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秉政
后園
□劉秉政
(一)
我在呼和浩特居住的這20多年來,似乎一直擺脫不了棲身于郊野與邊緣的命運。在多年前的呼和浩特,常常能看到一些荒蕪的去處,它可能是一塊被棄置的宅基地,也可能是已倒閉工廠的空地,或是房與房之間自然形成的偏僻角落,人跡罕至,雜草叢生。在城郊,這樣的地方就更多了。
對于我這樣一個敏感的人,傷春悲秋是與生俱來的。但相對于大而美的物象,我卻很難騰出心來去關照與把握,皇宮大闕,南越山水,碣石滄海竟至今都無法讓我形成一篇文字,本來很美的印象卻自甘任其剝落漫漶。再有就是隨著世事塵俗的糾纏,對四季萬物、自然景致的感觸力明顯減弱了,銳利的心尖已被磨去,靈輝難再,暗鈍不堪。可不知為什么,只對于那方寸之間的荒蕪與寂靜,卻總是不由自主地親近,漸漸將其沉淀在心的最深處。這20多年來,情感與靈魂的安憩之所也就是那幾個野花與雜草靜靜生長的冷清之地了。
將我這種感覺推到極致以致非要提筆的是屋后的那片園子,確切地說是一片被矮墻圍起來的野地。我默默地看它已經3年了,自從3年前剛搬到這里,從廚房的后窗我就發(fā)現(xiàn)了它,它也就再沒有離開過我。已過而立之年,10多載驚濤駭浪中漂蕩的殘軀漸漸泊了下來,停在了這片后園,雖然我從未進去過,只是隔著后窗看,但這已經足夠了。我時常什么都不想,一直盯著后園出神,直至飛鳥踏枝而去攪皺心瀾,此時才感覺到只有釋懷與閑適才能讓人在平淡無奇中看出美來。后園不大,縱橫幾排楊柳樹,背景則是叢叢隨地而生的野草。春夏之間后園打動不了我,春草萌發(fā),夏雨過去,草木綠意更足而已,偶有蟲聲切切,若是欣賞生命力不需要在這樣的園子里。只是到了秋冬,后園陡生了意韻。深秋,園里天高草黃,枯葉冷瑟著秋風。躁了一夏天的心一下子靜了下來,物之靜美源于心之靜逸。后園真正的主人是一群野鴿子,我其實不知道它們的真實稱謂,似鴿又比鴿稍小,全身深灰色,不見作長途飛越,只是悠閑地滑翔而過,從一個枝頭落到另一個枝頭,讓人眼睛里布滿了眨不去的灰影。野鴿子令人心顫的地方是它的叫聲:“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聲音低沉,總是兩聲后略停頓再緊接一聲,不由得使人想起鷓鴣、杜鵑抑或鵜鴂,也許野鴿子就是它們其中的一種。我總感覺它的叫聲像是一種千百年來不激不厲的申辯或是在向人們提醒著什么,好像是若能參透它的聲音就能摘到那朵攝魂掠魄的彼岸之花一樣。冬天一來,很難再聽到野鴿子的叫聲了,大雪過后,后園似乎靜靜地睡去,上百只野鴿子一聲不響一動不動地棲在幾排樹上,靜得白天倏然逝去,夜色朦朧,卻整夜也淹沒不了那片灰白。你只管使勁兒地看,它無論如何也醒不來。
想想這20年里,還有幾個地方我舍不得忘記。一個是我13歲從寶坻剛來呼和浩特時所居住的那個大雜院后邊的一塊長久空置的無人院落,雜草、大榆樹、野枸杞還有成群的麻雀,這讓我略帶輾轉寄寓之感的童年多少得以慰藉;一個是東郊機場附近那片靜謐的果樹林,林中果樹已然老去,春天有力氣開花秋天卻無力氣結果。12年前的一個春天,我和一個女孩來到這個鮮花開滿枝頭的果樹林,兩顆純潔的心像花兒一樣綻放了,那一年我倆好幾次來到了這個地方,彼此心照不宣地把它視為愛情圣地。那一年秋天里確實沒有看到果樹結果子,滿眼是黃綠相間的,即將被吹落的秋葉;還有一個是北郊鐵道旁的一片荒野,那是真正屬于我一個人的地方。幾次心碎成灰時,在那里一站就是一個下午,迎著冬天的北風,作著形而上的思索。
百草園,伊甸園,荒原,我經常這樣聯(lián)想。一個讓我品嘗了稚野的韻趣,一個讓我初次體驗了人間至樂,一個讓我感受了通天徹地的悲情。
(二)
從此以后的很長時間里則是那些讓我無處容身或者說是無處容心的日子。我不止一次地想我自己,想我年輕時的外表與情思宛若希臘神話里的那個水仙男子,他本應該在一個貴婦人精美的瓷盤里靜靜地散著幽香??梢姿槭峭该鞯拇鷥r,命運、活著、生命力、人世間,這一切都是純潔和理想的仇人。我曾如此寫下一篇寓言的題記:“人世間永恒的惡把人性中僅有的一點善死死扼住,每每留下骯臟的妥協(xié)、可恥的無奈和丑陋的傷口。只是為了生存,人們將此妥協(xié)、無奈和傷口美化成必不可少的磨練、成熟與堅強??山洑v了這一切,人將非人?!蔽乙逊侨藛幔渴堑?,因為我還活著;不是,因為我隨時可能死去。
誰都清楚一個內心純凈又謀生乏術的男人在世間的命運,而這種命運若再加上生活接二連三的變故,那么積累在他生命嚴冬里的冰雪是多少個春天也難以融化的。我23歲那年冬天50歲的父親突發(fā)腦血栓,雖未致命,但已無力經營維持一家生存的生意。其實我看得出來他早已干不動了,他本來是個匠人,被生活所迫經了商,多年硬挺下來已實屬不易,只是沒有一個理由讓他停下來,這下好了,他終于可以休息了??墒且患胰嗽趺崔k?母親是個沒有工作的家庭婦女,平時只是幫父親照顧生意,我還有一個當時正讀大學的妹妹。花積蓄嗎?買房治病再加上供我們上學,早已沒有積蓄。這就是當時我們家的現(xiàn)實。母親不能待在家了,不得已四處打工,可心高氣傲的性格讓她極屈不下“尊”來,根本適應不了小店老板的頤指氣使和充當奴仆與工具的角色,去過無數(shù)個地方,可時間最長的也沒超過兩個月。熟食店、小吃攤、麻將館都匆匆開張又匆匆關閉。家庭變故后的世態(tài)炎涼自是不必細說的。說心里話最讓我痛心的還不是父親的病,而是母親一個無比要臉要強的女人從此經常低下頭在人前尷尬地賠笑以及去超市把東西幾次拿起又放下的窘態(tài)。那時來串門的親朋鄰居竟然多了起來,他們表面是來問病,實際上大多數(shù)都帶著某種幸災樂禍的心理,故意裝作關切地問一些極不想回答又必須回答的話。其實經世漸多,我早已理解那種“幸災樂禍”,它未必存有多大惡意,著實是沉重又無常的生活導致的心理扭曲,以安慰的借口去感受別人的苦遇,會給重壓之下的心靈些許釋放的快慰,自己又何嘗沒有呢?由此想想世上身處被動與無奈的人們真是可憐,就像一群被野狼圍起來的綿羊,不時有幾只聚在一起心存恐懼又略帶僥幸地小聲議論昨晚被狼分尸的同類。借錢度日,是那時全家生存狀態(tài)的真實寫照,那些日子全家人就像脫光了衣服站在臺子上給人看。
那期間果園里的那個女孩也走了,雖然走得撕心裂肺。一個沒有正式工作毫無出息的文藝青年在物欲社會如何能擔負得起一個女人的現(xiàn)實生活?她是愛我的,但她軟弱又沒有辦法,反抗不過父母。分手的那些日子里,一個寒冷的冬夜,我們相擁地躺在一所大學枯干冰冷的草坪上,長久不語,臨走時,她流著淚說:“我真的希望你以后能在文學或學術上有點兒出息,你答應我吧?!睈矍椋砝硐氲膼矍橛忠淮伪拔⒌毓虻乖诹爽F(xiàn)實腳下。傷心欲絕不單單為了情感更為了理想的幻滅。堅強起來是要付出心靈變質的代價的。如果一個不是很干凈的人,一個早就承認結婚只是為了生殖繁衍及利益雙贏的人,那么一次愛情的死亡又能算得了什么?當然愛情也不會與他們發(fā)生任何關系的。其實世上每時每刻都在發(fā)生著哈姆雷特以及羅密歐與朱麗葉式的悲劇,那些經過大師的手筆而被千古悲憫的對象,就是時時刻刻身處苦難又無人在意的我們自己。而那個投湖的晚清巨人所描述的那種無處不在的誰也躲不開注定要發(fā)生的可怕宿命更是時時籠罩著我。
兩年后我的身體和精神都處于衰敗狀態(tài)。家道中落。沒有正式工作。要知道一個在城市生活的青年如果沒有正式工作,他是不會被看作完整意義上的人的。我那個時候更像一個鬼,不敢出現(xiàn)在人前,最怕人問在哪兒工作,整日靠躲藏、逃跑、撒謊、閃爍其辭與自欺欺人苦熬歲月。什么最珍貴?生命,健康,金錢,靈魂抑或尊嚴?都不是,缺少什么,什么最珍貴。那個時候,生活寄托很大程度上靠一本登滿招聘信息的類似于街頭小報形式的信息周刊。隔一兩天就要到報亭買一份,剛拿上時仿佛是老栓手里捏著的那個人血饅頭,迫不及待地搜尋工作,可每次無不以失望告終。還經常是已經仔細地看了一遍,一無所獲后還翻回去看,生怕漏掉了哪條信息??锷霞逼傅膷徫怀3J蔷频觊T童、洗浴主管、代課老師、小報記者、健身教練、花園園丁之類,所迫之下這些崗位我?guī)缀醵既ンw驗過。事后想想,在這樣一個人人削尖了腦袋都鉆不進那扇門的時代,將找一個穩(wěn)定工作寄托于一份街頭小報,該有多么荒謬?直到現(xiàn)在,偶在街頭瞥見那份小報,內心平靜了好久的沉渣還是要泛起,翻騰。
我最終選擇了考研。我知道這對于一個連大學都沒上過的人難度有多大,但經過無數(shù)次的思考,這一條路最適合我了。我選擇了比較擅長的哲學科目。舍棄一切,書山題海,破釜沉舟。但在第二年一月的考試中,卻因英語一分之差沒進復試。第二年再考,要10人考了第7名,進復試后系主任直接告訴我他們不歡迎社會考生,言外之意似乎我還未參加復試就先已被淘汰。懷著秋后問斬的忐忑之心考完了復試,果然,再強大的能力和命運也抵抗不過系主任的那句 “奪命之讖”,連第11名都考上了,落榜的只有我和第12名。
當初試成績公布之時,幾乎所有的人都以為我考上了,包括我自己。在抑郁癥煎熬下幾年都沒笑過的我此時心底沸騰著難以抑制的興奮。父親顫抖著病后的殘手用好幾個晚上寫了一個宴會發(fā)言稿,想要回老家擺宴慶祝,一洗多年的陰霾。發(fā)言稿的內容大致是,父親從農村到城市奔波了20多年,無甚收獲,僅藉溫飽。病后更是無所事事,混日斗室之中。多虧孩子爭氣,重振家聲云云。寫完后他還操著病后渾濁的嗓音演讀多次。深夜,父親的聲音從門縫傳入,每個字都像針扎在心上,心痛之余聊以自慰的是,我終于考上了。但當落榜的消息傳來時,我永遠難以忘記父親當時顫抖的身體和微笑的神情,是自嘲,感嘆還是在安慰我?至今那本厚厚的發(fā)言稿還放在那個誰都知道但誰也不愿去碰的角落。
痛苦永遠沒有客觀的強弱程度。那些身患絕癥和身體殘疾的人未必不能變得樂觀與剛強;而一次失戀、失敗或短暫的心理失衡足以讓一個人選擇自殺。
2001年11月——2007年2月無疑是我現(xiàn)有生命里的最寒之冬,我終日思索著命運的安排。雖然考研已成為我惟一的救命稻草,可再失敗怎么辦?放下西西弗斯的石頭不說,單是發(fā)生在我家周圍的那個真實故事就已經讓我?guī)捉^望了。一個剛死了丈夫的河北女人帶著女兒來內蒙投奔兒子,無奈兒媳不容。為了供女兒上學,女人臨時委身于一個比她大近20歲的打工漢。女兒高考雖然考了640多分的高分,只因錯選了志愿而選擇復讀,而考如此高分居然都是靠每日饅頭就清水。這個女人經常來我家找我母親說話。她說起她男人得了什么病,如何可憐地離世,臨死前如何叮囑把女兒養(yǎng)大……邊說邊抹淚。跟了打工漢好長一段時間也沒得到多少錢,據(jù)說還挨了好幾次打。和打工漢分開后經人介紹,女人跟一個身體健康的離異工人結了婚,可不到半年新丈夫又死了。她來哭訴:“我啥都不考慮,只要他身體好就行,一個活蹦亂跳的人怎么說沒就沒了?我克夫?我要真有那本事我就天天去克那些壞人……你說我這是怎么了?!”母親連聲相勸。一年后,又聽說她和一個喪偶的體育老師結了婚。但婚后不久一向以身體好著稱的體育老師卻突然病倒,經搶救,人雖沒死卻落下了嚴重的殘疾。這次她沒再來我家。她女兒第二次高考卻只考上了一個極普通的工程院校。畢業(yè)嫁人,一直沒找到理想工作,婆婆嫌棄,逼兒子離了婚,她又回到母親身邊。到現(xiàn)在,已有近10年沒有她們母女的音訊了。
這個故事講的是命運。按宿命論,它是造成人類痛苦的根源。一次,兩次,三次……直至無數(shù)次的失敗,又有幾個人不害怕?
我認識到了我死無葬身之地的愛情是當代青年的普遍悲劇。當被扭曲的人性與價值觀泛濫成災時,情殤已然成命運。愛情根本上隸屬于精神,而世俗的婚姻大多是物質統(tǒng)治下的飲食男女。世俗是以福祿壽喜財?shù)任镔|欲望為核心追求目標的社會大眾結合體,水火不容于心靈、精神,可偏偏踞位于生殺予奪。為愛結婚是奢侈的,因為生存永遠是第一性的,雖然常常是夾帶著露骨的骯臟。
沒有什么最致命,除了至死不渝的癡心與執(zhí)著。試想如果一個人離開你后,你的心永遠停留在離別以前的日子,不愿接受以后的歲月,明知那個人回不來了,卻甘愿將離別之后的一天,兩天……五年,十年痛苦而麻木地忽略掉,想要有一天再回到那個人的世界,重新從離別之日起過日子,這有多么可怕。于人,這無疑是存留她的最佳方式;于己,這無異于毀滅。如果這樣的一個人在長時間里將一己之遭遇作無數(shù)次形而上的思考,如屈原、柏拉圖一樣,他的內心將會有怎樣的負重?我又想起了那個奇女子馮小青,天生一個癡人,脆弱的生命又怎么能禁得住識字以通天地大道呢?
無處容心,再沒有一個圍起來的空間撫慰我這顆惶惶之心,只有那一片我永遠無法心靈化了的冬天里的荒原,成為了我心魂暫時客居的寓所。
我站在曠野上想到了父親,還有許許多多善良又平庸的男人的面孔。他們只想干著力所能及的事兒,靜靜地活著??墒遣荒埽卣撍?,即使是他的父母妻兒都不應允。我反復體味著近代中國那個偉大的先生和法國存在主義大師對人生精準而深刻的兩字概況與五字箴言。
人世間也是容不得一個人靜靜地獨處的。記得上小學和中學的時候,課間休息時我總想一個人坐在那里,可經常有人過來用惡作劇打攪,繼而露出惹人生厭的笑。
我總覺得笑在一定維度上也蛻化成了中國人的劣根性之一。在中國數(shù)千年的歷史時空中,崇高、嚴肅、悲憫的生命狀態(tài)是暗令禁止存在的,一個人要想生存必須學會笑,不會笑是屈原的悲慘之由。相比崇高、嚴肅等陽性精神而言,笑媚、卑屈等陰性基因甚囂塵上是中國多數(shù)歷史與人文悲劇之源。那么不卑不亢,不崇高亦不諂媚,寄心于閑云野鶴呢?當然可以,只要你在 “尚賢”、“貴難得之貨”、助長了人類欲望的理性和科學、以“搶”字為真正內涵的社會競爭面前還有閑心的話。太累了,以至于永遠不想夢回唐朝,只想夢回哪怕真回那個雞犬之聲相聞的小國。
站在曠野,我慢慢參透了燃燒的終極目的是溝通?;脑仙⒅酂煹募老銣贤巳伺c靈;遠處燃燒的枯葉安詳?shù)鼗氐搅舜禾?;嘴里明滅閃爍的香煙時而讓我有了久違的被接納之感,心也漸漸安定了下來。要知道有好幾次我到曠野上是來拼命的,我咬著牙對命運說:“來吧,再多一點,我倒要看看你還怎么折磨我!”我就這樣一次次茍活了下來。暫時嚇退命運后,有一天我望著野外飛舞的大雪終于決定,就是死,也要考上研再死。這離我第二次考研失敗已經過去了整整一年。
(三)
我又拿起復習資料,不知不覺地來到了離家不遠的工業(yè)大學的僻靜一隅,以后近一年時間我竟都是在這里度過的。我坐的地方是一個長滿了美人蕉的花壇。相信除了我沒有一個人仔細體察過美人蕉從幼苗到怒放再到凋朽的生命細節(jié),包括經常膩在這里耳鬢廝磨的情侶。但應該有很多學子常會看到寬大的蕉葉上一個常駐于此的落魄者信手揮灑的詩句,有《登謝朓樓》、《將進酒》等等?;▔乃闹苁且豢每盟蓸浜投∠悖€有一棵老邁的海棠樹,樹皮斑駁,朽洞滿身??赡苁抢先醯闹Ω梢阎С植蛔∠蛞贿厓A斜的樹冠,所以傾斜處有一截榆木吃力地撐著。雖已進入暮年,可深秋初冬時節(jié)枝頭總掛滿了紫紅透潤的海棠果。記得那個時候有很多個沒有回家的中午,常常是因為一套題做后已經過了飯點??粗詈蟪酝觑埖娜齼蓚€學生聊著天走出了食堂才感覺到餓了,但又不想離開這里,便撿食掉落于地的松果,或者沉醉于泛著秋霜的海棠。如今,7年過去了,每逢深秋,我總是要來到老海棠樹下坐一會兒,就像來看一位慈祥的老者抑或久別重逢的親人。
其實第一次近距離看到野鴿子是在這里。有一對野鴿子總是在樹梢間追逐,形影不離。到了后來,野鴿子只剩下了一只,雖很少再飛翔卻總是“咕咕——咕”地啼叫。一直到那年11月中旬因為天氣變冷我不得不離開這里時都沒能見著那只野鴿子回來。為了迎合那個孤獨者,我也時常仰頭對它 “咕咕——咕”地召喚著。我認為辨別崇高與庸俗的一個重要標尺就是能否理解孤獨。崇高者一定有過孤獨的經歷,在“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的茫茫時空中蕩滌掉了庸常的靈魂。哲人是孤獨的,君子是孤獨的,堅守者也是孤獨的。后來我知道她也很不幸。她嫁給了一個有正式工作的志愿兵,兩個人婚后情感很不融洽,除志趣難投外,她還知道了他娶自己的惟一原因是轉業(yè)后能有個城市戶口。她幾次想離婚,但都因為孩子而作罷,只能閉上眼睛慢慢地活著。我還得知她結婚兩個月后她父親就因腦溢血而猝然離世了。想到我父親也在我們分手后不久而罹患腦血栓,這讓我不得不相信這是上天給兩個背叛者的懲罰。
真的有來自上天的懲罰嗎?我是多么希望遙遠的天宇總有一雙威嚴和正義的眼睛在監(jiān)視著我們。一個善良的青年人永遠要面對的人生主題是為何、如何以及何時變壞,何況在一個日益逼仄的生存空間下。這是一個無比沉重的話題。當生存成為第一要義的時候,一個人是否轉變是根本來不及思忖的。為什么有人幸福,有人痛苦?一個聲音是,取決于前世修善還是作惡,正在享福的壞人與正在受難的好人亦可作此解釋。但是我敢說,如果因果真的存在,真有現(xiàn)世報應甚或來世報應這樣一個終極人生懲罰系統(tǒng)的話,哪怕只存在一天,世界早就沒有一個壞人了。如果是道非不在,只欠慧眼,那么萬能的造物者為何不將其清楚地示現(xiàn)于蕓蕓眾生,從而便可將神界的超度與懲罰及人界的道德與律法一筆勾銷,豈不快哉!
有一次,我正在繞著花壇默默地背一部英語辭典,一個身著黑色風衣的女人微笑著來到我面前??僧斔吹轿沂种械霓o典時,立刻皺起了眉頭,在胸前畫個十字,說:“真可憐,越早皈依,你就越早主宰自己的命運?!闭f完就走了。很長時間回過神來才醒悟到,那個皈依者起初可能是把我當成一個手持圣經圍繞祭壇懺悔的圣徒了。我苦笑著,回憶她剛才的那句話??磥砦壹词瓜腽б酪餐砹耍偃粑业酿б涝缬诔商ビ诟?,從而可選擇拒絕出生,以便優(yōu)雅地收回那個預示了人類命運的尷尬又揪心的第一聲啼哭,該是怎樣的瀟灑。但別忘了一位哲人說過,我們是被拋到這個世界上來的。拋豈不是丟棄?原來人類的身世如此不體面。信仰常循循善誘:要想幸福就必須放下罪惡的欲望。但是信仰是以預設了一個看似圓滿的最高欲望作為誘餌來使人放下眼前欲望的。因此,信仰無外乎是一種不可企及的欲望。
不可否認,人類還有不時閃耀而出的美好理性、理想,令人溫暖的情感、情商,使人嘆服的智力、智慧,但這一切如果和永恒的人類本來面目相比,那是多么的微不足道。一個傍晚,我在那棵海棠樹下讀《紅樓夢》,掩卷沉思,寫下以下文字:作者清醒地再現(xiàn)還原了人生的本來面目。如果把真正意義上的人作為衡標,那么人生最終是一場悲劇與失敗。因為自從有人類以來,還沒能一次徹底戰(zhàn)勝過自己的敵人——異化了人類,使人類不能稱之為人的東西。
我曾數(shù)以千百次地向那個偉大而痛苦的堅守者陀思妥耶夫斯基深深地致敬。他與他的作品永不熄滅的閃光之處是寧被踐踏乃至毀滅也不妥協(xié)變質的人類永恒之善。那個貧困大學生以一軀帶罪之身向代表苦難的妓女跪去,可升騰起來的卻是無比珍貴的人性。在我心中,陀氏是一個禁受住了靈魂拷問的人,他用黑暗的深沉似海的苦難以及屠夫都向其稽首的人性之光回答了一個善良的人在塵世間究竟該何去何從的終極叩問。
這段時期,爺爺、奶奶、姥姥先后離世了。我一度患有嚴重的慢性病,這在抑郁癥的發(fā)酵下很容易讓人念念不忘地想到死亡,那時我時時刻刻感覺被死亡威脅著。有一次我很自然地問一個朋友如果死后想葬在哪里,他驚愕地看著我久久無言。從他的眼神中我瞬間驚醒:原來我陷入那個世界已經很深了。越是無法自拔地留戀生之美好,在聞到死亡氣息時,就越是恐怖。在掙扎中我不由地冒出一句:“我只是一具臭皮囊!”此言一出,我居然輕松了許多。再一想,連這張臭皮囊都不是我的,我只有暫時使用權而已。后來讓我對死亡逐漸釋懷的是這樣一個故事。
在很久以前,有兩片土地并排挨著,正如兩個極大的草原,中間有一條小河將其分開。梵天讓善之神毗濕奴以及智之神濕縛分別主宰這兩片原野。在毗濕奴的原野,生命涌現(xiàn)出來了一片欣欣向榮之象。接著,從人們善的思想里生出了喜悅,從惡的思想里生出了悲哀。不久,人們來到毗濕奴前哭訴道:“主啊,悲哀里的生活是痛苦的。”毗濕奴說:“那讓愛來安慰你們吧。”可沒過多久,人們又來到他面前說:“主啊,勞苦使我們衰弱,生命要我們不停地工作,但我們想要休息?!庇谑桥衽謩?chuàng)造了睡眠。人們很高興,都說這是從神手里接過的最大恩賜。在睡眠里能暫時忘記勞苦和悲哀,但醒后一切又如數(shù)地回來了。人們第三次來找毗濕奴:“主啊,你賜給我們睡眠這個禮物太美了,但你能讓那睡眠成為永恒嗎?”這次毗濕奴再也忍受不了如此的喋喋不休:“這個我不能給,但在河對岸可以找到你們想要的東西?!比藗円懒松竦脑?,趟過小河,來到對岸。這里沒有日出和日落,也沒有白天和黑夜,繁花綠草間閃著微妙清明的光輝。一切都是神奇寧靜而永久的。這時站在對岸的眾生看到彼岸的同類身體開始變得光明透徹,仿佛和這里光輝相合而一了。過河以后的人們便永遠地睡在草原之上、花樹之間,有著妙不可言的幸福。要知道,先前在河對岸,即使愛也不能讓他們如此愜意。于是來這里的人漸漸多了起來,直至對岸幾乎全空了。這可急壞了毗濕奴,他來到梵天那里,說道:“至高的神啊,你將對岸造得那樣美妙,現(xiàn)在人們都舍我而去那里了。”
“沒有一個人留在你那里嗎?”
“只有一對少年男女,他們相互愛戀,所以暫時情愿失卻那誘人的安靜。請求您不要再讓對岸那么美,我怕那對青年的愛之春一旦過去,也要舍我而去?!?/p>
梵天點了點頭,便用黑暗織了一張幕,又造了痛苦和恐怖兩個生物手持黑幕守住渡口。從此,毗濕奴那里又充滿了生命,彼岸還像以前一樣美妙,人們再不敢貿然而入,都是因為害怕那黑暗的渡口。
原來,由貪死怕生到貪生怕死只是造物者和人類開的一個小小的玩笑。多想想此岸的不好,再想想彼岸的美好,死亡是不是變得不再恐怖了呢?接著想到死后可能會見到那么多想見的人或魂,我會進入一個比人間塵世大得多的未知世界,一個大地土之于爪中泥的世界,我會清晰地揭開一些困惑了人類幾個世紀的歷史謎案,繼而拈花微笑式地看著那些史學家們下筆千言離題萬里的徒勞求證。一個可以縱覽萬丈長卷的冥靈何等逍遙于一只流連尺幅冊頁的蟪蛄?
本以為可以通過沉思而達到明智的我在這一重大人類課題上又一次選擇了理想的模糊混沌和非理性的自我調和。在恐怖的未知面前,即使是西方那個偉大的蘋果哲人不也是信誓旦旦地走向了思想倒戈嗎?人永遠是萬物的尺度。
10月中旬的呼和浩特天氣越來越涼了。為了躲避花壇四周的樹蔭,我常常坐在花壇西邊的一片灑滿陽光的草地上學習。一個陽光燦爛的上午,我做完了一套去年的英語真題,單是40分的閱讀理解我就得了32分,要知道在以前兩年多的時間上千套“閱讀不理解”的演練中,我最多只得過20分。誰知在這個天設地造之隅,我真的理解了。
在一月份的考試中,我以第一名的成績考取了中國古典文獻學的研究生,三年后在畢業(yè)論文答辯中,我又以第一名的成績獲得優(yōu)秀論文獎。這個在別人經歷來可能是順水一帆的旅程,我卻是經過了煉生、煉死、煉獄般的靈魂踱步。但別人也許只得到一張文憑,我卻撩開了沉重的幕布一角看到了生命。
(四)
初冬的后園在秋風的洗禮后一片蕭淡和寧靜,一如我此時的內心。平淡是暫時的,又是永久的。人世間到底有永恒嗎?當然有,又當然沒有。
現(xiàn)在我已娶妻生子,工作穩(wěn)定,過著簡單又踏實的日子。看著廚窗外的后園,想到有一個地方在為你永遠地荒蕪著,安靜著,平淡著。不起波瀾的心境真好。不日之后,眼前定會出現(xiàn)那個能輕易掩蓋此間世的異景:白日,飄雪,野鴿飛鳴,它們似乎是另一個空間的東西,偶然現(xiàn)身這個空間,讓我有一種遠離塵世的奇美之感。傍晚時分,大雪初停,積雪妝樹,每棵樹上幾乎都有十幾只野鴿子棲憩,將頭縮進羽毛里,一動不動地,仿佛宇宙間一切喧囂都將消逝在這一刻平淡又永恒的濕縛之原。
“天寒水鳥自相依,十百為群戲落暉。過盡行人都不起,忽聞水響一齊飛?!辈恢獮楹?,我時常醉心于這首詩所體現(xiàn)的野趣與閑適。平淡與閑適是中國文人詩畫中所追求的最高審美境界和精神歸宿。
有一天,一個老人對我說,野鴿子是由死人變的,這讓我的心沉重了許多。難道一個個看似閑適而神秘的野鴿子都有一個苦難的前世?難道眼前悠閑地飛翔著的原來是一個個悲哀的精靈?別再多想了,那些癡心于閑適詩畫的中國文人不也是大多都有一個痛苦掙扎的人生嗎?
一個最完美的人生狀態(tài)在我眼前逐漸定型,那就是在苦痛、忍耐與努力后升華而成的平淡、閑適與不輕易動心。
最終讓我死去的愛情入土為安的是時間。細想來,人世間什么不是左右于時間呢?在一個有限的空間里靜靜地感受著無限的時間是凡人平息一切苦難的最終選擇,而這個空間對于我來說,將是一個大雪飄落,野鴿紛飛的后園。
憧憬著再過許多年,我一覺醒來,全世界都蒼茫成一片海般的蒹葭之野,太中國味兒了?如果那時一位西方的思想者邀我漫步于石南的荒原,我亦愿同行。
〔責任編輯 楊 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