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驪
(華東政法大學 人文學院,上海 201620)
意義的賦予:宋詞接受的近代轉(zhuǎn)向
王曉驪
(華東政法大學 人文學院,上海 201620)
自19世紀末20世紀初以來,宋詞日益被視為與唐詩同尊的傳統(tǒng)文學樣式,詞學也成為學術(shù)研究的“顯學”。宋詞接受近代轉(zhuǎn)向的完成依賴于接受者對宋詞意義的賦予,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三個方面:第一,在常州詞派“寄托說”的基礎(chǔ)上,通過對宋詞隱秘“所言”的深入追索,賦予宋詞更為深刻的內(nèi)涵意義;第二,從“白話文學”的角度,賦予宋詞通俗明曉的語言形式以文學“革命”的意義;第三,從“國粹”和“國學”的角度,從整體上賦予宋詞保存“國魂”、振興民族文化的象征意義。
接受;近代轉(zhuǎn)向;意義賦予
詞學研究的“現(xiàn)代化”或者“近世化”進程在最近十余年受到了很多學者的關(guān)注。楊海明教授曾經(jīng)指出,20世紀詞學研究最大的變化就是“與經(jīng)、史、子、集的研究一樣,正式躋身為‘國學’的一個門類?!痹~從唐宋時期的“薄伎”、“小道”一躍而成學術(shù)研究的“顯學”,當然不可能緣自宋詞的基本形態(tài)和審美風格的改變,而在于近代以來詞學觀念的轉(zhuǎn)變,確切地說,是近代接受者從內(nèi)涵、形式乃至文化精神等各個方面賦予早已存在的宋詞文本以全新的意義,從而重新定位其文學價值和文學地位。值得注意的是,宋詞接受的近世轉(zhuǎn)向并非由一人一派獨立完成的,而是由19世紀下半葉到20世紀上半葉的知識分子,從各自不同的學術(shù)思想、政治立場和社會理想提出各種不同的詞學理論或觀念,最終與社會文化大思潮合流,形成宋詞接受群體、評價體系和接受方式的整體性改變。
寄托比興是中國古老的詩歌文化傳統(tǒng),詞學接受領(lǐng)域的尊體正是借助于這一傳統(tǒng)而開始的。早在南宋,就有人專以比興之意釋詞,比如鲖陽居士對蘇軾《卜算子》“缺月掛疏桐”的解讀:
缺月,刺明微也。漏斷,暗時也。幽人,不得志也。獨往來,無助也。驚鴻,賢人不安也?;仡^,愛君不忘也。無人省,君不察也。揀盡寒枝不肯棲,不偷安于高位也。寂寞吳江冷,非所安也。此詞與《考槃》詩極相似。
再如南宋項安世《項氏家說》卷八評蘇軾《賀新郎》“乳燕飛華屋”詞:“興寄最深,有《離騷經(jīng)》之遺法,蓋以興君臣遇合之難,一篇之中,殆不止三致意焉?,幣_之夢,主恩之難常也。幽獨之情,臣心之不變也。恐西風之驚綠,憂讒之深也。冀君來而共泣,忠愛之至也?!毙纬闪恕敖杌ɑ芤园l(fā)騷人墨客之豪,托閨怨以寓放臣逐子之感”的釋詞路徑。
南宋文人的釋詞法對清代常州詞派“寄托”說的形成有直接影響,而相比于南宋時期的零星表述,常州詞派把“經(jīng)世致用”的思想熔鑄于詞學研究,建立了一整套較為完善的理論體系,并以薪火相繼的傳承方式,對詞學研究產(chǎn)生持續(xù)影響。在常州詞派的理論觀照下,可以說無詞無寄托,宋詞因此獲得了更為“正當”的存在“意義”——某種社會化、功利化的而非純粹審美的價值,正是通過這一手段,詞體地位獲得了極大的提升。所以說,如果從源頭追溯,宋詞接受的近代轉(zhuǎn)向應(yīng)該始于此。
常州詞派的“寄托”說所指并非一般性的托物言情,而是與時世緊密相關(guān)的政治感慨。周濟在《介存齋論詞雜著》曾明確指出這兩者的不同:
感慨所系,不過盛衰,或綢繆未雨,或太息厝薪,或己溺己饑,或獨清獨醒,隨其人之性情、學問、境地,莫不有由衷之言。見事多,識理透,可為后人論世之資。詩有史,詞亦有史,庶乎自樹一幟矣。若乃離別懷思,感士不遇,陳陳相因,唾沈互拾,便思高揖溫、韋,不亦恥乎。
在常州詞派的詞學觀中,詞之所寄,當以盛衰之慨為上,而不是在詞中早已陳陳相因的身世之痛。換而言之,社會性的政治抒情高于個人化的情感表達。常州詞派對(唐)宋詞的解讀往往從政治角度出發(fā),把很多產(chǎn)生于花間尊前的游戲之作、聲色之詞都解讀成政治詞。比如張惠言《詞選》對歐陽修《蝶戀花》“庭院深深”詞進行一番比附之后,認定“殆為韓(琦)范(仲淹)作乎?”這無疑是讀者之意而非作者之意,可以說是對作品的過度解讀。雖然后來譚獻曾以其“作者之用心未必然,而讀者之用心何必不然”的開放解讀理念,試圖為常州詞派以比興釋詞獲得理論上的合法性,但并不能完全彌補以張惠言為代表的常州詞派詞學理論的重大缺陷。
然而19世紀末到20世紀初的時世巨變,卻使這一解讀方式獲得了全新的生命。鴉片戰(zhàn)爭以后,尤其是1895年中日甲午戰(zhàn)爭失敗之后,社稷傾圮、文化危機都成為擺在世人面前的沉重話題,晚清文人面對內(nèi)憂外患痛心疾首又無可用武的絕望抑郁,可以說是前所未有的。相比于詩歌的長歌當哭,詞委婉幽曲的抒情特質(zhì)再次在特定的文化氛圍中獲得舊式文人的青睞,寫詞權(quán)以抒憤,讀詞聊以舒懷。朱祖謀《半塘定稿序》:“痛世運之凌夷,患氣之非一日致,則發(fā)憤叫呼,相對太息?!视粢敛涣闹?一于詞陶寫之?!蓖蹶]運《論詞宗派》云:“蓋詩詞皆樂章,詞之旨尤幽曲,易移情也。詩所能言者,詞皆能之;詩所不能言者,詞獨能之?!毕啾扔谕鯂S《人間詞話》所謂“能言詩之所不能言,而不能盡言詩之所能言”,王闿運顯然更推崇詞“尤幽曲,易移情”的審美特質(zhì)。文人們對詞隱秘“所言”的深入體會,其實就是對詞意義的追索,更進一步說,是為了崇尚溫柔敦厚之旨,以正人心、厚風俗。
詞如此重大的社會意義,光靠審美風格的外在表現(xiàn)無疑是缺乏說服力的,只有賦予詞內(nèi)在的醇厚之旨,才能將這種長期以來被歸于“筆墨游戲”的文學形式與敦厚人品,重振世風這樣的社會重任聯(lián)系在一起。詞人們對常州詞派詞學觀的繼承,對溫柔敦厚詞旨和寄托比興詞意的追索,都包含著他們力挽狂瀾、重振世風的努力。有寄托之深意,才有醇厚之底蘊;用比興之手法,才有溫柔之品格。恢復溫柔敦厚的詩教,才能厚風俗,振人心,重建民族文化的自信。值得重視的是,在當時大部分文人看來,詞之內(nèi)涵意義一方面仍在于詞“可興可觀”的政治內(nèi)容和教化功能,對宋詞內(nèi)在政治意義的探求仍是重要的解詞方式。如蔣敦復《芬陀利室詞話》:“唐、五代、北宋人詞,不甚詠物,南渡諸公有之,皆有寄托,白石、石湖詠梅,暗指南北議和事,及碧山、草窗、玉潛、仁近諸遺民《樂府補遺》中龍涎香、白蓮、莼、蟹、蟬諸詠,皆寓其家國無窮之感,非區(qū)區(qū)賦物而已”;沈祥龍《論詞隨筆》則云:“詞導源于詩,詩言志,詞亦貴乎言志。詞導源於詩,詩言志,詞亦貴乎言志。淫蕩之志可言乎哉?‘瓊樓玉宇’識其忠愛,‘缺月疏桐’,嘆其高妙,由于志之正也。若綺羅香澤之態(tài),所在多有,則其志可知矣”,都試圖從政治寄托的角度來賦予宋詞以與詩歌相對等的文學地位。
另一方面詞人們開始突破詩教的束縛,對“寄托”本身進行了拓展性詮釋。其中最典型的當屬況周頤“詞心”說。所謂“詞心”,況周頤《蕙風詞話》云:“吾聽風南,吾覽江山,常覺風雨江山外有萬不得已者在。 此萬不得已者,即詞心也?!边@種“萬不得已”,是個體面對自然社會變遷的無力感和脆弱感,自魏晉以來就是中國文化心理的重要內(nèi)容。然而,必須承認這種感覺在清末民初的動蕩局勢和傳統(tǒng)文化節(jié)節(jié)敗退的特殊背景下顯然更為突出。有學者曾分析況周頤“詞心”的觸發(fā)點:
……外部世界的風雨、江山,這里的風雨不僅為自然界的風雨,其含義更為寬泛,國家政事、情感曲折、恩怨得失等對一個敏感的詞人來講,無不是一種心靈上的風雨。同樣,這里的江山也包含江山社稷的意思。風雨、江山是形成詞心的外部條件,它們是形成詞人思想的基本因素,同時又起到了一種感情觸發(fā)器的作用。
詞人所寄“詞心”由“萬不得已”的家國社稷所興,卻歸于“無端哀怨棖觸”(《蕙風詞話》卷一)的個人化情緒,況氏繼承了周濟“有寄托入,無寄托出”的觀點,推舉“詞貴有寄托。所貴者流露于不自知,觸發(fā)于弗克自已”(《蕙風詞話》卷五)的涵渾境界。無獨有偶,鄭文焯也在給夏敬觀的信中說:“嘗以北宋詞之深美,其高健在骨,空靈在神。而意內(nèi)言外,仍出以幽窈詠嘆之情。故耆卿、美成,并以蒼渾造耑,莫究其托諭之旨。卒令人讀之歌哭出地,如怨如慕可興可觀。有觸之當前即是者,正以委曲形容所得感人深也?!盵14](P4342)他提倡把詞中托諭的“可興可觀”之旨(即社會教化意義),融化在“如怨如慕”的“幽窈詠嘆之情”中,以達到“高健在骨,空靈在神”的“蒼渾造耑”境界。如果說況、鄭的思想在創(chuàng)作上有可能避免強諷美刺帶來的刻板,那么在接受上則確實有助于突破以“微言大義”來強解宋詞的局限。經(jīng)過他們的詮釋,“寄托”說對詞內(nèi)涵意義的求索,最終落實到“渾厚”、“沉郁”的審美理想之上,不僅使之在學理上更為完善豐滿,而且也使宋詞獲得了與其審美特質(zhì)相一致的內(nèi)涵意義。
從宋詞文本呈現(xiàn)的整體面貌而言,其盛行于歌館酒樓、傳唱于倡女樂工的傳播背景使之帶上了較為濃厚的“游戲”色彩。然而,“寄托說”的盛行,卻把接受者對宋詞的關(guān)注集中于其中數(shù)量并不占優(yōu)勢的家國情感之上,宋詞經(jīng)典在20世紀以后的確立往往與其“寄托之意”有很大的關(guān)系。所以說“寄托說”之影響,遠不止于常州詞派及其后學。如梁啟超注重詞的社會內(nèi)容,他認為辛棄疾的《摸魚兒》、《念奴嬌》和《賀新郎》都蘊藏著與時事有關(guān)的“本事”,具有“一般傷春傷別”所沒有的深意:“凡文學家多半寄物托興。我們讀好的作品原不必逐首逐句比附他的身世和事實,但稼軒這幾首有點不同,他與時事有關(guān),是很看得出來。大概都是恢復中原的希望已經(jīng)斷絕,發(fā)出來的感慨”;胡適雖然激烈批評王沂孫詠物詞的晦澀,但也認為詠物詩詞“最爭托意”。而“五四”以后形成的重豪放輕婉約的接受傾向,實際上也與重視政治內(nèi)涵和教化作用的釋詞理念一脈相承。
詞起于市井里巷,南宋以前語言俚俗的詞作并不鮮見。不獨敦煌詞和散見于各類文獻的宋代民間詞,當時文人也多創(chuàng)作過俗詞,著名的如柳永詞“骫骳從俗”(陳師道《后山詩話》),長期被士大夫文人所排斥;秦觀早期詞深受民間詞影響,不乏俚俗粗獷之作;黃庭堅詞酷似曲,被后人稱為“蒜酪體”(劉體仁《七頌堂詞繹》)。兩宋詞的發(fā)展在一定程度上就是文人化的過程,即用文人文化來改造詞由市井民間帶來的卑俗之氣。
然而,在近現(xiàn)代宋詞接受的演變過程中,對詞的形式卻出現(xiàn)了另一種反其道而行之的評價體系,那就是從詞的白話語言特征和淺近自由的民歌風格入手,賦予宋詞不同于文人詩歌的革命性的形式意義和文學地位,胡適就是其中的代表。他在《吾國歷史上的文學革命》中說:“文學革命,至元代而登峰造極。其時,詞也,曲也,劇本也,小說也,皆第一流之文學,而皆以俚語為之。其時吾國真可謂有一種‘活文學’出世。”胡適把中國文學分成兩大類:“我們仔細研究中國文學史,發(fā)現(xiàn)中國文學可以分成上下兩層。上層文學是古文的,下層文學是老百姓的,多半是白話的?!蠈拥氖菬o價值的,是死的,下層的是白話的,有生命,有力量。”他認為“以俚語為之”的詞、曲、小說和戲劇才是“第一流之文學”,是“活文學”之代表。胡適把民間文學看作是“新文學”的重要來源。 詞越接近民間,就越有價值:“詞起于民間,流傳于娼女歌伶之口,后來才漸漸被文人學士采用,體裁漸漸加多,內(nèi)容漸漸變豐富。但這樣一來,詞的文學就漸漸和平民離遠了。到了宋末的詞,連文人都看不懂了,詞的生氣全沒有了。詞到了宋末,早已死了?!痹诤m的評價體系中,宋詞的地位并不取決于它與詩歌審美標準的符合程度,而在于白話語言載體和長短句的自由格式。他把詞看作白話詩的起點,“白話韻文的進化到了長短句的小詞,方才可說是尋著了他的正路。后來的宋詞、元曲,一直到現(xiàn)在的白話詩,都只是這一個趨勢。”胡適因此高度贊揚南宋以前的詞:“詞的進化到了北宋歐陽修、柳永、秦觀、黃庭堅的俚語詞,差不多可說是純粹的白話韻文了。不幸這個趨勢到了南宋,也碰著一個打擊,也漸漸的退回到復古的路上去。”他還把唐宋詞中李煜《長相思》、蘇軾《點絳唇》、黃庭堅《望江東》、辛棄疾《尋芳草》、向鎬《如夢令》、呂本中《采桑子》、柳永《晝夜樂》等七首近乎口語的詞列為“活文學”的樣品。 基于這一認識,胡適進而把白話宋詞看作是初期白話詩歌建設(shè)的重要資源。他曾經(jīng)創(chuàng)作了一些白話詞,試圖為舊體詞向新詩的轉(zhuǎn)換導夫先路。
需要注意的是,胡適等人對白話的提倡并不是從文學審美的角度出發(fā)的,而是出于提升文學社會功能的目的。胡適的“白話運動”受梁啟超“俗語文學”的直接影響。在目睹了近代中國在西方列強堅船利炮面前的全面敗退之后,梁啟超認為,中國之積弱積貧正源自于民智低下,啟民智才能強國家,他們把白話運動當作救國存亡的重要文化手段。梁啟超在1902年不無沉痛地指出,中國四萬萬人口中,“能知政學之本源,考人群之條理而求所以富強吾國進化吾種之道者,殆不滿百數(shù)十人也。以堂堂中國,而民智之程度,乃僅如此,此有心人所以睊睊而長悲也”。文學的普及和大眾化被視為開啟民智(梁啟超把文學的這一功能稱為“覺世”)的重要手段,文學語言也就必須向大眾語言——俗語靠攏。胡適在此基礎(chǔ)上更進一步,認為白話載體的普及是挽救中國傳統(tǒng)文化、挽救人心的重要手段:“用精密的方法,考出古文化的真相;用明白曉暢的文字報告出來,叫有眼的都可以看見,有腦筋的都可以明白。這是化黑暗為光明,化神奇為臭腐,化玄妙為平常,化神圣為凡庸:這才是‘重新估定一切價值’。他的功用可以解放人心,可以保護人們不受鬼怪迷惑。”從這一角度出發(fā),梁啟超和胡適都把俗語文學或白話文學定位為中國文學發(fā)展的未來。梁氏認為“文學之進化,有一大關(guān)鍵,即由古語之文學,變?yōu)樗渍Z之文學是也”;胡適在他著名的《文學改良芻議》中指出:“然以今世歷史進化的眼光觀之,則白話文學之為中國文學之正宗,又為將來文學必用之利器,可斷言也?!?/p>
胡適等人對白話意義的高度重視使宋詞因其相對詩歌而言的通俗性獲得了青睞。他對詩詞之別作了新的論述:“詩與詞之別,并不在一可歌而一不可歌,乃在一近言語之自然而一不近言語之自然也?!辈⒂纱苏J定,由詩而詞是文學史的進化,是中國韻文史上的一大革命,宋詞中部分存在的口語化特征就此具有了前所未有的價值和意義。
把國運之盛衰寄托于文學語言載體的革新之上,未免有些夸大了文學的功用,然而從文學接受的角度來看,白話的確能夠提高詩詞的影響力,加速其傳播的速度,擴大接受群體的范圍。白話詩詞在當時確實受到了大眾的歡迎,如1921年(辛酉)中華書局曾選有“唐宋人古體及五七絕之白描者各百首”出版,雖然在文人看來,“率直淺近都無是處”,但“購者接踵,未幾而重版者再是”。在這種情況下,大東書局和文明書局于1923年和1925年分別出版了《歷代白話詞選》和《白話詞選》。后者的編選者凌善清就認為:“詞者……若善于倚聲不加詞藻,則其類于新體詩之處,實較白描之古體及五七言絕為尤近似也”。宋詞接受領(lǐng)域?qū)λ卧~白話形式的肯定無疑改變了宋詞接受的途徑:在案頭閱讀成為主要接受方式而使宋詞接受越來越成為文人專利之后,白話再次把宋詞帶給了大眾。通俗的語言,淺顯的詞意并不要求接受者必須積累深厚的文學文化素養(yǎng),只要初通文墨,就可以欣賞宋詞之美。
與文學領(lǐng)域各類“革命”不同,胡適等人的詞學觀念并不是建立在對詞的整體性批判之上的,他們充分利用了宋詞本身具有的通俗易曉的語言風格,賦予其新的革命意義,從而在宋詞接受領(lǐng)域建立了與白話運動、文學大眾化運動相適應(yīng)的評價體系。平心而論,宋詞的語言風格是不能用淺顯易曉作“一言以蔽之”的概括的。然而通過胡適等人的表述,相對而言,通俗的、豪放的作品被越來越多的大眾接受者視為宋詞的代表作。直到今天,周邦彥、吳文英、王沂孫等以富麗精工或繁復沉郁見長的著名詞家,雖然在傳統(tǒng)宋詞接受中備受推崇,卻并不為今天的接受者所熟悉。從文學史觀的角度來看,在胡適之后的文學史譜系中,詞不再是詩的附庸,而是以一種獨立的文學樣式占據(jù)中國傳統(tǒng)文學發(fā)展的重要地位。應(yīng)該承認,胡適等人對宋詞白話和民歌形式意義的賦予雖然并不完全符合宋詞發(fā)展的實情,但卻改變了大眾接受和學術(shù)研究兩大領(lǐng)域?qū)λ卧~的整體定位。正如龍榆生先生所描述《詞選》的影響:“自胡適之先生《詞選》出,而中等學校學生,始稍稍注意于詞;學校中之教授詞學者,亦幾全奉此為圭臬;其權(quán)威之大,殆駕任何《詞選》而上之?!?/p>
正如上文所述,宋詞地位的上升與清末民初國家興亡的大背景有直接的關(guān)系。從清季“四大家”以遺民心態(tài)全力從事詞學事業(yè)開始,宋詞就被賦予了特殊的文化象征意義。在當時文人看來,面對西方列國的軍事入侵,比堅船利炮更可怕的是文化的潰敗和人心的散亂。隨著本土文化危機的日益加劇,文人以文學重振民心的努力不再限于某種具體的文學樣式,而是上升到“國魂”和“國粹”的高度,對傳統(tǒng)文學和文化進行全方位的意義賦予。宋詞也被納入了這一體系。
1905年初,以鄧實、黃節(jié)為發(fā)起人,以“研究國學,保存國粹”為宗旨的“國學保存會”在上海成立,同年2月,其機關(guān)刊物《國粹學報》創(chuàng)刊。而其宗旨,據(jù)最早的3名會員之一馬敘倫說:“這個刊物有文藝復興的意義,而提倡民族主義的革命很賣力,居然風行一時”,有著明確的“提倡民族主義的革命”的目的?!秶鈱W報》刊行七年,共八十二期,對我國傳統(tǒng)學術(shù)進行了廣泛的鉤沉考訂、闡述評論工作,涉及面非常廣泛,包含了經(jīng)史子集、音韻訓詁、詩詞歌賦、金石書畫等各個領(lǐng)域。宋詞和詞學研究當然也被納入到了“國粹”的范圍之內(nèi),從《國粹學報》發(fā)刊開始,就專設(shè)“詩余”欄目,發(fā)表當時詞人之作?!秶鈱W報》還刊載了一批在近現(xiàn)代詞學研究中極有影響的詞話,如王國維的《人間詞話》最早就是在1908年10月至1909年1月的《國粹學報》上分三期(第47、49、50期)連載刊登的。其余著名的還有況周頤《玉梅詞話》(第41、47、48期)、陳銳《袌碧齋詞話》(第65、82期)、鄭文焯《鶴道人論詞書》(第66期)等。
1909年,南社成立,也以保國魂、存國學為其重要宗旨。南社領(lǐng)袖姚光《國學保存論》說:“國于天地必有與立,國魂是也。說文以魂為陽氣,故國之有魂,猶人之有精神?!彼試鴮W為國魂,“故一國必自有其學術(shù),謂之國學?!瓏鴮W亡,則語言、文字、禮俗、政教均隨之而亡,而國亦不能獨存。然則國學之不可不亟為之保存也明矣。且國存而學亡,則其國雖存,而亦必至滅亡;國亡而學存,則其國雖亡,而必能復興。是以欲保國,必先保學也?!?/p>
高旭《南社啟》進一步明確了文學在國學中的地位:“欲存國魂,必自存國學始”,“中國國學中之尤為可貴者,端推文學”。 南社諸子同樣把詞看作“國粹”,并以此作為抗衡西方文化的精神武器。如馮平《夢羅浮館詩詞序》云:“若以文學論,未必不足以稱伯五洲,彼白倫、莎士比、福祿特兒輩,固不逮我少陵、太白、稼軒、白石先輩遠甚。奈何不知希蹤李、杜,取法辛、姜,精研而傳久遠,以光中國?盡棄其國學而學于人,不僅貽文學之羞,抑且為鄰邦之鴻博所竊笑。”他把詩詞一同納入“保存國粹,商量國學”的文化事業(yè)之中,“誰謂詩詞小道,無關(guān)于軍國大勢者耶!年來愛國好古之士,已盡知文學系國家之盛衰,而謀保存國粹、商量舊學,于是詩詞歌曲,隱隱若死灰復燃,晦盲否塞之文學界,庶幾有光明燦爛之希望”。
在“國粹”和“國學”的范圍之內(nèi),近代以來的詩詞接受徹底突破詩尊詞卑的文化等級,形成了詩詞同尊的共同認識基礎(chǔ),宋詞研究成為學術(shù)的一個門類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視。不僅如此,更多的傳統(tǒng)藝術(shù)形式因“國粹”而與宋詞結(jié)盟,更拓寬了宋詞接受的途徑。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繪畫領(lǐng)域的宋詞接受。
中國傳統(tǒng)繪畫歷來有所謂“行、戾之爭”,即畫師畫與文人畫的對立。然而在西方繪畫技法傳入的大背景下,這種對立到清末民初已基本消弭,傳統(tǒng)文人畫家們堅守的藝術(shù)陣地所面對的是西方繪畫所代表的西方文化,中國畫與古典詩詞一樣,都屬于當時文人所努力保存的“國粹”。著名畫家吳湖帆曾云:
或云夷畫較勝于儒畫者,蓋未知筆墨之奧耳。寫畫豈無筆墨哉?然夷畫則筆不成筆,墨不見墨,徒取物之形影像生而已。儒畫考究筆法墨法,或因物寫形,而內(nèi)藏氣力,分別體格。如作雄厚者,尺幅有泰山河岳之勢;作澹逸者片紙而有秋水長天之思。又如馬遠作《關(guān)圣帝像》,只眉間三正筆,傳其凜烈之氣,赫奕千古,論及此,夷畫何嘗夢見耶?
他對“夷畫”的批評隱含著堅持民族傳統(tǒng)的苦心,以“儒畫”來對抗“夷畫”的態(tài)度與存國學、保國魂的立場是完全一致的。民族主義的精神寄托使詞畫結(jié)合的藝術(shù)產(chǎn)物——詞意畫得到空前的重視。吳湖帆就是創(chuàng)作詞意畫的高手,數(shù)量既多,藝術(shù)水平又高,他的畫甚至因“婉約的詞意,風韻嫣然的嫻靜美”而享譽近代畫壇,其余如張大千、陸儼少等人也都曾染指詞意畫。詞意畫自此成為中國畫的重要題材,也成為宋詞接受的特殊形式。耐人尋味的是道光以后繪畫領(lǐng)域大量出現(xiàn)的“校詞圖”和“填詞圖”,更體現(xiàn)出當時文人對填詞校詞的慎重態(tài)度,他們希望通過傳統(tǒng)“圖史”的形式把詞學活動轉(zhuǎn)換成更為嚴肅的文化事業(yè),載諸青史。
必須承認,宋詞地位在近代的急劇上升固然由于文學接受者本身審美趣味的改變,但更多則來自于改造文化、重振世風的現(xiàn)實需求。正如中國文學的發(fā)展從來都沒有脫離過社會發(fā)展和政治變革的大背景,接受領(lǐng)域中的這些非文學因素深刻影響了宋詞在文學史上的地位。如果說,傳統(tǒng)宋詞接受領(lǐng)域的“尊體”,是用詩歌的審美原則和價值標準來評判和規(guī)范詞體,從而將之納入到詩歌文化序列之中,那么近代尊體活動就更進一步,通過對宋詞內(nèi)涵、形式和文化意義的重新認識,直接把宋詞定位為“國粹”,使之與唐詩一起成為中國古典文學的經(jīng)典。詞學因此也躋身“國學”之列,在詞的創(chuàng)作生命日漸衰竭之時,進入學術(shù)殿堂,獲得新的發(fā)展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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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劉建國
I207.23
A
1006-2491(2014)01-0072-06
王曉驪(1970- ),女,江蘇蘇州人,文學博士,教授。研究方向為中國古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