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露[組詩]
李巖
詩人小傳:
李巖,1960年生,1983年陜西師大中文系畢業(yè),從大學時開始探索現(xiàn)代詩藝。作品入選《現(xiàn)代詩經》《被遺忘的經典詩歌》《新世紀詩典》(第一、二、三季)《火焰與詞語:新世紀中國詩典》等。獲新世紀詩典年度大獎·李白詩歌獎(2012)銀獎。
推薦語:
李巖,我老友,老《詩典》入選者,翻過新世紀這座山,就跟消失了一樣,成為老友們口中的“隱士”,大隱于陜北高原。去年我編《陜西詩選》,一口氣讀完他近十年的好詩,不禁一聲慨嘆:“李巖成大詩人了!”——我把話撂這兒:陜西必出大詩人!地老、土厚、磚大、城堅,人心眼死一根筋,不為風吹草動所動!
——伊 沙
停在樓下的車背著雪,是背著
堅硬的水泥路面
柔軟得泥水四濺——季節(jié)是它的軟骨頭
在樓頂?shù)某嗡{之上,幾朵云欲言又止
春風拂面,它來自浩大,冰涼而清新
你在泥和水攪拌的風景中走著
與橘紅色的清潔工擦肩而過
被吹掉的可能是帽子
麻酥酥的肯定是情人間重逢的手指
憋屈生悶氣的正是你沒有著落的指肚
昨天,一個人大步流星在街上疾走
——盜賊蜂起的年代
在歷史給江洋大盜
授勛的盛典定格之后
一個素不相識的女人追著流星說:
“你的背包開著”
春天的瘋子站在樹梢上談情說愛
吹著酸得倒牙的下流口哨
誰大步流星在風中疾走
誰就與春天的愣頭青撞個正著
記住的,總是錐心之事
記住的,可能是很疼的事
糟糕的事。傷你傷得不輕的事
就如那天,我躺在掛著茶館招牌
實際上是麻將館被你
叫作“那個惡劣的地方”的沙發(fā)上
說的那件少年時
兩毛錢的小事
記住的,與忘不掉是兩碼事兒
忘不掉的,與遲早會忘掉不是一回事兒
記性太好的人往往不可能獲得幸福
有些事,并非錐心刻骨之事
并非傷你傷得不輕的事
有些事,也不是忘不掉的事
有些事,就是一些氣味,一些畫面
一些混雜的聲音
誰也沒打算記住,也沒打算忘掉
只是事隔已久
又記起那些氣味
那些畫面,那些混雜的聲音
不是想起,是那些氣味、那些畫面
那些聲音自動尋上門來
你躲到下輩子
也休想躲開
我以為是霞子姐的聲音
其實是二姨的聲音
我常聽到霞子姐的聲音
不常聽見二姨的聲音,剛才
我以為二姨的聲音是霞子姐的聲音
二姨平平淡淡糾正了我——
一句“我是鵬程的娘”,已足以令我羞愧萬分
剛才,沒聽出二姨的聲音,這令我震驚
世事紛亂,親戚們不常走動,已經生疏
也許,是我耳朵里塵世的雜音太多
……
二姨從北方炕腳的大尿盆里
提起我的腳脖子——我發(fā)出第一聲哭喊
這事已有多久了?
二姨驚喜地說:“是個小子!”
“是個帶把兒的!”
二姨是頭一個聽到我聲音的人
那時,二姨是個再嫁的
有了三個兒女的二十七歲的女人
如今,二姨頭發(fā)灰白,但顯得富態(tài)
如今,我經歷了多少世事與滄桑
才懂得感戴二姨的恩情
這是扶老攜幼
肩扛手提蛇皮袋的人
摩肩接踵、背著雙肩包
出門或回家的人
擠擠匝匝
密密麻麻的人
這是耐克
這是燙著頭發(fā)
提紅色皮包的中年婦女
這是黃色的包
藍色的包。黑色的包
五彩但并不繽紛的包
在攢動的人流中
這是一個包的世界
不是人,只看到包的攢動
只有包在緩慢移動和前行
沒有人
只有包在檢票
包在上樓梯
包撒開腿拼命在跑
只看到站臺上
五顏六色的包
才一個個各奔東西
不想表達自己的看法、見地
懶得與誰爭執(zhí)或辯論
沉默,不是我的武器,似乎是一件法寶
不再義憤填膺
既不守成也不尋求失敗
一切聽憑自然
只在沉思默想時詞鋒犀利
逼向事物的晴空
將一個詞安排妥帖
讓一個標點符號適得其所
沒有什么比這令我心安理得
更容易被微不足道的小事觸動、傾心
一片光中莫名其妙的陰影
是退休住進城里的鄉(xiāng)村教師
在墻根兒巴掌大的地方
栽植了白蘿卜和豆架
這不是歸隱
這是勤勉和心情
還有隱隱市聲
尖嘎的汽車喇叭
一上午,屁股底下坐三層墊子
趴在窗前看街景的輕佻男子
并不年輕的背影
說話嗓音抹著奶油的無所事事的青年
我目睹見到晚輩和親人淚流滿面
重病在身的老人
他聞到了柏木嗆人的氣味
你摸著松弛的手背上
打吊針扎滿的澀澀的針孔
——世界的真實向你逼來
它想隱瞞
什么也隱瞞不住
他們冰冷
父與子之間客客氣氣
言語如履薄冰
他們也有熱烈的時候
在正午,拍著茶幾咆哮
如兩頭兇狠的野獸互相撕咬
母與子之間小心翼翼
說什么拐彎抹角
拐彎之處含沙射影
抹角之時暗藏刻薄與歹毒
他們有人委曲求全
有人醉臥冬夜的草地
準備喂一條凌晨的野狗
你跟蹤,你潛伏,你臥底
觀察了這個塵世最不幸的家庭幾十載
每人心里
砌著一座冰窖,越凍越厚
每人之間
隔一層寒霜,越隔越遠
你既是觀察的一塊冰
又是其中不可能超然物外的一層霜
——進門帶回一層霜
出門背走一層霜
彼此想起,心里落下一層霜
夜里,每人裹緊一層霜
在草席上入睡
再相互凍醒
一年里,全家人
心里只過一個節(jié)令:霜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