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偉明
停電了。沒有任何預兆。只聽得C P U“嗖”地一聲停止了工作,“差一點就保存了的!”于洋咆哮道。他一氣之下重重地敲了一下鍵盤,又狠狠推了一把滑道,鍵盤發(fā)出哐當哐當?shù)穆曇簦麄€宿舍一下子就像浸在了墨汁里,于洋的眼睛還未適應周邊的黑暗,整棟宿舍樓就爆發(fā)出一陣吆喝聲。
“停你妹呦!”
“一個大學怎么還停電呢?”
“沒網沒電怎么過日子?”
“包租婆,沒網啦!”
……
于洋的電腦是那種老式的,俗稱“大屁股”的臺式電腦。盡管老氣,但質量是硬梆梆的,用了三年除了給主機換過一個風扇外,沒有出現(xiàn)任何毛病。但一旦停電,它就沒有辦法應付了。停電的剎那,于洋正準備保存畢業(yè)論文,但差那么一點點,極有可能今天晚上的努力就白費了,一想到這里,火就從腳跟燒到了腦尖。
“媽的,怎么又停電了?”室友老余咆哮了起來,差點破口大罵。
“怎了?老余,你的畢業(yè)論文也沒保存?”于洋見狀問道。
“去他個畢業(yè)論文,一個大學還停電,還想要論文?毛都不給。我剛剛正組了一個隊,剛進去就斷網了,這群兄弟鐵定在咒罵我,他們三個怎么可能打得過?”說這話的時候,老余歪著的臉被筆記本發(fā)散出的藍光覆蓋著,看起來像鬼片里常出現(xiàn)的恐怖情景。
“我的畢業(yè)論文沒保存?!庇谘髧@了口氣,就一屁股坐在了凳子上,往電腦桌上一趴,竟然有種釋壓的感覺。自從有了電腦,就從未有過這種輕松的感覺了。每次一回到寢室,心中一種強烈的感覺壓迫自己去摁下主機開關,然后就是接連好幾個小時泡在電腦發(fā)射出來的藍光里。這幾年,于洋的視力急速下降,皮膚總是泛著一種油黃色。他很想改變這個習慣,但試了多次無果后,就任由其發(fā)展,直至到如癡如醉的狀態(tài)——一天上十幾個小時的網。不過他每次總會用各種冠冕堂皇的理由安慰自己,像什么學好了電腦,了解了時事新聞,拓寬了眼界等等。
老余在寢室里走來走去,雙手伸在口袋里,耷拉著頭顱,口里念念有詞。
“老余,你在干啥?”于洋終于忍不住問了起來。
“他媽的,咋還不來電呢?咒它祖宗十八代不得好死?!痹瓉砝嫌嗍窃谥淞R。
“你罵也沒用,還是坐下來歇會吧?!庇谘笠贿叧瘞呷?,一邊勸道。
“不歇,要是再不來電,我就把外面的應急燈給拆了。”老余好像是跟誰杠上了一樣,聲音帶著猛烈的顫抖。
一陣嘩嘩聲過后,就是一陣馬桶抽水聲。續(xù)而,整個宿舍都被強烈的尿味充斥著。
“于洋,你那味兒咋那么騷呢?”老余掐住了鼻子,憋氣說道。
“就是!”剛剛還沉浸在韓劇里的小李這時把耳機摘了下來,也附和道。
“應該不是,平時有電的時候,你們都忙著上網,所以根本沒在意。”躺在床上睡了一個下午的濤哥終于伸了伸懶腰,抖了抖肩膀,發(fā)出一陣骨骼相撞的嘎嘎聲。
“就是!平時還不是一樣,你們咋沒聞到呢?”王洋爭辯道。
老余沒有做多余的爭辯,轉身拉開門去了別的寢室。
小李是一個十足的韓劇迷,幾乎達到了出神入化的境地。只要是新出的韓劇,他都會第一時間把它們搞過來細細琢磨。看完后,他可以毫無障礙地復述整個故事情節(jié)。當然,只要是中國引進版韓劇,沒有他不知道的。但他并不追星,他就是喜歡蝸宿舍,沒日沒夜地盯著韓劇,即使到了兩眼昏花的地步。
濤哥是唯一一個不參與網絡的人。他是典型的富二代,一個月的生活費高達一萬元,但他并不喜歡電腦,更不喜歡上網,他的唯一樂趣就是“尋性”。他慣于出沒學校周邊的娛樂場所、溜冰場、網吧等等尋找目標下手,當然,如果他要是在街上看上一個女生,他也會主動上前勾引人家。
“終于逮到一次停電的機會了!得抓緊機會,下手。哥們,我走了啊,你們就慢慢享受這難得的停電機會。有時間,也出去找個妹子……”濤哥一撂下話,人就消失無蹤了。
“這狗日的!”小李在背后咒罵道。
“小李,看到哪了?”于洋問道。
“快到結局了,就差一點點了。鬼日的,今天網速夠慢的,沒下完,要不早看完了?!毙±钜贿呎f一邊拿起桌上的一包豌豆,挑起一粒豌豆放進嘴里,發(fā)出嘎吱嘎吱的響聲。
“你渴望來電嗎?”于洋又趴在了桌子上,將頭埋進了交叉的胳膊里。
“肯定噻,難不成你不想?”
“現(xiàn)在還真不想了。來電了又干嘛?上網?聊天?玩游戲?累不累啊。我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大學生除了面對電腦還是面對電腦。一旦停電,就開始六神無主,抓不到根了?!?/p>
“是的,要是一個星期不來電,我保證會瘋掉?!崩嫌嘟赖酶饎帕耍愣乖谒炖锉l(fā)出一陣又一陣的爆破聲。
于洋沒有再聊下去,而是將頭埋得更深了,他發(fā)覺自己應該趁此機會好好休息。他突然回憶起小時候的生活。那時候,家里沒有電視,更沒有網絡。唯一的娛樂就是找伙伴們一起玩,玩累了,就回家洗澡睡覺,或者和親人們暢談心事。基本上睡覺的時間是八九點,最晚不會超過十點。但現(xiàn)在妄想回到那種生活,因為寢室熄燈的時間常常是凌晨一兩點。開始的時候,他還能在習慣的慣性下堅持十點睡覺,把腦袋深深地藏在被褥里。但后來,他也被環(huán)境一點點扭轉了過去,他漸漸養(yǎng)成了晚上凌晨一兩點睡覺的習慣。
都說睡覺是世界上最劃算的養(yǎng)身方式,于洋分明懂得這個道理,但他就是做不到。因此,他的身體狀況每況愈下,出現(xiàn)了嚴重的肩周炎。一旦在凳子上坐久了,他的肩就會不自覺地疼痛,就像有針扎進了肩。于此,他不得不抽時間休息,因為這是身體在敲響警鐘,到了應該休息的時候了。每次,肩周炎一發(fā)作,他就特別懷念小時候的生活。但他知道無論怎樣,他都回不去了。人有時候就是這樣,明明知道煙外包裝上印著“吸煙有害健康”,但仍然熟視無睹地一次次放縱自己。
“于洋!”門外響起了好友王強的呼喊聲。
于洋很不情愿地站了起來,往門外走去。王強住在對面的寢室,跟于洋不是一個班的,但同是一個系。因為大一時兩人同在一個吉他培訓坊參加吉他培訓,也就認識了。
“你還會彈‘丁香花’嗎?”
于洋靠著窗外月光潑灑進來的微弱光亮引路,走近了才發(fā)現(xiàn)王強架起的二郎腿上擺放著一把吉他,左手正摁著琴弦,右手則在上下?lián)軇又傧遥l(fā)出斷斷續(xù)續(xù)的琴音。
“不會,早忘了。”于洋嘆了口氣,拉了條凳子在王強身邊坐了下來。
“你不是在看《盜墓筆記》嗎?看得咋樣了?”
“看得正興呢,恰好就停電了。反正閑著也是閑著,就來弄弄這玩意。兩年基本上沒摸過它了,要是沒停電,還真的就完全拋棄了。”
于洋緊緊盯著王強手里的吉他,雖然月光微弱,但是依然可以清楚地看到吉他上的琴弦生了繡,以及琴身上落的一層厚厚的灰。他突然想起了大一剛與王強認識的那會,兩人都對吉他表現(xiàn)出了濃厚的興趣,兩人也非常用功,是吉他班上進步最快,也是最早會彈《丁香花》這首歌的人。那時,培訓老師常常讓他倆輪流在課上彈奏這首歌。也因此,他們兩人有了更多的接觸機會,他們常常課后在一起討論吉他彈奏方法,為此,進步非常迅速。他們一起學會了周杰倫的《稻香》、《東風破》等等歌曲。后來,他們還準備組建一個樂隊,但可惜,自從兩人買了電腦之后,就像被膠水粘住一樣,整日沉浸在網絡的世界里,他們的彈吉他的技術也因此被拋腦后,至于樂隊夢就更是煙消云散了。
“我突然想起大一的時候,我們倆多么強啊。整個培訓班的人還在學打拍子的時候,我們就會彈《丁香花》了。哎,那日子還真不錯!哪曾想會有今天!”王強的一番感慨將于洋從回憶中拉到了現(xiàn)實。
“是的,真心懷念那個時刻。不過……難道我們就再也回不去了嗎?”于洋睜大了眼睛。
王強沒有回答,只是示以微笑,將吉他交給了于洋。于洋接過吉他,往事就像斷線的佛珠一粒粒撒落下來,他憑借手指的記憶彈奏了《丁香花》,熟悉而美妙的節(jié)奏就像窗外的月光傾瀉而出,于洋感覺好似來到了一片草原,那里有綠油油的小草,仔細看還會發(fā)現(xiàn)葉脈上流淌著一顆顆明亮的露珠。草叢里有一朵朵紅色的玫瑰花,微風一吹就捎來清香迷人的玫瑰花香。于洋感覺自己將幾年來積累的肺部塵埃一下子全吐了出來,呼吸漸漸強了起來,肩周炎以及身體的疼痛一下子被露水滌蕩而去,整個身子飄逸了起來。
一曲結束,周圍倏忽響起了噼里啪啦的掌聲。
“太美妙了,于洋,沒想到你有這一手!”發(fā)出贊嘆聲的是小李。
“沒忘??!還像以前一樣牛逼!”王強朝他豎起了大拇指。
“太好聽了,你還能彈一曲嗎?”
“再來一曲!”
……
周圍聚集的人越來越多,似乎都被他美妙的琴聲吸引了過來。于洋一下子不知所措,但他知道這種感覺正是他想要的,糾結了幾年的郁結終于一下子擊碎了,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眾人一致要求,本來應該繼續(xù)彈下去,但他想休息一會,就把吉他交還到王強身上,一邊呼號著一邊拍掌道:“接下來輪到王強表演了,大家鼓掌歡迎。”
眾人的掌聲就像一顆炸彈爆炸,掌聲響徹在整個樓道。
王強抿了抿嘴,準備彈奏一曲《東風破》。這個時候,聚集的人越來越多,有一些人甚至帶來了熒光棒,在寢室和走廊里揮舞著,如同閃爍的螢火蟲。
掌聲和歡呼聲停止,王強撥動的琴聲開始像涓涓溪水汩汩而出,就像漫過光滑的石頭,輕輕地拂拭著他們緊皺的心。《東風破》的前奏是哀緩的,這扣動心扉的琴聲牽動著一絲絲的情緒。于洋享受著久違的歡樂,這一次,他感覺自己真切地回到了大一的時光,那個時候,王強在講臺上演奏著這首歌,于洋就坐在臺下聽,他甚至可以清楚地看到王強臉上因喜悅而帶動的細微變化。除此之外,他還可以看到臺下的每一個人投出的羨慕目光。那個時候,他相信這個樂隊一定會組建成功的,他也相信音樂會占據他生命的全部。
王強在眾人的期待中流暢而生動地演奏完了《東風破》,獲得了異常熱烈的掌聲。他準備把吉他交給于洋,讓他來演奏《稻香》。但于洋知道《稻香》的曲譜比較難,而且當時他們?yōu)榱司殹兜鞠恪罚冻隽撕艽蟮呐?,但彈奏得仍不流暢??伤?,這是一次難得的機會,再怎么不熟練,也不能掃了大家的興,于是他接過吉他準備彈奏。
剎那,寢室里突然明亮了起來,刺眼的燈光一下子占據黑暗。
“來電了!來電了!”人群開始慌亂起來,紛紛作鳥獸散。
不一會兒,原本擁擠在于洋和王強身旁的人一下子就消失不見了,他們就像老鼠遇見貓一般,倏地逃得不見一個。于洋往周圍一瞥,他們幾乎全都端端正正地坐回了凳子上,打開了電腦??諝庖幌伦佑只氐搅俗畛醯哪虪顟B(tài),周圍呈現(xiàn)一種病態(tài)的安靜之狀,只有鍵盤的敲擊聲一聲一聲地不曾間斷過,就像一把刀在一刀又一刀地刮著于洋的肉。
“不彈了吧?人都走了?!蓖鯊姲脨赖卣f道,準備將凳子搬回原位,繼續(xù)看小說。
“你也不彈了?”于洋問道。
“不彈了,不彈了,要回去看小說了?!蓖鯊姀挠谘笊砩夏闷鸺?,又從地上撿起一個沾滿白色灰塵的吉他袋,將吉他裝進去之后,就朝柜子后面一扔,將它和一堆空瓶子扔在了一塊,又繼續(xù)坐在了電腦面前,摁下了開機鍵。
于洋深深地吐出了一口氣,在燈光下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上和腿上都沾滿了白色灰塵,他不停地拍打著,但不論怎么拍打,還是留有白色的痕跡。
他走時瞥了一眼窗外的月光,很顯然,月亮已經藏匿進了云層,幾乎透不出任何的光亮。于洋輕嘆了一口氣,“剛剛的月光不是很亮嗎?怎么一下子月亮就不見了?”于洋又回到了寢室,看到寢室三人都回來了,在各自的座位上做著各自的事情,互不影響。他也沒有辦法,趴在桌子上想睡會兒,但因光線太強,根本睡不著,而且光線有著巨大的壓迫感,仿佛身在一個巨大的蒸籠里,被熱氣蒸烤著。
他揉了揉惺忪的眼睛,又將手伸向了主機的開關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