闖灘

□許 暢

闖灘

□許 暢

一個人走向大河邊，一條船從對面的蘆葦叢中蕩出，八九只鴨子匆匆撲打著游向兩旁。天南抬起頭來，“二哥！”他用手抹了一把臉，弄得臉上濕淋淋的，瞇起眼睛朝船上的人揮手。

二哥比七個月前瘦了不少，衣衫緊緊貼著精壯的身軀。他把船系在岸邊，拉結(jié)的時(shí)候幾次沒能系上，天南去幫忙，感覺二哥在發(fā)抖。

“怎么了？”天南摸摸二哥的手，二哥的手黝黑粗糙，像爹用的陶罐制藥罐。

“沒事，天南，我是太高興了。” 二哥拉著天南向前走?！皩α耍憧炊缃o你帶了什么？”

“什么？”天南就等著這句話，現(xiàn)在二哥突然說起，天南又驚又喜。

二哥從懷中掏出一個布包，打開布包里面是一只小老虎模樣的口哨：“喜不喜歡?！?/p>

天南把小老虎握在手里，眼睛都笑彎了：“喜歡?！边@可是他從來沒見過的新鮮玩意。

遠(yuǎn)處是一個低矮的小山坡，山坡上是一幢黃泥筑的房子。門前光禿禿的，長著一些棕黃的草。只有一棵歪脖子樹立著，是好多年前雷打斷的。

天南很想找些話說，可一時(shí)間言語仿佛塞住了。二哥一坐下，天南就遞給二哥他卷的煙：“嘗嘗吧?！?/p>

二哥很久才注意到天南遞過來的煙?！鞍?，好?！彼哪抗馊酝Ａ粼谔们皵[著的大哥和侈的相片。“二哥?！碧炷洗甏晔?，“今年我可十六了?！?/p>

二哥拍拍天南，微微帶著笑：“是，天南長大了，看上哪家姑娘了吧?！?/p>

“才不是，我想跟你一起去闖灘?！?/p>

二哥把煙一抖，面容一沉。天南站起來，他今年長得特別快，像春筍一樣往上躥，已經(jīng)和二哥差不多高了。

天南把手臂舉起來，臂上的肌肉凸出：“不信你捏，我長大了?！?/p>

“不行?！倍绨褵熢谧澜巧锨昧饲?，“你不行，你不知道有多危險(xiǎn)，大哥已經(jīng)沒了！”

“是，你不讓我去，你自己行！”天南瞪大眼睛。話一出口他就后悔了，二哥好不容易回來了，自己又和他吵。

“咱們家只剩兩個了。”二哥嘆了口氣，進(jìn)屋去了。

晚上天南跟二哥背靠背睡覺。二哥呼吸均勻，天南還以為二哥睡著了，沒想壓低了嗓音叫他：“天南，你睡了嗎？”

“還沒?！?/p>

“這次去做生意，貨都被人半路劫走了?！?/p>

“??！”天南驚呼，“怎么會這樣。”

“路上碰著一個奇怪的人，說我們家四代以后都不得闖灘?！?/p>

天南側(cè)身，許久沒回話。他們家很早就有先輩闖灘，至大哥、二哥、他正好四代。天南一時(shí)非常驚悚。

“那人大約是算命先生一類的，在途中問我們討水喝?！?/p>

“我們家的經(jīng)歷他都算出了？”

“這倒沒有?！?/p>

“那一定是胡說騙錢的，我才不相信?！?/p>

“就算人人都不相信，我也不會讓你去冒這個險(xiǎn)?！?/p>

天南沒聽出二哥的語氣，他想這莫不是二哥為了不讓他去，唬他的吧？可萬一是真的呢？天南有些不敢往下想了。他盤算著明早去鎮(zhèn)上把煙賣了，然后去找人算算。

天沒大亮天南就起床了，把上好的煙條放進(jìn)背簍里，二哥不知去哪兒了。

煙條沒到正午就賣完了，他把銅子用袋子裝上扎好。他一時(shí)不知道去找誰了。他們家的事這鎮(zhèn)上沒有誰是不知道的，隨便誰都能算出來。

天南一路想一路走，路上的人都會和天南打招呼。他一路走到河邊上，又白又肥的鴨子在河里游著，一只只船泊在岸邊，也不知以后開向何方，天南突然感到一種宿命的味道。

他摸到了那個小老虎，然后他輕輕地，怕別人聽見似的吹起來。

“嗚—嗚—”

樓上的人探出頭來：“哪家的？”

“我是天南。”天南沒有看樓上的人，對著河大聲喊，“我是天南！”好像對自己說。

“喂?！币粋€人拍拍天南的肩膀，是二哥以前的雇工。

“你二哥可是回來了？”

“是。”天南看著他蒼老的面孔很親切。

“回來了就好，我現(xiàn)在的主人請你上去坐坐?！?/p>

“哪個？”

“樓上的?！碧炷峡匆娛悄莻€先前問他哪家的人?！艾F(xiàn)在誰去闖灘可都?xì)w他管?！?/p>

天南一下子失了興趣，二哥一定欠了那人很大一筆錢吧?？墒侨羰嵌绮蛔屗ィ鷺巧系娜岁J也不是不可以。

正在天南心里猶豫不定的時(shí)候，他聽到二哥喊他：“走了，天南！”

二哥挽著天南，說：“打擾了，日后再來拜會！”天南剛想說些什么，二哥就用手揪了他一下。

河邊的蘆葦叢輕輕晃動，二哥拖著他越走越遠(yuǎn)，他頻頻回頭。那個人還站在河邊，佝僂著身子目送他們。河漸漸在天南的視野里消失了，一片余暉。

“腦子里的事不要想了，只要我在你就別想去闖灘。”

二哥的手溫?zé)?，天南不答話?/p>

“聽到?jīng)]？”

“嗯?！碧炷喜桓市模ゎ^又往回望。二哥把天南的頭扭回來：“你可記得大哥和侈是怎么沒的？”

天南認(rèn)為一個男人就應(yīng)該出去闖一闖，但是死，他有些不敢往下想。他其實(shí)信二哥對他說的話，但天南想就是死他也想去試試。

他摸摸袋子里的銅子，差不多再攢上個一年，快的話十個月，就夠了。他就可以撐船去外面了，他內(nèi)心隱隱雀躍。

二哥察覺到什么似的盯著他的眼睛，河邊好像又有船上岸了，有些喧嘩。天南把頭低下去，我是天南，我才不怕。

等人們散去，大河又恢復(fù)了寧靜，有些人回來了，有些人永遠(yuǎn)沒回來。天南在等著這樣一個出去的時(shí)候，多少人等著這樣一個回來的時(shí)候。

（原載《萌芽》2014年第3期四川牟大裕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