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文漣
那天從天山深處的喬爾瑪烈士陵園返回到百里風景畫廊唐布拉阿克塔斯,已是接近傍晚的時分,在西斜的陽光照射下,東邊的天際里布滿了一層層鉛色的云彩,一會兒從這個山頭移向那個山頭,一會兒又纏繞著喀什河兩岸的一棵棵雪嶺云杉,久久不愿離去??κ埠铀褐鴲偠臐曄蛭饕粸a而去。
喬爾瑪?shù)哪菍Ψ驄D
與幾個朋友一邊在河邊的樹林里散步,一邊議論著那對在喬爾瑪烈士陵園守墓的夫婦。他們守墓27年,就為的是當年的班長讓他吃了一個冰凍的饅頭,在三天三夜的大雪里,他活了下了,而年輕的解放軍班長卻永遠地離開了人世。27年的守護,該是多少個日日夜夜啊,人一生有幾個27年呢?那條凝聚著2萬多解放軍戰(zhàn)士10多年心血與汗水的562.75公里的山路,橫貫天山南北,依然靜靜地橫躺在大山的懷抱里;那些為修筑這條國防公路而英勇犧牲的168個解放軍戰(zhàn)士,也躺在這里30多個春秋了,在那里靜靜凝望自己修筑的天山坦途。他們那時都是年方20多歲的年輕人啊,有的也就十七八歲。而這里海拔2400多米,遠離我所居住的城市300多公里,視野遼闊,渺無人煙,一年只有三個月處于無霜期。喬爾瑪,蒙古語,意思是連牛羊也不去的地方。而這對守墓人,就這樣寂靜地伴著這里美麗富饒的山水,也伴著長久的寂寞與孤獨,靜靜地守望著天山,守望著業(yè)已長眠30多年的戰(zhàn)友。
那天,我在那所狹小的屋里長久地凝視著墻壁上懸掛著的幾面旌旗,還有他們夫婦年輕時期的照片和現(xiàn)在的模樣,生出無限感慨:是啊,27個春秋過去了,高原的太陽和天山冰川寒冷的風,已經(jīng)將他和他的妻子變成人世滄桑兩鬢斑白的老人了,雖然他們的實際年齡還不到50;而他們無怨無悔,就因為班長的那一個饅頭,就因為他思念他的班長和那個讓人激情燃燒的歲月……
漸漸地我脫離了幾位朋友,一個人若有所思地孤獨地走著。當走到人稱小華山下,一陣陣山風吹來,夾帶著雪山冰川的寒意襲擾了我的全身,我縮緊了脖頸,舉目望去,發(fā)現(xiàn)有一棵樹孤零零地站立在我前方的視野里,它的樹身已經(jīng)沒有多少枝葉,樹根下也沒有多少綠草,秋天剛剛來臨,冬天還在山那邊的后面,它已經(jīng)裸露著筋骨,傲然地挺立在那里,任憑一抹晚霞盡情地沐浴。
它過早地衰老了嗎?與不遠處的幾個樹相比較,是的,它是過早地衰老了,因為不遠處的幾棵樹枝葉繁茂,緊緊密密地相互簇擁著,挺立在濤聲悅耳的喀什河邊,只有它一個人像是站崗放哨的牧人,挺立在風口處。我想,定是一年四季風吹雨水的襲擾,使它過早地耗盡了體內(nèi)的精氣神,秋天剛剛開始,它已經(jīng)脫落了濃綠的枝葉,樹身斑駁,像一個孤獨的老人那樣,顯得蒼老而凄涼。
它蒼老凄涼嗎?細細看上去,是有那么一些。因為周圍陪伴它的還算茂密的青草業(yè)已枯萎蠟黃了,樹身上已有幾個地方或許是牛羊肯吃的緣故,已經(jīng)脫皮露出了筋骨,讓人感覺到它始終在疼痛著,咬著牙在風中倔強地挺立著,不流一滴眼淚。
我默默地在它身邊站立了許久,注目著它,時而用微微顫抖的手掌撫摸著它,撫摸著它裸露出筋骨的地方,那一刻,我似乎感覺到樹的心臟也在微微抖動著,有一種熱氣通過我的手掌心緩緩地向我的心臟傳遞著,我心里一陣悸動,有一種似溫馨的泉水流遍自己的全身,我感到寒冷的身子開始溫熱起來,我回頭望去,一抹輝煌的夕陽似乎把所有的陽光都投注在了它的身上。一霎那間,我的心里又有一種說不出的感動。我覺得,樹與人一樣是有生命力的,有時候樹的生命力比人還要長久。
夕陽下的喬爾瑪
這時,遠遠地有朋友呼我該吃晚飯了。我一邊走一邊不住地回頭望著它,像是依依不舍的朋友。
當我漸漸走遠了再回身望著它的時候,我只覺得陽光繚亂地刺眼,我怎么望不見它了呢?這個時刻,我忽然發(fā)現(xiàn)與它相距不遠的一棵松樹更是站立在高高的風口處,而這個時候的陽光恰好照射到它,使它渾身沐浴在夕陽普照的輝光里,像遠游他鄉(xiāng)的游子回到了故鄉(xiāng)村莊的村口,佇立著,久久凝望著什么。它似乎異常幸福地盡情享受著陽光的雨露,挺直了身子,像是一堵?lián)躏L的墻,歷經(jīng)了艱辛萬苦,把一生最光彩的時刻,在夕陽西下的時候,痛痛快快地展示出來。我一時間又想起了守望天山英烈們的那位名叫陳俊貴的人,想起他的妻子,他們離開遼寧老家業(yè)已27年了,他們想念家鄉(xiāng)嗎?
當我這樣生出這樣的疑問時,我遠遠地看到剛才目睹過的那棵樺樹,似乎也在微微抖動著身子,而且我發(fā)現(xiàn),那一抹陽光正漸漸地移向它的身子,它似乎悄然微笑起來,發(fā)出輕微地嘩嘩的響聲。
這個時候,遠處山頂上的云彩已變成了玫瑰色,又從玫瑰色變成了紫色,最后也發(fā)出了金色的霞光,一時間整個山谷都沐浴在一片霞光里,發(fā)出陣陣歡響。
夕陽在金色的彩霞中滾動著漸漸向西沉去,一陣陣的秋風,輕輕梳理著天山深處的唐布拉山谷,撩起了山谷里的如煙往事,而往事或已滄桑不堪回首,順著秋風的吹拂,與滔滔不盡的喀什河一樣,向遙遠的西邊天際生氣勃勃地奔去。
我望著漸漸西沉的夕陽,望著那披滿一身陽光的兩棵樹,我的眼睛微微發(fā)澀,我看到自己的眼睫毛上似乎有一兩滴淚水在夕陽的映照下,閃爍著晶瑩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