傘

張檣

陳東真后悔那天晚上去香味緣吃飯，就是在那里他丟失了他心愛的傘。

那是一個周六下午，他打開電腦剛在QQ上與人聊了幾句，馬虎就打來了電話，讓他馬上到香味緣聚聚。馬虎是他的湖南老鄉(xiāng)，同在這個陌生的南方城市打工，和幾個要好的老鄉(xiāng)，他們常常隔三差五小聚一次，喝兩杯啤酒，點幾道愛吃的小炒肉麻婆豆腐什么的，再將近來各自公司的事情說上一遍。買單則是輪流進行。這次輪到馬虎了。往常遇到老鄉(xiāng)一聚，陳東是求之不得的，可那天也怪，當馬虎打來電話，他卻有些猶豫，在內(nèi)心產(chǎn)生了抵觸，他也不知道這是為什么，他似乎有某種不好的預感。

接完電話，坐在電腦前遲疑了片刻，他不想讓老鄉(xiāng)失望，還是出門了。不巧的是，這時候下雨了，這個南方城市就是這樣，雨說下就下，總是沒有任何預兆，好似下雨就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那家要去的酒樓，雖然離他的住地不遠，但出了小區(qū)，還要拐過兩條街，走一小段路，于是，陳東重又回家取了傘。

這是一把淺綠色碎花天堂牌折疊傘，沒有用上幾次，還是簇新的，是他的媽媽前不久專門買來送給他的。他的媽媽快五十了，在一家公司做清潔工。她每天差不多天沒亮就起床趕到車站，然后坐一小時的車去公司上班，一整天都在寫字樓上下打掃個不停，一直忙到晚上八點，再坐一個小時的車回家。算下來，她每天忙碌的時間已經(jīng)超過了13個小時。但她如此辛勞，除去各種生活開支，平均每天的收入也只有區(qū)區(qū)50元錢。媽媽平日里舍不得多吃一道菜，也舍不得多添置一件衣服，那天跑到超市里，卻二話不說，硬是花了50元錢，買了一把超市里最高檔的折疊傘給他。50元，那可是她辛苦一天才能掙來的錢！地攤上、小店里也有不少五顏六色的花傘，十元錢就可買上一把，用起來也還不錯，媽媽卻偏偏去超市里挑了這把最貴的傘給他。他過意不去，責怪媽媽太過破費，竟然舍得花這么多錢來買一把新傘?？蓩寢寘s說，好傘，用起來心情會好些。他知道，其實媽媽只有對他才這么慷慨和無所保留，她是通過這把傘來表達對自己的愛。他卻為此難過了好幾天，他知道，正是因為自己的無能，才使年紀漸老的媽媽每天還要如此勞累和奔波……他不由得感到手中的傘沉重了許多。

雨絲斜斜飄來，在傘面聚合成細密的水珠，列隊滴落下去。陳東一路快步，香味緣就到了。這家餐廳他們經(jīng)常來，站在門口他舉起傘朝外用力甩了甩水滴，就往里走。馬虎他們早已到了，剛才電話里告知已點好菜在等著他。不料這時一個圓臉的女服務員攔住了他，接過他手中的傘，順手放進門口的塑料桶里。毫無疑問她擔心傘上的水滴會弄濕餐廳的地板，其實這把折疊傘經(jīng)他使勁甩了幾甩，已經(jīng)干了。但下雨天商家大都忌諱顧客將雨傘直接帶進店里，通常會遞來一個塑料袋，套住雨傘，或者像香味緣這樣，直接在門口備一個塑料桶，用來放置雨傘。這沒什么奇怪的。陳東也不好說什么了，只好讓傘暫且與自己分開。

比起往日，這頓晚飯所花費的時間似乎要短些，他們說了一些老鄉(xiāng)的情況，喝了兩三瓶青島，就準備回家了。也許是下雨總是讓大家有些心猿意馬，也許今天是周日，明天還要上班。他們走到餐廳門口，雨還在下，大家都帶了傘，趕快在門口的塑料桶里拿傘，馬虎找到了，那個叫王小華的同鄉(xiāng)也找到了，唯獨陳東找不到自己的傘。水桶里現(xiàn)在還有三四把傘，一把絳紅色的折疊傘，一把黑色長柄傘，可就是沒有他的那把綠色碎花傘?！拔业膫隳?？我的傘被誰拿去了？”他喊著，趕忙叫來門口的服務員問，她說沒看見，也不知道是被誰拿走了。那個圓臉的服務員一定是知道的，起初他進餐館門時，就是她讓他放在門口的。圓臉女孩旋即被叫來了，她一臉愕然，申辯道：一直放在里面的，怎么會不見呢？她剛才好像還看見了。旋即又寬慰他，一定是被哪個顧客拿走了。聽她這么說，陳東很是氣憤，這不是廢話嗎？

“是你們主動要求我們放在門口的，也就等于你們是替我們保管的，現(xiàn)在丟了，就一定要給我找回來?！?/p>

“一定是哪個顧客不小心拿錯了，來我們這里吃飯的都是熟客，說不定過兩天他再來吃飯就送來了。到時候我們一定通知你?！?/p>

“不行不行?！标悥|不答應。一定要給我找回來。他很是生氣，這不是在應付他嗎？“快叫你們經(jīng)理來?！彼穆曇粼絹碓巾?。

一會兒經(jīng)理被找來了，是個胖臉男，不知是天生就胖，還是做了酒樓經(jīng)理的緣故，他臉上的笑似乎都是油光水滑的。聽完陳東的敘述，他滿臉堆笑，再三抱歉，讓他放心，保證過幾天就給他要回來。

陳東說：“是誰拿走了，都沒搞清楚，改天怎么能要回來？”他要求胖臉經(jīng)理給他一個交代。胖臉經(jīng)理拗不過他，答應現(xiàn)在就去辦公室查看監(jiān)控錄像。好在是當天的錄像，沒有花費多少時間，就查到了。經(jīng)理接著笑吟吟跑來告訴陳東：“查清楚了，不要緊，是一個熟客拿走了。我們認識的，他經(jīng)常來，你留下電話，過兩天他將傘帶來，我們通知你來取?！?/p>

聽經(jīng)理這么說，陳東放心了，他在服務臺的本子留下電話和姓名，就離開了。

轉眼十天過去了，陳東卻沒有等來餐廳的一個電話，他只好再次上門，打聽那把傘的下落。服務員這樣回答：“沒有拿來，等拿來了我們再打電話給你。”陳東備感失望，他們滿口答應的，很快就會要來。服務員解釋，那個顧客不來，我們也沒辦法，我們也沒他的電話。之后的一段日子，幾乎成了習慣，每隔十天，陳東都會來到餐廳，打聽那個顧客有無將傘送來。無一例外，他得到的都是同樣的回答。他們不但沒有歉意，語氣里還含著不耐煩，似乎他在無理取鬧。

其實陳東不是一個愛惹事的人，從小在山區(qū)長大的他，養(yǎng)成了隱忍的性格，他只是想要回自己的東西。他想不通的是，既然已經(jīng)知道被誰拿走了，為什么就拿不回來？這個單純的目的為什么如此難以實現(xiàn)？他如此在乎的東西，為什么別人卻根本不當回事？一想到母親那每天早出晚歸的身影，他又感到了力量：非拿回那把傘不可。

一晃四十五天過去了，還是沒有任何消息。那天正好輪到陳東休息，中午飯后他決定再去香味緣，這次一定要讓他們給出明確的答復，究竟什么時候將傘交還與他，再不能這樣沒完沒了地應付忽悠他了。他跨進餐廳，也許中午的用餐高峰剛過，餐廳里只有稀稀落落幾個顧客。服務臺收銀小姐得知他的來意，對他明顯流露出不耐煩、愛理不理的樣子，陳東再也忍受不住，就大聲斥責起來：“你們怎么對顧客這么不負責任？如果當初是我自己不小心丟了，我不會來找你們，可你們主動要求保管，現(xiàn)在被人拿走了，你們當然要負責到底，給我要回來。”他的聲音越來越響亮，引得餐廳里的顧客都忍不住抬頭伸脖頻頻朝他這里張望，以為發(fā)生了什么大事。很快餐廳負責人，那個胖臉男來了，不過，這次他不是被人叫來的，而是被陳東響亮的聲音吸引過來的。他似乎對陳東的到來有些驚訝，那表情好像在說，你怎么又來了？然后一臉無辜地表示，他們對顧客的物品只保留15天。言下之意，現(xiàn)在15天早過，他們已沒有責任了。說完，就不再搭理陳東走開了。這時一個留胡須的男服務員坐在附近的一張桌前，一邊把玩著手機，一邊對他說：“不用著急，”然后又重復了一遍先前他們曾說過無數(shù)次的話，“一旦那個顧客把傘還來，他們就馬上打電話讓你來取。”陳東就要求胡須男把那個顧客的地址給他，他自己上門取回自己的傘。胡須男流露出為難的神情，好像這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務，說他哪里知道地址，也無權隨意透露顧客的個人信息。陳東氣不過，就說你們弄丟了，又實在找不回來，那就要賠一把傘給我。胡須男便坦陳他做不了主。陳東說：“看來我的東西被你們丟了，現(xiàn)在沒有任何辦法，我只能自認倒霉了?！焙毮胁辉倮硭?，也到一邊去忙了。

陳東走出去，憤憤地想，吵也吵了，鬧也鬧了，他還能怎么辦？午后的烈日正烈，曬得他的影子似乎也蔫了下去，一副無精打采歪歪扭扭的樣子。走在無數(shù)次走過的這條街上，他卻不知道該往哪去。拐過一個轉角，他忽然看見馬路邊立著一塊牌子?！坝欣щy，找警察”。在這幾個字的下面還貼心標明了派出所所在的位置：前方600米，并畫了一個長長的箭頭。這塊牌子就仿佛是為他而立的，在他最無助的時候出現(xiàn)了。對了，為什么不去找警察呢？現(xiàn)在就去，越快越好，警察一定能將他那把傘追回。

陳東走進派出所，里面一派繁忙，許多人進進出出，門口值班室窗前，圍著幾個人，一個人正大聲地說著什么，可以看出一定是遇見了揪心的事情她才不得不來到這里，她也一定企望最后有一個好的結果。等了十多分鐘，終于輪到了他。窗前值班的是一個胖胖的民警，坐在電腦前，問他有什么事，他于是將事情經(jīng)過原原本本敘述了一遍。民警總算聽明白了，原來他是為一把傘來報案的，而這把傘僅僅值50元。老實說，這位每天在派出所值班不知了解多少離奇曲折案情的民警聽完他的敘述，還是吃了一驚。不過，他沒有流露出驚訝，表面還是十分鎮(zhèn)定。倒是坐在他身后的一個女民警忍不住“撲哧”笑了一聲，她此時正拿著一只漂亮的iPhone發(fā)短信，她仿佛對民警說，又仿佛對陳東說，是顧客拿走的，也不是餐廳老板拿走的，不要也就算了吧，不就值50嗎？聽她這么說，再看她一直拿著iPhone不停手，陳東感到這個漂亮的女民警太不理解自己了，便委屈地說：“50元錢對誰來說，你們一個月工資八千一萬，當然不在乎，可是我……”

“別扯遠了！有事說事?！蹦忻窬驍嗔怂?，顯然他說的話極其刺耳，他們不愿意再聽下去。

一會兒，看見陳東一直站在這里，一個領導模樣的民警走了過來詢問，當從值班民警口中得知窗前的這個青年是因為在餐廳丟了一把傘而來報案后，他就不想再聽下去了，對民警直接交代：“以后如果還有人為傘來報案的話，直接送他一把好了?！闭f完他就走了?？瓷先ミ@位警官很是疲勞，可以想象，每天不知要為多少人命關天的案件忙碌和奔波，他實在沒有工夫為一把小小的傘而分心。

陳東站在那里不知所措，又有人過來詢問。這次是一個年長的著便裝的警官，陳東感覺，應該比剛才那個領導更大的領導。值班民警連忙起身向他匯報。一把50元的傘！當他聽完后，什么也沒說，轉身進了一間辦公室。

可以說，陳東的報案已經(jīng)驚動了派出所的好幾個領導，然而他們都沒有下達實質性的意見。這時，坐在電腦后的年輕民警發(fā)話了，向陳東表示他也無能為力。最后他作出以下處理意見：“剛才打電話問過巡警了，這屬于民事案件，需要你們自己協(xié)商解決。當然派出所可以為你們提供場所，讓你們來這里調解。但我們無權強制餐廳老板來這里。或者你也可以去法院起訴這家餐廳，讓他們賠償你一把傘?！?/p>

聽完民警的意見，陳東清楚，想要回自己的傘，通過派出所這條途徑算是走不通了。他從未打過官司，可他知道，若為了一把傘去打官司，他一個小小的打工仔不要說時間耗不起，即使好不容易打贏了官司，到頭來所花的費用恐怕也遠遠超過一把傘的價值。他根本不可能通過法院來解決。他想起路牌上的那句話：“有困難，找警察”，現(xiàn)在他真正有了困難，求助于警察，他們卻不予受理，這不等于將滿懷希望的他推了出去？他感到極度委屈和失望。的確對于派出所來說，一把傘實在微不足道，不值得他們投入精力和警力，可事物都是相對的，對于他，這把傘可相當于一天的收入……

陳東想不通，在離開派出所之前，他憤憤不平地說：“既然這是民事糾紛，我除了去告餐廳老板，再無別的途徑了。究竟事情發(fā)展到什么地步，你們才管呢？”

值班民警聽他如此說，職業(yè)的敏感讓他警惕起來，便警告他：“你是不是要做違法的事情？奉勸你理智一些，真要是去砸店什么的，你要清楚……”

陳東知道自己說的是一時氣話，不等民警將話說完，就回答：“我不會去做違法的事情，請放心！謝謝！”說完轉身離開了派出所。派出所讓他失望，他覺得白白耗費了大半天，什么也沒有解決。

回到家里，幾天里，他越想越氣，不知道接下來該怎么辦。經(jīng)常上網(wǎng)的他，就將丟傘的前前后后經(jīng)過寫成近兩千字的帖子發(fā)到了某個頗有人氣的論壇里。網(wǎng)貼里，他還貼上了那家餐廳的照片，他寫道：貼上一圖，以求圍觀。飯館裝修雖好，但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再好的外飾，再好的廚師，不好的服務態(tài)度終究會毀了你的聲譽！

沒有想到，他的帖子發(fā)到網(wǎng)上，激起了不小的反響，對于他持之以恒的尋傘過程，網(wǎng)友們形成截然不同的兩種意見，并展開激烈爭論。有不少網(wǎng)友認為他小題大做，極其可憐，為了一把傘如此興師動眾，簡直得不償失。也有一些網(wǎng)友力挺他，認為他做得對，就該為自己的權利爭取，他不僅僅是在討回一把小小的傘，也在討回屬于自己的公道。

南方多雨，時不時就落下一陣瓢潑大雨來，毫無征兆，剛才還是晴空萬里，忽然之間，就有大團的烏云壓在頭頂，出其不意地降下雨水，讓馬路上的行人猝不及防抱頭鼠竄。每每這時候，陳東就會想起他丟失的那把漂亮的折疊傘，想起那家丟了他傘的餐廳和他們幸災樂禍的笑。

自從丟失了那把傘，那以后他沒有想著再去置備一把傘，甚至也沒有勇氣去告訴母親。她怕看見母親臉上的表情，當然，母親知道了，一定會安慰他：“沒事的，丟了就丟了?！比缓筠D身之后，在下次見面時又會偷偷塞給他一把花費她一天收入買的新傘。

常常，遇見大雨，陳東既不像那些帶傘的人，仿佛早就在等待著這一刻的來臨，瀟灑地在手中啪地一把打開，繼續(xù)上路；也不像那些未帶傘的人，一見雨點落下，就慌忙尋找屋檐躲雨，唯恐稍稍遲緩一步，就會遭遇災難。在雨中陳東只是一路走著，緩緩走著，哪怕渾身被淋得濕透，也不在乎，也不想停下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