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命嵌進文字里
——劉年詩歌讀札

王士強

（1）

劉年寫詩，是在寫他的命。命運予他以悲哀、喜悅、苦難、安寧，他回贈命運以分行的文字。這文字，有溫暖的撫慰，有不屈的反抗，有絕望的呼喊，有執(zhí)著的追求；這文字，有醉歌狂舞，有娓娓道來，有一針見血，有避實擊虛……但不管怎樣，這文字是有生命、有情感的，它與作者自己血肉交融，混為一體。

在命運面前，所謂的才華、技藝、語言天賦、修辭能力，都應(yīng)該受到重新的審視。當一個人的命運嵌入到詩行之中，詩便具有了獨一無二的生命密碼，具有了人性的溫度與深度，具有了感動人心的力量。

（2）

痛。痛感。沉痛。如何知道一個人還活著？當他還知道痛。

而更多的人已經(jīng)沒有痛感，只有麻木。麻木不仁、得過且過、渾渾噩噩、沉醉不知歸處。詩人應(yīng)該懷有“本心”，是那個絕假純真的“赤子”，是那個“報警的孩子”。他痛，他敏感，他清醒，他不虛偽，他說出真相。

“棺材里，不用裝那么多衣服/土里，應(yīng)該感覺不到人間的炎涼了”，“碑上，刻個墓志銘/刻什么呢，我想一想//就刻個痛字吧/這一生，我一直忍著沒有說出來”（《寫給兒子劉云帆》）。存無盡意于言外，道出了內(nèi)心的苦楚，以及一生的秘密?！吧舷以?是懸在城市上空的一柄刀/子夜過后/別在陽臺上凝望太久”（《刀》），于無聲處有驚雷，無盡的滄桑在其中。

劉年來自生活的底層，保留了泥土的氣息，他不習慣“現(xiàn)代”的游戲，他表達真實的自己。他把自己交了出去。

（3）

詩歌記錄時間，詩歌挽留時間，詩歌賦予時間以意義。

半生的時間，凝聚在了自己的詩中：“……薄薄的一本/一頁一頁翻著，很快，就翻完了半生。/生命，如此之輕。”（詩集《遠》后記）。

從童年到中年，一晃而過：“騎在父親肩上，從不擔心摔下去/仰頭，翻腰/可以用手指做的槍，射麻山上，肥白的月亮//可以，在他肩上睡去/醒來/有時，是清晨；有時，是中午//這一次，是中年”（《馬》）。

一定意義上，生命是一種燃燒：“我們一生都在燒一本書/每過一天，就撕下一頁，投入時間的火”（《焚書》）。

時間永不止息，詩歌是一種抗衡。詩歌證明一個人真正地活過。

（4）

時而鋒利，時而軟弱，時而冷酷，時而溫情。

他變化多端，但均真實。

他有寧靜的外表和狂野的內(nèi)心，他的狂野服從于他的審美。他揮舞著銳利的語言之刀，卻并不暴虐，卻是為世界刮骨療傷。他綻開了璀璨的語言之花，卻不為追求唯美，卻是泥土中花蕾的自然開放。

（5）

有的人，雖然仍然年輕，但已經(jīng)水里浸過、火里烤過、刀尖上走過、死去活來過。這是不幸，也是幸，死過，才知何為活著、活著為何。

劉年的詩多次寫到死亡。向死而生，生存方凸顯出它的意義。只是，真正困難的，不是如何死，而是如何生，活著有時比死亡更為艱難、更為殘忍。有時劉年對死亡的處理似乎簡單了些，死亡不一定是結(jié)束，可能才剛剛開始。

（6）

現(xiàn)代漢語被脅迫、被玷污已久，單一、僵硬，蒼白、無趣。詩歌的重要任務(wù)之一，在于為語言“清污”、“保鮮”，恢復它的自主性，恢復它的活力、彈性與創(chuàng)造性。漢語需要解放、需要生長。

劉年說：“我依然慶幸生活在這個國度，因為這成熟的、嫵媚的、性感的、體貼的、放蕩不羈的、讓人高潮迭起的漢語?！彼脑捨彝猓脑娨矠闈h語狀況的變革做出了貢獻。我想指出的是，仍然存在著這么多幼稚的、粗糙的、呆板的、空洞的、冰冷的、淡乎寡味的、沒有心靈的漢語，形勢依然不容樂觀，任重而道遠，詩人當肩起這語言的責任，愈加發(fā)奮努力。

（7）

劉年1974年生，已處“不惑”之年。他的確已經(jīng)不惑了，相信，在詩歌的道路上，他會一條道走到黑，與詩歌“死磕”到底。

從“成名”時間來講，劉年屬于比較晚的了，在他為人所知以前，諸多的70后、80后，甚至90后詩人早已登臺亮相、獲取榮光。但他可謂“大器晚成”，寫作起點很高，一起步就迅跑，已將許多早有詩名的人甩到了身后?！俺雒迷纭辈⒉蝗徽_，

詩歌比拼的是境界、格局、胸懷，詩歌不是畢其功于一役，詩歌是一場長跑。當然，劉年也只是在路上，還有著孤獨、艱苦的漫漫長途。

（8）

在當今這個物質(zhì)主義的世界上，寫詩必定將備受煎熬：生活上的、物質(zhì)上的、價值觀念上的、自我認同上的……詩歌是一個天使，同時又像是一個魔鬼。

“全世界都曾反對我寫詩，父親是最早的/他說，詩如劍，兩面有刃，一面?zhèn)?，一面?zhèn)选保肋@話是對的，但詩歌已經(jīng)擄去了他的靈魂，他早已不思悔改。而對于自己的兒子，“經(jīng)常教他讀詩。但我不贊成他當詩人。”如魚飲水，冷暖自知，為詩之路不可能不伴隨著糾結(jié)、矛盾、掙扎，他承認，“一生和靈魂近距離接觸，是一件很危險的事”。

是的，靈魂，這是最重要的。詩歌是靈魂的事業(yè)。靈魂太高、太遠，不易追尋，可是，它美麗、迷人，它給人巨大的安慰，它有著無上的光輝。

（9）

劉年大致已形成了自己的風格和語言方式。這自然是好事，但是，也可能會形成一種束縛、惰性。在風格化與綜合性的詩人之間，有一條不易跨越的鴻溝。劉年第一本詩集名為《遠》，“遠方的遠，遠去的遠，遠不可及的遠?！睂τ谝晃恢驹谶h方的詩人來講，如何超越自我的問題尤其值得思考。

心中有方向，一步一步走去，即是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