望的縱深處飛馳的時候，他卻在思考這個民族關(guān)于“天空”的一些問題。

歐陽修曾說，昌黎韓愈于文章慎許可。[2]應(yīng)該說，“慎許可”，是一切成熟的有識見的批評家所要具備的基本素養(yǎng)。在評論一個作家或一部作品時，楊光祖往往抱著非常嚴謹審慎的態(tài)度，從不輕易言說，而且眼光十分挑剔，哪怕一個細小的瑕疵，也逃不過他的法眼。因此他在評論界被譽為完美主義批評家。當年楊光祖給《白鹿原》寫評論，其中有比較嚴厲的批評，在《小說評論》發(fā)表后，陳忠實先生打來電話，給予充分的肯定。他那洋洋萬字的《雷達論》，不溢美，不掩飾，平心而論，直抒胸臆?！皹O具個性的論說，無任何套話和陳言，發(fā)掘我之為我的特性，抓得很準，心有靈犀，看到深層，知我來去。實為有風骨見性靈的好文章。”看到評論后，雷達如是說。

賈平凹的長篇小說《帶燈》一經(jīng)面世，便好評如潮。然而楊光祖通過細讀慎思，發(fā)現(xiàn)了《帶燈》存在的諸多問題?！暗Z平凹最近的長篇小說《帶燈》里卻沒有過得去的細節(jié)，因此，我們感覺女主人公帶燈與那個小鎮(zhèn)總是那么虛幻，不真實。作品沒有‘揭示出事物本身的內(nèi)容，只是閉門造車而已，到處充滿著‘任意性。”[3]獨具慧眼，力排眾義，無所畏懼，敢于直言，體現(xiàn)了楊光祖一以貫之的批評作風。不僅如此，他還直言不諱地指出了《帶燈》存在的硬傷：“《帶燈》最大的敗筆就是‘與遠方人的通信?！盵4]并深入細致地對此進行了分析論證，其眼光之敏銳，批評之大膽，思維之嚴密，令人不由得拍案叫絕。“完美主義”，其實還表現(xiàn)在楊光祖對于自己的近乎苛刻的嚴格要求。無論讀、寫、論，他都是慎而又慎的。在文章的語言修辭、章法結(jié)構(gòu)等方面，都是反復(fù)斟酌，再三再四，直到滿意為止。古人有云，“言之無文，行而不遠”[5]，“虎豹無文，則鞹同犬羊”[6]，由此我們不難看出，楊光祖在為文之道上的修養(yǎng)和識見。

楊光祖多次對當下中國文學存在的低俗之氣進行了大膽的揭露與尖銳的批判，并深刻地分析了歷史、現(xiàn)實以及作家個體存在的諸多原因。在揭示當下的中國文學存在的問題時，敢于撕破，直指病灶，幽默冷峻，發(fā)人深省。面對優(yōu)秀的作品，精彩的文筆，楊光祖往往情不自禁面露喜色，評論起來那自是筆下生風，文采飛揚，如有神助。而面對一些粗制濫造之作，或者反人性、反人類，價值觀錯位，低俗無聊之作，楊光祖則毫不顧惜人情顏面，給予嚴厲的批評。楊光祖曾經(jīng)對賈平凹的《廢都》和余華的《兄弟》作了嚴厲批評，充分反映了他的文學批評精神以及他在文學藝術(shù)上完美主義的追求?！八奈墓P的酣暢，嚴謹而又能通脫跳踉，平實之中每每閃動著劍戟的寒光。”[7]韓石山對楊光祖的評價，是切中肯綮的。

楊光祖的文學批評具有強烈明晰的差別意識，對于作者和作品的高低優(yōu)劣，他評價時觀點鮮明，態(tài)度明確，毫不含糊。文學批評的差別意識，來源于海量的閱讀和火眼金睛的鑒別力，來源于大無畏的求真勇氣和過人的藝術(shù)直覺。在《批評是一種稀有的才能》一文中，楊光祖大力提倡求真意識，并對我們的社會，尤其是文學界忽視或扭曲文學批評價值的錯誤認識，給予冷靜的分析和有力的批判。他呼吁人們重新認識批評的地位和價值，了解批評的獨立意義和自由精神。楊光祖非?？粗厮囆g(shù)直覺，反感那種理論過剩的教條主義批評。這些，正是一位優(yōu)秀批評家的藝術(shù)魅力和藝術(shù)生命所在，而楊光祖毫無疑問是具備的。楊光祖具有良好而敏銳的文學直覺，具有淵博的學識和過人的文學才華，對文學抱有旺盛的熱情，不管是批評，還是表揚，都蘊含著他在文學和思想方面深藏于內(nèi)心的破繭化蝶般的夢想與追求。

古今中外杰出的文學家或批評家，他們不管是搞創(chuàng)作，還是批評，一般情況下文體是不存在問題的。司馬遷、柳宗元、魯迅就具有很強的文體意識。然而現(xiàn)在，我們?nèi)糇屑毧疾欤浑y發(fā)現(xiàn)，很多作家、批評家在文體意識方面竟然是糊涂者多，清楚者少，這實在是令人不可思議的事情。楊光祖無論在批評還是創(chuàng)作中都有很強的文體意識，他多次撰文強調(diào)“回到漢字”，期盼那種穿過黑暗的聲音。在文學的“形式”方面有著深入的研究。面對當代作家瘋狂的長篇小說情結(jié)，他在《長篇小說熱與作家的文體意識》一文中，嚴厲批評有些小說作家缺乏文體意識，強調(diào)優(yōu)秀的作家必須要找到自己的“文體”。楊光祖對于文體意識的論述，對當代作家在文學藝術(shù)上走向成熟走向完美，必將產(chǎn)生積極的意義。

楊光祖的評論文章不僅問題意識強烈，觀點新穎而獨到，擅長以小見大，撕開一個口子，直搗黃龍，而且他一直將評論當美文寫，他的評論文字沒有學院派的那種佶屈聱牙，更沒有那種理論的生搬硬套。他的理論如鹽入水，是內(nèi)化于文字之中的。楊光祖的文學批評深刻、尖銳、冷峻、幽默，字里行間，蘊蓄著發(fā)自內(nèi)心的真摯情感和深切獨異的生命體驗。他不管是評論名家，還是熟人，只論文學，不講情面，既有高度，又有深度。面對一些粗制濫造、低俗無聊甚至價值觀錯位的作品，則毫不留情地予以嚴厲的批評。對于文學新人，則愛惜有加，常常寄以厚望。當然，他的散文，也有著評論的尖銳深刻，有他自己的哲學，亂中不亂，齊而不齊。他通過散文的書寫表達了自己對人生的思考，包括文學、藝術(shù)。楊光祖的散文篇篇讀來真實深摯，幽暗唯美，洋溢著人文情懷。其中明滅著靈魂深處的幽光暗影，發(fā)作著難以言說的隱痛，跳蕩著或隱或顯的生命旋律，顯現(xiàn)著思想歷程的艱難坎坷。讀楊光祖的散文，我們能明顯地感覺到一種莊子的超然，還有一些魯迅的峻急，仿佛看到了魯迅的那種“盜別人的火”而“煮自己的肉”[8]的靈魂撕扯。

二

我認為，一個成熟的批評家，首先應(yīng)該是一個思想家，有了深刻獨到的思想，他的批評才會發(fā)出鮮活的生命之光。劉勰的《文心雕龍》，首篇即是“原道”。這里的“道”，其實就是作者的批評思想，它是貫穿于整部《文心雕龍》的。楊光祖的批評思想，大體來源于這樣兩個方面：

一是以儒家的責任與擔當及道家的生命觀與宇宙觀為主的貫通百家的中國傳統(tǒng)哲學思想。我和楊光祖本人曾經(jīng)閑談，涉及儒道，感覺他讀儒道經(jīng)典，理解非常深細，往往有出人意料的見解。例如，他對孔子深惡“鄉(xiāng)愿”之行為，就表示非常贊同，并以之指導(dǎo)自己的批評，這對我也是頗有啟迪和教益的。還有孔子“人能弘道，非道弘人”的思想，極大地提高了我的思想認識，我也因此認識到，當下的作家、評論家，是普遍缺乏“弘道”的精神和責任的。他們最喜歡的，應(yīng)該是道弘自己，或者壓根連道也沒有，只是造出一個亂七八糟的東西，來“弘”自己而已。對老莊之道的研究，也極大地激發(fā)了他對文學藝術(shù)規(guī)律及境界的思考和探索，并自覺地以之指導(dǎo)自己的文藝批評和創(chuàng)作。

他在《道與藝術(shù)》一文中，經(jīng)過對“道”的體悟研究以及名家大師在藝術(shù)創(chuàng)作上的“得道”現(xiàn)象，針對現(xiàn)實，發(fā)表了自己的思考和見解：“可惜，現(xiàn)代化，打亂了這一切。所謂現(xiàn)代化，也就是技術(shù)化，甚至工程化。而技術(shù)，是非常無‘情的，它只是制作，不是創(chuàng)作?！薄拔鞣降姆船F(xiàn)代思想，與莊子是相通的。我說，中國人天生后現(xiàn)代。但如今的中國人要進入中國傳統(tǒng)文化，還必須打破現(xiàn)代語匯、現(xiàn)代思維，回到傳統(tǒng)的語匯。否則，用現(xiàn)代人的思維理解古人的思想，難免楚河漢界。最好的辦法，就是閱讀，盡管讀，且不要管那些專家的理論，或研究成果。古人說，形而上者之謂道，形而下者之謂器，無‘道，導(dǎo)致了當代學人的輕浮、狂妄，及淺薄?！边@樣的言說，出自靈魂，發(fā)自肺腑，直指人心，明心見性，對當下的作家及批評家不無啟迪作用。

二是西方以“人”為核心的人文主義哲學思想。長期以來，楊光祖如饑似渴地閱讀了大量的西方哲學與文學著作。他閱讀這些著作，絕不是為了裝點學人的門面，為了寫論文寫著作準備材料，或為貧乏的思想找?guī)讐K遮羞布，而是精神的探險，思想的追尋，是對思想偉人的精神世界的一次次穿越，是對人類的思想高峰的攀登與閱覽，是與這些偉大靈魂的一次次交互對接，是對自己靈魂的救贖與安撫。

還是在《守候文學之門·后記》中，他再次這樣寫道：“你既然選擇了文學，你又選擇了在信仰的前提下去從事這項工作，也就是說你把文學當做了你安身立命之所，那么由此導(dǎo)致的所有結(jié)果你都必須毫無怨言地承受，包括貧困、誤解、侮辱、屈辱、精神的煎熬，當然也包括光榮、榮譽、友誼，等等?！弊x楊光祖的文學批評，我一直在心里存有一個問號，他究竟是哪來的似乎永遠也使不完的熱情和勁頭？這時，我總算弄懂了，原來楊光祖的文學批評與藝術(shù)追求，是有充分的思想準備與堅實的信仰支撐的，他始終是站在別人望塵莫及的思想高地上的，這些是眼下一般的文學之人很難具備的。

青年文學批評家唐翰存有一段話說得好：“我發(fā)現(xiàn)，他的批評背后的確有一種好的理念在支撐著。他大概受了中外哲人有關(guān)批評精神和現(xiàn)代意識的影響，那種知識分子的批判立場，懷疑的精神，敢于說真話的勇氣，以及在學理層面上討論問題、接受別人反詰駁斥的態(tài)度和胸懷，都是自覺貫徹在他的言行中的。”[9]這是頗具眼光的見解。

當然，楊光祖是絕不擺理論迷陣、不玩概念游戲的。他說，理論如鹽，是內(nèi)化于文學批評之水里的，看不見，但可以嘗到。我們可以這樣認為，楊光祖的這一思想，貫穿于他的整個文學批評，也包括散文創(chuàng)作。也因此，他的文學批評，他的散文，有一種深水潛流之美，及“隨風潛入夜”的閱讀效果。劉勰在《文心雕龍·情采》中說，繁采寡情，味之必厭。楊光祖的評論，以及散文，是發(fā)自靈魂的寫作，其中有心靈的隱痛，生命的顫抖。

楊光祖為人性急，常有時不我待之嘆。我隱約發(fā)覺，他身上似乎存在著比較嚴重的焦慮之癥，或者說得更準確一點，是文化焦慮癥。他的內(nèi)心世界似乎很深地鐫刻著“文化”二字。當他有話可說、有書可讀、有文可撰時，則顯得較為平和自如，而當無所事事之時，他則滿臉流淌著焦慮、抑郁之情。在與我的交談中，諸如“一定要多看書”、“要寫出好文章”、“多向高手請教”、“多讀古書”、“讀些外國的好書”、“不要浪費時間”之類的話，是他常掛在嘴邊的。有時因為某事跟他多說了幾句話，他會出乎意料地突然發(fā)出怪怨之聲，你看，又浪費了我多少時間。我不知，此舉在日常生活與工作中是否曾經(jīng)招人不滿，而在文學批評中，我發(fā)覺，楊光祖的“文化焦慮癥”有時難免會給他的性格與心情帶來一定的影響，從而不利于他對作家與作品的客觀評判。比如，一個作家，有一個逐漸成熟的過程，而這個過程，是相當復(fù)雜也相當艱難的。其中難免走彎路，甚而至于失敗。一個作家不同時期的作品，或稚嫩，或失誤，或成熟，或健全，或失敗，其實有生命的律動在里面。由于性急，躁狂，一時做出存在偏差甚至錯誤的“斷語”，也不是不可能發(fā)生的事。

不過，從思想與藝術(shù)的追求和探索的角度講，我倒感到了他的“文化焦慮癥”的可敬之處。楊光祖，是否因他的“文化焦慮癥”，在生活與工作中遇到過種種不堪呢？“但這一年的讀書、寫作也沒有別人想像的那樣輕松，因勞累導(dǎo)致的嚴重的精神衰弱及強迫癥，使得我經(jīng)常處于一種焦慮之中。經(jīng)過一年多的折磨，無論肉體，還是精神，我都明顯地趨向成熟了?！盵10]這段獨白式的文字，證明我的感覺還是有一定根據(jù)的?！摆呄虺墒臁敝f，可能是一種迎合俗世之心的說法吧，而在我看來，他鉆研國學，癡迷老莊，深讀哲學，醉心藝術(shù)，近年來使他逐漸在擺脫情急躁狂之狀，抵達一種明慧通脫之境。

眾所周知，一個成熟的文學批評家，應(yīng)該有自己的完整的理論體系建構(gòu)。目前，我們尚未見到楊光祖在文學批評方面成熟完整的理論體系，但是他在這方面的一些思考和見解，甚至可說是他自己的尚在蘊育探索之中的文學批評理論體系，卻已在他的批評文章及專著中初露端倪。例如，我們在他的《守候文學之門》第一章第一節(jié)《批評的倫理底線與批評家理論主體的建構(gòu)》中，就能看出楊光祖在文學批評理論方面具有過人的見識和較高的水準，他自己的文學批評理論的諸多理念及大體的框架結(jié)構(gòu)，似乎正在蘊釀成形之中。我們期待著，在這方面能夠盡快見到楊光祖的最新成果。

注釋：

[1]楊光祖：《批評是一種致敬》，《南方文壇》，2012年第5期

[2]歐陽修、宋祁等：《新唐書·杜甫傳贊》，中華書局1975年

[3][4]楊光祖：《修辭并不只是一個簡單的技巧問題——賈平凹長篇小說《帶燈》論》，《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14年6期

[5]陳戍國點校：《四書五經(jīng)》，岳麓書社1991年，1009頁

[6]劉勰著，周振甫注：《文心雕龍·情采》，中華書局2013年，286頁

[7]楊光祖：《西部文學論稿·序》，山西人民出版社，2004.9

[8]魯迅：《魯迅全集》（第4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年，209頁

[9]唐翰存：《批評的勇氣——讀楊光祖<西部文學論稿>》，《甘肅日報》，2004.12.10

[10]楊光祖：《守候文學之門》，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7年，23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