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勝利
小說天下一畦荊芥
崔勝利
那年,我在七連當(dāng)政工干事,名字排在干部花名冊的最后。政工干事是干啥的,就是寫寫畫畫發(fā)發(fā)報刊信件給領(lǐng)導(dǎo)跑跑腿啥的,連里的大小干部誰都能指揮我。馬有道是連里的護林員,住在連隊最西邊的一座破房子里。今年夏天,我?guī)缀趺刻於家桥苌弦惶耍驗槔像R在他的小菜園子里種了一畦荊芥。我們連長王立強特別喜歡吃這種叫荊芥的東西,他只要人在連隊,一天至少要吃一頓,我每天都要到老馬那去掐一些回來。
沒到七連之前,我都不知道這世界上還有這種叫荊芥的東西。荊芥和香菜一樣,散發(fā)著一種特別的味道,我和很多人都聞不慣吃不慣,可王連長就是喜歡這個味兒。喜歡吃就喜歡吃唄,問題是他還要吃新鮮的,這樣我每天就得到老馬那里去掐。這本來不是我的活,連隊食堂有做飯的炊事員,她去就行了,可這個炊事員不是一般的炊事員,不一般不是說炊事員本人,而是她家和王連長的關(guān)系不一般。她的公公是個老干部,當(dāng)了二十多年的連長,是他想辦法把當(dāng)年還是職工的王立強一步步提拔成了連長。因為有這層關(guān)系,這個炊事員就很不一般,有不少該她自己干的活她總叫別人干。叫這個給她弄幾鍬煤,叫那個給她挑一桶水,不過使喚最多的還是我這個小小的政工干事。一次兩次無所謂,可她經(jīng)常使喚,有時還當(dāng)著王連長的面叫我干這干那的。王連長看出我有些不高興,就說,年輕人多干點兒累不死。沒辦法,我就是再煩,還是得忍氣吞聲地去干,得罪了她就等于得罪了王連長,得罪了王連長,我這個小小政工干事的飯碗就有可能保不住。我除了要干好自己的本職工作以外,還要聽從這個炊事員的調(diào)遣,所以說整個夏天,我就雷打不動地每天去老馬房后的小菜園里去掐荊芥。這個不一般的炊事員姓孟,大概有四十多歲,我們都叫她老孟。今天快到中午的時候,老孟扎著圍裙跑到辦公室跟我說,今天中午就我和王連長在連隊,人少燉雞吃,叫我趕緊去挑一挑子水回來。我挑完水回來就到老馬那掐荊芥了。
老馬的破房子在連隊的最西邊,我們的辦公室和食堂在連隊中心。我們連是全團最大的一個連隊,從西邊到中心,走路得七八分鐘才能到。我買不起摩托車,要是騎摩托車,七八分鐘的路也就是加一下油門的事。沒有摩托車就走路去,走路有走路的好處,走路慢,來回再加上在那掐的時間,差不多要一個鐘頭。等我回來時,食堂別的活也差不多被她自己干完了,我就可以少干不少活。從食堂到老馬那里有好幾條路可以走,我比較愛從楊建剛他家門前的那條路過,因為可以順便到他家玩一會兒,最主要的是走這條路有時還可以碰到黃學(xué)禮家的閨女。她閨女名叫黃霞,高中剛畢業(yè),還沒參加工作。黃霞長得挺好,我那時很迷戀她,一天到晚總想見上她一面。
今天沒有碰見她。楊建剛倒是在家,他正在做飯,不知在哪兒弄了條羊腿。他見我來了就叫我中午在他家吃羊肉,我說我吃不慣羊肉,回食堂吃。過了楊建剛家離老馬那就只隔著兩排房子了。到了老馬家看到門上掛著個鎖,我本來計劃在他屋里聊上一會兒消磨消磨時間再去掐荊芥,他不在家,我就直接進到他屋后的菜園子里掐了一把荊芥,出來正準(zhǔn)備關(guān)園子門時碰見了臧齊玉。我問了她一句,臧老師你也來拔菜?臧齊玉說,我來掐些荊芥。我說你也喜歡吃這東西?她笑了笑。
回到食堂,看到是鐵將軍把門,拐到王連長住的房子,發(fā)現(xiàn)他的門也鎖了。一看這種狀況,我就知道今天中午又得到小家混飯去了。我們七連加上我一共有九個領(lǐng)導(dǎo)干部,指導(dǎo)員、副連長、保管員和技術(shù)員的家都在連隊,在食堂吃飯的只有五個。只要王連長不在連隊,老孟就不好好做飯了。
到誰家去混飯?我那時混飯的地方只有兩家,一個是楊建剛家,一個是老馬家。老馬今天不在家,只能去楊建剛家了。
到他家時,羊肉正好出鍋,他知道我不吃羊肉,就讓他老婆給我炒了盤雞蛋。雞蛋端上來就開始喝酒,楊建剛的酒量很大,兩個我加起來都不是他的對手。他是連隊的治安員,是個有酒癮有意思的人。記得剛和他熟悉的時候,有一回他問我,他以后要是死了,我給不給他送花圈?我回答他我肯定要送。他又問送個花圈要花多少錢?我說五六十塊吧。他說那你還不如現(xiàn)在拿上五十塊錢請我喝酒,我還領(lǐng)你的情,我死了你送花圈我也看不到,你不是白掏五六十塊錢了嘛。我說行,于是掏出幾十塊錢買了兩只雞和幾瓶罐頭幾瓶酒,叫了幾個人到他家喝了一天的酒。沒和他接觸前,我很少喝酒,和他接觸后,也學(xué)得有了些酒癮,幾天不喝還有些想。今天一開始喝他就說,剛才不叫你走你非要走,現(xiàn)在有本事別回來呀!他說他哪天非要替我出出氣,這個姓孟的太欺負(fù)人了,都是單干戶,都在食堂吃飯,王連長不在就不做飯了?我說這不能怪她,怪我。他問怪你啥?我說怪我不是連長,我要是連長她也不敢這樣。楊建剛說,你小子進步不小,說到根上了,好好混,不能老當(dāng)這個破政工干事。那天我和老楊喝了不少酒,主要是我心里有點氣,這老孟經(jīng)常這樣干,害得我經(jīng)?;祜埑浴R活D飯兩頓飯不吃沒有啥,可讓人心里覺著不舒服。
第二天,王連長和其他幾個領(lǐng)導(dǎo)干部都早早地回到了連隊。他一回來就召集大家到他的宿舍開了個短會,說是下午要開夏收動員大會,團長要來作指示。在連隊里一年到頭要開不少會,可有兩個會很重要,一個是春播動員大會,還有一個就是夏收動員大會。今年的夏收動員大會更重要,因為團長要親自來參加,還要在連隊吃飯。我的任務(wù)是布置會場,其實很簡單,就是把擴音器調(diào)好,試試話筒有沒有聲音,再就是用排筆刷個會標(biāo)貼到主席臺上。今天連隊的領(lǐng)導(dǎo)干部都到齊了,連這段時間很少來連隊的會計也到了,中午吃飯的時候,我感到她和原來有點不一樣了。下午開完動員大會,團長在我們連吃飯,由于人多坐不下,我很自覺地躲到辦公室里去泡方面便。吃面的時候,出納胡翠風(fēng)端著個水杯子來了。她喝了口水跟我說,她發(fā)現(xiàn)會計比原來胖了。我告訴她我覺得也是。她見我同意了她觀點,便用左手食指在嘴上豎了一下,讓我可別往外說。這個胡翠風(fēng)比我大一些,神經(jīng)兮兮的。我心想不就是胖了嗎?有啥不能說的!我一下子后悔又和她搭上了腔。她和會計關(guān)系不好,經(jīng)常在我跟前說一些會計的不是。她說這些的時候,我一般都不插話,她每次都囑咐我要保密,并假設(shè)一些后果來嚇唬我。有一次我煩了,頂了她兩句,我說你給我說的這些我不會往外說,可你再跟別人說,是別人說出去的你弄不好還要賴我呢!你以后不要跟我說這些了。頂了她兩句后,她有段時間不跟我說這些了。我實在不想聽她說這說那的,我知道這里的利害關(guān)系,更知道這里的人我一個也惹不起。
出納胡翠風(fēng)和會計萬麗紅一直別別扭扭的,再別扭兩個人還得在一個食堂吃飯、一個宿舍睡覺。胡翠風(fēng)是她們宿舍的第一個主人,因為她比萬麗紅早一年調(diào)到這個連隊。當(dāng)時這個連隊的領(lǐng)導(dǎo)干部中就她一個女的,她一個人住一間宿舍。后來萬麗紅調(diào)來了,她們兩個就住在一起了,但沒住多長時間就鬧起了別扭,后來越發(fā)嚴(yán)重。
夏收動員大會開完后沒幾天,會計萬麗紅和出納胡翠風(fēng)就在食堂吃飯時吵了起來。萬麗紅很厲害地對王連長說,你下午就叫她從我的宿舍里搬出去,我不愿意再和這個女人住在一起!一聽她這樣說,胡翠風(fēng)一下子蹦了起來,憑什么我搬出去?應(yīng)該是你搬出去,你好意思說是你的宿舍,那個宿舍是我先住進去的,要搬出去也應(yīng)該是你搬出去!萬麗紅指著王連長的鼻子說,如果她今天下午不搬出去,我就不在七連當(dāng)會計了。會計的話和手勢讓那天在場的幾個人都感到很驚訝,但我一點兒都不感到驚訝,我還猜出胡翠風(fēng)今天下午肯定要搬出那間是她先住進去的宿舍。果不其然,傍晚,王連長叫我去幫胡翠風(fēng)搬東西。那天晚上,胡翠風(fēng)搬到了以前的老面粉倉庫。老面粉倉庫里一股老鼠屎味,胡翠風(fēng)很有經(jīng)驗,搬進去之前她到門市部買了一掛鞭炮在里面放了一下,說這樣能消毒。果然鞭炮一放,火藥味把瘴氣和老鼠屎味都壓住了。幫胡翠風(fēng)搬東西時,她一個勁地跟我叨叨,我要不是支持我們家親戚的工作,才不會往這搬呢!我問她你們家親戚是誰?她沒好氣地回答說就是這個王大連長,他是我姑父的侄子。我這個人對親戚關(guān)系有點論不清,在心里一直盤算從她姑父的侄子到她那拐了幾個彎。
如果說春播是一年最關(guān)鍵的時候,那夏收就是一年最忙的時候。連隊種了三萬多畝麥子和油菜,連隊的十臺收割機要收將近一個月。必須把豐收的糧食收回來,這是團長在夏收動員大會上再三要求的。為了做好這項工作,連隊成立了夏收領(lǐng)導(dǎo)小組,連長和指導(dǎo)員是組長,大家都做了具體的分工。我除了抓宣傳還要協(xié)助楊建剛抓治安,防止糧食偷盜行為發(fā)生。由于胡翠風(fēng)和萬麗紅的關(guān)系惡化,考慮到她倆不再適合在一起工作,連里就讓我暫時接管了出納的工作,胡翠風(fēng)則接替了我的報刊信件收發(fā)工作。
這天我和萬麗紅正在對賬,炊事員老孟跑過去說食堂的荊芥沒有了,馬上要吃飯了,叫我趕緊去掐一些回來。老孟話還沒說完,會計萬麗紅沒好氣地說了句,掐什么掐,沒看到這正忙著嗎?老孟嚇得啥也不敢說就跑了。中午吃飯的時候,王連長對著桌子上的菜看了一眼說,徐干事,荊芥呢?我放下筷子就去了老馬家。在路上我有點氣王連長,一頓不吃荊芥就能死???除了氣王連長還氣萬麗紅,剛才不叫我去,這會兒咋不吭氣了?我覺著她要是給我說句話,王連長也不會說啥了。等我把荊芥掐回來,王連長已經(jīng)吃好抹嘴走了。我把荊芥放到案板上,然后坐到他空下來的位置上開始吃飯,一邊吃一邊在心里恨這個叫荊芥的東西。恨是恨,可我還是暗下決心,今后就是有天大的事,我也不能忘了把這個叫荊芥的東西給弄回食堂來。
自從接了胡翠風(fēng)的活,我比原來忙多了,要經(jīng)常到團部計財科領(lǐng)錢交錢,還要給職工發(fā)錢,和萬麗紅對賬。我不會打算盤,一天到晚就拿著個小計算器算來算去的。沒接出納這個活的時候,我和萬麗紅不怎么接觸,現(xiàn)在幾乎每天都在一起了。萬麗紅是個啥樣的人呢?
我本來還挺傾慕這個人的,主要是她長得比較好看,我對漂亮女人有一種天生的好感。不過沒多長時間,我就開始煩她了。她給人的感覺就像是在連隊有多大靠山似的,除了王連長和指導(dǎo)員,她不愿跟其他人多說一句話,跟她說話,她也是愛理不理的。她那個傲勁讓人不舒服。再就是發(fā)現(xiàn)她和王連長有一腿以后就更讓人覺得不像回事了。我是比較早地知道她和王連長有一腿的人了,但最早是楊建剛發(fā)現(xiàn)的。有一回我在他家喝酒,他對我說,王連長和萬會計有一腿。我說他胡扯,他發(fā)誓說騙我不是人。他說他有一天喝了點酒去找我,剛走到我們干部宿舍,就聽到王連長的房間里有在干好事的聲音,聽了半天才聽出那女人的聲音。我問他跟別人說過沒有,他說沒有。我說就此打住,再也不要告訴任何人了。他說我連我老婆都沒講,這是人家的本事,自己沒這個本事不能眼紅別人,更不能壞別人的事。我從楊建剛家回去后心里好久不能平靜,腦子里總在想著兩件事,一是王連長和萬麗紅在床上的情景,一是在想萬麗紅怎么就跟了王連長?其實那天楊建剛一跟我說我就深信不疑了,因為我從他倆平時在一起的眼神得到了印證。我還覺著王連長是個有福而且會享福的人,團部家里有個老婆,在連隊還有個年輕漂亮的情人。那段時間,我老是從內(nèi)心里發(fā)出感嘆,要當(dāng)就當(dāng)領(lǐng)導(dǎo),最少也要當(dāng)個連級以上的,當(dāng)了領(lǐng)導(dǎo)就會出現(xiàn)有人心里再煩也不敢不為你辦事的情況,還會有不少意想不到的好處在等著你。
我發(fā)現(xiàn)我是個內(nèi)心挺骯臟的人,每次和萬麗紅面對面地坐在辦公室里,看著她衣服裹著的高聳的胸脯和化妝品滋潤的臉龐,還有她那有些偏厚的嘴唇,我老是心猿意馬,想著她和王連長在床上的種種情形。今天就在我心猿意馬的時候,炊事員老孟過來跟我說荊芥沒有了,我趕緊起身到老馬那去了。
老馬正好在家。我到他家的時候,他正躺在床上看一本叫《金瓶梅》的書。我從他手上拿過來看了兩眼,說你看完我看看。老馬說小孩子不能看這書。我說我還小嗎?他說沒娶老婆就是小孩子,這書不娶老婆不能看。我說不跟你閑聊了,我要掐荊芥了。他說趕緊掐去吧。這和以前不一樣,以前他只要在家,都是他親自去掐,從不讓我動手。老馬是個很勤快的老頭,看來這《金瓶梅》真是一本看了就讓人放不下的好書,我以前聽人家說過這本書,但一直沒見過,不知老馬從哪里弄到了這本書,他看完我一定要拿來看看。
老馬今年五十八歲了,和我爹年紀(jì)差不多,當(dāng)著他的面我不叫他老馬叫他老頭。老馬一個人在這座破房子里住,老婆和幾個兒女都在河南老家。他五九年一進疆就在這個七連,那時他還是個十六七歲的愣頭小伙子,后來在七連娶了媳婦,有了四個孩子。八幾年的時候,他老婆娘家有個侄子有些本事,把他們都弄回了河南老家縣里的一個廠子里。剛開始還可以,可沒過幾年,那個廠子就發(fā)不下來工資了,這下一家子都后悔當(dāng)初不管不顧地退職回了老家。新疆這邊一個年紀(jì)和他差不多大的老伙計寫信告訴他,自己要不了幾年就可以退休領(lǐng)退休工資了。他心里更是又后悔又惱火,動不動就朝老婆發(fā)火,怨老婆當(dāng)初不聽自己的非要不管不顧地回來,自己在新疆干了大半輩子,連個退休都沒混上。他給新疆這邊的老單位寫了封信,想看看能不能再回來。老單位來信說不行,沒辦法他們就只好回了農(nóng)村老家種地。熬了幾年,老馬聽說新疆生產(chǎn)建設(shè)兵團有文件,凡是退職回老家的,只要把當(dāng)初領(lǐng)的退職費還上,就能再回來當(dāng)職工。老馬那年已經(jīng)五十六歲了,就想辦法東借西湊弄夠了當(dāng)年領(lǐng)的那點退職費,又重新當(dāng)起了兵團農(nóng)場的職工,一個人回到了原來的老連隊。連隊的林管員退休了,當(dāng)時的連隊領(lǐng)導(dǎo)看他一個人,年紀(jì)又大了,便照顧他讓他頂了上去。林管員是個不怎么出力卻挺操心的工作,要成天在林帶里轉(zhuǎn)悠,正好適合他這個年齡的人來干。和老馬接觸了一段時間以后,我發(fā)現(xiàn)他是個多面手,會木工活,會砌墻,做飯的手藝也不錯。有時食堂沒飯吃了,我也到他那去混飯。我蹲在菜地里掐了一把荊芥準(zhǔn)備往外走,老馬開開后窗叫我下次來時給他帶一沓寫信的紙來,他要往家里寫封信。我說沒問題,多的就是稿紙。我倆正說著話,臧齊玉也來掐荊芥了。
臧齊玉是連隊小學(xué)的教師。我們七連小學(xué)現(xiàn)在只有學(xué)前班到三年級,孩子越來越少,這三個年級加起來總共也沒有幾個學(xué)生,聽說明年團里就要把這個學(xué)校撤掉了,所有的孩子都要到團部去上學(xué)?,F(xiàn)在學(xué)校里就只有三個老師,除了臧齊玉,還有一對夫妻。我和臧齊玉接觸過幾次,因為她丈夫李鐵和楊建剛是同行。李鐵以前也是連隊的治安員,不過現(xiàn)在調(diào)到團保衛(wèi)科去了,一看就是個比較體面比較講究的人。他每次到七連來,都要到楊建剛家去喝酒,他一去,楊建剛把我也叫過去。我們這幾個人除了喝酒還打牌。剛開始我沒在意,后來才發(fā)現(xiàn),臧齊玉基本上是個不說話的人,無論打牌還是吃飯,一晚上你基本聽不到她說什么話,就是說話,聲音也很小,不知道她在學(xué)校話多不多。在我看來,一個不怎么說話的人是不太適合當(dāng)老師的。她的長相和穿著都很樸實,她也可能像她的名字,里面是美的。李鐵在男人里算是一表人才,我覺得他說話做事比楊建剛靠譜多了。我每次見到她去老馬那里掐荊芥都納悶,這么一個樸實不愛說話的人,怎么會和王連長一樣愛吃荊芥?王連長愛吃荊芥是因為他是一個不一般的人,可這么樸素的臧齊玉竟然也這么愛吃。因為她愛吃荊芥,我在心里對這個叫臧齊玉的女教師有些不適應(yīng)。
每個月的二十五號是會計到團計財科報賬的時間。在報賬的前一天,萬麗紅都要我這天啥都不要干,就坐在辦公室里和她一起處理一些賬務(wù)。這天我把這一個月來的所有票據(jù)交給她做賬,還要把現(xiàn)金賬核對一下,看看賬和現(xiàn)金能不能對得上。本來是要白天完成的,但那天她有事,白天沒來得及,就等到晚上了。這天吃過晚飯,正在我們一筆一筆對著賬的時候,辦公室的門一下子被跺開了。先是兩個女的沖了進來,后面跟著一個小伙子,其中的一個女的沖到萬麗紅跟前,一把揪住了她的頭發(fā),把她拽倒在地上,另外一個女的過去連踢帶跺。我當(dāng)時就被這場面給弄懵了,不過從他們的吵罵中又明白了過來,第一個反應(yīng)就是拉架,叫他們不要打了。他們對我說這里沒我的事,今天就要好好地收拾收拾這個不要臉的貨。我說他們打也打了罵也罵了,不能這么沒完沒了,沒想到其中一個女的指著我的鼻子一聲大吼,叫我滾出去。這一下把我惹火了,我掂起門后的一把鐵鍬,對著他們吼道:都給老子滾出去,聽到?jīng)]有?這是老子的辦公室!我說著就要往上砍。他們幾個嚇得跑了出去,那個小伙子一邊跑一邊說著威脅我的話。
他們走了,我想今天這賬是對不成了,想站起來回宿舍,萬麗紅叫了我一聲,小徐謝謝你了,咱們對賬吧。
這天夜里對完賬,我回到宿舍躺在被窩里好長時間都沒有睡著,腦子里一直想著那事,老是糾結(jié)今天晚上自己是不是有些沖動。今天來的兩女一男是王連長的老婆、小姨子和小舅子,我怎么能想到他們會不會遭到王連長的報復(fù)?雖說現(xiàn)在有些鬧,可他們咋弄也不會離婚,再怎么著都是一家人,和好了就會收拾我。一會兒又想,我今天保護了王連長的相好,他不會收拾我,一會兒又想,我今天咋呼著要把他王連長的老婆砍死,王連長能不說我嗎?想來想去我自己都煩了,我罵自個連個女人都不如,人家萬麗紅今天遇到這么大的事照樣該干啥干啥。今天晚上我發(fā)現(xiàn)萬麗紅從始至終沒有掉過一滴眼淚,就是被按倒在地上被幾個人一陣亂跺的時候,也沒有哭出一聲,真是個能扛住事的女人。那晚我?guī)状味枷雱袼龓拙洌稍挼阶爝厖s沒說出來。我們一句工作以外的話都沒說,并且我開始對這個女人有了一些崇敬和欽佩。
一切都?xì)w于平靜。在后來的日子里,王連長也沒對我咋樣,可我感覺到他看我的眼神和原來有些不一樣。我該干啥還是干啥,每天還是去老馬那里掐一回荊芥。不過這段時間我犯了一回錯,這要怪楊建剛。那天臧齊玉的丈夫李鐵回來過周末,在楊建剛家喝酒,楊建剛使壞把我灌多了,我在他家睡了大半天,把王連長安排我通知班組長晚上開會的事忘了個一干二凈。耽誤了開會的事,王連長沒有像以前那樣訓(xùn)我,而是讓副連長馬上去喊班組長來辦公室開會,還特意叫副連長把護林員老馬也叫來。那天晚上,連長把老馬狠狠地訓(xùn)了一頓,并決定對他處以一千元的罰款,原因是連隊東邊的柳樹林有十幾棵大柳樹被人盜伐了。而老馬全年的工資才一千八百元。
王連長到黨校學(xué)習(xí)去了,大家該干啥還干啥,但有一項我不用干了,那就是不用再到老馬那掐荊芥了。王連長剛走的時候,萬麗紅還在連隊,但沒過兩天,她也走了。這樣在食堂吃飯的人就剩下我和胡翠風(fēng)了,老孟又開始不做飯了。她不做飯,我和胡翠風(fēng)就沒有飯吃。胡翠風(fēng)找老孟要食堂的鑰匙,老孟不給她。她回來跟我說,沒有飯吃還在這待個啥?老子回家去!
胡翠風(fēng)一生氣走了,但我不能走,我還有事。前兩天團里開會要制定出臺有關(guān)牧業(yè)發(fā)展的政策,要求各單位把牲畜數(shù)字核查清楚,團里要在最近進行抽查,如果抽查到哪個單位數(shù)字不實,就處理哪個單位。
王連長不在,指導(dǎo)員對這項工作很重視。他已經(jīng)五十八歲了,不想在退休前出點啥事,希望能安安穩(wěn)穩(wěn)地混到退休。他親自帶著連隊的畜牧技術(shù)員、統(tǒng)計和我一家一戶地清查牛羊數(shù)字,生怕有什么閃失。在這種情況下,我就是再沒有飯吃,也不能回家去。
在清查牲畜數(shù)字的這段時間里,我基本上都在楊建剛家吃飯。我也去了老馬那幾趟,但他都不在家。有一回在衛(wèi)生室碰到老馬,他告訴我他現(xiàn)在成天在林帶里轉(zhuǎn),害怕樹再被人偷砍了。他要把房子的鑰匙給我,叫我自己過去做飯吃。我沒要。
有天查到還剩下三四家的時候,我到楊建剛家吃飯。楊建剛問我聽到議論沒有?我問啥議論。楊建剛說現(xiàn)在連隊的人都說王連長對一個孤老頭子太狠了,為了幾棵樹罰人家一千塊錢。他說的時候我沒有插言,吃了飯我就到老馬那去了,準(zhǔn)備去勸勸他。
老馬家的燈亮著。到了門口正要推門往里進,卻聽到了一個女人的哭罵聲。再一聽,是臧齊玉的聲音,她一邊哭一邊罵老馬是牲口不是人,要告公安局讓老馬去勞改。聽到這些,我馬上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扭頭離開了。
我這人沒經(jīng)過多少事,那天晚上我回到宿舍又是好長時間沒睡著覺,翻來覆去地想,老馬這么一個老實厚道的老漢,怎么會干出強奸臧齊玉的事?臧齊玉會去告老馬嗎?臧齊玉會把這事告訴她丈夫李鐵嗎?李鐵會對老馬怎么樣?這幾個問題一直把我纏得筋疲力盡才算睡著。
第二天醒來繼續(xù)想,干啥腦子里都在想,搞得我清查牛羊數(shù)字時老是出錯。連隊的牲畜數(shù)字核查好后,我也離開七連回家去了。一待就待了一個多星期,這是我參加工作以來在家待的時間最長的一次。在家的這段時間里,我的腦子沒有一天不想老馬和臧齊玉的事。
是連隊統(tǒng)計馬小四把我接回連隊的。在路上,我問馬小四這段時間連隊沒啥事吧?他說沒啥事,能有啥事。一到連隊我們先進的是連長宿舍,胡翠風(fēng)也在。王連長見到我不高興地說,我不在連隊你們就都跑。我正不知道該咋說,胡翠風(fēng)在一旁接了句,不跑在這等著餓死?王連長說,你哪來這么多話?他又叫我到食堂把老孟叫來。
我以為王連長叫我把老孟叫過來是要說她幾句,可王連長一句都沒說她,而是安排她今天多炒幾個菜,中午要把所有的領(lǐng)導(dǎo)干部都叫到食堂來吃飯,說這段時間大家都辛苦了,今天聚聚喝上幾杯。他還叫我到食堂去幫忙。
我跟著老孟到了食堂,還沒干啥,萬麗紅就到食堂叫我別干了,到她辦公室處理一下業(yè)務(wù)。我放下東西就走了。老孟不高興地講了句,小徐你是王連長派來的,你走了我一個人干不了。誰知萬麗紅來了句,干不了別干!往辦公室走的時候,萬麗紅給我說,你是政工干事,不是做飯的,她一個做飯的叫你干啥你就干啥,你就這么聽話?我支支吾吾地說是王連長叫我去的,我也不想去。萬麗紅又說,她有啥了不起的,你不去她能把你咋了?!
好長時間沒有做賬了,快到中午了都沒有忙完,馬上就要吃飯了,想到荊芥還沒有去掐,我有點心神不定的。萬麗紅看出來了,她問我你有事?我說咱們下午再做賬吧。我不能給她講我要去給王連長掐荊芥,我要是這樣說,她肯定不會讓我去,到時候我又得挨訓(xùn),挨訓(xùn)的時候她又不替我說話。
從辦公室出來,我去了老馬那里。我看老馬的門沒鎖,過去推了一下,但沒推開,我就到屋后的菜園子去了。我蹲在那掐的時候,總覺著這一片有股臭味,我想可能是誰家的死狗死豬或者死羊撂到了這一片。
這天中午,在王連長和指導(dǎo)員的帶領(lǐng)下,大伙兒喝了七八瓶酒。我也喝多了,睡到第二天早上頭還疼。吃早飯的時候,大家還在一起議論昨天喝酒的情景。王連長說今天中午還要喝,水管站的胡站長要來,不把他灌好他就會找茬子卡我們連的冬灌水,這家伙不光是水龍王,還是團領(lǐng)導(dǎo)的紅人,不能得罪。你們今天一個都不能躲,他們今天要來五六個人呢,我們?nèi)松倭烁刹贿^他們。
為了招待好這幫水龍王,連長叫我把楊建剛找上,到牧點抓只羊,宰好送到食堂。楊建剛最愿意干這事了,他開上他的破吉普,我們就出發(fā)了。牧點的羊早放出去了,我們開著車滿戈壁灘找,找了半天才在一個自然溝里找到,誰知在回來的路上他的破吉普又趴窩了,折騰了好一陣子才弄好,回到連隊都快中午了。人家水管站的頭頭腦腦們早都到了,不過食堂其他菜都做好了,清燉羊肉最后上還來得及。
把羊肉燉到鍋里后,連隊領(lǐng)導(dǎo)和水管站的頭頭腦腦們也開始喝了起來。我剛準(zhǔn)備休息一會兒,炊事員老孟就給我講王連長的荊芥沒有了。王連長這下被她提醒了,讓我趕快去弄,還說小徐你今天怎么回事?我真是煩死這個老孟了,人家都已經(jīng)喝上了,王連長都已經(jīng)把這個煩人的荊芥給忘掉了,她又給提起來,明顯是不想讓我閑一會兒。沒辦法我還是得去,動作還不能慢。一進菜地我又聞到了股肉臭了的味道,比昨天的味還大。我強忍著掐了一把荊芥,拿到食堂交差。
我把荊芥交給老孟,王連長就讓我上桌子給水管站的領(lǐng)導(dǎo)們敬個酒。水管站的站長是個老滑頭,他說小徐我們都已經(jīng)喝醉了,你們領(lǐng)導(dǎo)還叫你給我們敬酒,不公平。這樣吧,敬酒可以,你喝兩個,我們喝一個。為了完成王連長交給的任務(wù),我說行。人家一個我兩個,他們總共來了五個人,一圈下來我一口菜沒吃,卻往肚子里灌了十杯酒。水管站站長壞得厲害,他一個眼色,他們的一個副站長立即端起杯子要回敬。我一看這陣勢不對,他們一鼓作氣要把我撂倒,所以我決定要溜??吹侥潜P子荊芥已經(jīng)吃完了,我一邊站起來往外走一邊說我再去掐一些荊芥,回來再和大家喝。他們不愿意。王連長說叫他去弄,這一盤我沒吃多少都讓你們給瓜分了。
總算躲出來了。剛才一陣子連喝了十幾杯,喝得太猛,胃里很難受。我跑到林帶里把兩個手指頭塞進了喉嚨里一下子吐了出來,吐得眼淚都流下來了。我這個人有個習(xí)慣,喝再多的酒,只要一吐出來就沒事了。我計劃趕緊去老馬那掐了荊芥回去繼續(xù)跟他們干,還不知道誰把誰弄倒呢!到了老馬的破屋子跟前,我心想,這回不用那么急了,叫他們多喝一會兒我再回去。老馬家的門沒鎖,我過去推門卻推不開,門沒推開,但我聞到了一股惡心的臭肉味。門上有個縫,我把眼湊到門縫,里面黑黑的啥也看不見,可聞到的臭味更沖人。我一下子明白過來,臭味是從屋里冒出來的。我趁酒勁往后退了幾步再猛地往前一沖。門開了,我一下子傻了,老馬直愣愣地在房梁上吊著,隨后我反應(yīng)過來就甩開兩腿一陣子瘋跑,把食堂那幫正在喝酒的人都叫了過去。
那天太陽快落山的時候,我們幾個帶著一幫職工把老馬拉到墳地里埋了。指導(dǎo)員叫我和統(tǒng)計把老馬屋里能拿走的,能燒的東西,都帶到墳地里給他燒了。我一邊幫著料理老馬的后事,一邊在心里想著那天晚上臧齊玉的哭罵聲,想象著老馬上吊前的難受樣子。我不停地告誡自己,無論如何也不能把那事說出去。我覺著這個老馬真是太可憐了,一輩子可能就沖動了這么一次,結(jié)果落了這么一個結(jié)局,退休金還沒領(lǐng)上就把自己弄進了棺材里。我還鄭重地提醒了自己,今后說啥也不能在男女問題上出差錯,一出問題弄不好連命都沒了。
在老馬埋了后的第九天,老馬的老婆領(lǐng)著幾個兒子閨女來到了連隊。兒子閨女都和我的年齡差不多,有個閨女懷里抱著沒斷奶的孩子。老馬的老伴還不到五十歲,可能是河南的氣候比新疆濕潤的原故,她看起來要比這里的同齡人年輕一些。他們一到,王連長就安排車叫我和指導(dǎo)員一起帶他們?nèi)灥?,他們一家人在老馬的墳前哭了個昏天黑地。那天晚上王連長叫老孟做了一大桌子菜,他和指導(dǎo)員都去陪了老馬的家人??赡苁窃趤淼穆飞蠜]吃好,那一桌菜幾乎沒剩下啥。從食堂出來的時候,老馬的老婆給王連長和指導(dǎo)員講,他們準(zhǔn)備明天到團部領(lǐng)撫恤金,后天就回老家去。
第二天,王連長安排我?guī)е像R的大兒子去團部勞資部門領(lǐng)撫恤金。辦得不太順利,因為碰巧上午團長不在,團長不簽字錢就領(lǐng)不出來,一直等到下午上班團長才回來。領(lǐng)完撫恤金,我就帶著老馬的大兒子回來了,還沒到辦公室就聽到老馬的老婆孩子們正在跟王連長和指導(dǎo)員吵架。一進門就看見老馬的老婆一邊拍著桌子一邊咋呼,連隊如果不給五千塊錢,他們一家子就不走了,就在連隊食堂吃,就在辦公室住,啥時候給錢啥時候才走!老馬閨女懷里的孩子要尿了,她閨女也不把孩子抱出去,直接就在辦公室里把尿。王連長拍桌子大喊,知不知道這是辦公室?抱出去尿!老馬的閨女抱起孩子沖到王連長跟前,吼了起來,你厲害啥,孩子要尿尿你還不讓尿了?你把俺爸逼死了你還有理了?我再問你,為什么不等俺們到這再埋人?俺一家子都不在,你有什么權(quán)利把俺的人埋了?王連長說你不要在這胡說八道胡攪蠻纏,你們有什么證據(jù)說是我逼死的?
老馬的小兒子個子比較高,他指著王連長叫道,就是你,就是你逼死俺爸的!王連長說你把手放下,我不是你指的。老馬的兒子不服氣地說,俺就指你咋的了?!指導(dǎo)員過去說,小伙子冷靜點,你們這樣鬧是解決不了問題的。他又對老馬的老婆說,你以前也是這個連隊的職工,兵團連隊干部做事你不是不知道,都是很正規(guī)的。我們沒等你們來就把老馬埋了,是因為發(fā)現(xiàn)的時候,味道已經(jīng)很大了,不能再等了。你們一個星期以后才到的,如果我們等到你們來了再埋,你們自己想想吧。我們做連隊領(lǐng)導(dǎo)的根本不會做出什么過分的事情的,你們不要相信其他人胡說八道,這些人就是想叫你們跟我們鬧,他們在一旁好看笑話。你也知道咱們兵團職工的喪葬費撫恤金都是定死的,連隊沒有權(quán)也沒有錢多給你們。說完這些話,他朝王連長和我們幾個使了個眼色,大家就都跟著他出去了,把他們一家人留在了辦公室里。老馬的老伴走到門口喊,你們連隊要不給我們這五千塊錢,我們是不會離開的,俺好好的一個人叫你們給逼死了,俺的人不能白死!
指導(dǎo)員帶著王連長還有我們幾個來到他家,王連長一進門就罵老馬家的人,罵那些跟老馬家人胡說八道的人。本來老馬家的人說今天再在這住上一晚明天就回河南老家了,讓他們這么一搗鼓,又在這鬧上了。指導(dǎo)員說這事就怕別人搗鼓,一搗鼓就亂套,咱們多少要讓點步了。王連長強硬地講,讓什么讓?一步也不能讓,連隊一分錢也不能給!要是讓步了,我們這不是在承認(rèn)人是我們逼死的嗎?他這樣一說,指導(dǎo)員也不說啥了。王連長最后又說了句,他們不走就讓他們在這呆著,這段時間,咱們幾個都回家不在這呆了。他們啥時候走咱們啥時候再回來,看誰能耗過誰!
我們回去后,老馬的老婆孩子還是住在辦公室吃在食堂。老孟不給他們做飯他們就自己做,反正食堂多的就是面粉清油,拿出了和連隊斗爭到底的架勢。在家閑著沒事的時候,我老是琢磨這事,現(xiàn)在老馬的老婆孩子們在心里認(rèn)定,是連隊要罰老馬一千塊錢,老馬想不開才上吊的,是連隊逼死了老馬,連隊必須要掏錢。我知道除了我和臧齊玉,再也沒有第三個人知道老馬為啥要上吊。我在家待了大概有十多天,指導(dǎo)員打電話通知我回連隊。
老馬的老婆孩子們?nèi)匀徽紦?jù)著食堂辦公室。我到指導(dǎo)員家,連隊的幾個領(lǐng)導(dǎo)干部都在他們家開會,會議的內(nèi)容就是要想辦法讓老馬的老婆孩子回老家去。原來王連長和指導(dǎo)員的意思是,對老馬家屬的無理取鬧不予理睬,不該給的錢一分不能給,現(xiàn)在看來是不行了,連隊如果再堅持一分錢不給,他們就會在這耗下去,全連的人都在看著,連隊也不能正常開展工作??船F(xiàn)在這架勢,他們一家子是不達到目的誓不罷休。還有一個情況是,連隊領(lǐng)導(dǎo)也確實在老馬自殺之前批評過他,要罰他的錢。雖說當(dāng)時連隊也是在按團里的制度和要求辦事,可是他們現(xiàn)在就抓著這個不放,再說兩個領(lǐng)導(dǎo)也不想叫他們到處去上訪。基于這種情況,連隊決定滿足老馬家屬的要求,給他們五千塊錢,如果他們再多要一點兒,還真拿不出來了。
王連長和指導(dǎo)員到連隊小會議室和老馬的老婆孩子一談,沒想到他們又不愿意了。說五千塊錢是十天前的價,如果那時給了,他們也就收下走了,現(xiàn)在耗到這個時候了,不給八千堅決不走。聽到老馬家屬是這個態(tài)度,王連長的脾氣一下子上來了,桌子一拍罵了起來,一分錢不給了。從會議室出來,指導(dǎo)員問王連長要不要到團里給團領(lǐng)導(dǎo)匯報一下。王連長氣呼呼地講了句要匯報你去匯報,還有他們今天如果不離開辦公室,我就安排人把他們的行李扔出去。
老馬的老婆孩子才不會把行李搬出辦公室離開連隊呢。這天天快黑的時候,楊建剛和我以及所有的領(lǐng)導(dǎo)在王連長的帶領(lǐng)下來到辦公室強行驅(qū)逐老馬的老婆孩子。一進辦公室,王連長手一揮,叫我們把他們幾個拽到外面去。我們正要動手,老馬的兩個兒子一人抽出了一把菜刀,老馬的老婆從兜里掏出個大藥瓶子在一旁喊,他們要是敢動咱咱就砍,砍死他們咱一家子都在這喝藥,咱一家子都死這,反正他們已經(jīng)逼死咱家一個了。
一看這陣勢,大家都傻眼了。我們幾個回過頭來看王連長,王連長鐵青著臉出去了??礃幼觼碛驳氖遣恍辛?,王連長騎著摩托帶上指導(dǎo)員到團里找團長去了。團長第二天把保衛(wèi)科的民警派到了連隊,民警一到連隊就給老馬的老婆孩子講老馬的非正常死亡和連隊沒有任何關(guān)系,退一萬步講,假如老馬真是因為連隊的處罰而自殺的,連隊也不承擔(dān)任何責(zé)任,因為連隊對老馬工作失職進行處罰也是按照團護林員管理規(guī)定執(zhí)行的?,F(xiàn)在連隊根據(jù)你們家屬的要求同意給你們五千塊錢,是出于同情,這根本不符合團場的規(guī)定。你們不要理解錯了,認(rèn)為是連隊?wèi)?yīng)該給的。你們?nèi)绻辉敢?,可以按正常渠道到上級單位反映,有問題說問題,不能在連隊辦公室影響連隊的正常工作,你們這個樣子是違法的。老馬的老婆孩子才不管違法不違法,他們?nèi)匀粓猿植唤o八千決不收兵,仍然占據(jù)著連隊的辦公室和食堂。
保衛(wèi)科的民警來了都沒辦法。王連長當(dāng)著保衛(wèi)科民警的面給我們下命令,叫我們統(tǒng)統(tǒng)回家,這段時間不用在連隊上班了。
正在我準(zhǔn)備和其他幾個領(lǐng)導(dǎo)回家的時候,指導(dǎo)員給我使了個眼色,叫我跟他走。指導(dǎo)員不讓我回家叫我呆在連隊里,他說你不要回去,連隊還有不少事要處理,哪能都回去。指導(dǎo)員是抓政治工作的,我是政工干事,從工作關(guān)系上講,他是我的頂頭上司,他的安排得不折不扣地執(zhí)行。
指導(dǎo)員不讓我回去,我就不能回去。老馬的老婆孩子占據(jù)著食堂辦公室,我又沒地方去,指導(dǎo)員就叫我到他家去吃飯。指導(dǎo)員也喜歡喝幾杯,那天他喝得有些多了,不停地叨叨,他叨叨著老馬說啥也不會為罰他一千塊錢而自殺的,他一個人從河南回來,就是為了能熬到退休拿上退休金,最多還有一年就熬到頭了,不會為了一千塊錢上吊的。老馬他二十多年前就認(rèn)識,憑他對老馬的了解,老馬是不會為這點事就尋短見的,可他還就是自殺了。
我除了附和他還能說啥?我總不能告訴他老馬是畏罪自殺的,如果說出來,現(xiàn)在的局勢馬上就會翻個個兒,如果這樣,臧齊玉咋辦?老馬的自殺之所以被解釋為是被連隊逼,就因為她臧齊玉不想把那事聲張出去,她極有可能連自己的男人都沒有告訴。我覺著老馬這個人是個不錯的人,他肯定是一沖動才干下這錯事的,如果他不看那本《金瓶梅》,也許就不會沖動的。就憑他一把火燒了那本《金瓶梅》,就可以看出他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是多么地后悔。我覺著我如果把這事情說出去,我的心里一輩子都有可能要鬧騰下去。老馬的老婆孩子現(xiàn)在的所作所為,讓我很反感,可我還是不忍心告訴他們真相,哪怕是找他們私下里說。
三天后,老馬的老婆孩子離開了連隊。他們從指導(dǎo)員手里拿到了八千塊錢。老馬的老婆孩子走了,連隊恢復(fù)了正常。
第二年開春,我被調(diào)到二連當(dāng)政工干事。再過些年,我結(jié)婚生了孩子,媳婦是黃學(xué)禮家的閨女黃霞。又過了些年,我當(dāng)上了副指導(dǎo)員,現(xiàn)在快退休了還是個副指導(dǎo)員。
前段時間到師部辦事,順道去一個老朋友家喝酒,看到他們小區(qū)門口有一小畦子荊芥。老伙計告訴我這是李鐵種的。我問哪個李鐵,是不是老婆叫臧齊玉的李鐵?回答說是,他們就住在他的樓下。
喝了酒出來,我看到一對六十多歲的老頭老太領(lǐng)著個小孩從對面過來,有說有笑的。走近了我認(rèn)出是臧齊玉和李鐵兩口子,和他們打招呼,他們也認(rèn)出了我,我說我一看到你樓前的那片荊芥就想起了你。
欄目責(zé)編:方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