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振剛
來到杭州兩個多月了,我終于恢復(fù)了多年來的習(xí)慣,于靜夜端坐桌前,信筆寫下連日來的見聞感悟。
此時已是午夜,一輛馬車剛剛把我從杭州提督盧將軍的府邸送回家中。我進了家門,洗漱一番后,喝了幾口小廝送上的參茶,又讓小廝伺候著換了便裝,這才坐在了窗子前的書桌旁。望了望院子升起的夜霧,我一邊還在想著今晚在盧將軍府中的歡宴,一邊閑閑地提起筆來。盧將軍在年近四旬時才得了一位公子,自然格外歡喜。我送上的賀詩,博得滿堂喝彩,更是為宴會助興不少。想到此處,我探手入懷,摸了摸那張五十兩銀子的銀票,這雖然只是一張薄薄的紙片,但手指間的感覺,可是比眼前霧氣的彌蒙之態(tài)讓我覺得踏實清晰多了。
我是在一個最好的時機,來到了杭州這個人世間最美好的地方。上有天堂,下有蘇杭,古人誠不我欺也!這段時間,我?guī)缀趺刻於即┧笤诤贾莩抢锏幕ń至铮肀M了人間的萬千春色。要知道,那些最美貌的青樓女子,像鳳鳴軒的上官巧蠻,花錯樓的花千錯,晚語齋的鶯兒,都是被鴇母倚為奇貨,她們的妝資,動輒上千兩銀子,足夠普通人家?guī)资甑某源┯枚攘?,只有那些富可敵國的大鹽商、大糧商、大綢緞商,才舍得出這筆銀子。而我,憑借著我在本城獨領(lǐng)風(fēng)騷的文采,無須一分一毫,就輕易獲得了她們的青睞。
我從未像現(xiàn)在這樣感謝我的父親。在我小時候,我家住在鄰省天臺縣。家里只有五六十畝薄田,當(dāng)時是雇了四五個長工來種。每年,我家里的進項不過三十多兩銀子,只是個普通的殷實人家而已。但在我五歲那年,我父親卻遠赴京城,為了聘來一位名士為我開蒙授課。每年給老師的報酬,足足是我家全部進項的一大半!我十八歲那年,老師覺得我學(xué)業(yè)初成了,就辭了我父母,回鄉(xiāng)奉養(yǎng)自己的父母去了。我正在日夜苦讀,準備去參加鄉(xiāng)試時,我的父母卻雙雙故去。我沒了人管束,頓時扔了書本,整日四處游蕩。我不善經(jīng)營,又趕上連續(xù)幾年的災(zāi)荒,家里進項逐年減少,沒過幾年,我已經(jīng)沒有辦法維持我大少爺?shù)纳盍?。我干脆把田地房屋都賣了,到天臺縣城里買了一處小小宅院,和幾位當(dāng)?shù)卦娪?,每天賞賞花,吟吟詩,無拘無束地過日子。這樣的生活,比起現(xiàn)在來當(dāng)然天差地別,但當(dāng)時我竟然以為自己每日快活似神仙。當(dāng)時的我,真是沒見過世面的井底之蛙。
畢竟好景不長,坐吃山空的日子,沒幾年也到頭了。
幸好,當(dāng)時我已經(jīng)有了些小小的名氣,一位文友推薦我到杭州一個姓田的茶商家里給他家的公子開蒙授課。于是,我賣掉了那所宅子,在縣城里度過了最后的一個上元節(jié)后,于一個春寒料峭的清晨,辭別了文友,走上了通往杭州城的驛道。
這位田茶商的茶場、宅院都位于獅子塢,茶商本人是個胖墩墩的富家翁,他和兩位妻妾都敬重讀書人,處處對我禮貌和藹。在他家最初的一段日子有些無聊,除了每天早上兩個時辰的課業(yè),所有的時間我盡可隨意支配。杭州雖然有著無數(shù)的風(fēng)景名勝,但我在此地?zé)o親無故,一個人出門游覽的話太過乏味。就連馳名天下的西湖,我也是只去了一次就再無半分興致了。在這里住了一段時日,有幾次我險些辭別而去。畢竟,家鄉(xiāng)的那個小小縣城里,我也可以覓得教席,即使薪資微薄,但畢竟可以生活得愉快愜意,不至于像在這里,連個說話的都沒有。
寫到此處,我?guī)缀醭隽艘簧砝浜梗绻耶?dāng)時沒有忍得一時的孤寂,真的離去了,哪里還會有今天!
那天早上,我結(jié)束了課業(yè),看看天色尚好,就背著手出門散心。正在山間閑走著,我忽然看到前面的一處茶場里人聲喧嘩,鑼鼓齊鳴,真是熱鬧異常。我知道,此間主人姓汪,乃杭州一帶最大的茶商,周圍幾片山頭,幾乎都是他的產(chǎn)業(yè)。我的那位東主,身家恐怕難及他的百分之一。我朝人群走過去一看才明白,原來這天是春茶開摘之日,這位大茶商像往年一樣,邀集了杭州城最出名的一干文人,在他最好的這一處茶園中舉辦詩會,品茶賦詩。我知道,這位茶商年年辦詩會,盼望的是這些詩文四處流傳,那時他家茶葉自然也就跟著美名遠揚了。
同樣是讀書人,這些文人無疑是這個群體里的第一等人物,而我,只是個無名窮酸而已。我正打算轉(zhuǎn)身返回,忽然聽一個有些蒼老的聲音說:“我有一上聯(lián),不知哪位能對出下聯(lián)?”
我抬頭一看,知道此人是杭州最出名的詩人黃感茲。此人身穿青色長袍,滿臉皺紋,但相貌清雅,神態(tài)和藹,他目光掃過之處,人人對他都是滿臉堆著笑,有幾個文人還趕緊說了一大堆奉承話,無非是稱贊黃感茲出的上聯(lián),必定妙絕天下,吾等凡夫俗子豈敢妄言之類。眾人話音未落,這個黃感茲已經(jīng)大聲說出了一個上聯(lián)。
那些文人頓時安靜下來,一個個皺起眉頭,陷入苦思??此麄冞@副神情,這個上聯(lián)似乎很難對出,但是,在我聽來,這個上聯(lián)雖然也屬意境上乘,但畢竟算不得太難。我微微一猶豫,心里橫了橫,大聲吟出了一個下聯(lián)。
文人們一起朝我轉(zhuǎn)過頭來,看到這么快對出下聯(lián)的,是我這么一個衣飾平常,神色還有些驚慌的普通人,臉上都寫滿了不可思議。那位黃感茲穿過人群,快步到了我跟前,一把攥住我的雙手,說他這個上聯(lián)其實是他的老師當(dāng)年留下的,幾十年來一直無人能對。老師逝世之時,將此事當(dāng)成終身之憾。今日我將下聯(lián)對出,過幾日就是清明,屆時他一定將此聯(lián)工整撰出,在恩師墳前焚化,以慰他老人家在天之靈。
見此情形,那位胖得幾乎要把渾身綾羅綢緞?chuàng)纹频耐舸蟛枭陶f,這樣的佳對,出自于他的茶場,他深以為傲。為表謝意,要當(dāng)場贈送給我和黃感茲每人白銀一千兩。當(dāng)時,聽到我能賺到這么一大筆錢,我簡直不敢相信,只是手足無措地呆立在那里。只是到了后來,我才曉得,對于汪茶商來說,這個價錢一點都不貴。他用兩千兩白銀買了一副對聯(lián)這件事,一定會以最快的速度流傳開。人們在傳播這個故事的時候,他家茶葉的名氣,自然跟著大起來。我聽說,后來他把當(dāng)年明前春茶的價錢足足提高了三成,比往年多賺了上萬兩銀子!
那天,我把一千兩銀子的銀票揣進懷中,又被黃感茲和茶商邀請加入詩會,一個文人敬了我一杯茶,并說他們剛剛正在聯(lián)詩,既然我也入了詩會,那么就請我當(dāng)場賦詩一首。我看到他不懷好意的眼神,我知道這些人一定以為我只是誤打誤撞,才對出了下聯(lián)?,F(xiàn)在,他們要給我一個下馬威,看看我作不出詩來的窘態(tài)。
這時,在旁伺候的汪家小廝送上茶盞,我端起來輕抿一口,略略一想,馬上就有一首詩脫口而出。“好詩啊,好詩!當(dāng)推為今日詩會第一!”我話音一落,黃感茲就大聲喝彩,別人也只好跟著拍起掌來。
接下來,黃感茲低聲問清了我的出身來歷,馬上大發(fā)感慨,說以我的文采,給一個尋常蒙童授課實在是屈才,他要我盡快進城,他會盡快給我安排一些詩會,并帶領(lǐng)我拜會城中的各位文壇大佬,說我在文壇大紅大紫輕而易舉、順理成章的事。那位大茶商也說,要在城里撥出一所宅子來給我住。于是,我回到田茶商那里,簡單說了說今天的情形,又說了些抱歉的話。他倒是通情達理,給我結(jié)清了錢款。于是,我當(dāng)晚就進城,住進汪茶商給我安排的那所大宅子中。
第二天,黃感茲邀集了杭州城中所有有名氣的文人,在西湖上租下了最大的畫舫,又在上面擺下筵席。大家上了船,西湖初春的景色在徐徐展開,這時文人們自然要以西湖春景為題聯(lián)句賦詩,結(jié)果未出黃感茲的意料,我隨口吟出的詩句被推許為當(dāng)晚第一。
就在幾天前,我還覺得西湖風(fēng)景平淡無奇,但是那天,我的的確確覺得這里的湖光山色,真的是世間至美。
接下來,我不停地被邀請參加筵席、詩會,甚至還多次進入各路達官顯貴的府邸。此類筵席各有名目,基本都是升官祝壽、生子納妾之類的喜事。每次赴宴,我只需隨口作首詩,動輒便有二三十兩銀子落入囊中。只過了一個多月,連同最早的那一千兩,我就積下了兩千兩銀子。我向汪大茶商退回了那所宅院,自己又買了一處新居。
但好運既然來了,就不限于錢財。我還得以飽享天大的艷福。這源于有一次,一位鹽商為了慶祝分號開業(yè),設(shè)宴廣請城中名流,把筵席設(shè)在了天香街的花錯樓。
天香街是個極出名的地方,普天下的成年男子,幾乎沒人不知道此處。我還在家鄉(xiāng)那座小小縣城里時,就常聽幾位詩友提及此處。在詩友們的口中,這條街被描繪成天底下最讓男人向往的地方。要知道,江南本就多美女,江南美女又多集于杭州,而杭州全城的青樓幾乎都在這條天香街上。這里脂粉之勝,美色之多,自然也就甲于天下。當(dāng)年有位詩友曾說,男人如果沒有在這里風(fēng)流放肆過,簡直就枉活一生。
天香街上,最出名的青樓院子是花錯樓、晚語齋、鳳鳴軒這三家。這位鹽商的筵席就設(shè)在花錯樓。席間,我自然免不了應(yīng)邀吟詩,正在尋覓題目時,這里的頭牌花千錯被這位鹽商請到席前彈琵琶。我靈機一動,就以花千錯的琵琶之技為題,要了紙筆,頃刻間一揮而就作了一首詩。眾人當(dāng)然轟然叫好,鹽商更是摸出兩張銀票,分贈我和花千錯。這兩張銀票,每張票面都有紋銀百兩之多,對此我固然喜出望外,更讓我萬萬料想不到的是,當(dāng)晚我回到住處,不出片刻,花千錯竟然在一名婢女的陪伴下,乘著一輛馬車來找我。
花千錯告訴我,以前有過幾百個詩人給她寫詩,但都遠遠不及這晚我為她寫的這首?;ㄥe樓的鴇母已經(jīng)聘了工匠,連夜把我的贈詩裱糊起來,掛在花錯樓門廳。為表謝意,她特意趕來,把自己當(dāng)作了謝禮。一番歡娛之后,花千錯沉沉睡去,我特意拿著燭臺,在帳帷里細細照著她雪白粉嫩的臉蛋,暗想,我許仙的桃花運來了!
后來的事情就順理成章了,鳳鳴軒的上官巧蠻,笑笑樓的妙袖,晚語齋的鶯兒,乃至芙蓉寨、紫煙閣、攬翠亭的頭牌,都愿以己為酬,希望我贈詩給她們。反正作詩對我來說是再簡單不過的事情,我也就一一應(yīng)承了她們。她們呢,自然也就接二連三地要么邀我到她們房中相會,要么到我家中留住。到了后來,我已經(jīng)不必再寫什么詩,能和我這樣一個全杭州城最出名的才子同床共枕,成了所有青樓女子的榮耀。能否得到我的垂青,成為了她們相互間攀比的籌碼。如果能得到我只言片語的贊許,自然更讓她們驚喜,她們會為此在整條天香街上四處炫耀,得意不已。
就這樣,仿佛做夢一般,錢財、美女,世間男子所夢想、追逐的一切,我一樣都不缺了。
昨日,我遇到了一個非常奇怪的女子。
當(dāng)時,我從晚語齋鶯兒的房中出來。我看天色陰沉得厲害,本想整晚都留宿在此,后來鶯兒硬是要我再為她寫首詩。其實我已經(jīng)為她的歌喉和膚質(zhì)寫過兩首詩了,她猶不知足。我很不情愿被人強求,再說我已經(jīng)和她有過數(shù)次歡情,暫時對她沒了興致,于是隨口找了個理由出來。但在邁出院門時,迎面走進一個身著綠衫的女子。這位女子的相貌我并未看清,但她柔細的腰肢和曼妙的步態(tài)卻讓我驚詫不已。這段時間,曾和我有過云雨之情的女子已有三十余人,而且她們中的每個人都是以姿容身段馳名的名妓。但盡管只有驚鴻一瞥,我就非常確定,她們中絕無一人能與此女子的體態(tài)相比!擦肩而過后,我趕緊回頭細看,但奇怪得很,這女子已經(jīng)不見蹤影。我初時以為自己眼花,可我在出了晚語齋不遠,到了凝香院門口時,我無意中朝里面掃了眼,忽然看到她正從二樓沿著樓梯背對我款款而下。這次我正要邁進門去,卻被門檻絆了一個踉蹌。等我抬起頭,這女子已然走下樓梯。看到我這副失魂落魄的樣子,這女子似乎掩面一笑,接著向樓梯后一轉(zhuǎn),整個人又不見了。我趕緊跑過去,發(fā)現(xiàn)樓梯后除了厚厚一堵墻外別無他物。我正納悶兒,凝香院的鴇母、龜奴一起不知從何處涌了出來,說我大駕光臨,一定好好招待,還忙不迭地說了一大堆他們這里姑娘的名字,說無論我想讓其中哪一個陪,都可以馬上把我請入閨中。在他們看來,在整條天香街,凝香院姑娘不多,陳設(shè)粗陋,我這樣的當(dāng)紅才子是無論如何都請不到的。我本想繼續(xù)找那個綠衫女子,但是被這些人拉扯著寸步難行,而且我忽然想起他們這里有位姑娘,綽號叫做“胭脂羞”,號稱不施胭脂而雙頰常帶紅暈,艷如朝霞。我尚未見過這位姑娘,而且此時天色已晚,也懶得回自己住處了,于是就點了這位姑娘。
這晚,我并未和這個姑娘歡好一番,我甚至連覺都沒睡好。當(dāng)這位“胭脂羞”姑娘為我寬衣完畢,我急切地把手滑向她的腰身時,我手中雖然也感覺纖細輕柔,但比起那個綠衫女子,根本沒有那種曼妙飄忽的情致。我嘆了口氣,縮回了手,轉(zhuǎn)身朝里,自顧自睡去了。
今早,我早早起身,一邊穿戴,一邊暗想,自己尚未見到那女子的面容,已經(jīng)滿腦子是她的婀娜體態(tài)。我輕嘆了一口氣,慢慢推開紗窗。這一日天色薄陰,雖然沒下雨,但城里一片霧蒙蒙的,青石板路上也滿是露水。只見凝香院對面的鳳鳴軒院門大開,門口停著數(shù)輛馬車,一群濃妝艷抹的女子正轟然說笑著,你拉我拽地鉆進車中。對杭州城的風(fēng)月場已經(jīng)頗為熟悉的我,知道這無疑是有哪位富商花了大價錢,包了這些女子去游湖。走在最后的女子,便是鳳鳴軒的頭牌上官巧蠻。她身后跟著一名婢女,正向最前面的那輛馬車走去。這女子也和我有過枕席之歡,她最得意的是自己苗條細致的身段,我當(dāng)初送給的詩也正是以此為題。但現(xiàn)在看來,她的身姿體態(tài)和那個綠衫女子實在無法相比。上官巧蠻也好,其他女子也好,如果像她那樣走起路來輕搖慢擺,定然極其矯揉造作,令人生厭,而同樣的姿態(tài),綠衫女子卻讓人覺得隨意自如,仿佛她從小就是如此走路的。
我搖頭關(guān)了紗窗,低聲說要一副筆墨,那位“胭脂羞”又驚又喜,馬上胡亂穿戴起來,急急跑出房,拿了筆墨紙硯回來。我匆匆寫了這么兩句詩“縱有千人面,猶憶綠羅衫”,就告辭而去了。那位姑娘拿起紙來看看,朝我身后喊著,“我穿的不是綠衣裳啊?!蔽页涠宦?,快步下了樓梯走了出去。
到了路上,眼前每出現(xiàn)一個身著綠衫的女子,我都忍不住盯著人家左看右看。直到我一路走回家中,我都沒能看到昨天那個女子。這一整天,好幾次有富商邀請我登門,我知道如果去了,每次都能拿回一筆沉甸甸的銀子,但我實在都沒有心情出門。我在書房里枯坐了一整天,在不知多少張白紙上,寫滿了這句“縱有千人面,猶憶綠羅衫”。
枯坐中,我才想起,從昨晚到今早,我竟然沒有任何興致,去欣賞一下“胭脂羞”姑娘的雙頰,究
竟是怎么個美法。
已經(jīng)十多日沒有見到綠衫女子了。
起初,我覺得找到這個女子并不會太難,她既然出入于晚語齋、凝香院,自然也是青樓女子,我只消把她的體貌形態(tài)給幾位經(jīng)?;燠E于各處青樓的文友描述一下,他們自然知道她是哪處院子里的。這幾個人聽了我的描述,給我說了幾個人名,但是,這幾個女子我也識得,雖然也各有各的風(fēng)情,但絕非是那個綠衫女子。我又四處探聽是否有哪處院子最近添了新人,最后我也找到了這些女子,但一個都不是!
我還得了消息,說那位凝香院的“胭脂羞”,因為得了我的贈詩,一口氣買了上百條綠衫綠裙,并從此非綠不穿。她和凝香院的鴇母,逢人便說我這位杭州城名聲最大的才子,推許她的容貌身段為全城第一,“縱有千人面,猶憶綠羅衫”便是明證。這樣一來,“胭脂羞”的妝資,一下子漲了數(shù)倍,一時間隱隱然已經(jīng)在天香街居首了。即使其他各處院子的鴇母,紛紛說這位“胭脂羞”以前幾乎從未穿過綠衫,也是無濟于事。上官巧蠻、妙袖、花千錯等女子當(dāng)然不服,但她們雖然都有我的贈詩,詩中只是贊美她們各有各的美處、妙處,卻沒有任何說她們勝于旁人之意。所以,這些院子的鴇母,已經(jīng)不約而同決定,要出紋銀一千兩的價錢,要買我的一首贈詩,只要我的詩中能推許她們某位女兒全城第一,我就可以輕易獲得這一大筆普通人一生吃用不盡的銀子了。
我對這些青樓女子沒有什么興趣了,但對這份天價潤筆頗感興趣。但我思謀再三,最后還是決定放棄這道好買賣。原因很簡單,我不肯為了千兩白銀而違心作詩的事情,自然會極快地傳揚出去,這樣一來,我的身價定然倍增,在那些向我重金求詩的富商眼中,我的行情自然也會上漲。日后紛至沓來的好處,豈是區(qū)區(qū)千兩白銀比得上的?這些,都是我從那位汪姓茶商身上悟到的。
索性,我開始閉門謝客,所有的邀請我一概婉拒。我想,最近幾個月,我的風(fēng)頭太勁了,需要一段時間來讓別人知道,我許仙絕非有請必到。我斷定,等到我復(fù)出的時候,我的身價也一定會增加不少。
今天午后,我讀了一會兒雜書,本想睡個午覺,但輾轉(zhuǎn)反側(cè),難以入眠,索性穿戴齊整,出門閑逛。這天正下著小雨,我撐著雨傘,慢慢地走到西湖邊上。因為天色不佳,湖上飄著大團大團的霧氣。今天湖上游客自然也不多,我站在岸邊眺望,只能看到三兩只小船在湖中霧氣中緩緩游動,時隱時現(xiàn)。至于像我這樣在湖邊漫步的,更是別無他人。我長吁短嘆著,在湖邊漫無目的地胡亂走著。此時,滿湖荷花雖然正開著,但我也沒什么興趣細看。
我走得累了,站在湖邊一棵柳樹下稍事休息。我越想越覺得沒有指望再見到那個綠衫女子,心想,如果從未見過那個綠衫女子,此時,我定然還在天香街上和某位名妓廝混,有詩興的話呢,隨意吟幾句詩,否則就喝酒聽曲,隨意說笑,心里無牽無掛,那是何等快活!我看著面前幾根柳條在微風(fēng)中搖曳,不禁伸出手去握在手里,心里想,這幾根柳條,碧綠細嫩,真好似那個身姿曼妙的綠衫女子一般,如果有朝一日我能把那女子的纖腰攬入懷抱,再與她同床共枕,雙宿雙飛,那才天下至樂!
唉,難道我終生無此福分了嗎?
“姑娘,你瞧那個呆子!樣子傻乎乎的,一會兒笑一會兒發(fā)愁,不知道在想什么美事?!?/p>
“船家,人家好好站著,我們何必議論人家。這幾日多謝你了,下次再來打擾?!?/p>
我正胡思亂想,一陣女子嬌笑之聲傳來。我回過頭,抬頭望去,只見前面不遠處一名女子,身穿白衫,剛剛從岸邊一只小舟上下船,那船夫朝我這邊指了指,似乎是在讓那女子看我。那女子朝他說了句話后,便踏上早早停好的一輛馬車,待她一進轎廂,車夫立時揮鞭駕車離去。馬蹄聲在湖邊石板路上已經(jīng)沓沓遠去,馬車已經(jīng)不見蹤影,我還在神情恍惚地站在柳樹下。這時,我身子雖然直立著,腦子里卻如天旋地轉(zhuǎn)一般。沒錯,那個白衫女子儀態(tài)端莊,落落大方,比起我苦苦尋覓了這好多天的“綠羅裙”,身姿另有一番曼妙,而且她的容貌更是嬌美異常,遠在上官巧蠻、花千錯等人之上。
我整個人如同被抽去了筋骨一般,垂著頭,兩只手臂有氣無力地耷拉著,一會兒怨恨自己剛才為何沒有趨步上前,探問一下她的姓名,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不知去往何處,不知以后是否還有機會再見;一會兒又想著幸好沒有唐突上前,否則自己一副魂不守舍的死樣子,說起話來定然亂七八糟,只能招人恥笑,而且她這樣的絕色女子,有人搭訕是家常便飯,說不定我冒冒失失地湊過去,會讓她以為我是個無行浪子,對我不理不睬。
“要是能再與這女子相遇,我再不能讓大好時機白白錯過,一定大步上前,自報名號。我許仙人稱杭州第一才子,如今在城中想必已經(jīng)是家喻戶曉,看她衣著華貴,氣質(zhì)嫻雅,自然是知書達理的大家閨秀,那我許仙的名字,她也一定早有耳聞?!蔽艺匝宰哉Z著,忽然,面前一陣淡淡幽香拂過,湖邊一株柳樹后忽然轉(zhuǎn)出了那個白衫女子。只見她手中一把白手帕輕輕掩著嘴角,正朝我面帶笑意。我如遭雷擊一般,直愣愣杵在原地。
“還說要自報姓名呢,見了美貌女子連句話都不會說,真是個書呆子?!边@個女子似乎說了這么一句,接著朝柳樹后繞了回去。眼看著她的一角裙裾就要閃到樹后,我回過神來,再也不敢有片刻猶豫,馬上朝柳樹后奔去。但是,此事說來奇怪,待我到了柳樹后,正要拱手行禮,發(fā)現(xiàn)樹后便是大片的湖水,根本沒有容身之處,那白衫女子更是已經(jīng)渺無蹤影。
我望著湖水中一圈圈蕩開的漣漪,心里也是一陣起伏,難道我是神思恍惚,把心里所盼望的事情當(dāng)真了?但是,以后怎么辦呢?不消說,我一定會對她朝思暮想,飽嘗那思念之苦了!想到此處,我竟然眼眶發(fā)熱,流下淚來。淚水不停地滾落進湖中,轉(zhuǎn)瞬就不見了。我伸袖擦擦雙眼,朝不遠處一家小小酒家借來一副筆墨,在樹上寫了一首情詩。寫完了詩,我又低聲吟誦了數(shù)遍,這才彎腰在湖邊捧起湖水洗臉,準備離去了。我剛剛站起身,忽然看到湖上漂來一件白色物事,我伸手拿了過來,原來是一條白色手帕。
天哪,這明明就是那個白衫女子的手帕!難道一瞥之下,她竟然對我有了情意,特意把這只手帕留做信物?我把手帕緊緊握住,左思右想,琢磨著白衫女子到底是有意把手帕留下的,還是不慎遺失,越想越覺得心神俱蕩,再也不能移動半步。
“哎——坐船觀賞西湖好景致啦——”這時,一陣歌聲傳來,這聲音又粗又沖,不成曲調(diào),甚不入耳。我皺眉一看,發(fā)現(xiàn)原來就是剛才那個載過白衫女子的船夫在放聲吆喝,招徠游客上他的船。見遠處有幾個游客要上船,那船夫馬上就要把船劃過去,我趕忙奔到他船頭,說:“船家,剛才那女子,你可認得?”說完,從懷中摸出一塊銀子塞到船夫手中。那船夫掂了掂銀子,順手塞進了腰囊,斜著眼瞟見了我手中的手帕,似乎明白了我的用意,告訴我,這個姑娘,這幾天每日都來游湖。我問船夫,她是何方人士,可知她姓名?船夫告訴我,她似乎剛來杭州不久,對這里各處都很生疏,言語間似乎微微帶有四川一帶口音。
最重要的問題我留到了最后。我說:“船家,那依你之見,她們明天還會再來?”
船夫說:“她付了六天的船費,現(xiàn)在只來了五天,自然還會再來一天?!闭f完這句,剛剛那幾個乘客催促得越來越急,他趕緊答應(yīng)著,掄起槳來重重在水中一劃,整條船一下子在水面上劃出去數(shù)丈,接著他左右開弓,一手一只槳把這小小木舟劃得飛快,很快就隱沒在湖上的淡淡霧氣中。
剛剛翻看了前面幾篇日記,發(fā)現(xiàn)我竟然還把剛剛來到杭州后整日眠花宿柳的那段日子稱為“天堂”!那時固然瀟灑自在,閱盡人間春色,但是怎么比得了如今!
那日,我探聽到那位白衫女子還將來游湖,翌日,黎明未至我就早早起身,一番精心洗漱后,便信步朝湖邊走去。到了前一日白衫女子下船之處,天色方明,那位船夫正在擦洗船只,準備等候客人。他看到我這么早就趕來,哈哈一笑,說:“相公,前幾日那位小娘子都是到了午后才登船游湖,你來得這么早也沒用啊?!蔽艺f自己反正也沒事可做,索性來這里等著。船夫哈哈一笑,不再理我,自顧自地繼續(xù)忙著。
其實,我即使不來此處,我也不愿在家呆著。我已經(jīng)放話出去,說我要閉門謝客一段時日。但有些富商還是到我家來要我赴宴贈詩,我不勝其擾,到湖邊來恰好也能躲開他們。
天色越來越亮,湖邊游人漸漸多了起來,那船夫這一上午生意不錯,陸續(xù)有幾撥客人登船。我在湖邊尋了個石凳坐了,一個上午東張西望,都沒見到那位白衫女子的身影。這天甚是奇怪,平日里這西湖岸邊,樹木繁密,青草茂盛,各種飛禽在此覓食尋偶的不少,燕雀之類的鳴叫不絕于耳,頗為嘈雜。至于在樹林草叢間出沒的野鼠草蛇,更是隨處可見。但這日我所在的這一帶,鳥獸蹤跡全無,草叢里連個螞蚱都沒見到,周圍都是寂靜一片,異常冷清。還有幾個人在湖邊垂釣,他們也是連聲抱怨,說以往只需個把時辰,就能釣上十多條魚,可這天枯坐了一個上午,一條咬鉤的都沒有。他們幾個商議了一番,不耐煩繼續(xù)等下去,攜著釣具到別處去了。我不理這些雜事,收心斂性,一心一意坐在石凳上等著。
從清早到中午,又從中午到黃昏,眼看著那個船夫把最后一撥客人送上岸,此時太陽已經(jīng)漸漸下山,湖邊不再有游客了,船夫用纜繩把船在岸邊系好,跳上岸來,笑嘻嘻走到我跟前說:“相公,那位小娘子今日不會來了,您還是請回吧?!蔽乙彩切睦镆黄類?,朝船夫作了一揖,轉(zhuǎn)身慢慢回去了。此時我又累又餓,幾乎走不穩(wěn)路了。
這晚,我在家中吃完飯,讀書也讀不進去,喝茶也品不出味道,腦子里想著那個白衫女子,胡亂寫了幾首詩,就覺得諸事煩悶無聊,我早早上床休息,先是滿腦子那個白衫女子笑語盈盈的容貌,恨不能當(dāng)日自己變成一個響馬大盜,騎著一匹快馬,直接把那女子擄上馬來??上抑皇莻€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不能力奪,只得智取。除了上前搭訕,想法設(shè)法施展文才,打動她的芳心之外,再也沒有別的主意了。
這樣千頭萬緒地想著,我整晚都沒能睡踏實。模模糊糊中我看到窗紙有些發(fā)藍,我心里知道天就快亮了。我趕緊爬起來,再次到了湖邊。這次,連那船夫都還沒有來,我徑直到了那條石凳坐下,開始靜等。沒多久,船夫吆喝著歌兒,大步流星地到了,看到我后,稍稍愣了愣,馬上咧開大嘴,笑著說:“好癡心的相公!”接著不再理我,自己又去擦洗船只了。
這一天和前一天別無二致,我又是空等了一天。
第三天也是如此。
這天,眼看著太陽西沉下去,我站起身來,暗想這位白衫女子也如那個綠衫女子一樣已經(jīng)渺無蹤跡,無緣再會了,這時那個船夫也把最后一撥客人送下船,剛剛把纜繩在岸邊系好。他看我正要離去,朝我上下一掃,冷笑著說:“相公為什么只是在白天來等,難道不知道到了晚上,西湖的夜色,比起白天到處游人熙熙攘攘的樣子,還要美得多嗎?”
我一愣,說:“船家,你是說,那個穿白衣的小娘子會在晚上來游湖?”船夫撩起汗巾來擦了擦汗,說:“我一個劃船的,知道什么?我只知道,相公既然要等,那何不就不問是日是夜,索性一直等下去?白天來坐一坐,晚上就回家睡覺,這哪里算有誠意?”說完,也不等我回答,船夫把汗巾往腰里一系,轉(zhuǎn)身大搖大擺地走了。
船夫這么一說,倒是讓我猶豫起來。他說的有理,我一咬牙,心想那就干脆再等了一夜,到了明早太陽露頭時,白衫女子再不出現(xiàn),我馬上走人,再也不來此處了!
我在湖邊找個平整地方,躺下來休息,待我醒來時大概已經(jīng)到午夜時分了。我只覺四周悄無聲息,再看湖水平坦得像鏡面一樣,連一絲一毫的風(fēng)都沒有。我百無聊賴地悶悶坐了一陣子,忽然看到那株柳樹的枝條輕輕擺動,像突然被人撩起一般,我暗想,難道是起風(fēng)了?我看看自己衣衫單薄,正想回家,卻看得湖面上一陣白光閃過。我朝湖岸走近幾步,原來是大群的小魚正從水中跳起,由岸邊朝遠處的湖心飛躍,湖面上盡是白花花亮閃閃的魚影。我凝神看了半響,魚群已經(jīng)逃得干干凈凈,湖面又重新平靜下來,我剛要轉(zhuǎn)身離去,忽聽得耳后一陣女子的笑聲。
我轉(zhuǎn)過頭去,背后卻空無一人。我以為自己聽錯了,怏怏地回過頭來,又望了望面前這一大片無邊無際的湖水,長長吐出一口氣,正要邁步離開,眼角在湖中看到我的影子旁,似乎還有一個人影!我趕緊抬頭,面前還是空無一人,只有遠處那株柳樹的枝條還在輕輕搖曳。我想,我定是思念那個白衫女子過度,耳朵、眼睛一起不好使了!我恨恨地咬著牙,對著湖水大喊一聲:“穿一身白衫的小娘子,為何讓我許仙這樣牽腸掛肚,難道今生真的無緣再與你相見!這是我許仙的畢生之憾!”
我的喊聲在湖面上遠遠傳了出去,在湖上起初還有些回音,但終于還是散了,周圍又是一片無聲無息。
“相公夙夜在湖邊徘徊,可是在等小女子我嗎?小女子來得晚了,讓相公在此久候,小女子好生過意不去?!边@時,我面前白光一閃,那個白衫女子面帶笑容,從那株柳樹后走了出來。
我心中一震,馬上趨步上前剖白心跡,把我對她一見鐘情,又苦等她數(shù)日的情形一一說來。白衫女子初時笑而不語,只是聽著,待我說完,才說她今晚在杭州市集中偶遇船家,從船家那里知道我連等了她三天,心中不忍,這才深夜來與我相會。說完這一番話,她已經(jīng)是滿臉羞紅,扭過臉去了。我呆呆看著這白衫女子,不知該說些什么。她見我半天一言不發(fā)、一動不動,就嗔怪著說我為了見她等了三天,現(xiàn)在她來了,讓我見了,既然我心愿已了,如果我別無他事,那她也該回家了。聞聽此言,我才恍然大悟,便邀她乘夜色游湖。她微微點頭,這才和我沿著湖邊緩緩而行。我心中七上八下,不知該說些什么,只是聞著她傳來的陣陣幽香,心中只覺得妙不可言。不出片刻,我們到了花港觀魚。所謂花港觀魚,是幾處連在一起的水池,里面養(yǎng)的是幾千尾紅鱗鯉魚。平日里這些魚兒分成幾群,在池里時分時聚,時快時慢,一會兒同向而游,片刻后又逆向而游,交錯穿雜,如風(fēng)吹亂花一般,煞是好看。但這天怪得很,我們一站到池邊,這些魚兒就像一群殘兵敗將離了戰(zhàn)陣四處逃竄一般,發(fā)了瘋似的在水中亂撞亂游起來,還有幾條還跳出水池,在地上蹦跳著。我大為詫異,連忙指給白衫女子看,她卻覺得平常,只是微笑,一句話不說。
這時,東方的天色有些發(fā)紅,那白衫女子眼看著太陽就要升起,皺了皺眉,說現(xiàn)在就要告辭回家了。我哪里舍得她走,一把攥住她的衣袖,問下次何時能再見。她說三日后還是在那柳樹旁相見。說完,不等我回答,自己沿著水池旁的一條小路匆匆走開,只見她片刻間就走進不遠處的一片樹林,再也看不見人影了。
我心中歡喜,回到家中,雖然整夜未眠,仍無半分倦意,一整天都是喜不自勝,翻翻書,唱唱曲,好不快活。好不容易挨了三天,這晚我又到了湖邊柳樹旁。果然她依時來到,我們又是在湖邊盡情漫游了一番。就這樣,我們連見了三次,每次都是相互依偎,盡情漫游。偌大一片西湖,我們已經(jīng)是無一處不到。到了第三次,她又要離去時,我一把拽住她手腕,說三日之約為時太久,只求能日日和她相處。她朝我望了許久,才轉(zhuǎn)過身去,側(cè)過臉說愿和我回家。本來我還擔(dān)心她是哪個大戶人家的小姐,乘著晚上家人休息,自己跑出來胡鬧,到了天亮?xí)r就須盡快返家?,F(xiàn)在她愿意和我回家,我當(dāng)然求之不得,連忙拖了她的手,到街上找了一輛馬車。到了車上,看著她如花似玉的容貌,我心急火燎,只恨馬車不夠快。她羞于看到我這副樣子,轉(zhuǎn)過頭去,輕聲告訴我,她本是四川峨眉山人氏,姓白名素貞,因為父母雙亡,自己由叔父養(yǎng)大。前幾年嫡親叔母去世,叔父另娶新人。但這位新叔母為人狠毒,見自己有些姿色,要把自己賣入青樓,自己趕緊帶著父母留下的一點首飾財物,逃出了家門。
我大喜,說白姑娘既然你無家可歸,索性就住到我家。白素貞也不點頭,也不搖頭,只是側(cè)著臉笑而不語。到了我家,我?guī)н@白衫女子直接進了臥室。見我迫不及待地正要動作,她臉色一正,輕輕掙脫了我的手,說:“相公方才在湖邊說愿和我朝夕相處,可是肺腑之言?”我自然連連點頭,她微微一笑,又說:“相公之意,要和我長相廝守嗎?”我一愣,隨即也就明白了她的意思,用力點點頭說:“我許仙對白姑娘一見鐘情,愿和白姑娘結(jié)為夫妻。從今以后,我對白姑娘只有百般愛護,此情此意,終生不渝?!甭犖艺f完,白素貞臉上一片驚喜,聲音有些發(fā)顫地說:“相公在湖邊連等我三日,我早已親眼看到,對相公的情義本來就銘感于心,現(xiàn)在聽相公親口說出來,自然更無可疑。我白素貞此生愿服侍相公,粉身碎骨,也絕不變心!”
從此,我許仙才算是一步邁進了天堂。此后接連數(shù)日,我足不出戶,整天就是和白素貞在房中溫存。又過了些時日,我到城里找到那位黃感茲,說我父母在世時,曾在原籍為我訂了一門親事,現(xiàn)在已經(jīng)到了當(dāng)初約定的時日,我需要返鄉(xiāng)迎娶那位姑娘。黃感茲自然恭喜了我一番,還贈送了一筆賀儀。我也就帶白素貞離了杭州,到外地游玩了數(shù)日。等我回到杭州,有文友上門拜訪,我也就乘機讓白素貞以我妻子的名義出來應(yīng)酬了。
白素貞不愛吃蔬菜、米飯,就喜歡肉食,而且食
量極大。一只燒鵝,她獨自一人頃刻間就能吃光,我只能撈到幾片肉皮吃吃。按我的潤筆之高,她吃得再多也無關(guān)緊要,但一個女子如此食量,畢竟罕見。最有趣的,是家里上街購買食物的事情,雖然有小廝代勞,但每次小廝采購歸來,她看到籃子里的活雞活魚,總是要目不轉(zhuǎn)睛盯上一陣子。
這段日子,城里的各處邀請,我一概謝絕。每日里我和白素貞總是到日上三竿才起身。稍稍吃些點心,我們便乘了馬車,到城外的各處茶園、山溪,隨意漫游。有時天氣不好,下起雨來,出不得門,我和白素貞就在檐下擺上棋局對弈。院中有幾口大水缸,我早已命小廝栽上荷花,每每我們對弈時,雨水滴落在荷葉上,甚是動聽。我棋藝不高,而且愛悔棋,每每要被白素貞殺得大敗時便要悔棋,白素貞也不以為忤,每到此時,她總是在我手背上輕輕拂打一下,便隨我悔棋重走。每當(dāng)此時,我瞧著她的溫柔深情,總是心中大樂。
荷花缸里還養(yǎng)了不少金魚。這些金魚剛被放到缸里時,非常認生,幾只擠在一起,也不怎么游動,仿佛受到驚嚇一般,過了好些時日對這里熟了,才開始在缸里暢快游動。但每次白素貞來缸旁看魚時,這些金魚仍然像是受到驚嚇一般,迅即沉入缸底,一動不動呆在水里。
幾天前的早上,我和白素貞剛剛起身,有廝說汪茶商家派人送來一封請柬。原來,汪茶商要給年滿五歲的小兒子行開蒙之禮,汪家已經(jīng)從京城請得一位剛剛卸任的翰林院書記來家中任西席,當(dāng)日午后特邀請城里的文壇名宿前往觀禮,我自然也在受邀之列。我掃了一眼請柬,就擺了擺手,把請柬遞了回去,說我沒空去應(yīng)付這類無聊事兒。白素貞趕緊從我手里把請柬接過來,說這汪茶商曾有助于我,無論他出于何種用意,但對我總是有一份人情?,F(xiàn)在他誠意相邀,于情于理我都應(yīng)該去道賀。見她說得確實在理,我也只得答應(yīng)了。
這日我在家中吃完午飯,就到了汪茶商家觀禮,晚上免不了還有一場筵席。其實這次并不需要賦詩,我只需在旁觀禮即可。我雖然嘴上說不在乎這原以為會到手的幾十兩銀子,但心里不免有些愀然。
我已經(jīng)多日沒在這類筵席上露面,一干文友個個都嚷嚷著說我重色輕友,要好好罰我。我萬般無奈,被灌了很多杯。眼看著還有人要來勸酒,我趕緊給汪茶商說我夫人剛得了小病,我不敢在外呆得太久。我怏怏回家,快到家門時,發(fā)現(xiàn)大門緊閉,素日站在門口迎客的小廝也不在。我推了推門,發(fā)現(xiàn)門竟然從里面閂上了!平時家里的慣例,晚上一家人睡覺時自然放下門閂,把門關(guān)好,但在白天如果我外出,家門都是掩而不閂的。我剛要敲門,忽然想到今天早上白素貞那一番言語,雖然很有道理,但隱約也有催促的意思,我心里一下子多出來很多東西,于是繞到房后,準備從后門進去。我家后門是在一條窄窄的巷子里。我到了巷口,正帶著一肚子狐疑朝里走著,面前卻有一道綠光閃過,似乎有個人影剛剛從我家后門快步出來。我趕緊上前,想看看這是何人,但天色已晚,那人影倏忽一下就沉入巷子深處的夜色中,蹤跡全無。
難道除了我之外,白素貞在杭州城里還識得什么人?今天是我成婚后第一次離家,她就要招人上門?這時,我才想到,我對白素貞的家世,其實除了她自己說的那些,別的我都是一無所知。如果她要捏造一番故事,自是易如反掌。白素貞啊白素貞,你真的是像你自己說的那樣,僅僅是為了不被賣入青樓而離家出走嗎?你又真的是被我苦等了三天的癡情所打動,而愿意和我長相廝守的嗎?想到此處,我心里一轉(zhuǎn)念,還是繞回到前門。果然不出我所料,前門的門閂已經(jīng)拿下,我輕輕一推,大門就打開了。事情已經(jīng)很明白了,白素貞定然是乘著我離家外出赴宴,邀來了什么不清不楚之人!
我推開門,到了后院,只見白素貞尚未休息,正在院中為花草澆水。她見我回來了,趕緊放下手中的活計,迎了過來。我說:“今天家里有客人嗎?”她笑了笑說:“家里平時就沒什么客人,你不在家,就更沒人上門了?!?/p>
我說:“今天家里幾個小廝他們怎么都這么早就睡了?”
白素貞說:“你出門了,我見家里沒什么事,就讓他們早些歇息了?!?/p>
我點點頭,眼睛朝四下打量著。忽然,我看到椅子旁荷花缸里一條金魚都沒有了,現(xiàn)在缸里只剩下幾根孤零零干黃枯萎的荷葉梗了。
白素貞順著我的眼光望去,看到金魚缸里的樣子,臉色也是一變!她見我就要開口,趕緊說:“早上你剛出門,這幾條魚不知怎的,都死了,翻著身子,看著惹人惡心,我就索性把死魚都扔了。你若喜歡金魚,下午咱們再去街上買上幾條罷了。”
我搖搖頭,說:“再買幾條,恐怕也養(yǎng)不長?!闭f完,我就走進臥室,躺下休息了。朦朧中,白素貞也走了進來,她緩緩坐在床邊,替我小心掖好被角。我眼睛微微睜開一條細縫,只見白素貞臉上淚光瑩然,神情似乎格外難過。我合上眼,翻身朝里睡了。這一整夜,我始終沒有睡踏實,迷迷糊糊地覺得白素貞一直坐在床邊,始終一動不動地望著我。
這天下午,我午睡醒來沒什么事情,就給白素貞說我打算出門散散心,白素貞說杭州城里她也還有很多地方?jīng)]去過,要和我一起去。我皺皺眉,說我是打算去看望一下那個當(dāng)初到杭州城時來投奔的田鹽商。我成親時沒有邀請他觀禮,心里好生過意不去,現(xiàn)在突然帶了妻子上門,實在太過唐突。白素貞見我說得堅決,雖然無奈,也只得一個人呆在家里了。
出了家門,我就一路直奔天香街了。那日在汪茶商家中,我聽幾個文友說,天香街的幾個大院子,這幾天從外地采買了好幾個姑娘,據(jù)說每個都花了上千兩銀子,個個無論相貌身段,比起現(xiàn)在的花千錯、上官巧蠻之流都要強上百倍。當(dāng)時,聽了這番話,我只是淡然一笑,心想我就不信,天下那個女子還能勝過我家娘子。但是。那日從汪府回家后,這些話都始終在我心里堆著。我想,在見到白素貞前,我也是不相信世間有這么美貌的女子,所以我何必一葉障目呢?昨天,還有幾個文友登門造訪,在閑聊中,他們起哄說其中一名文友已經(jīng)到花錯樓去過,還被那里新采買來的一名女子留住。其余文友都嚷嚷著要他講講當(dāng)夜情形如何,他只是微笑不語,只說鴇母肯花大價錢買,此女子自然大有妙處,如果誰想知道,干脆去花錯樓自己品味一番。
到了天香樓,時辰還早,這里往往要到了每晚張燈時分才會熱鬧起來。我到了街口四下里一望,只見街上行人寥寥,我正想是到哪家青樓去看看,但到了花錯樓外不遠,忽然,前面院門開了一道窄窄的縫隙,一道人影從里面?zhèn)壬碜叱?,我定睛一看,只見這人影是一個女子,正在我前面娉婷而行。這女子全身衣著無一不綠,連發(fā)髻上也斜斜插著一支碧玉簪子,她這一身衣飾固然不凡,走路的姿態(tài)更是嫵媚曼妙至極,豈不正是前段時間我朝思暮想的那個綠衫女子!
我心里突突直跳,剛才這女子從花錯樓走出時,半邊臉龐被我看個正著,只覺得眉眼唇鼻,無一不美,無一不美到極處!我初見白素貞時,覺得她已經(jīng)是傾國傾城,世間再難有哪個女子的相貌能和她相比。但這綠衫女子,即使比起白素貞來也毫不遜色,反而因為比白素貞年輕些,神情里還多了一些天真爛漫。我定了定神,不敢再分心,馬上快走了幾步,緊緊跟在綠衫女子身后。片刻間,這女子便出了天香街,也不坐馬車,只是一直步行。只見她越走越快,我在后面氣喘吁吁地跟著,腦子里一片空白,只是想萬萬不能讓這個女子再從我眼前消失。說來也怪,走了一陣子,我的心思漸漸不那么躁亂了,一邊走著,也能一邊看看周圍情形。這時,我隱隱感到不對,因為這女子似乎在朝我家那邊走去。我雖然和這女子素不相識,迄今沒有半分真正的瓜葛,心里也有些惴惴不安。只見照她的方向,離我家已經(jīng)越來越近了,我家后巷已經(jīng)近在眼前。這時,只見她纖腰一擺,徑直進了后巷。她仿佛對這里早已是熟門熟路,直接就到了我家后門,也不敲門,推門就進去了。
我心里一陣慌亂。毫無疑問,這個女子定然是知道我悄悄跟隨于她,她心中不忿,就徑直上門來告狀了。至于她是如何知道這里是我的住處,我也一時顧不上多想,只是暗自揣測,心想自己從未和這個綠衫女子說過一句話,完全就是陌生人,更沒有任何短處在她手里,也不怕她來找白素貞!就算她說我無理跟蹤,這畢竟是無憑無據(jù)的事情,我一概不認也就行了。于是,我摸出汗巾擦擦滿腦門的汗,繞到前門回了家。
我一到后院,赫然便看到這個綠衫女子正在和白素貞坐在荷花缸旁,這個女子雙目通紅,滿臉淚水,搖著頭哭個不停,白素貞則是一臉怒容,那副神情我與她相識以來從未見過。我站在院口,兩條腿不停顫抖起來,只感到額頭上又鉆出了大顆大顆的汗水,嘴里想辯解一番,但剛剛在門口想好的那些說辭,現(xiàn)在卻一句都想不起來了。
見我進了院,綠衫女子抬頭看看我,沒有說話,白素貞則是兩眼一瞪,快步向我走來。我正想她肯定會馬上一個耳光抽到,正猶豫著要不要逃開,只見她站在我面前,朝我看了半響,馬上身子一矮,跪在我面前。我不知如何是好,只得伸出手去要將她扶起,她卻眼含淚水,搖了搖頭,說:“相公須得依我一事,我才起來,否則我就長跪于此了。”我用眼角斜了斜旁邊的綠衫女子,只見她一臉期待的神色,我似乎明白些什么,對白素貞說:“娘子,你我夫妻情意深重,無論你朝我求懇些什么,我決無不允之理?!卑姿刎戇@才讓我扶起,緩緩坐在一旁。又過了好一會兒,她神情安定下來,這才說出一番故事。
原來,這個綠衫女子不是別人,就是白素貞的表妹,名字叫做小青。小青是隨再嫁的母親來到白素貞叔父家的,她的母親雖然為人刻薄,她卻和白素貞性情相投,感情甚篤。白素貞逃出家門后,過了不久,小青因為思念表姐,也離家出走。兩人以前議論過,杭州城繁華鼎盛,甲于天下,西湖更是名聲遐邇,此地定然非常好玩。于是,白素貞在離家前告訴小青,自己打算去杭州,后來,這小青也千里迢迢趕來杭州。她來到杭州后,在城里四下尋找白素貞,但她人生地不熟,胡亂找了一兩個月都毫無頭緒。直到不久前,她在街上偶然看到白素貞在閑逛,卻發(fā)現(xiàn)她和身旁一個青年男子相依相偎,神情親熱,當(dāng)時她尚且不知白素貞已經(jīng)和我成親,就不敢上前和白素貞相認,只好一路跟隨我們回來。后來,她登門拜訪,那日恰逢我去汪茶商家赴宴,我不在家,她和白素貞這才相認。至于為何沒有當(dāng)時即告訴我,白素貞說,那時我們新婚不久,不知道我容不容得下小青。如果今天不是我突然返回,她原打算再過些時日,才慢慢找時機告訴我事情原委,讓小青和我見面。
聽白素貞說完,我點點頭,說:“既然是娘子的表妹,那就搬來住吧。反正家里屋子多,足可住下。以后一家人住在一起,也更熱鬧些?!卑姿刎懽匀皇菤g天喜地地應(yīng)允了,帶了小青朝我雙雙拜謝。接著我就又命了小廝,打掃后客房,又隨小青去客棧取了她的行李。
至于她為何會出現(xiàn)在天香街,她沒有說,我自然也沒有問。
小青自從住進了我家,我這小小院落中就是笑聲不斷。她和白素貞是兩種性子,白素貞年齡比她大了幾歲,性情也更端莊婉約些,和人說話時臉上雖然總是帶著微微笑意,但卻從不忘情大笑。而小青則喜歡玩鬧,初來我家時,還略略收斂些,好幾次剛要大笑,突然記得自己遠來是客,馬上就止住了笑。這幾天,見我對她一片和藹,對我家四處也熟悉了,便想笑就笑,無所顧忌。有一次,她還扯著白素貞的衣袖,硬要我說她們姊妹兩個,到底是誰更加美一些。我臉色漲紅,不知該如何回答。白素貞輕輕扯她衣袖,讓她莫要頑皮。小青卻不依不饒,非讓我說個明白。我只得慌里慌張朝她一揖,匆忙轉(zhuǎn)身進了內(nèi)室,背后只聽得小青脆生生地笑了好一陣。
昨日,浙江巡撫程大人后園有數(shù)十品異種菊花盛開,程大人特意邀了一些文人前去喝酒賞花。這頓酒從中午時近子夜,我才回到家。我一進家門,就覺得情形不對,只見院中滿地碎紙,旁邊還扔著茶盤、茶杯,從房中傳出陣陣哭聲。我連忙進房,只見白素貞撲在床上正在痛哭,小青站在旁邊,也是雙眸泛紅,正在連聲勸著白素貞。見我回家,白素貞掙著身子勉力坐起,剛要說些什么,馬上就又痛哭起來,再難開口。于是,小青就把事情原委告訴我。
原來,當(dāng)初養(yǎng)育白素貞長大的,是她的叔叔和嬸母,但白素貞十五歲那年,嬸嬸病亡。后來叔叔續(xù)弦,娶的就是小青親母。日后要把白素貞賣入青樓的就是此人。前不久,小青在街上遇到一個同鄉(xiāng),因為怕父母擔(dān)心,就托同鄉(xiāng)回鄉(xiāng)后給父母捎個口信報平安。她想,那時白素貞已經(jīng)和我成親,母親再也不能對她肆意妄為了。結(jié)果小青母親寫信過來,說要白素貞把這些年花在她身上的錢盡數(shù)交還,否則就把她父母的墳鏟平,連那塊墳地一并給賣了。
聽小青說完,我皺皺眉,從懷里抽出兩張銀票,遞給白素貞說:“娘子,你別著急,我這里有五百兩銀子,你父母墳冢那塊地,就從你叔叔嬸嬸手里買下來吧?!碑?dāng)晚,我和白素貞商量好,由白素貞回一次四川,把那塊地買下后,再把白素貞父母的墳好好整修一番。至于小青,她因為貪戀杭州繁華,生怕回家后再也出不來了,這次就不回去了。
今天,白素貞早早起身收拾好行裝,我命小廝去一家相熟的車行去雇定了一輛馬車,便載了我和白素貞、小青出城。到了城外驛道邊,白素貞一邊流淚,一邊囑咐我和小青相互照料。囑咐完畢,她也就上了馬車,一路西行去了。
望著馬車漸漸遠去,想到馬上會有好長一段日子是我和小青兩人相處,我不禁有些喜上眉梢。我還在微笑著,忽然覺得小青似乎在旁邊看我,連忙換了副表情,又長長嘆了一口氣。
“姐夫?qū)憬悖媸乔樯類酆V,讓旁人好生羨慕啊。”這時,小青在旁邊說著,我轉(zhuǎn)頭一看,她正咬著下唇,眼神緊緊盯著我。我覺得方才那番心思似乎被她看穿,再也不敢多看她,趕緊說:“你姐姐走遠了,我們也回去吧?!闭f著,恰有一輛馬車駛到,我匆匆跳上馬車,小青也跟著我上了車,坐在一旁。我不敢看她,用眼角撇見她坐好后,似乎就一直似笑非笑地盯著我,像是要把我這個人從頭到腳看穿看破一般。
我心里更慌了,一句話都不敢朝她說,只是吩咐車夫盡快趕路。
很快,馬車駛到我家,我和小青接連跳下車,只見小青快步跳上臺階,推開大門,忽然她轉(zhuǎn)過身來,對我微微一笑,說:“天香街的事,我不會告訴姐姐的。”說完,她輕輕瞟了我一眼,快步跳進門去,我則愣愣地站在臺階下,不知如何是好。
我低頭進了家門,心里想著,原來我去天香街的事情畢竟讓她發(fā)覺了,她不肯告訴白素貞,自然是不想我夫妻失和。但是,她是一個未嫁女子,為何會在天香街出現(xiàn)?即使她初來杭州,要到處走走逛逛,也不該去這等地方。難道她來到杭州后,還沒找到白素貞就盤纏用盡,以至淪落風(fēng)塵?那為何當(dāng)初我在天香街上到處探聽,都探不到任何音訊呢?要知道,以小青之美,如身屬娼門,必定大紅大紫,我絕無道理探聽不到關(guān)于她的消息??!
思來想去,我都想不出個所以然來。這晚,我躺在床上,眼前晃來晃去的卻盡是當(dāng)初見到她時她的那一副婀娜體態(tài)。
白素貞已經(jīng)離家數(shù)日,這幾天,小青對我,簡直就像換了一個人似的,不但絕無那日的溫柔神情,而且也不像從前那樣總是和我有說有笑。她每日都是早早出門,直到掌燈時才回來。吃過晚飯后,她就馬上回到自己房中,一句閑話也不和我說。她畢竟只是在我家借住,我毫無道理去管束她。我當(dāng)然也想找個因頭試探她,但想了幾個法子,都不成。我也不敢說得太過露骨,如果此事不成,再傳揚出去,別人說我對自己的妻妹都心懷不軌,我有何面目在這杭州城里立足!
因為怕小青看到,我不再像從前那樣,坐馬車進出天香街,大搖大擺地在各處院子任意出入,而是改為乘坐兩人小轎,到某個院子后門才下轎。而且我從不在天香街過夜,都是匆匆而來,匆匆而返。
這幾天氣候轉(zhuǎn)冷,杭州雖處江南,也覺得寒氣一日重似一日。這小青的食量本來也不在白素貞之下,這幾日食量更大,而且每天睡覺的時間越來越長。說她來也怪,雖說是能吃能睡,但我偷眼看去,只覺她的身形仍是纖細婀娜,不見任何臃腫之象。小青的這般體態(tài),難道和我的詩文之能一樣,竟然也是天賦異稟不成?
這幾日,我時時想著那日小青那似乎能滴下蜜來的溫柔眼光,暗想如果她當(dāng)真對我有意,眼下白素貞外出未歸,如此大好時機豈可錯過?再者,小青若當(dāng)真曾淪落風(fēng)塵,定然將男女之事看得甚是隨意。我多次打算試探于她,可想到白素貞出門前的鄭重神情,每次話到了嘴邊又咽了回去。
前幾天,城里一個鹽商求我給他剛?cè)ナ赖母赣H寫篇諛墓文,可得紋銀百兩的潤筆之資。當(dāng)日,我聽他說了半天,翻來覆去都是他這位老父如何分文不少地按時向官府繳納錢糧,如何持家有道,辛苦了一世,把家產(chǎn)足足增加了幾十倍之類。每當(dāng)我問他這位老父生平做過哪些鋪橋修路之類的好事,他就支支吾吾,說不出話來。待他走了,我又找我家一個自小在杭州土生土長的小廝打聽,這小廝一聽得此人名頭,立刻搖頭不止,說此人是出了名的貪財刻薄,遇到捐納向來一毛不拔,從不通融,對待自家佃戶更是狠毒,即使遇到大災(zāi)之年莊稼欠收,他也絕不心軟,誰要是交不起租子,他非把人家逼得傾家蕩產(chǎn)不可。這小廝越說,臉上的神情就越是憤懣,如果不是在我這位東家面前,看樣子他恐怕是要破口大罵了??磥?,這位鹽商的老父親的確為惡不少,名聲不佳,但無論如何,我總要寫出來,他再怎么不對,生了個兒子卻是此地的要緊人物,得罪不得。更何況,那一百兩銀子,我也總是舍不得的。
小青這幾日奇怪得很,比往日更加慵懶,而且胃口大減。有時已經(jīng)過了午飯時間,她還在賴床。我遣小廝去喚她起身,每次總要過上大半個時辰,她才磨磨蹭蹭地到堂屋來吃飯。而且總是吃不了幾口,她就推說沒有胃口,放下碗筷匆匆回房繼續(xù)睡了。
這天我接到白素貞的書信,說已經(jīng)將父母墳地買下,這幾天她正雇工將墳冢修葺一番,待完工后立即起身返回杭州。
小青今日又是昏睡了一整日,計算時日,白素貞這幾天就要返回了,無論如何要盡快試探小青一番!待白素貞返家,那就無計可施了!
這天中午,小廝照例去叫小青吃飯,可她遲遲不肯起身。我靈機一動,把幾個小廝都支使出去。待家中無人,我到了小青房外,先是喊了幾聲,房中不見動靜。我輕輕推開房門,躡手躡腳地摸到床頭,俯下身去,又輕輕喚了她幾聲。我隱隱看到她在枕頭上翻了個身,口中嚶嚀有聲,似乎還在夢中。我一狠心,就要掀開被角時,忽然聽到門外一陣馬蹄聲從遠到近疾奔而來。我唯恐是白素貞回來了,趕緊把手中的被角扔了出去,連蹦帶跳地到了門外。原來,隔壁人家去西湖游覽雪景,剛剛乘著馬車回來。我驚魂未定,垂頭喪氣之下無心回去,在外面一陣亂撞,就又到了湖邊。
此時大雪剛停,只見湖上白茫茫一片,偌大一個西湖,不過三五游人。我胡亂走著,竟然進了靈隱寺。因為沒有游人,大殿中只剩一個僧人在有氣無力地打著木魚。我隨意在功德箱里放了些散碎銀子,那僧人見我慷慨,忙喚了一個年輕僧人來陪我在寺中閑逛,還吩咐后廚為我烹制素齋。這靈隱寺規(guī)模宏大,香火鼎盛,但我心里還七上八下,實在無心游覽。隨意轉(zhuǎn)了一會兒,那年輕僧人說素齋已經(jīng)備好,陪我到后院用飯。正在殿堂僧舍間穿行,我忽然看到有處院子非常怪異,只見院門上纏著粗大鐵鏈,用一把海碗大小的大銅鎖緊緊鎖住。我從門縫望進去,只見里面的那間僧舍也是房門緊鎖,就連幾個窗子,都用木條封死。見我面露詫異,那年輕僧人忙說,這里面關(guān)的是一個瘋和尚。我問怎么個瘋法,年輕僧人說,這瘋和尚法號法海,原是從鎮(zhèn)江金山寺來此處掛單的。他本來一向好好的,后來發(fā)了一場熱病后就開始神情不對,時常一人發(fā)傻發(fā)愣,幾個月前忽然發(fā)瘋了,無論是寺里寺外,他見人就說你是妖精。寺院里的師兄弟不與他計較,但別人卻要打他,他就大喊大叫,轉(zhuǎn)身跑開了。后來他瘋得越來越厲害,上了街見了人,不但大喊你是妖精,還沖上去要掐人家的脖子。方丈無奈,只得把他關(guān)在這里。我對此事也不往心里去,接著隨這年輕僧人去用了素齋,待我回家后,小青已經(jīng)外出不在了。
這天我又接到白素貞一封信,說她已經(jīng)把父母的墳?zāi)剐掭萃戤?,但就在即將返回杭州的時候,她的叔叔忽然染上了重病。她畢竟是由叔叔撫養(yǎng)長大成人,擔(dān)心她的嬸子為人刁惡,照顧不好叔叔,所以她要把叔叔照料好再返回杭州。她在信中說,叔叔畢竟不是小青的生身之父,小青是否回來看望由她自定??赐晷?,我暗自想著,由杭州到四川峨眉山路途遙遠,所費時日甚多,如果我護送小青返回四川,我自然可以在車上大展拳腳。
于是,晚飯時分,我將白素貞信中所說的事情告訴小青,小青初時說不愿回家,一旦回家,一定會被她母親逼著嫁人。我就一再勸她,說她的繼父雖然和她無骨肉之情,但畢竟還有父女的名分,她繼父病情轉(zhuǎn)好的話當(dāng)然一切都好,但是一旦藥石無靈,有個三長兩短,如果沒有兒女送終,定會被鄰里鄉(xiāng)親恥笑。況且到了那時她母親新寡,身邊也要人陪伴。小青聽我說完,半晌無語,最后說愿意回家看望繼父。我當(dāng)即說陪她一起回去,順便接白素貞回杭州。
計議完了,我心情極佳,暗想由杭州到四川峨眉山,路上至少一個多月,這段時日里我和小青在馬車上朝夕相處,何愁好事不成!興奮之余,我一連多吃了好幾碗飯。吃到最后,我把碗筷往飯桌上一撂,忽然看到小青正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我,眼神又是似笑非笑的。我想,莫非被她看穿了心事?想到這里,我當(dāng)即臉上一陣發(fā)燒。見我這副神態(tài),小青站起身來,淡淡說道:“姐夫的樣子,好生奇怪?!闭f罷,不等我答話,綠裙一甩,徑直回房去了。
此時,大概已經(jīng)是子夜,我仍激動萬分,腦子里暗自籌劃等上路后應(yīng)如何如何,后來干脆在房中手舞足蹈起來。我想,小青這般年輕女子,一旦初嘗男女滋味,定然食髓知味,沉溺其中。日后我和白素貞回到杭州時,也要想方設(shè)法讓小青同來,他日找個機會把事情給白素貞說破,要納小青為妾,白素貞如果不同意,我就說我反正是要納妾的,即使不納小青,也會納別人。這樣一來,白素貞也就無話可說了。
此計大妙!
本以為今日就能和小青同乘馬車一路奔赴四川,可究竟人算不如天算。早上,我早早起身,派小廝去車行雇一輛最好的馬車,待午后小青睡醒后就立即上路。小廝很快就把馬車雇來了。我細細看那馬車,但見車里車外處處精雕細琢,鏤金錯彩,好不精美。車子四周還掛著幾十串銀鈴,風(fēng)吹鈴動,甚是悅耳動聽。最絕的是,這輛馬車轎廂格外寬大軒敞,被褥等物更是一應(yīng)俱全。不過,一分錢一分貨,從杭州到四川峨眉山,山川阻隔,穿州過府,連去帶回不下七八千里。連一名車夫帶馬車,車行一共開價紋銀五百兩,而且,照規(guī)矩這種出大遠門的生意,客人要在出車前付清車錢。五百兩銀子的數(shù)目自然不小,但我吩咐小廝照價付就是,然后再去采買路上用的各種物品,炭盆、手爐、暖帽等都要揀著好的買,還要從廚房里搬了許多好酒、木炭、熟肉到車上。我看小廝忙碌,索性自己也動手搬了起來。院門臺階上有冰凍,我滿腦子都是路上的旖旎風(fēng)光,竟有些魂不守舍,端著一壇子“杏花春”竟然滑倒了,酒壇子自然也打翻摔碎了,跌倒時我伸手扶地,掌心竟然被酒罐碎片劃破好大一條口子,鮮血迸流不止。我也不覺得如何疼痛,只是想著,這一路去往四川峨眉山,雖然天寒地凍,路途遙遠,我也只當(dāng)是溫柔鄉(xiāng)里的一場逍遙游了!我早已叮囑好小廝,如果小青朝他問起為何只雇了一輛馬車,只推說車行里別的馬車都簡陋粗率,經(jīng)不起從杭州到四川峨眉這幾千里路的顛簸,他朝車行掌柜求懇了半天,才舍得撥出這輛馬車來。待到要第二輛車時,車行掌柜就萬萬不肯了。
萬事妥當(dāng)后,馬車停在我家門口,專等午后我和小青兩人上車。一個上午,我坐在堂屋里,不知把小廝叫進來問了幾百次到了什么時辰。我坐在那里,看書看不進去,寫詩寫不出來,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茶。好不容易熬到了中午時分,我派小廝去叫小青,小廝說敲門多時也不見回應(yīng)。這倒也是常事,我就獨自吃了午飯。說是吃了午飯,其實,我心猿意馬,無非就是胡亂喝了幾口湯而已,飯菜都是原封不動地端了下去。飯畢,我吩咐小廝給我準備行李,又一件件地放進了馬車,只等小青出房??梢恢钡搅宋磿r,都遲遲不見小青出來,我隱隱覺得有些不安,再看那駕車的馬兒,不知怎的,無論車夫如何吆喝鞭打,四只蹄子總是不停亂踢,嘶叫不已,好不安生,尾巴不停晃來晃去,此時寒風(fēng)吹起,車上的鈴聲也是越來越響,越來越亂,讓人更覺煩躁。我按捺不住,輕手輕腳到了小青房門外,喊了幾聲都無人答話。我輕輕一推門,門應(yīng)聲而開,只見里面空無一人,被褥卻都是整整齊齊,桌上放著一張寫滿了字的紙。我心里叫一聲苦,趕緊看信。小青在信上說她昨日被我責(zé)備了一番后,心中好生不安,因為掛念繼父和母親,等不及今早,就在昨夜啟程返回四川看望繼父和母親了。
小青走后,這幾日我百無聊賴,什么事都干不下去。胡亂參加了幾次詩會,因為心不在焉,也不曾作出什么好詩來。這天下午,我離家到處亂撞亂走,竟然又到了西湖旁的靈隱寺。只見這座寺院正殿、僧舍什么的,倒還是原樣,但那處原本封死了門窗的后院,竟然被燒成了一片白地。有僧人說是有一日趁著別人開門送飯的時候,那個關(guān)在里面的瘋和尚竟然乘機逃了出來。瘋和尚逃出寺院后,接連十多日未見,別人以為他定是在荒郊野外凍死餓死了,想不到一天晚上他忽然闖入寺中,手執(zhí)火把,把關(guān)了自己這許多年的這間僧房,連同小小院子一起給燒了。這場大火燒得好不厲害,那個瘋和尚法海從此也是不見蹤影,也不知道是被燒死了還是又逃跑了。
小青走了多日,白素貞也沒有書信來。想不到我如今雖已有了妻室,還是要一個人過年。家里的幾個小廝,這幾天很忙碌,整天進進出出置辦年貨。反正我也無心過年,也就任憑他們弄去,愛買什么買什么,愛預(yù)備什么預(yù)備什么。他們都請了假,再過幾日就要回鄉(xiāng)過年了。待他們走了,這院子也就只剩我一個人了。
今日,有個文友興沖沖地跑來告訴我,說按照往年慣例,從明日到大年三十,天香街的幾處大院子,都要連擺十天的連臺花酒,那可是一年里天香街最熱鬧無比的時候。我和文友約好,到時定要到天香街連鬧十天,連醉十天!
自從小青走了,她和白素貞都沒有書信來。我也按照白素貞信中的地址,寫了回信過去,但如同石沉大海,沒有什么回音??磥硭且闶甯冈谒拇ǘ朊忌竭^年了。
這天申時,天香街各處院子的花酒就基本全散了,鴇母和那些女子倒是都愿意繼續(xù)下去,畢竟在酒席上那些富商花起銀子來格外大方。但是,伺候過午飯,廚工、雜役這些人都說要回家過年了。那些鬧了大半天的富商、文人看到天色漸漸晚了,城里又四處飄起雪片來,也就紛紛告辭回家了。我坐在酒桌旁,端起酒杯來慢慢喝著,冷眼看著那些雜役們草草收拾了一番,一個個歡天喜地到賬房取了工錢就走了。
離開了酒席,我到了花千錯的房里,一個老媽子端上兩杯茶后,也向花千錯告辭,說要返鄉(xiāng)過年。她的工錢是在賬房領(lǐng),但花千錯也賞了她一些碎銀子。我從懷里也取出兩錠銀子給她,片刻,她收拾停當(dāng)了,就拎著包袱來告辭。她磕完頭,轉(zhuǎn)身掀開簾子,一步步走了。
我端起茶來喝了一口,只聽得簾子叮叮咚咚的聲音還在細碎響著。偌大的一間院子,四下里似乎已經(jīng)無人走動。我慢慢放下茶杯,只見花千錯平平端坐著,朝我笑了笑。不消說,這個時候我們坐在這里,兩個人都覺得很尷尬。這間房子,我來過不知道有多少次了,還是第一次有這種感覺。過年了,似乎城中每個人都在和家人團團圓圓在一起,只有我們,有些莫名其妙地坐在這里。
我無意再坐,就告辭出來,花千錯很是不舍。從前我從她這里走的時候,她也是千勸萬勸,里面當(dāng)然沒多少真情實意,但今天不一樣,我看得出,她也非常不想一個人留在房里,受那孤寂清冷之苦。
出了花錯樓,我一路找不到馬車,只得走著回去。家里其實也是空無一人,但終究輕松些,不用像在花千錯房里那樣兩個人無話可說,更覺尷尬。雪越下越大了,路面上早已鋪滿了雪。朝前朝后望去,我走過的每條街巷,都只有我一個人的腳印。路旁的人家倒是家家戶戶張燈結(jié)彩,各處院子里都是鞭炮齊鳴,還有歡聲笑語滿得溢了出來。我在走街串巷中,起初還抬起頭來望望城里人家燃放的煙花,但走著走著,心里越來越空,最后連抬頭的興致都沒有了。當(dāng)初在家鄉(xiāng)縣城,每逢過年,文友們知道我是孤身一人,總是輪流請我到家里吃年夜飯,這大年夜過得好生安逸。如今我有了妻室,卻還要一個人過年,當(dāng)真是莫名其妙得很。
到了家門口,我開鎖進了院子,只見各個屋子都是漆黑一片,半分人氣都沒有。我也懶得進屋,只是站在院子當(dāng)中,抬起頭愣愣望著天,任憑雪片一片接一片地打在我臉上。
白素貞走了這么久,這是我最想念她的一天。
白素貞還沒回來,我決定回家鄉(xiāng)縣城住段日子,待上元節(jié)后再回來??h城雖小,我總有幾個至交。我回到天臺縣后,先逐個造訪,再等他們回訪,這樣一來,總能挨上個十天半月,到那時就是白素貞尚未回來,天香街總會重新熱鬧起來。
我到城里的幾處車行去問過,都是要到初五后才開業(yè)。
這天,家里的幾個小廝都回來了,我吩咐一個小廝去給我雇輛馬車,我午飯后就要乘車返回家鄉(xiāng)縣城,要等到上元節(jié)后才回來。我告訴他們,我離家后,如果夫人回來了,就讓她看我留下的一封書信。信里,我告訴她我回縣城見見幾個文友,給父母掃墓,她如果回家,就安心等我回來。
馬車雇來了,我看了看,覺得甚是簡陋。那小廝說正月里城里用車的人極多,那些大戶人家的太太小姐們要逛廟會,要到城里城外的各處寺院去燒香還愿,所以車行里的車都是在臘月里就被訂完了,能騰出來這輛車就算運氣好了。我有些煩躁,胡亂擺擺手說:那就這輛吧。
吃過午飯,我收拾停當(dāng),讓一個手眼最活絡(luò)的小廝挑著行李,隨我一起上車回鄉(xiāng)。我走到車前,剛要伸手去掀轎廂簾子,只見眼前綠光一閃,一個人影從轎廂里鉆了出來,輕靈靈跳下馬車,笑吟吟站在我面前。
是小青!
小青告訴我,說她的繼父在病榻上苦挨了多日,終于還是故去了。她和白素貞都先是忙于照料病人,后來又要操辦喪事,都無暇寫信。繼父出殯后,白素貞擔(dān)心我掛念,就讓小青先返回杭州,她自己待出了頭七后也趕回來。
說完了白素貞交代的事,小青問我要去哪里,我說一個人在杭州太過寂寞,要回原籍天臺縣過段日子。說這些時,我腦子里已經(jīng)在飛快考慮著,天臺縣縣城距離杭州雖然不像四川峨眉山那么天遙地遠,但坐馬車返回的話,路上總要三五天。如果我能勸小青和我一起去,那么何愁心愿不能達成!
于是,我愁眉苦臉地說:“小青,我從原籍到杭州,已經(jīng)一年了,每年的大年初十,是我母親的忌日。我正要回去掃墓。母親辛苦了一世,如今我也算是小有成績,還有些小小的名氣,這些她卻看不到了。”說完,我伸袖子擦眼睛,斜著眼去看小青的神情,只見她眼中也微微泛紅,我接著說:“可惜,你姐姐未能回來,不能和我一起在母親墳前上一炷香了。”這時,我看小青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趕緊乘熱打鐵:“母親如果知道我娶了你姐姐這樣一個溫柔賢淑的妻子,九泉之下也可以含笑了。只可惜,如果只是我一個人在墳前,就怕她在天之靈不信我的話呢!”果然,小青朝我踏上一步說道:“姐夫,我和你一起回去好了,我也要給老人家上一炷香,告訴她,你現(xiàn)在事業(yè)有成,有家有業(yè)!”
我輕輕擺擺手,說:“那樣哪行,你剛剛回來,還是在家中好好歇息吧?!睙o論我怎樣說,小青都是不肯。我說:“那好吧,你且回房去休息,我這就去雇車了?!?/p>
我興沖沖地到了車行,告訴老板我要當(dāng)初那輛裝飾精美的馬車。老板說本城的一位大綢緞商早在臘月里就把這輛車定好了。我哪肯和他廢話,就說:“老板,休要多言了,這輛車我要定了,大不了別人的定金我替你出,車錢多少,你盡管開個價吧?!?/p>
那老板上下打量我一番,大概是覺得我一副書生打扮,不像有錢人的樣子,但他又不肯放過這個發(fā)上一筆小財?shù)臋C會,就說:“公子要去哪里,馬車是僅僅送公子過去,還是也要隨公子一起回來?”我知道他的意思,說:“我要去往鄰省天臺縣,你放心,只需把我送到即可,耽誤不了你上元節(jié)的生意?!蹦抢习逭f:“公子真是爽快人!天臺縣距此五百里,五日之內(nèi)定可把公子送到!至于價錢嗎——”他又打量了我一眼,似乎要判斷我到底能出到多大的數(shù)目。最后,他說連同車夫的工錢、賠別人的定金,車價總共是一千兩銀子。
我當(dāng)即答應(yīng)了,就坐著這輛車回了家,先是吩咐小廝把早上訂好的馬車送回車行,接著我去找小青。小青并未休息,只是拿了幾件換洗衣物,早在房里等著。她一見我雇定的這輛車,臉色一紅,說:“姐夫,能否再雇一輛車?和姐夫同乘一輛車,我還勞煩姐夫照料,實在過意不去?!蔽艺f城里各處車行我都走遍了,再也沒有多余的車了,就算是這輛車,如果不是把早上那輛車送回去,也照樣雇不來呢。
小青只得上了車,我也隨即讓小廝把當(dāng)初買好的炭盆、手爐等物一一搬上車,再給炭盆生了火,轎廂內(nèi)頓時溫暖如春。小青坐好了,看著周圍一派富貴氣象,臉色又有些發(fā)紅了,容貌更增嬌美。我瞧著她低下頭,眼波流動,雙頰飛紅,一副嬌羞無主的神情,真有些癡了。
小青不敢看我,低聲說:“姐夫,這就上路吧?!蔽疫@才醒悟過來,趕緊吩咐車夫啟程。
再有兩天就要到天臺縣城了,可我朝思暮想的那件事,連一點眉目都沒有!
這兩天在路上,只要一上車,小青便一言不發(fā),一個人掀開轎簾,愣愣地朝外看著,根本不朝我這邊看上一眼。車走上一整天,她連一句話都不曾和我說起。即便我試著引她說話,她總是隨口敷衍上一兩句,也就不再多說了。她的體態(tài)也沒有我最初看見她時那么嬌媚可喜,總有些懶惰沉重的樣子,仿佛還沒睡醒一般,眼中始終結(jié)著一股淡淡愁緒。說來奇怪,就是她這般愁腸百轉(zhuǎn)、秀眉微蹙的樣子,我覺得也另有一番可人處。
白天小青待我冷淡,到了晚上只有冷上加冷。每天到了客棧,因為車輛貴重,車夫要睡在車里。進了客棧,我自然不敢貿(mào)然只要店家開一間房,只好耐著性子給我和小青一人訂上一間。訂好房,她立時進房休息,連晚飯也不吃。我在自己房中冥思苦想怎樣到小青房中再逗引她一番,可無論如何我也找不出什么因頭,每晚都是只能胡亂吃幾口飯就草草睡了。
今晚住店時,店中伙計告訴我,后天就可以到天臺縣城??戳?,明天是最后的時機了!
這天,小青還是像前幾天一樣,一上車就把轎簾掀開一個角,懷里緊緊摟著手爐,向外看個沒完沒了。這天倒是沒再下雪,只是天色極陰沉,寒風(fēng)業(yè)極猛烈,路邊幾棵枯樹被風(fēng)吹得嗚咽作響。驛道上除了我這輛車,半分人跡也沒有。幸好這馬車堅固緊實,除了從轎簾那里漏些寒氣進來,轎廂四周都是密不透風(fēng)。
我有意把炭盆生得格外旺些,轎廂內(nèi)頓時溫暖如春。我早已想好的一番說辭,但總不敢說出來。那車夫的本領(lǐng)也很平庸,我只覺得這馬車走得甚是顛簸,讓我一顆心在腔子里胡亂跳個不停。我每每要張嘴,卻覺得口中干燥異常,說不出話來。我在轎廂中擺了張小小的圓桌,放了些酒菜,自斟自飲了一會兒,心里略寬了些,這才說:“小青,等咱們回了杭州,你姐姐也該回來了。等再過些日子,到了春天,西湖邊的柳樹抽出嫩芽,那是杭州最美的時候了。到時我?guī)憬憬?,去城外好好逛逛。杭州好玩的去處,城里城外還多得是呢,似你姐姐這般喜歡游山玩水的人,去了定然喜歡?!?/p>
聽我句句話不離白素貞,小青也只得把頭轉(zhuǎn)過來,朝我笑笑,說:“姐夫?qū)憬阏媸遣诲e?!蔽艺f:“那是自然。咦,小青,你可有合意的公子?滿城的官宦,沒有我不熟的。你若是看中了哪家的公子,我找人替你說合,沒有不成的?!毙∏嘁豢丛掝}到了自己身上,語氣又倦怠下來,說:“多謝姐夫了,只是我年紀尚小,母親又不在身邊,就不敢勞動姐夫了?!闭f著,又把頭轉(zhuǎn)向簾外,再也不發(fā)一言。對她這番神態(tài),我心里早就想好了一番說辭,馬上接著說:“我許仙雖然手無縛雞之力,也并非家財萬貫,但自問尚是志誠君子,你姐姐覺得我對她好,就是看中我對她一心一意了。小青,你聰明伶俐,你姐姐自是不如你乖巧。但有一樣,你姐姐卻是強于你了。”聽出我似乎要說些什么要緊話,小青轉(zhuǎn)過頭,淡淡地掃了我一眼,說:“我年輕不懂事,姐姐為人處事大方得體,比我強的地方自然多得是。”
我被她看得略略有些緊張,趕緊低頭倒了杯酒。我的手一直打顫,車夫那里又是打出一聲極響的馬鞭聲,驚得我一晃,那酒灑在外面甚多。我端起酒杯,仰頭一飲而盡,然后把酒杯重重往酒桌上一頓,說:“對于自己的終身大事,你姐姐可想得比你清楚得多。小青,你年紀尚輕,自然想找個處處滿意的如意郎君。可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事情?相貌俊美的年輕男子,多半輕浮虛夸,終日里拈花惹草,哪里能托付終身?那些達官顯貴,商賈人家呢,人家自然講究門當(dāng)戶對,如果娶你,你自然成不了正房。你想,做上一輩子的小,處處受那長房的氣,自己娘家又遠在千里之外,幫不了你,你到時有多難受?”
小青微微笑道:“照姐夫這樣的說法,我這一輩子就沒法過了?”
我心里一喜,想這小青真是年輕不經(jīng)事,這就落入我的圈套了,我把炭盆撥得更旺了一些,只見火苗在炭盆里飛快躥動,轎廂里頓時熱了許多,我膽氣比方才壯了許多,懶懶地把外衣脫了,說:“那倒也不是,小青,你是我妻妹,我卻視你為嫡親的妹子一般,要處處替你考慮周全。你剛才也說了,我對你姐姐甚好,你姐姐福氣不小,小青,世上的事情就是這樣,遠不如近,生不如熟,我許仙人品家世,你自然知道,只要你別再舍近求遠,天下有什么事情不能商量?”
小青聽我說完,開始時一愣,但馬上也明白了,只見她臉上的迷惑之色漸漸散去,卻換了那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她說:“姐夫的意思是,你看中我這個傻姑娘了?要我和姐姐共事一夫?”
本來我還要再兜上幾圈才把意思挑明,沒想到被她這樣直接說出來,我倒有些慌張。我臉上一陣發(fā)熱,伸手把衣領(lǐng)處的兩顆紐扣解了,又倒了一杯酒一口喝了,摸出汗巾擦了汗,這才說:“偌大一座杭州城,說到文采風(fēng)流,我倒是頗有一些虛名。城里富貴人家,要與我結(jié)親的,不在少數(shù)。但我與你姐姐情投意合,本來絕無再娶之念。只是你孤身一人,流落異鄉(xiāng),我自有照料之責(zé)。而且我知道你性情溫柔親和,如果你以后和你姐姐共處,也必定和睦融洽,絕無齷齪,我這才有此一想?!?/p>
小青微一側(cè)頭,說:“姐夫說得好生突然,可容我琢磨琢磨?”我趕緊說:“這個自然,這個自然。”小青又是一笑,說:“如此對我百般呵護,真是我的好姐夫。”說完,眼波又是在我身上打量了一番,就此扭頭去看車外。
此時我?guī)缀醢殉植蛔。毂圻^去,把她攬入懷里。只見她猛地回過頭來,冷冷望著我,我渾身一顫,只得訕訕一笑,把伸到一半的胳膊收了回來。
這晚,到了客棧,我和小青下了車去投店。那掌柜說店里尚有多間上房,問我是要一間還是兩間?我轉(zhuǎn)頭看看小青的神情,只見她臉上仍是一副冰霜般的神情,我心里一陣氣餒,說要兩間,拿了行李,和小青各自進房睡了。
我躺在床上,心里翻來覆去,只覺得極為不甘。明日就到天臺縣城了,縣城又不大,我和小青并未成親,自然不能住在一處??h里的那些文友,知道我回來的消息,定然來吵鬧個不停,到時我更無暇去和小青來往了。我索性翻身下床,披上衣服,一把猛地推開窗戶透透氣。我站在窗前望去,只見天地間一片白茫茫的,原來外面又降大雪。透過片片雪花,我抬眼一看,對面小青的房里還點著蠟燭,窗子正隱隱透出一抹淡淡光暈。我一咬牙,徑直走上樓去。我剛要敲門,又想起小青今日那冷冷的神情,心里卻又怯了。
這時,小青的聲音從門里傳了出來:“門外站著的,可是姐夫?既然來了,怎么還不進來?”我聽她語氣頗為和藹,并無責(zé)備之意,也就推開門,走了進去。
只見小青已經(jīng)脫了外衣,坐在那里細細梳妝。但見她長發(fā)如瀑,直垂到了腰際,此時一縷雪光從窗子照進來,灑滿了大半間屋子,她周身罩在淡淡的光華之中,容顏更增嬌媚。我心里打了個突,喉嚨里一陣發(fā)干,愣愣站在那里,仿佛不會說話了一般。過了片刻,我這才說:“小青,今天在車上我給你說的事情,你覺得怎樣?”
聽我說完,小青瞟了我一眼,轉(zhuǎn)回身去繼續(xù)梳著頭發(fā),一言不發(fā)。我不知如何是好,只有繼續(xù)站在門口。過了不知多久,小青微微一側(cè)臉,見到還站在那里,噗嗤一笑,說:“姐夫好性急,一點兒也不體諒人,這么大的事情,難道就不容我好好想想?”
自從白素貞回了四川,我何曾聽見過小青對我有過這種溫柔言語?我按捺不住,快步?jīng)_了過去,跪下說:“小青,好小青,你若是答應(yīng),我這一輩子絕不虧待于你?!毙∏嗟皖^看了我一眼,笑吟吟的一句話不說,又回過頭去繼續(xù)擺弄著自己的頭發(fā)。我知道事情已經(jīng)不能回頭,只有往下闖下去這一條路可走。我索性擺著雙膝往前挪了挪,朝小青的膝蓋抱去。
小青嬌笑一聲,一閃身躲開了,我看著她逃到了床邊,正要再撲過去,眼前一花,站在床邊的,似乎變成了兩個人。我揉揉眼,只見兩個女子站在床邊,一穿白衣,一穿綠衣。
穿白衣的,便是我的正室妻子白素貞。
“相公,別來無恙啊?!卑姿刎戄p聲說著,臉上帶著淡淡的笑意。我如同兜頭被澆了一盆涼水,滿腔情欲頓時散得一干二凈。我慢慢站起身來,說:“娘子,你——一路上多多辛苦了?!?/p>
“我從四川峨眉山趕到杭州,又一路隨相公到了此處,自然是有些辛苦??晌以傩量啵脖炔贿^相公你啊。”
“娘子,你——你何出此言?雖然天寒地凍,但我和小青一路乘車,談?wù)勚v講,倒也不算如何辛苦?!?/p>
“相公不覺得辛苦,我倒是覺得相公辛苦得很!”
“娘子,你這話到底是何用意?”
“我是何用意?相公,你對小青一路上處處挑逗,剛才你還這般舉動,你是何用意?”
“我的用意,我早就給小青說得明白。我是覺得我整日應(yīng)酬繁忙,把你一個人冷落在家,我心中不忍。既然她和你本就是親人,我如果納她為妾,你姐妹二人自然可好好相處,有她陪伴你,你也就沒那么孤單了。你如果不甚贊成,我也就不再作此打算了,我以后只以妻妹對她就是了。對了,你說你是一路跟隨到來,我怎么一直沒看到你?”
白素貞冷笑著,從身后拿出一頂斗笠往頭上一戴,然后從懷里掏出一團黑乎乎的物事貼在臉上。是那個車夫!怪不得這一路上車夫在我面前總是低著頭,話也幾乎不說半句。
她慢慢摘下斗笠,冷笑道:“這一路上相公也不知在想些什么,連我這個結(jié)發(fā)妻子都認不出了。”我臉上一紅,說:“娘子,你這是何必!既然回來了,就應(yīng)該早些回到家里才是,為何要這樣呢?”
“不這樣,如何看得清你許大才子究竟是何等的肝腸!”說著,白素貞已經(jīng)滿臉鄙夷,朝我一步步走近過來,說:“相公,當(dāng)初你在湖邊連等我三天,我以為你是用情專一的好男兒,這才委身與你,和你結(jié)為夫妻??山袢瘴也胖溃阍瓉硎沁@樣一個好色小人!”
白素貞告訴我,小青從杭州回到四川峨眉山后,就把我頻頻出入天香街,又曾一路尾隨于她的情狀告訴了她。起初白素貞毫不相信,還勸小青別誤會我。后來,小青索性把我雇車等事原原本本說了出來。白素貞仍是不敢相信。此時她的叔叔已經(jīng)康復(fù),她和小青一起回了杭州,找個客棧住下,然后就每日查看我的行蹤。她告訴小青,如果最后查清是小青有意冤枉我,勢必要她斷絕姐妹之情。小青則言之鑿鑿,毫不退讓。一連跟了我多日,白素貞見我每日都到花街柳巷去,對小青的話就信了個五六成。后來小青想出計策來試探我,哄得我?guī)剜l(xiāng),白素貞見我只雇一輛車,就信了個七八成。出了杭州城不久,白素貞花了一大筆銀子,把原來的車夫打發(fā)回去,還自己接過趕車的活計,一邊駕車,一邊聽我和小青的談話。開頭兩天我很老實,對小青沒有什么出格舉動,白素貞又有些將信將疑了。直到這日,她聽了我對小青說的那番話,這才信了個十成。
我只得辯解,說小青為人任性輕佻,她說的話根本不足為信。如果她當(dāng)真是個清白女子,為什么連天香街那種地方都去?
白素貞又是一陣冷笑,說小青一向頑皮,她聽說天香街美女如云,天下佳麗匯聚于此,就想去看看那里的女子究竟怎么個美法。固然,在世人眼中,天香街是個下賤所在,好人家的女兒萬萬不該涉足。而小青天真爛漫,對于此節(jié)卻是毫不理會。
“許相公,我知道,你文采算得全城第一,那些青樓女子,也個個對你青眼有加,過上一夜,對別人要收幾百兩銀子,對你卻分文不取。但是,你以為她們是真的愛你嗎?不過是借你抬高身價罷了!在她們眼里,你不過是一個賣弄文采,自命不凡的可憐蟲而已。平日里你最愛看各類雜書,這些書上好多故事,講的是一些青年男子,一旦見了美貌女子、大家閨秀,裝模作樣賣弄一番才學(xué),就能讓女子對他們死心塌地,這等荒唐故事,人世間何曾當(dāng)真有過一樁半樁?還不是那些文人自己寫來給自己看的!讀書人有文采又怎樣,能吟詩作賦又怎樣,如果不懂得禮義廉恥,沒有真情實意,自以為能靠那些風(fēng)流招數(shù)來博得女子歡心,卻和那些市井流氓又有何區(qū)別!如今世風(fēng),女子如果不守婦道,自然為人所不容。但文人放浪形骸,四處賣弄文才,征歌逐色,以詩詞歌賦誘人,反被認為是佳話。即使遭文人引誘的是良家婦女、有夫之婦,而文人也對此心知肚明,世人卻也是僅僅對落入轂中的婦人極盡嘲諷,而文人卻可全身而退,名聲只有更勝,這等風(fēng)氣,對女子又如何算得公道!”
我連退了幾步,一下子跌坐在椅子上,囁嚅著說:“娘子,我許仙對你可是有著萬分的真情實意?。∧?,你難道忘記了,當(dāng)日我為求見你一面,我茶飯不思,在湖邊竟連等了三天三夜,這也算不得情真意切嗎?”
“你當(dāng)初在湖邊等我三天三夜,當(dāng)時我大是感動,心想我白素貞終于遇到一個能真心對我的人了。但是,后來我也漸漸明白,世間有些男子,慣會用這等做作來打動女子。你們知道,女子見了你們肯吃這般苦,便以為你們定是一片癡情,是因為對自己情之所至才會如此受苦。其實,兩情貴在相悅,男子這樣做,正如把女子放在炭火上去燔烤一般,全然不顧二人是否當(dāng)真志趣相投。男子只受得這一時片刻的苦,便妄求自己能感動這女子,讓女子對自己從此傾心,這又如何算得情真!”
我望著白素貞的嚴厲神情,嘴里又干又苦,神色木然,一句話也說不出了。見我這等模樣,白素貞的神色竟然漸漸有些和藹,她長嘆一口氣,幽幽地說:“許相公,你我畢竟做過夫妻,我勸你以后還是好自為之,日后娶上一房妻室,定要一心一意誠心相待,切莫再自甘下流了——”
說到這里,小青過來挽住她胳膊,說:“這等人病入膏肓,和他說什么道理都無濟于事,咱們還是盡快去吧!”白素貞點點頭,又看了我一眼說:“許相公,你我今日緣分已盡,望你今后好自為之吧!”說完,兩人齊齊快步出了房門。
我愣愣坐在椅上,聽得她們踏著樓梯的腳步聲,只覺耳中轟然作響,直如聽到滿天霹靂一般。過了片刻,我站起身來,從窗子望下去,只見她們出了客棧,一起跳上馬車,并肩坐在車前,白素貞揮起馬鞭,吆喝一聲,馬車立時飛馳起來。只是一眨眼的工夫,這馬車就奔行進了茫茫曠野中的重重雪霧,再也渺無蹤影。我慢慢轉(zhuǎn)過身,窗前燭火搖動,把我的影子長長地映在地上,左右晃動不停。我把白素貞所言細細回想了一番,只覺得句句在理,句句讓我慚愧之極。但過了片刻,一股念頭又在我心里冒了出來,我暗想,這千百年來不就是這樣嗎?古往今來,誰不知道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尋常百姓如果像白素貞說的那樣四處獵艷,征歌逐色,有了妻室也毫不收斂,那自然算得上是見異思遷、薄情寡義,但我是讀書人,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大才子,同樣的事情發(fā)生在我身上,那也應(yīng)該是人人艷羨傳頌的風(fēng)流故事、人間佳話!千百年來,從唐至宋,從元到明,哪朝哪代不是如此!白素貞,你想走就走吧,杭州城的天香街里,還會有無數(shù)的人間佳麗在等著我呢!
想到這里,我心里重新放寬了,一路快步,回了自己那間客房。我喚人送來筆墨紙硯,就坐在桌前,獰笑著寫了起來。我想,你白素貞有一點說得對,那就是我的文采杭州第一,我是當(dāng)今文壇翹楚,我出口成章,妙筆生花!白素貞,小青,我被你們看透了又怎樣?你剛才說的那些,從你口中說出之后,就如同被風(fēng)吹走了一般,已經(jīng)飛得無影無蹤了,后世的人再也聽不到了。他們能看到的,就是我這樣的文人所寫下的文章。對,有了,我要把你和小青的事情寫成文章,我要把你們寫成妖,看看后人是信你,還是信我!在我的文章里,我說你們是妖,你們就是妖!白素貞,你是妖;小青,你也是妖!我許仙原是一忠厚文人,滿腹才學(xué),有著大好前程。但是,就在我即將拿取功名、光耀門楣之時,你們這兩個蛇妖,卻變化作人形,特來魅惑于我,讓我無心上進,耽于逸樂,大好前程從此盡付流水!我,是被你們騙了,害了!
縱聲長笑中,我下筆如風(fēng),越寫越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