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一

◎王寶國

初一

◎王寶國

炒豆似的財神鞭、通通響的二踢腳、嗖嗖叫的鉆天猴鬧成一片時，他扭亮燈起了床。爐子燒得旺旺的，很暖和。雖說只是個傳達(dá)，公司對他還是挺照顧的，給了一千五百斤煤，還有酒呀油呀面的，一個七十多歲的老人，能吃多少呢。

過年，也就那么回事吧。七年來，他都是守著傳達(dá)室那臺舊電視過的。吃過了餃子，再泡一杯釅釅的茉莉花茶，看著電視里相聲演員插科打諢，年不知不覺就過去了。如果不是吳小哥打來電話，大年初一他是不會出門的。

水開了，他開始煮水餃。水餃?zhǔn)琴I現(xiàn)成的：一份豬肉丸，一份韭黃、木耳、蝦皮餡的素三鮮。他先煮了豬肉丸，熱氣騰騰吃飽了肚子，看看天還早，就點(diǎn)上一支煙不慌不忙吸著。等到外面的鞭炮歇了，這才燒開水煮三鮮餡的那份。水開了兩次，餃子便又白又胖很富態(tài)地漂了起來。他將餃子撈起瀝凈水放進(jìn)一只干凈的方便兜，再把方便兜放進(jìn)保溫桶里。做這些的時候，他就想起了大前天吳小哥的電話。吳小哥說，他摔了一跤，快要死了。

鄉(xiāng)幸福院離這里少說也得七八十里路。即便他想坐班車去，可誰又肯在大年初一出車呢。親人團(tuán)聚的日子，車主一般是不會出車的。

他在路上等了一個小時，本來已經(jīng)不抱希望了，卻見遠(yuǎn)處一團(tuán)“大紅”駛了過來，近了才看清是一輛金杯面包車。那團(tuán)紅是貼在車頭玻璃上的“福”字。他上了車便從口袋里摸出十元錢。平時這段路是五塊，春節(jié)往往要翻倍。司機(jī)從反光鏡里看見了笑著說：不要錢。

不要錢？大年初一上路不就是想多掙幾個錢！

司機(jī)看出他的疑惑，就解釋說，他們一家人是去喬莊看父母的。他打量了一下車上，果真除了一個四十歲左右的女人，就只有兩個十四五歲的孩子。

他把錢揣起來說，謝謝啦。

大爺這是去哪？

幸福院。他把傾斜的保溫桶重新正了正。

司機(jī)“唔”了一聲，有些不明白。他又補(bǔ)充說，去看一個鄰居。

他只能這么說。算起來，古家莊未建社區(qū)前，他跟吳小哥是前后鄰的老街坊，沒有丁點(diǎn)血緣關(guān)系。相同的只是他們兩個同歲，都屬羊，如今都成了孤老頭子。

當(dāng)然這些又何必跟人家講呢。這跟人家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他心里一直在埋怨吳小哥，怎么能這么不小心呢？

上了年紀(jì)，不怕得病就怕摔跤。得了急癥，三兩天死了，反倒好。若是不小心摔了跤躺倒了就壞了。吃喝拉撒，全得人伺候，久病床前無孝子，何況他們這樣的人。社區(qū)里的五嬸，八十七了，身體好好的，啥病也沒有，就是摔了一跤躺下動彈不得，不過半年就死了。

車到小李莊停下了。從這里往東一里多路就是鄉(xiāng)幸福院。司機(jī)說再送一送吧。他說，不用了，這就給你添了不少麻煩，我自己溜溜達(dá)達(dá)就到了。那行，司機(jī)說，您走好。

太陽升起來了，暖煦煦的，不像是正月里的天氣，好像明天花呀就開了，草呢就綠了。兩旁的白蠟樹被照得亮閃閃的，透著一種暖色調(diào)。麻雀立在枝頭，一聲不吭，只是用尖尖的喙不停地啄著羽毛。樹隔幾棵就系了紅布條，這是年前辦喜事的人家留下的。黃河口一帶農(nóng)村的風(fēng)俗，系了紅布條可以避邪。

路的盡頭正對著幸福院的大門。門上貼了張新的“?！弊?。院子里東面是三排院民宿舍，宿舍北是食堂，西面有一個小廣場，廣場南面是兩幢蔬菜大棚，廣場和宿舍之間隔著條南北向的小柏油路。老人們已吃過了飯，有的在小廣場上慢騰騰地踱步，有的依在墻角曬太陽。一個戴了瓜皮帽的正提了開水走過來，看年紀(jì)也就是六十歲的樣子。他喊住了他，同時掏出煙抽出一支遞過去。

吳小哥住哪？

瓜皮帽將暖瓶放下接了煙問道：你是吳小哥——

鄰居。他臉上笑著。

瓜皮帽提起暖瓶說，在休養(yǎng)室。

路上，瓜皮帽說，吳小哥躺了有些日子了，一直都是他在照料。

那讓你受累了，說著，他把那盒煙塞給了瓜皮帽。

你看，用不著。瓜皮帽客氣著，將煙揣進(jìn)了懷里。

他說，你不要客氣，遠(yuǎn)親不如近鄰。

瓜皮帽嘆了口氣說，你來了正好，得勸勸他，老這么躺著，人就躺壞了。

休養(yǎng)室是院民宿舍第一排從西數(shù)第六號。一進(jìn)門，他被一股說不出的怪味撞了一下。吳小哥躺在一張鐵制的單人床上，頭上歪戴了頂灰色的絨線帽，一縷灰白的頭發(fā)從帽檐處露出來，軟塌塌粘在前額上。瓜皮帽將打來的水倒進(jìn)一只黑糊糊的搪瓷缸里說，吳小哥，有人來看你了。吳小哥這才抬了抬頭，看到是他，眼里先撲簌簌落了淚。瓜皮帽說，你們先聊著，我再到別的房里看看。

見瓜皮帽出去，吳小哥說，這些人，哪是照顧老人，臘八剛走了一個，人還未咽氣，就在身上翻呀翻的，幾塊錢的零票也搶了去。

他說，別說這些。

一天兩頓白菜，半點(diǎn)兒油腥也不見。吳小哥好像受委屈的孩子，一下子打開了話匣子。

吃的清淡是好事，省得三高癥了，魚呀肉的是好東西？他覺得吳小哥這樣說很不好。

昨天還向我要錢買煙呢！已經(jīng)偷著翻過好幾次了，以為我睡著了。

他明白，吳小哥說的是瓜皮帽。別這么說，幸福院多好，有飯吃，有暖氣，病了還有人照顧。

他這一勸，吳小哥又流了淚。

記住，見了人一定要說好。他叮囑吳小哥。還想咋樣，有飯吃，有床睡，有人照顧，不好又是什么？說著，他就提過保溫桶將餃子拿出來。

吳小哥嘴里含了餃子，淚就一直流到嘴唇上。

你得堅強(qiáng)，堅強(qiáng)才能活著。不就是摔了一跤嗎，又不是斷了腰折了腿。不能被打趴下。多吃飯，一定要坐起來。坐起來就不怕了，就不會得褥瘡了。他明明是勸著吳小哥，沒想到自己眼圈也紅了。他就使勁吸了吸鼻子，又摸了摸口袋，這才想起剛才煙全給瓜皮帽了。

吳小哥說，我聽你的，多吃飯。

這就對了。

他轉(zhuǎn)過頭打量著休養(yǎng)室，不過二十個平方。靠北墻擺了兩張鐵板單人床。一張?zhí)芍鴧切「纾粡埧罩?，上面鋪了床墨綠色的床墊，床墊好像難受極了的樣子，一多半皺了起來，像人半躬著腰?？沾驳哪厦媸且粡埲樽?。桌上放著只茶桶，顏色是綠的，被灰塵和油膩糊得看不太清了。桌上放著塊白菜根，可能是做面條時切剩的，因?yàn)闀r間太長，水分蒸發(fā)了，干癟得像一張扭曲的臉。兩個暖瓶上的塑料蓋也積了厚厚的灰塵。桌下有兩盆花，一盆珊瑚珠，一盆仙人掌，盆里的土早已皸裂，珊瑚珠像被火烤過了，葉子已經(jīng)干硬，仙人掌變成了暗黃色。

南面靠窗的地方豎著一只斗笠，麥秸編的，大概有二三十年的歷史了，帽檐已經(jīng)脫落，上面還能看出“為人民服務(wù)”幾個字。窗下的角落里胡亂放著一張鐵鍬，一把光禿禿的掃帚，幾把笤帚。還有一雙布鞋、一雙膠底鞋，上面的泥巴已經(jīng)干硬。

屋子里有一股發(fā)霉的甜甜的怪味。那是從半敞著的抽屜里發(fā)出的，里面有五六個蘋果，已經(jīng)發(fā)霉發(fā)黑，淌著汁水。

休養(yǎng)室呀，休養(yǎng)室。他心里忍不住寒戰(zhàn)起來。想到自己的將來，身上一下子冷起來。

他打量屋子的時候，吳小哥已經(jīng)吃了五個水餃，臉上顯出了高興的神色。

他趕緊換了一副輕松的神情說，多吃點(diǎn)兒，可好吃了。

吃不下了，肚子有些脹。

活動的少，能坐起來就行了。他說，小哥，你必須坐起來。

吳小哥說，試了好多次，疼，不敢坐。

你這樣怎么行呢，你不坐起來怎么行，你已經(jīng)躺了一個月，不能再躺了。他眼神里透出一絲焦慮。

吳小哥咬著牙想坐起來，剛一用力就疼得出了汗。

你能行的，小哥，你忘了你三十年前得了重感冒，連醫(yī)生都說不行了，你不還是挺過來了。

吳小哥抹了一把汗兩手扶著床又咬牙試了試，好像要把千斤的身子從床上拉起來。他想幫吳小哥一把，但最終他克制住了自己。

吳小哥艱難地努力著，終于，坐了起來。

你看我說你行吧。他笑著擦了擦眼睛。

吳小哥斜倚住墻，大口喘著氣，好像一條上了岸的魚又重新回到了水里。

他掀開吳小哥身上的被褥，摸了摸他肋骨凸起的胸膛，捏了捏他皮包骨的腿說，這就不怕了，坐起來就不怕了。

吳小哥也笑了，說還以為再也坐不起來了。吳小哥說，等好起來就回古家莊。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草窩。

他眼睛有些游離地說，行啊，不過，等你好起來再說吧，你先把病養(yǎng)好。他安慰著吳小哥，心里一下子沉重起來：古家莊已改建成了社區(qū)，吳小哥老宅上那兩間土坯房早就不存在了。他說，還是幸福院好，有地方吃飯，有人照顧。

沒想到一聽這話，吳小哥來了氣：死也要死在家里。

你看，你這是什么話，是不是犯糊涂。他驚恐地看了看，怕有人進(jìn)來。見沒有人，這才又說，你看咱是什么人，不在幸福院待著，能去哪兒。

你不知道那些人……吳小哥又流了淚。

他硬了硬心腸說，有兒有女又怎樣。你沒聽說，縣城一個老太太，兒女都是公家的人，也住上了樓，不還是死了沒人管，三伏天，人都臭了，綠頭蒼蠅滿天飛。

有兒有女也跟咱一個樣。吳小哥有些發(fā)呆，接著就古怪地笑了笑，好像心里一下子得到了平衡。有兒女也白搭，看來，人老了都一樣，只有等死。

怎么要死，咱要好好活著，盡管咱都七十多了，已經(jīng)夠本了。他這么一說，吳小哥就笑起來，弄得滿臉的眼淚鼻涕。

咱就是要好好活著，還要活出個樣兒來給他們看看。

吳小哥像個孩子似的笑起來。本來我連一天都不想活了，你這一說，我倒要好好活下去。

這就對了。他看了看表，已經(jīng)十一點(diǎn)鐘。他得回去了。記住，不管見了誰，都要說好。

吳小哥點(diǎn)了點(diǎn)頭。

還有，幸福院就是你的家。

吳小哥又嗯了一聲。

多吃飯多活動，很快你就能下床了。有啥事就給我打電話。

吳小哥眼里暗了下來：你這是要走？

耽擱時間長了，老板會不高興的。他說，不是有手機(jī)嗎，有事就打電話，我接了電話一個小時就到了。

吳小哥大概看出了他的焦急，又反過來寬慰他：甭惦記，我吃得下，睡得著，三五天就能下床。

臨走，他握了握吳小哥的手，眼淚就流出來了。這一回，他沒有擦，就那么讓眼淚流了一陣子。

出了休養(yǎng)室，他本來要走的，想了想又折身去最近的超市買了條紅葉煙。他悄悄把瓜皮帽叫出來把整條煙塞給了他。瓜皮帽把煙揣進(jìn)懷里道，你看你老哥，不興的，院里有規(guī)定。

他說，吳小哥能坐起來了，這都是你的功勞，你還得多費(fèi)心，咱們早晚不也有讓人照顧的一天。

說的是，瓜皮帽說，吳小哥就是不夠堅強(qiáng)，進(jìn)了幸福院不堅強(qiáng)怎么行？

他說，來幸福院的就是兄弟，兄弟就要相互照應(yīng)。但凡有依靠誰來幸福院呢。你說是不是這么個理？

就是，瓜皮帽說，老哥你放心，錯不了，都是三五兩莊的，不是親人勝似親人。瓜皮帽說得挺熱情，臉上卻是板著的。

他聽瓜皮帽這樣說，就問兄弟哪個村的？

喬莊。

喬莊？喬老大認(rèn)識不，原先修鞋的。

認(rèn)識，我本家的大哥。

哎呀，越說越近了，我跟喬老大是多年的兄弟呢。

真的？瓜皮帽臉上的神情也變了，好像冰一下子化成了水。

吳小哥就托付你了。

瓜皮帽說，放心，錯不了。

出了幸福院，天還是那么好，那么暖，沒有一絲風(fēng)。樹上的麻雀倒是唧唧喳喳吵起來，好像才知道新年到了一樣。也許是走的路太多，快到林蔭路盡頭時，他的腿驀地軟了一下，把他嚇得夠嗆。他要是摔倒了，會有誰知道呢。吳小哥總還在幸福院，總還有人看得見。

他有些心慌，趕緊停住歇息了一下。望著遠(yuǎn)處霧蒙蒙的樹和村莊，他想起了他的遠(yuǎn)房侄子李小囤。想到李小囤，就好像一個冰天雪地里的人一下子看到了遠(yuǎn)處的一堆火，盡管那堆火離得很遠(yuǎn)，但還是給了他安全感，至少在心里上是這樣。

說起來，他和李小囤的父親還是四服的兄弟，李小囤是他未出五服的侄子。如果他有兒子的話，他的兒子和李小囤還要滾在一個靈棚里。若是從他再往上數(shù)，他的曾祖父和李小囤的高祖父就是一奶同胞。這樣一想，就好像有一根看不見的線拉近了李小囤和他的距離，就好像他們成了嫡親的叔侄。

算來，他已經(jīng)有五年沒有見到李小囤了。李小囤已經(jīng)三世同堂，已經(jīng)有了兒子和孫子。

他腿發(fā)軟的那一刻，想見到李小囤的愿望格外迫切起來。他撥了一個手機(jī)號碼，那還是五年前存下的。沒想到一撥就通了。更沒想到，這么多年，李小囤一直沒有換號。

你找誰？電話里傳來李小囤的聲音，還是跟原先一樣帶著些沙啞。

我，聽不出來嗎，李六如呀！

啊、啊，六如叔，有事嗎？電話里傳來一陣孩子的嬉笑聲。

也沒啥事，他說，就是過年了，想我的重孫小本了。

啊，那，那你過來吧，我們都在家呢。

他有些不高興，怎么連個叔都不叫。不過，這又有什么呢，越是不跟你客套才越顯得親近。再說，年輕人，誰不忙，忙著賺錢買樓買車，買了樓房的又想著換更大的房子。還就是他，閑人一個。

他買了一箱酒，二百元一箱的，欣馬老窯，本地的名酒。又按了按口袋里兩張硬嘎嘎的百元鈔票，心里頓時感到踏實(shí)了許多。

就好像照顧他的好心情一樣，很快就來了輛班車?？磥?，那些車?yán)习暹€是舍不得那些錢白白流走的。車上人不算多也不算少，男男女女二十多個，眉飛色舞地說笑著，看到人家笑，他也笑，那笑掛在臉上，很舒展的樣子。

他這時其實(shí)挺愿意人家問他一聲的：大年初一去哪？那樣他就會自豪地說，去看孫子?？墒牵瑳]有一個人問他。到古家莊社區(qū)還要走一陣子。困意上來了，他漸漸合上了眼睛。

夢里，他沒有去李小囤家而是坐在傳達(dá)室里。李小囤李小水領(lǐng)著小本來給他拜年了。

李小囤爺仨一進(jìn)門就磕頭問好。他坐在太師椅上喜氣洋洋地笑著，那神色一如這難得的好天氣。

作者簡介：王寶國，山東省作協(xié)會員，山東作協(xié)第八屆青年作家高研班學(xué)員。2009年起，在《山東文學(xué)》《芳草小說月刊》《佛山文藝》《小說林》《中國鐵路文藝》《當(dāng)代小說》《章回小說》《北方文學(xué)》等發(fā)表中短篇小說三十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