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血記

◎王運興

村長嗓門很大，震得門窗玻璃抖動嘎嘎響，街頭街尾人都聽得見。人們紛紛朝村委辦公室跑，又有熱鬧看了。王小花跑在最前面，后面人問咋回事，王小花回頭應了句：“我也不知道?！?/p>

瘦孩埋著腦袋縮在墻角里，一聲不吭，旁邊站著治保主任劉二炮，村長吳三爛面紅耳赤，拍桌子：“你媽的一個撿破爛的，還想玩她！”

聽見敏感詞兒人們越發(fā)來了興致，向前靠得更近了，臉都貼在窗上。

“敗壞村風！”村長吳三爛又吼了句。

王小花是婦女主任，推門進了屋，小聲問：“怎么回事？”

吳三爛看了王小花一眼，沒作聲。劉二炮悄聲告訴王小花，瘦孩半夜爬孫寡婦窗戶，被捉住了。王小花伸了下舌頭，想上前數(shù)落瘦孩幾句，可是在村長面前她沒敢，因吳三爛發(fā)火時，不容別人插話。

門外人都為瘦孩捏一把汗，因村長每次發(fā)火，都有人挨揍，連面目兇狠的劉二炮也不例外。比如王虎是村里惹不得人物，一次吳三爛建養(yǎng)雞廠碰了王虎的祖墳，王虎領(lǐng)人到村委里鬧事，吳三爛電話招呼一聲，來了一幫人，把王虎一頓狠揍，王虎熊了。今天瘦孩一個撿破爛的小人物，能逃過一劫嗎？

果然，吳三爛從柜子里摸出一根藤棍，據(jù)說是從南方買來的，打人很疼。瘦孩看見村長的藤棍，驚恐的臉轉(zhuǎn)朝向墻壁，撅著個屁股。

劉二炮上前把瘦孩提過來，瘦孩“嗷”的一聲，鉆進劉二炮胯襠，用力把劉二炮掀了一跟頭，沖出屋。吳三爛罵了句：“想跑？”便追出來。

大門被人堵了，瘦孩爬上墻頭，吳三爛也爬上墻頭，瘦孩上了平房，吳三爛也上平房，瘦孩跳下平房，吳三爛也跳……糟糕！吳三爛身體肥胖，跳下來就不動彈了，地上一大攤血。

“出人命了，快救人！”劉二炮驚呼著，招呼人幫忙。

人群唰地散開了，有人暈了朝家跑，也有人留在現(xiàn)場，劉二炮、王小花慌了手腳，找三輪車，趕緊把吳三爛往鎮(zhèn)醫(yī)院送。

鎮(zhèn)醫(yī)院雖離村不遠，但道路崎嶇不好走，好長時間才到。

進了醫(yī)院急診室，一番忙亂，醫(yī)生喊叫著：“輸血，輸血！”

可是醫(yī)院血庫里沒存血，沒血源。醫(yī)生抓耳撓腮，問：“病人親屬呢？”大家說沒來，家屬還不知道呢。

“不能等，病人得盡快輸血，你們有愿意獻血的嗎？”醫(yī)生問。

一聽這詞兒，人們忽然騷動起來，有人退到門外，也有人溜到墻角里。劉二炮最后一個溜的，到了大門口，強打精神回頭看了一眼，忽然發(fā)現(xiàn)墻角里縮著的瘦孩?！皨尩?，都是你小子惹的禍?！眲⒍谡f著就過去扯起瘦孩耳朵。

瘦孩知道惹了大禍，瑟瑟發(fā)抖，疼得咧咧嘴但出不了聲。劉二炮罵著：“村長真有個好歹，你得跟著搭命?！?/p>

瘦孩被提到醫(yī)務室，劉二炮說了句：“他?！?/p>

醫(yī)生看了瘦孩一眼：“你跟病人什么關(guān)系？愿意獻血嗎？”

瘦孩點點頭。

醫(yī)生讓瘦孩簽了字，開始化驗血型。

醫(yī)生回頭告訴劉二炮：“O型，配得?！?/p>

瘦孩閉著眼，讓醫(yī)生抽血，抽完血，瘦孩倒在床上。.劉二炮問：“咋回事？”醫(yī)生說：“沒事，暈針，一會兒就好?！?/p>

吳三爛在那邊緊急治療，大家都圍過來問：“村長怎么樣？”劉二炮說，“沒事了，正輸血呢?！?/p>

吳三爛命大，在醫(yī)院治療兩個月，痊愈出院了。

人們紛紛到他家里探望。

張牛皮說：“是我開三輪車把村長送去醫(yī)院的?！?/p>

吳三爛：“知道。”

趙古董說：“那天俺趕緊回家把門板摘下來，去抬你?！?/p>

吳三爛：“聽說了?！?/p>

王小花風趣地說：“村長欠俺一條新被啊，血都染紅了。”

吳三爛笑了：“賠你新的。”

劉二炮說：“我的血型不配，不然，村長血管里流的是俺的血?！?/p>

吳三爛說：“輸?shù)氖鞘莺⒛切∽拥难桑俊?/p>

劉二炮說：“是，這小子，開始還不情愿呢，要不是我扯他耳朵——

吳三爛“嘿嘿”兩聲：“不管怎樣，他算救了我一命，以往的不究了?！?/p>

人們發(fā)現(xiàn)，村長從此變了個人，不再喜怒無常發(fā)火了，不知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倒是經(jīng)?？匆娝酱暹吚渲車D(zhuǎn)悠，像要發(fā)現(xiàn)什么，見了村人也很客氣，這反常舉動使村人更加不安。

瘦孩是個光棍漢，靠拾荒度日，心里只惦著孫寡婦，因?qū)O寡婦經(jīng)常周濟他。每當他經(jīng)過孫寡婦門前，孫寡婦都會給他一些好吃的，有時是一個饅頭或一塊餅子，瘦孩因此想入非非——要是能跟孫寡婦結(jié)合一塊兒有多好！無奈自己是個拾荒的，自卑。那天剛爬上孫寡婦窗，竟被巡夜的劉二炮逮著了，落得孫寡婦名聲不雅。

瘦孩心血來潮，決定跟孫寡婦說個明白，他把自己攢的幾千塊錢揣在懷里，給孫寡婦算做補償吧。

街道彎彎曲曲，白熾的路燈也顯得蒼白無力，瘦孩很熟悉地來到孫寡婦門前，猶豫了半天，孫寡婦會收下嗎？他可沒別的意圖，不怕別人說什么閑言，在這個門前，孫寡婦多次周濟過自己，幫她一次也是應該的。

孫寡婦沒插門，輕輕一推就開了，瘦孩走進院里，喊了聲：“嫂子。”沒人應。倒是聽見孫寡婦的叫聲，屋內(nèi)器具嘩啦響。瘦孩急忙貼近窗朝里看，只見炕上有個男人在欺負孫寡婦，孫寡婦兩只手掙扎著喊救命。瘦孩撞進屋，去拽那人的胳膊。原來是吳三爛。

吳三爛見是瘦孩，罵了句：“媽的，你找死啊，滾！”一腳把瘦孩蹬出老遠，瘦孩跌了個仰八叉。

孫寡婦也看見瘦孩了，喊：“瘦孩快救我！”

瘦孩爬起來，擦了下嘴角上的血，想，你媽的村長，欺負人??！欺孫寡婦不行！那天的氣至今還沒消，想起來就窩火！可是吳三爛塊頭很大，自己跟本不是他對手。瘦孩抓起灶臺上的瓷碗，使足全身力氣，狠狠朝吳三爛后腦勺砸去，瓷碗即刻粉碎。吳三爛腦袋沒來得及掉轉(zhuǎn)眼珠就白勾了，直直地從炕上滾落下來。瘦孩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一陣拳打腳踢，解完恨，又把吳三爛拖到院子里。

這時孫寡婦已穿好衣服，說：“瘦孩，今天虧了你。”

瘦孩從內(nèi)衣里掏出裝錢塑料袋，遞給孫寡婦。這時吳三爛搖搖晃晃站了起來，溜了。

吳三爛到鎮(zhèn)上開會，鎮(zhèn)長把他叫到自己屋里，罵：“丟人！”

吳三爛知道鎮(zhèn)長是說孫寡婦的事，因?qū)O寡婦已告到鎮(zhèn)上。

鎮(zhèn)長呵斥吳三爛：“你媽的連一寡婦也喜歡啊，什么檔次！”

吳三爛摸著腦袋：“也不知怎搞的，鬼使神差?！币婃?zhèn)長還不理他，吳三爛突然想起什么，說：“是不是換了血的緣故？”

鎮(zhèn)長沒聽懂他在說什么，說：“那就再換血！

吳三爛回來就睡不著覺，他也覺得自己近來邪門，根源肯定是瘦孩的血在作怪。

吳三爛決定換掉瘦孩的血。

消息傳出，村里騷動起來，很多人跑到村長家里，說愿意為村長獻血，因條件優(yōu)厚，給兩萬塊錢呢。

吳三爛要選擇好血，誰的血好呢？

張牛皮的？小肚雞腸。

王老四的？為人奸詐。

陳老狗的？偷偷摸摸。

常懷德的？見利忘義。

……

對！楊八叉的，此人歸鄉(xiāng)前曾是銀行干部，能做官也能搞錢，有檔次。

吳三爛決定用楊八叉的血。無奈楊八叉并沒來談獻血的事，吳三爛派人跟楊八叉通融。

楊八叉捎過話來，說獻血可以，但有一個要求，除了兩萬塊錢外，還要讓他兒媳肚里的二胎生出來。

吳三爛思考半天，說行，給你辦妥。

吳三爛終于如愿以償。

吳三爛換了楊八叉的血后，文質(zhì)彬彬道貌岸然，村里人無不驚駭：有派頭，富貴相。

吳三爛把一張字條塞給會計報銷，會計仰臉看了他一眼，吳三爛說：“你看什么，報了，我換了人家的血，還不是為村里辦好事嗎？”

會計好像很不情愿，但還是報了。吳三爛看出端倪兒，說：“你想干得久，就得聽我的。”

會計不做聲，心有了底。

吳三爛挖空心思要賺大錢，瞄準了“南天門”老丘的那片山坡風水寶地，開發(fā)溶洞，修建寺廟，還請來高僧。

村里轟轟烈烈，變了模樣，旅游業(yè)也很興旺。吳三爛也出名了，經(jīng)常受到上級表揚。每當高興時，吳三爛總會想起換血的事，慶幸多虧換了楊八叉的血。

吳三爛整日家里客人不斷，熱熱鬧鬧，村民們都想討個好差事做，誰不想分得一杯羹呢！

事情出在會計身上，會計被上邊查出賬目有問題，吳三爛免不了受牽連。吳三爛暗罵會計你好大膽，跟老子一樣膽大。

吳三爛被檢察院傳喚，停職接受調(diào)查，后來交出了部分贓款，取保候?qū)彙?/p>

昔日風光不在，沒人再巴結(jié)吳三爛，吳三爛走在大街上，神氣減了許多，吳三爛看村人個個都不順眼。遠處傳來噼噼啪啪鞭炮聲，原來瘦孩跟孫寡婦結(jié)婚呢。吳三爛更來了氣，跺腳罵街。

村里正好要選舉了，結(jié)果吳三爛只得了一票。

王小花來到吳三爛家里，說：“忘不了村長大恩大德，我投了村長一票?！?/p>

劉二炮也來到吳三爛家里，安慰說：“我可投了你一票，這次落選沒關(guān)系，還會東山再起的。”

很多人來安慰吳三爛。

吳三爛頭暈，他想最好的辦法還是去找鎮(zhèn)長，鎮(zhèn)長是他鐵哥們兒。

鎮(zhèn)長沒拿他當外人，像往常一樣熱情招待他，吳三爛免不了發(fā)牢騷，鎮(zhèn)長只是不言語，把他送出門時鎮(zhèn)長把兩萬塊錢紅包還給他，說：“別把我也牽進去啊?！?/p>

回家路上，正巧碰見瘦孩拾荒回來，瘦孩騎一輛三輪摩托車，“嘎”地停下，吳三爛說：“捎著我。”

吳三爛回家一頭拱在炕上，要老婆上菜，要好菜。

吳三爛喝了酒，喝酒就罵，罵村里所有人：“他媽的沒好干糧。”然后一個勁兒喝，把酒瓶摔在地上。吳三爛婆娘知道男人憋氣，唯唯諾諾，吳三爛還是一個兒勁罵：“他媽的都不是人，狗眼看人低，落井下石，老子沒有功勞還有苦勞呢。”

婆娘過來安慰：“不就一個村長嗎？不干又咋了？”

吳三爛怒氣未消：“他奶奶的，誰水平能比得了老子？卻只得了一票，那一票是誰投的？是老子自己！”

吳三爛婆娘忽然想起什么，說：“是不是楊八叉的血有問題？”

吳三爛心咯噔一下，半天才說：“說的是，為什么換了他的血，竟出這種事？”

吳三爛婆娘說：“仔細想想，那楊八叉可是被打發(fā)回鄉(xiāng)的?！?/p>

楊八叉原先是縣銀行領(lǐng)導，因貪污被開除職務，判處徒刑三年，緩刑一年。

吳三爛如夢初醒，拍了下大腿：“對呀，我怎么把這事忘了呢！難怪呢！”

楊八叉的血有問題。

吳三爛總算找到了答案，“換血，換血！老子要換大官的血，有一天再得勢掌了權(quán)，給村里王八蛋都換換血，給王小花換上驢血，讓她就知道干活，給劉二炮換上狗血，整日搖頭擺尾，給……”

吳三爛喝醉了。

吳三爛來到大街上，一切如舊，家家燈光都熄了，唯新任村長家里燈亮著，屋里很多人，有劉二炮等人的笑聲。

吳三爛返回家，往桶里挖大糞，滿滿兩桶，老婆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吳三爛挑著兩桶大糞，狠狠潑在新任村長的大門上。

吳三爛第二天便在村中消失了。

吳三爛提著二斤海參來到市紅十字會采血站辦公室，私下跟辦公室主任攤牌，說如果能得到大領(lǐng)導的血源會有更好的酬謝。那個主任上下打量了一下吳三爛，說你想讓我犯錯誤啊，快把你的東西拿回去。

碰了壁的吳三爛仍不甘心，索性到商場買了一把菜刀揣在懷里，心里思量著最好能意外巧遇市長什么的人，有了人質(zhì)他就能如愿以償。市政府大門前，停著一輛“抗震救災義務獻血流動車”，一群人排隊在參加獻血活動，他急忙湊向前去。

吳三爛見一個大腹便便官員模樣的人在帶頭獻血，眼睛就瞄準了醫(yī)生手中的血袋，揚起手里菜刀喊了聲：“誰敢靠前！”然后搶過血袋撒腿就跑。

其他人還沒反應過來，吳三爛已跑出老遠，后面人喊叫著追趕。

街口拐彎處正好沖出一輛奧迪車，吳三爛措手不及被撞翻在地，血流不止。司機跳下車抱著他大哭，說：“你醒醒啊，這倒霉的事怎就叫我攤上了?！?/p>

吳三爛睜開眼，說：“兄弟，不關(guān)你的事，快把我送醫(yī)院，輸……血，血在這里?！?/p>

吳三爛揚了揚手中血袋，然后腿腳松軟了，美美地合上了眼皮。

追趕吳三爛的人群中有個醫(yī)生，他看見搶血的人是吳三爛，覺得面熟，忽然想起來了，對大家說：“這個人我認得，叫什么名我忘了，他曾多次義務獻過血，救過很多人，這人今天是怎么了？”

沒人能聽懂醫(yī)生的話，有人覺得這人是個壞人，很多人以為這個人腦里可能灌進水了。

忙亂中，大家還是把他送往醫(yī)院。途中，吳三爛緊閉著雙眼，雙手牢牢死抱著血袋，誰也別想奪下來，進了急救室，吳三爛還不松手。

吳三爛醒來時已是三天后的事了，醫(yī)生見他醒了，放心了，說：“你膽子也夠大，敢搶副市長獻的血。”

“我輸?shù)氖撬难獑?？”吳三爛第一句話就問。醫(yī)生點點頭，其實醫(yī)生在騙他。吳三爛美得不行，笑了。這時候他突然發(fā)現(xiàn)屋內(nèi)還有一個警察。警察過來，嚴厲地望著他。吳三爛心里清楚，警察不會輕易放過自己，想想已換了市長的血，還怕誰個？吳三爛對警察說：“我曾多次獻血救過人，難道我用別人一次血還不應該嗎？”警察吐了口唾沫：“兩碼事，性質(zhì)惡劣。”

雖然吳三爛面臨行政拘留十五天處罰，但吳三爛興高采烈。

吳三爛回到村里那天，許多人來看望他，包括新任村長和鎮(zhèn)長等若干人，原來消息早傳到村里，大家都知道吳三爛換了市長的血，盡管不太光彩。

鎮(zhèn)長把吳三爛叫到鎮(zhèn)里，說：“兄弟，咱還是朋友，到鎮(zhèn)上來吧，土管那邊還缺個人手。”

吳三爛到鎮(zhèn)上做事了。

那天吳三爛被鎮(zhèn)長請到屋里喝酒，喝個半醉后鎮(zhèn)長忽然提起要借吳三爛血用用。吳三爛猶豫半天還是答應了，說：“這一方鎮(zhèn)長說了算，行啊?！辨?zhèn)長雙手抱拳說：“吳市長肯賞臉，真是在下榮幸?！眳侨隣€開始愣了半天，后來就笑了，說：“鎮(zhèn)長，你喝醉了?！?/p>

吳三爛在鎮(zhèn)政府大院里德高望重，有許多重要事情鎮(zhèn)長都跟他通氣聽取意見，每當人們跟吳三爛打招呼時，吳三爛都會揚起手說一聲：“大家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