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肅 蘭州 嚴英秀
這天的教職工例會上,錢書記說首先通報一個消息,這個消息對文學院來說既是個大快人心的好消息,但也是個令人遺憾的損失。
什么事既大快人心又令人遺憾?嘈嘈切切的私語聲一下沒了,大家齊刷刷望向錢書記。錢書記對自己制造的場面效果很得意,大家急他偏不急了,拿起茶杯悠悠地喝了一口,這才接著開講。賣了半天關(guān)子,果然是一件大事,院長呂鵬海調(diào)任人事處長了。
一屋子的目光從錢書記臉上齊刷刷轉(zhuǎn)移到了對桌的呂院長臉上,但那張臉上依舊是他們所熟悉的云淡風輕,寵辱不驚。這是呂鵬海的招牌表情。早些年,許多人都曾被這種表情蒙蔽過,以為這是一個學歷史出身的博士應(yīng)該有的正確表情。但現(xiàn)在,這表情只能唬一下新分來的年輕人了,一個鍋里搶食吃這么多年了,誰沒見識過誰的窮兇極惡呢?誰不知道誰的一點家底呢?在這個校園,呂博士的鼎鼎大名,以及許多的故事,很多人都是口耳相傳的。這很正常,每個大學里,總有一些頗具明星效應(yīng)的疑似學者。
有話說,兩條腿的螞蚱不好找,兩條腿的博士還不多的是。但實際上,學會用兩條腿走路,兩條腿都走得穩(wěn)走得狠走得開的博士真還是不多見。這兩條腿一曰學術(shù),二曰行政,學校官方名稱謂“雙肩挑”。呂鵬海就是這樣的一個雙肩挑人才。早些年,博士還不是那么大路貨的時候,呂鵬海就發(fā)奮苦讀考上了。留職帶薪讀博期間,學校幾次三番聽到風聲說他要遠走高飛去一所名校,學校就有點慌,開始對他投送以前從不曾有過的秋波。學位拿到后,據(jù)說他是很勉強地接受了學校新建的外教樓上一套三室兩廳一百三十平米的房子,百般屈就回到原單位歷史系上班。而和他一起學成歸來的另外幾個博士,照舊擠在筒子樓里。他們跑斷了腿四處找領(lǐng)導簽字,看夠了財務(wù)處各色人等的臉色后,才千辛萬苦報銷了上博的學費,和一學期只能往返一次的硬臥車票。一年后,呂鵬海又吵嚷著堅決要走,這回是公開說那邊的學校連下學期的課程都給他排上了,安家費也打到了他的賬上,所以必須得及早趕過去。學校堅決不讓走,這人手頭有國家社科項目,好幾篇核心期刊的文章被復印轉(zhuǎn)載,其中兩篇被國家級權(quán)威刊物列為重點成果,這是一脈肥水,豈能讓它流到外人田?再說了,那陣子學校正在迎接教校辦學水平評估,什么是評估,就是把高?;罨罘庞湾伬锛?!那樣嚴峻的時刻,豈能放人走?教學材料不齊備可以全民動員日夜兼程地趕工作假,硬件設(shè)施不完善可以先拆東墻壘西墻遮掩一下對付過去,實在不行也可以銀行貸款,緊急購置補救,反正這年頭大學是虱子多了不癢,債多了不愁,但博士、教授人數(shù)若達不到要求,生師比不合理,科研量化不達標,那可不是一時半會兒能補救的。校長說,說到底各大學打的就是人才仗。
那個秋季學期開學時,認定呂鵬海已遠去的師生們又一次發(fā)現(xiàn)呂鵬海依舊出現(xiàn)在校園里,他沒有去講遠方的名校早已為他安排好的課程,而是留下來在這里講他的舊課程。不過,他已經(jīng)不是普通的教師了,他成了系主任,成了學校最年輕的碩士生導師。他成了系主任,成了碩導,臉上還是一副不拿這個學校當回事不拿這個系主任當回事不拿這個碩導當回事的淡然,甚至漠然,好像隨時都會飄然遠去,不帶走一片云彩。
不久,順應(yīng)全國高校做大做強資源整合的潮流,中文系、歷史系、新聞系、旅游文化管理系等組成了新的文學院,呂鵬海升成了副院長,而另外幾個資歷更老的系主任,包括學生教工人數(shù)都居首位的中文系的系主任,卻還是系主任。不同的是以前是獨立一個系的主任,大小都是單位一把手,現(xiàn)在是文學院下屬的系主任,連以前教研室主任的權(quán)利都未必能有。后來者如此居上,主任們便都頗有一些不服,有些人說,學校幾個領(lǐng)導愛打牌,呂博士除了搞學問,唯一的愛好就是打牌,他打一手好牌,和同事玩素來所向披靡,但只要有機會碰到校領(lǐng)導和學校權(quán)力部門的牌友,就常常一輸就是千兒八百,掏錢時還一臉謙遜,自嘆牌技太臭;有些人說呂副院長的老婆傅麗萍一副好嗓子,呂副院長最喜歡讓老婆在KTV請客,學校某些領(lǐng)導和傅麗萍對唱《心雨》,簡直比毛寧和楊鈺瑩還深情;有些人說,呂鵬海的那些核心期刊的文章,其核心部位形跡可疑,絕非原創(chuàng);還有些人說,他的所謂遠走高飛去什么名校,純屬放煙幕彈欺騙學校,其目的就是要待遇要官做。你除非是用膝蓋想問題,才會相信,現(xiàn)如今的大學會把學歷史的人當人才巨資引進,笑話!他如果真有地兒去,那地兒也比這兒好,那他干嘛不像別人說走就走?說穿了,不過就是玩了點陰謀而已。這也不算什么高深的陰謀,《圍城》三閭大學的校園里,中文系主任汪處厚不早就把這點小伎倆傳授給了教哲學課的副教授方鴻漸嗎?
但問題是,既是一般性常識性陰謀,連老師們都能看出來,管老師的領(lǐng)導們竟會看不出來?所以,關(guān)鍵不在于你騙沒騙人,也不在于你騙得了騙不了人,而在于是誰在騙人,是誰只要騙就能在雙方心知肚明的情況下讓對方心甘情愿無怨無悔地受騙。所以,想玩這種陰謀玩過這種陰謀的人眾矣,但前赴后繼脫穎而出玩成功者鮮矣,蓋無他,功夫在詩外也。再說了,勝者王敗者寇,玩砸了才叫陰謀,玩漂亮了那還叫陰謀嗎,那叫智謀!
又半年后,文學院院長調(diào)任學校學術(shù)委員會調(diào)研員,呂鵬海順理成章毫無懸念地扶正,當了院長,并于同年晉升了教授。主持這么大一個學院的工作,事情自然是無比地空前地多起來,但呂院長日理萬機之余,還是堅持每年招十來個研究生。他那個點上的大小事情,向來都是親自操心過手。他一有時間就翻閱期刊,就從網(wǎng)上下載資料,反復研究,他鼓勵每個老師都要保持科研不輟的勁頭。他說,我知道我自己無論干什么,都不能丟了教學科研的老本行,這是安身立命的根本。
但大家知道,他安身立命的根本,不止于此。再說了,像文學院這樣的窮學院呂鵬??隙ㄊ谴痪玫?,他終歸還要升。果然,這么快,就升了。從院長到處長,按說從行政級別上是平調(diào),都是處級,但在中國,傻子都知道,學院院長和人事處長,這兩個處級的含金量有多么不同。
錢書記說,呂院長調(diào)往人事處,這對他個人當然是大好事,但對我們學院的工作來說,大家都會感到是個大損失。不過,我們也不必搞得兒女共沾巾,畢竟還在一個校園里嘛。錢書記說完哈哈大笑起來,他環(huán)顧一周,發(fā)現(xiàn)會議室里除了辦公室主任徐導咧開嘴巴表示了一下,再沒有第二個人響應(yīng)一下他的笑,大家都死呆呆地坐著。他只好訕訕地把目光收回來,落在對面呂鵬海的臉上。呂鵬海的臉上水波不興,眼神安定又迷離,他好像看著錢書記,又好像看著他身后的墻壁,看著墻壁隔斷不了的某個遠處。
錢書記喝了口茶,定了定神,又講:我們雖然很舍不得呂院長離開學院,但話說回來呂院長的高升對學院也是很有好處的,我總結(jié)主要有兩點,第一,呂院長當了人事處長,學校最重要的職能部門就有了咱們的人,以后就有人為咱們文學院說話了,朝里有人好辦事嘛!第二,古人說學而優(yōu)則仕,其實講的就是人要靠硬本事,呂院長給我們文學院廣大的青年教師樹立了榜樣,確立了奮斗的方向。
高寒使勁地咳嗽起來,他好像被什么嗆著了。又有幾個人也跟著咳嗽起來,坐在旮旯里的誰打了個響亮的噴嚏,人堆里有了笑聲。錢書記皺緊了眉頭,正想喊肅靜,卻見田園站起來要往外走。平時開會偶爾有人出去接個電話上個廁所也是有的,他只當沒看見。但自從那天聽了田園的課,他對她就涼了下來,此刻看她離席就很不滿。他板著臉說,田老師,會還沒散呢。
這一聲說得會場刷地安靜下來,田園在眾人的目光中轉(zhuǎn)過身來,正對著錢書記說,我知道會沒散,我出去打電話。錢書記說,田老師,你不知道開會不能隨便離席嗎?開會也和上課一樣,你難道在課堂上也隨便出去打電話嗎?田園聽了這話,目光直直地射過來,一字一頓地說,我在課堂上從沒開過手機。我不知道這樣的開會和我的上課是一樣的。說完,她翩然轉(zhuǎn)身,綠色毛衫的身影消失在門口。令人不安的肅靜中,錢書記聽到過道里哐哐哐的清脆的聲音,那是田園的高跟鞋在敲擊水泥地面。
錢書記拿起一支筆敲打著辦公桌說,大家看看,我覺得我們文學院現(xiàn)在出現(xiàn)了一些不好的苗頭!紀律渙散,一些同志不嚴格要求自己,不互相配合工作,很多事上擰不成一股繩。本來這也是今天會議的議題,我是先報喜不報憂,先說了呂院長調(diào)任的事,現(xiàn)在請教學副院長通報這次教務(wù)處教學大檢查的情況。各位老師,你們聽聽,我們文學院竟然有五位老師被教務(wù)處點名批評,我是痛心疾首??!
被點名批評的分別是新聞系的李助教,他某天晚上提前下課九分鐘;歷史系的趙副教授,按教務(wù)處的說法他屬于非法上講臺,因為沒有攜帶經(jīng)教學院長審查簽字的教學進度表、教學大綱和計劃;中文系在文學院人最多,出的亂子也多,劉助教早上第一節(jié)課遲到五分鐘;張教授的問題是上課從沒用過多媒體課件,并且對教務(wù)處的質(zhì)詢態(tài)度蠻橫;高寒是上課只教書不育人,開學大半學期了,從未上交過一次學生出勤記錄。以上幾位老師按一般性教學事故處理,在本院接受批評,扣除一個月的崗位津貼,但不做全校通報。
王副院長講完了,老師們一片嘰嘰喳喳,場面亂極了。有些人臉上有按捺不住的竊喜,后怕,更多的人則同仇敵愾表示強烈不滿,說這還讓不讓人教了,不用多媒體也要批評!那些正好挨著被批評的人坐的老師,便忙著安慰,說,這點破事別往心里去,教務(wù)處那幫白癡兼惡狗為了整老師抓老師的把柄,起早貪黑也不容易,扣的津貼權(quán)當賞給他們做辛苦費了!被批評的人聽著這一片憤怒的聲援,或默聲不語做委屈狀,或傾訴冤情加入聲討,或感覺到同事的溫暖微微漲紅了臉,或平靜地不屑地注視著全場。
有些細心的人注意到了,前三個人的問題是教務(wù)處突擊檢查時發(fā)現(xiàn)的,但高寒被批評卻和學院辦公室有關(guān),教務(wù)處要查老師們上交的學生出勤記錄只能通過辦公室查。老師們每學期開學領(lǐng)的教學材料中,有一份是學生出勤單,要求兩周上報一次院辦??赡膫€老師真會上報呢?學生的出勤每堂課都由班級記錄,任課老師再做一份不是重復勞動嗎?就算是重復勞動,你劃勾勾叉叉就能制約得了學生的出勤嗎?這種制約有多少積極意義?怎么大學越搞越搞到中小學那兒去了?
所以,基本上多半的老師都未上交過出勤記錄,或者到學期末補著劃拉一下。問題就在這兒,大家都沒有,偏高寒就被供出去示眾了。
田園上完課去了人事處長辦公室,呂鵬海正在給一大盆長勢極好的龍?zhí)ь^澆水,他滿臉笑容說田教授大駕光臨蓬蓽生輝??!然后放下水壺,關(guān)上了門。田園說處長是不是看我評不了教授專拿我尋開心?呂鵬海說,誰說你評不了教授?你怎么就評不了教授?奇談怪論!你都評不了教授,誰還評得了?聽他這么說,田園恨恨道:呂處長,您是執(zhí)政者,您莫非不清楚咱學校的規(guī)定?呂鵬海樂呵呵地點著頭說,清楚,清楚!學校的規(guī)定我清楚,你個人的情況我更清楚,田園同志,規(guī)定是規(guī)定,具體情況是具體情況,不要太教條嘛!田園說,我倒想不教條,由得了我嗎?呂鵬海說,當然由得了你??!關(guān)鍵是你這個人就是太教條,一根筋,認死理。他拿紙杯泡了茶,說,上好的新茶,你嘗嘗。又問,最近忙什么呢?昨天今天我連續(xù)打你手機,都關(guān)機,我就知道你不是上課就是在圖書館呢。田園啊,我是真心佩服你啊,幾十年如一日保持著這個狀態(tài),現(xiàn)在像你這樣的人真的不多了。田園低頭看著茶水,呂處長,不是您說的這樣子,我現(xiàn)在根本就沒有狀態(tài),不知道自己是什么狀態(tài)。呂鵬海關(guān)切地看過來,問,你有什么事了?田園回答,沒事。然后問,您叫我來有事?
呂鵬海臉上浮出苦惱的樣子,擺著頭說,看看,就是這么生分!一口一個呂處長,還您您的!田園,我離你就這么遠嗎?你沒事就不能到我這兒坐坐嗎?看田園一臉驚訝不安的神色,他頹然道:田園,看樣子你是全忘了,咱們有過同甘共苦的過去?。∧悄晡掖T士畢業(yè)剛來這個學校,你正好留校,我們幾個年輕人在單身樓過得熱火朝天的,一起做飯一起看電影,誰有了對象就先請大家吃一頓。一輛破自行車捎三個人,你一個朋友來看你送來一箱方便面,你請滿樓道人分著吃。
呂處長不必懷舊,那都是過去的事了。田園淡淡地打斷,那時候年輕,不知道以后大家都會有不同的生活。
有什么不同的生活?呂鵬海激動地說,你我還不都在一個校園里生活?我明白你的意思,我知道你們對我有很大的誤會,這些年來我壓力很大,但我忍著不做辯解。孔子說過,人不知而不慍,才是君子。我不怪你們疏遠我,但我心里一直沒有忘記過去,我常想起一句話,茍富貴,勿相忘。尤其你,田園,我是一直放在心里的。
對面,是田園鎮(zhèn)定的審視的眼神。呂鵬海喝了口茶,望著窗外說,有一件十五六年前的事,你可能忘了,但我不會忘記,你在外地讀研時,我給你寫過信,也就是求愛信吧。發(fā)走信后,我天天憂心如焚地等著你的回信,但一直沒等到,我想是不是你沒收到我的信,就又寫了第二封,第三封。你還是沒回。因為沒回,所以好一段時間我不甘心承認自己被拒絕了,但事實上我就是被拒絕了,甚至比被拒絕更慘!因為你連個明確的拒絕都不屑于給我!田園,我就那么渺小,只配讓你那樣忽略不計嗎?
呂鵬海!這次,田園憤然叫了他的名字,你翻這些陳年老賬干什么?我當時不回信,只是因為那時候咱們大家關(guān)系好,怕拒絕會傷感情,想來想去,覺得裝作沒那回事是最好的辦法。
是的,你當然可以裝作沒那回事,但我怎么裝?我被你傷透了心不說,還從此在你面前抬不起頭。我眼睜睜看著三年后你嫁給了老魏!田園,我比老魏差了多少,除了個子比他矮五公分,我比他差了什么?他不就是只會在實驗室對著瓶瓶罐罐發(fā)呆犯傻嗎?
田園看著呂鵬海瞇著眼笑了,呂處長,全校人有目共睹,你什么都不差,別說老魏了,你比任何人都強!怪只怪,我當時眼力太差,我沒預(yù)料到你將后就是掌握我和老魏生殺大權(quán)的人物!
呂鵬海板著手指,咔咔地響。他說,田園,你這是什么意思?什么生殺大權(quán),好像我對你和老魏怎么了似的!你平心而論,這多少年我對你沒什么不好吧?咱們在一個學院,我不好和你走得太近,但我明里暗里是照應(yīng)你的。
我有什么事要你照應(yīng)過?別怪我不領(lǐng)情,我還倒是真不明白,呂處長。田園冷冷地說。
呂鵬海好脾氣地笑著,田園啊,不要這樣一副劃清界限的樣子,我又不是階級敵人!說照應(yīng)呢,具體也談不上,你是骨干教師,事事走在人前面,自然也用不著我照應(yīng)什么,不過在我心里,總是偏著你,拿你當自己人。你應(yīng)該知道你也有你的弱點,太感性,太偏執(zhí),太外露,有時候顯得不通情理,知道嗎,這很容易得罪人,容易樹敵。
我又不當官,又不爭名奪利,我能樹什么敵?我也不怕得罪人。
呂鵬海伸出食指指著田園,感嘆說,田園,你自己聽聽,這像個快四十不惑的人說的話嗎?你要是只為諷刺我當官,諷刺我爭名奪利,你可以賭氣這么說說,但你要是真這么想,真相信自己說的話,那我簡直認為你不是傻瓜,就是個大謊言家!田園,你真的有這么天真嗎?你這半輩子,環(huán)境允許你這樣一路天真下來了嗎?
田園呆呆地,半響,她頹然低下頭,就算你說的對吧,我就是一傻瓜,也是個大謊言家。
你什么都不是,你就是一擰巴脾氣,有時候不管不顧的。呂鵬海起身,親熱地把田園放著不動的茶杯端到她手里,順手很自然地把她鬢邊的一縷發(fā)拂到耳后,田園倏地閃開了身子。他笑笑,接著說,你知道嗎,有段時間錢書記對你突然氣憤得不行,時不時想找你的茬,我覺得奇怪,那家伙以前很惦著你嘛!后來我通過學生了解到,人家去聽課,你給人家難堪,怪不得!聽說你還以同樣的方法當場氣走了組織部的姚部長。哈哈,你可真是做得出來!田園,你大概不知道我在錢書記面前做了多少工作,才使他不刁難你了。唉,你啊,就是幼稚!你無欲則剛,想抗議一些不合理的東西,可具體到人,你沒必要得罪他們,為自己制造麻煩。
不過,我就是喜歡你這樣!善良單純,又愛憎分明,心高氣傲。田園,這么多年,你竟然一點都沒變!呂鵬海眼睛亮亮地盯著田園,你知道嗎?我對你的感情也一點都沒變。
田園站起來,謝謝你,呂處長,原來你今天找我來是為了說這些,那就到這里吧,請你以后別再提起這些話。我不想再聽第二遍!
等等!呂鵬海起身攔在前面,田園,你聽我說完,我找你也不是單為說這些話。你不要以為我現(xiàn)在鼠目寸光,滿足于做這么個處長,我還是要搞業(yè)務(wù)的嘛!我想成立一個地方文化歷史研究所,好好地搞一下,打出一個漂亮的文化品牌來!學校方面基本上也走通了,現(xiàn)在我需要一些得力的人,你當然是不二人選。今天叫你來是要和你商量這個事的。
什么文化歷史研究所,我不感興趣。你找別人吧。田園不假思索地回絕。
當然還要找其他人,但你必須得參加!田園,你要理解我的一片苦心,我不怕你笑話,坦白地說,這事我基本上是為了咱倆想出來的。我現(xiàn)在離開文學院了,你我又不是一個專業(yè),幾乎沒什么機會可以接觸。但有了這個平臺,以后咱們可以一起去調(diào)研,去開會,一起報國家項目,合作的領(lǐng)域是非常廣闊的。你不是不知道,在科研上,我呂鵬海只要搞就不會吃虧,你跟著我搞,自然也不會吃虧!你做古代文學,這和歷史文化有許多臨界點,我們共同做,絕對是強強聯(lián)手。
一起去調(diào)研,一起去開會。田園重重地重復著呂鵬海的話,她直直地對著他的眼睛,你想得很周密,呂處長!
呂鵬海一把抓住田園的手,顫抖著聲音說,田園,怎么能想得不周密,我想了多少年了!可我從來沒有機會,你對我一直冷若冰霜,咱們雖在一個校園一個學院,但始終咫尺天涯。我心里的話,從來就不敢對你說一句。田園,你心里是怎么想的,告訴我!你難道一點都不感動我對你的這份情?
田園低下頭,慢慢用左手掰開呂鵬海緊抓著她右手的手,慢慢抽回自己的手。呂鵬海說,田園,我可能有點沖動,請原諒。田園說,呂處長,你多少年都不敢對我說一句心里的話,可今天一口氣說了這么多,你表現(xiàn)得這么勇敢,這么男人。我對此變化很好奇,我想請你回答我,是現(xiàn)在的我淪落到任你羞辱還得對你感恩戴德的地步了,還是你搬到這個處長室后終于擁有了可以這么光明磊落地向同事的妻子表示愛情的權(quán)力了?
呂鵬海一愣,臉色旋即沉下去,陰下去,他僵僵地坐回去,黑色真皮的旋轉(zhuǎn)椅把他的后背冷冷地對準了田園,田園對著那未老先衰的委瑣的脊背一字一頓地說,呂鵬海,你知道你和過去不一樣了,過去你不敢說,現(xiàn)在你敢;我也以為你和過去不一樣了,過去我不敢直接拒絕你,因為那可能是一份美好的感情,現(xiàn)在我根本用不著拒絕你,聽到你今天的話其實就像不小心吃到了一只蒼蠅!誰會對蒼蠅說我不想吃你,我要拒絕你呢?
好,田園!算你狠!呂鵬海猛地轉(zhuǎn)過椅子來,他的眼睛里有著一種徹骨的寒意。四目相對。少頃,他的嘴角撕開了一縷笑,爾后神情恢復了一貫的迷離渾濁,滴水不漏,他拉長了音調(diào),用平時開會講話的腔調(diào)說,好吧,田老師,既然你暫時不想加入我的文化歷史研究所,那我們也不多說別的了,以后有時間再做交流吧。你和你們家老魏今年都要報正高吧,不過聽說條件不太硬,該有的一些條條框框還沒全部達到,是不是?本來呢,我還犯愁怎么幫你們呢。現(xiàn)在好了,負擔卸下了,你這么清高,不允許自己接受別人的幫助,我呢,雖然在專門管這事的位置上,但初來乍到,不熟悉情況,也使不上勁兒。如果你和老魏的教授萬一有麻煩,到時我只能愛莫能助,替老同事惋惜了!
來了新校長。新校長上任第一件事,就是廢止了前任體育迷校長精心打造的教職工運動會。新校長說,動不動就整群眾運動會,這也太社會主義的初級階段了吧,體育就留給體育系的人搞吧,別的人該干嘛干嘛!
這就對了,錢書記在文學院教工會上說,現(xiàn)代社會講究的就是個精密分工,像我們文學院這號兵馬,就算使出吃奶的勁兒辦運動會,能辦出什么好來?純屬勞民傷財,瞎折騰嘛!從這一件事上就可以看出咱們新校長務(wù)實干練的工作作風!我相信他和這一任學校班子一定能使咱們學校的發(fā)展上一個新臺階。
錢書記是個胸懷坦蕩的人,總是能當眾剖露自己的心跡,但他好像忘了就在這間會議室就在這個座位上,他關(guān)于前任校長和運動會發(fā)表過更慷慨激情的贊美和擁戴之情。會場悶悶的,大家聽著錢書記冗長的回顧過去展望未來,內(nèi)心里其實有點懷念準備運動會時那些亂哄哄的興奮的日子。懷念一套未來得及實現(xiàn)的夭折了的服裝。
錢書記說,學校新校長上任,咱學院也來了新院長,從學校到學院,萬象更新,現(xiàn)在我把新院長隆重介紹給大家,讓我們大家以熱烈的掌聲歡迎新院長上任。
不算熱烈但也不算不熱烈的掌聲中,一個平頭小個兒的中年男人站起來微微點頭,說,謝謝大家,我很榮幸來文學院工作。
雖是第一次正式亮相,但老師們對他的長相說話腔調(diào)著裝等等沒什么新奇感了。他是這個校園里的一張老面孔。大家感到新奇的是他會來文學院當院長,而且一來就是全盤主持工作。上個月他還是學校宣傳部的一個小科長,他在那里默默無聞地寫材料寫了十幾年了。呂鵬海調(diào)走文學院的院長位置空出后,許多人上躥下跳,使盡招數(shù)要來補這個缺。有些人攛掇兩個副院長說,人說近水樓臺先得月,你們倒好,要把江山拱手相讓于別人,該活動就去活動,別坐以待斃??!其實說這話的人心里清楚,兩個副院長從來就沒有坐以待斃過,但這些話他們還是愛聽的。聽完,一個是搖著頭冷笑,一副憤世嫉俗生不逢時的孤傲樣,一個是搖著頭嘆氣,一副深諳其中機關(guān)愿賭服輸?shù)牡姑箻印_€有幾個人對徐導說,你是文學院的資深辦公室主任,情況熟,有基礎(chǔ),這院長的位子你也可以去競爭一下。徐導倒是一點都沒被灌迷魂湯,他說,你們這些教授博士啊,可真是書呆子!我一個科級的院辦主任,能一步跨到院長位子上去?不可能的事!我還是像蝸牛一樣慢慢爬向副處級的宏偉目標吧。
事實證明,徐導雖為資深科級干部,但在政治上也還是比較幼稚的,他認為不可能的事就擺在眼前。宣傳部的一個小科長直接變成了文學院的一把手,雖然任命文件上院長倆字前面還有一個字:副,但卻是主持工作的副院長。所以一般情況下,去掉那個副字只是一個程序問題,指日可待。
新院長開始就職講話時,高寒悄悄對坐在身邊的于輔子說,于教授,您說咱們新院長會不會在名片上寫:某某某,文學院副院長,括號:沒有正院長?于輔子一愣,旋即噗嗤一聲笑出來,前后左右的人朝他看,他趕緊忍著笑,托托眼鏡正襟危坐起來。過了一會兒,他又一個人笑起來,指點著高寒說,小高,你這個壞小子,記性倒是蠻好。
高寒的話來源于他剛剛參加工作文學院還是中文系的時候,時光荏苒,風流云散,能一起重溫這則典故的老同事已經(jīng)不多了。那一年,老系主任退休,副系主任主持工作,他新印的名片上是這樣寫的:秦某,某大學中文系副主任(無正主任)。
可惜了那張制作精美的名片,散發(fā)了不到半年,就被迫停止使用了:中文系來了正主任。但那名片的事卻流傳下來,成了眾多原創(chuàng)笑話中的一則,余音裊裊,源遠流長。
會議最后一項內(nèi)容是錢書記宣布今晚文學院全體教職工去“在水一方”酒樓聚餐,參加新院長的歡迎宴。飯后愿打牌的去四樓“紅袖添香”休閑吧,愿唱歌的去九樓“不如唱歌”KTV,這一條龍服務(wù),徐主任都已為大家安排妥當。錢書記說,為迎接文學院將要出現(xiàn)的新局面,各位老師好好慶祝一下。
高寒相當郁悶,錯過了好一頓大餐?。∷砩弦ヂ犝n。最近報了個人事廳辦的計算機培訓班,準備參加年后的職稱考試。他這腦子和電腦死活不來電,不培訓一下是不行的。之前,他搗鼓了兩篇論文,湊了些副高的條件,唉,成不成明年都試著申報吧。于輔子說,怎么著,詩人,要向體制投降了?高寒苦笑,不投降,行嗎?我輩豈是蓬蒿人,著書只為稻粱謀。于輔子長長地嘆口氣說,好!浪子回頭金不換嘛!
同志們浩浩蕩蕩殺向酒肉場了,高寒在學校小吃店匆匆解決了晚餐,便去上課。不遠一點路卻堵車堵得天昏地暗,待趕到上課地點時已有點遲了,大教室里人滿為患,找不見空位。他從前面走到后面,又從后面往回搜尋,這時靠墻坐的一個年輕女人站起來招呼他,高老師,我這兒還有一個位子呢。高寒趕緊過去坐下,高興地道謝,然后問,你認識我???女人朗朗地笑了,你是大詩人啊,天下誰人不識君!高寒說,別逗了!你以為我是李白?就算是李白,現(xiàn)如今也是走遍天下無人識,李白又不是王菲。除了我上課班級的學生,我這張臉沒被人喊過高老師。難道你是我哪個班里的學生?這下女人笑得更歡了,高老師,我有那么年輕嗎?你可真幽默!我認識你是因為咱們是一個學校的同事,自我介紹一下,我是教育學院的鞏梅。
校外遇到同事,自然很親切,鞏梅看上去又是個開朗爽快的人,高寒很快就和她混熟了,以后便相約占座,在一起聽課勾題,一起研究其實很弱智的計算機操作。課后也交流一下各自學院的情況,罵一罵學校、物價和空氣污染。
這天聽完課出去時,外面飄著不大不小的雨,兩人都沒帶傘,便在樓下躊躇了一下。路邊有家四川小吃,鞏梅說要不我們?nèi)コ酝胨崂狈郏瑳]準兒雨一會兒就停了。高寒說好,我請客。如果吃完出來,雨還不停,你請客打車。鞏梅笑喊,不行啊,那我就虧大了,一碗酸辣粉才六塊錢吔!
高寒一邊吃一邊聊剛才電腦老師說的一則笑話,鞏梅看著高寒沉吟不語。高寒問,怎么了,一臉的憂憤深沉?鞏梅說,高老師,我覺得你這人其實挺認真踏實的,不像傳說中的那么玩世不恭。你們學院今晚又去吃喝玩樂了,你放棄不參加,來上這么個破課,可見你做事有始有終。高寒樂了,說,鞏老師,你干脆直接把我定位成又紅又專德藝雙馨得了!停了停,他想起問,咦,你怎么知道我們學院又去吃喝玩樂了?
鞏梅答,我就知道你不知道,要不怎么一次也不提起呢?高老師啊,你可真是不食人間煙火的詩人啊,你沒聽說過你們辦公室徐導的老婆在教育學院嗎?我就是。
原來如此。原來,是徐導的老婆。
高寒放下筷子,慢慢點上一支煙。他的嘴角浮起一縷冷冷的笑,噢,知道了,那我傳說中玩世不恭的高大形象是徐主任塑立的吧?他怕是沒少說我的好話吧?
鞏梅沒注意高寒的表情,她辣得吸溜著鼻子說,我也就一說,他呀,干著辦公室那些沒完沒了的破事煩得要命,回家要么看電視要么就和兒子搶著打電腦游戲玩,那顧得上和我閑扯!她喝完了最后一口湯,很愉快的樣子看著高寒,說,高老師為什么不吃完就抽煙啊,我覺得這粉挺好吃的,我就饞這個!高寒答,是挺好吃的。鞏梅笑了,停了停,她突然想起了什么,換上了很認真的神情,又往前傾了傾身子低聲說,高老師,你以后可以幫我寫論文嗎?我有幾篇論文一直發(fā)不了,我覺得就是寫得太干巴,沒有文采,沒準你幫忙潤色一下就能成。唉,說起來,我這人其實挺喜歡文學,但就是沒天賦,所以我特崇拜像你這樣文學素養(yǎng)高的人了!
幫助你寫論文?高寒從煙霧的后面打量鞏梅。他像第一次看見她那樣細細打量她。這是一個年輕嫵媚的女人,活潑的風情呼之欲出。她一雙眼睛不算大,卻灼灼有神,閃爍著簡單直白的熱望和欲求。她喜歡笑,但不笑時有一種靜止的臉部表情在某一刻挺像徐導,這就是人們常說的夫妻相吧。
你是不是覺得我說這樣的話特冒昧,高老師?
高寒扔掉煙蒂,對著鞏梅幽幽地笑了,他用極歡喜的語調(diào)說,不!一點都不冒昧,我太愿意為你效勞了,尊敬的徐太太鞏梅女士!
田園坐在那面湖前。是黃昏的湖,一輪圓圓的殷紅殷紅的太陽從不遠處高聳的樓頂上照下來,湖面上一波又一波粼粼的金黃色光暈,連成了無窮無盡的金練,閃閃地晃煞了人的眼。
說殘陽如血,果真如血。記得小時候聽了這個詞后覺得很美,就想實地觀察一回如血的殘陽,但一直沒看著過,很失望。記憶中的夕陽總是暖暖的金色,柔柔地一點點地褪盡那白晝的熾烈,在水一般流溢的光線中靜謐地隱去,把祥和沉寂的黑慢慢推到前臺。就是這樣,過去很少見到這樣紅得不可思議的落日。有些人說,紅日是大氣污染嚴重的城市才有的景觀。田園不知道是否,對科學她所知甚少。只是現(xiàn)在的她,不喜歡這么紅的夕陽了。何必呢,不過是一次謝幕,搞得這么壯懷激烈。
記得那一年,那一天,是朝陽下晨光中的湖,她對著湖哭,又怕人注意不敢哭,焦一葦說,沒事兒。于是,她就繼續(xù)哭。
那好像是昨天的事,那些淚好像熱熱地,還在臉上,不由自主地,她伸手去摸,臉卻干干的。已經(jīng)二十年了。二十年一路走來,那樣的淚已成了珍稀的記憶。青春是多么揮霍的事情啊,想哭就哭,想哭就有淚磅礴而出。焦一葦說,沒事兒,沒事兒。是的,沒事兒,現(xiàn)在,心很疼,疼得很空,好想把這疼這空哭出來,眼睛里卻沒一絲淚意,這才真正懂得,那時候,哭得天塌地陷的自己是真的沒事。好讓人羨慕的那一個自己。那么多再也找不回來的淚水。
田園坐在環(huán)湖堆砌的石階上。她的后面是整齊好看的一大片空曠的草,無數(shù)根連綿而成的草,在機器的裁剪修正下長成了一色一樣聽話的樣子,長成了廣告宣傳圖片里富足強大的野火燒不盡。
以前,這里是一片樹林。那么多漂亮的松樹,還有槐樹,楓樹,合歡,梧桐,還有叫不上名字的高高矮矮的樹,春天有一嘟嚕一嘟嚕的彩色的花開在枝頭,秋天有片片黃葉紅葉在風中飄舞。無論春天秋天,樹上都有鳥整日地歡叫,樹下有制造著各種聲響的學生。
現(xiàn)在,這里很安靜。校園內(nèi)外,四處可見都是多功能教室、網(wǎng)吧、飯館和出租房。苦讀用功的,唱歌吟詩的,互訴理想的,體驗愛情的,都有了更合適更開懷的去處。沒有了可棲息的樹枝,也不見了爭奇斗艷的孩子們,那些鳥們也不知去向了,它們?nèi)衾怖诧w走了。
歲月了無印痕,仿若是那么多的明媚鮮艷就不曾有過,仿若是圍繞著這面湖的本來就是這一覽無余的綠草坪。
仿若,一直就這么安靜。
可是,田園還是一遍遍地想,想那棵從眾多樹中脫穎而出,把它美好的投影灑到她和焦一葦身上的樹,那一年,那一天,那一棵唯一的水杉。它后來怎樣了呢?他們會把它怎樣呢?
一棵樹,長到那樣蔥蘢的年紀,突然被人連根拔起,就算他們沒把它怎樣,就算它在某一片重新植根的泥土里還是一棵樹,它怕是也回不去所有的好時光了。
樹猶如此,人何以堪。
終于,紅日從樓頂?shù)氯?,暮色輕輕漫上來,田園最后看了一眼光影變幻的湖水,起身離去。走到草坡東面的小路上時,迎面一個女孩驚喜地喊出來,田老師!
是中文系大四的東方昕。她手里拿著兩本大大的英語教材,站在田園面前興奮地漲紅了臉:田老師,怎么這么巧,我這兩天正要找您呢!
田園愛憐地看著女孩青春光潔的臉,親切地問,找我有什么事啊,瞧把你急的!其實她大致上知道她找她什么事,去年她教她們班時,她好幾次說,田老師,我喜歡你,要考您的研究生!記得自己還對她說過,傻孩子,可不能為了喜歡我就報考我,專業(yè)選擇是很重要的事情。其實,自己也是喜歡她的,這是一個安靜讀書的好女孩,漂漂亮亮又清清爽爽。上課時,她一雙眼睛亮晶晶地看著你,她提的問題能看出是經(jīng)過認真的思考。一個班上,總有一兩個像東方昕這樣的學生,讓當老師的一口氣講幾個小時不覺得累,讓當老師的覺得一年一年這樣講下去把自己一點點講老了的人生,也是值得的。
果然,東方昕說,田老師,過幾天就要報名了,我要考您的研究生,想先跟您打個招呼,請示一下該準備什么。
田園低下頭,避開女孩熱切的臉。好半天,她決絕地開口,東方昕,你報考別的老師吧,我以后不招生了。
什么?東方昕大吃一驚,為什么?為什么您不招生了田老師?
因為,我調(diào)走了。下星期我就離開咱們學校了。
死一般的靜寂。田園抬頭接住了東方昕的目光,那里有疑惑,有質(zhì)詢,也有受傷。您去哪里?您要去哪個學校?終于,她問。田園答,哪個學校我都不去了,我轉(zhuǎn)行不當老師了。那您去哪里?她執(zhí)拗地問。田園說,我調(diào)到文聯(lián)下面的一個理論研究室了。
田園往前走,東方昕默默地跟在身邊。她看見了她眼角閃爍的淚光。她說,東方昕同學,真是對不起。東方昕咬著嘴唇,好像極力忍著一個天大的委屈,聽她這么一說一下忍不住了,她用手中的英語書擋住了臉,淚水亂亂地流下來。老師,您破壞了我!她低低地哭出來,現(xiàn)在我該怎么辦?
東方昕,你聽我說,沒有這么嚴重,學校里還有一些很好的老師,可以去考他們的。如果喜歡我這個專業(yè),我可以給你介紹別的更好的學校。田園撫著女孩的肩,細聲安慰。
東方昕更兇地哭出來,她搖著頭說,不光是考試,老師!您知道嗎,我本來就很猶豫,從考上大學那天我就在想我要干什么,別人知道我很用功,但不知道我其實也很空虛,老師,我一直都很迷茫!
我從小學一年級就開始拼命用功地學習,學到了現(xiàn)在,可我不知道學習最終的目標。難道只是為了讓人一路夸我說我學習好?難道只是為了謀生?同學,老師,家長,人人說的都是找個好工作,可什么才是好工作?怎樣才算是好的工作?
去年,您給我們上課,認識了您我一下子知道自己該干什么了。我喜歡您,我想要做一個像您這樣的老師,在美麗的大學校園里安靜地讀書教書、生活成長。
東方昕的話就像一滴一滴潔凈的水滴進田園的心坎,又像一記一記重重的鞭影打在她看不見的傷處。她在漸漸暗下來的天色里看著女孩美好的面龐,胸口涌動著萬千思緒,嘴巴卻干干地說不出一句話。
從那時候開始我每天都學英語復習專業(yè)課,我要做您的弟子,將來也當中文系的老師,我想在咱們的校園安靜地生活??赡鸀槭裁匆撸窟B您都要走!您走了我怎么辦?您把我扔在半路上了!您知道嗎老師!
東方昕一邊說一邊哭,她把內(nèi)心表達得那么明晰流暢,那么理性,她一直都是個口才很好的學生,但她又哭得那么亂七八糟,那么任性那么孩子氣,淚水不斷地劃過她的臉頰,撲簌簌落下。田園從包里拿出手帕紙,遞了一張又一張。她有許多的話想說給這個心愛的學生,卻心神疲憊,久久說不出一句。她急急地想要止住她的哭,卻又想,沒事兒,哭就哭吧,年輕時總有這么多恣意的哭,哭完了,她也就用不著別人的回答了,那些答案就在前路上,那些永遠也沒有答案的疑問也在前路上,所有的對和錯都在過程里,讓她自個兒一路走下去,慢慢經(jīng)歷吧。
是的,沒事兒,真的沒什么事。
和東方昕無言道別后,田園在十三號樓下碰上了錢書記。錢書記正在遛狗,一只奇形怪狀明明像羊偏偏叫狗的寵物。狗在錢書記身前身后千嬌百媚地撒著歡,錢書記一路小跑逗著狗,這時候,他看見了田園,他好像不知道該不該和她打招呼,猶豫了一下,還是停下步子,說:田老師,散步呢?田園回,書記好!
田園低頭微笑著打量狗,錢書記在她身邊側(cè)頭打量著她。半晌,他突然長長地嘆了口氣,問,田老師,下星期就走?田園答,下星期就走。錢書記說,田老師,我是個心直口快的人,有句話梗在我心里難受了好些日子,你要不調(diào)走,我也就不打算問了,影響團結(jié)的事,我向來不往心里去,過了就過了。可現(xiàn)在你要走了,我還是想搞個清楚。田園看著錢書記平靜地說,您問吧。錢書記說,田老師,你知道這多年來我一直都是非常看好你,也是支持你的,可你好像對我有看法,而且看法還不小,究竟為什么?田園說,錢書記,我說實話,您會信嗎?錢書記說,我當然信。田園說,那我告訴您,書記,我對您沒看法。從來沒想過要對您有看法。
錢書記楞楞地看著田園,他一時揣摩不透她的話,眼睛里顯出釋然,卻分明又籠上了一種很失落的神情。田園笑了,說,怎么著書記?看您這樣子,是不是我對您沒看法,您反倒因此對我有看法了?錢書記回過神來,也笑了,說,小田,要走了,你反倒調(diào)皮起來了!停了停,他又說,有些事,我還以為是你對我有意見,沒有就好。其實我也想到了,你不過是看不慣學校對老師教學的一些粗暴干預(yù),不光你,其他老師也都意見很大。田園看著他,看著他身后迷蒙的校園夜色,難以名狀的倦意從心底浮上來,她說,是的。那就這樣吧,再見了書記。錢書記說,再等等,話趕到這兒了,我有句心里話還想對你說,小田,我不知道你為什么執(zhí)意要走,我覺得你這個決定是錯誤的。見田園沉吟不語,他接著說,要走也沒什么,走的人多了去了,問題是你得往高處走,要是你去一個比咱學校更厲害的大學,那沒啥可說的,你田園是有這個本事的嘛!可你去什么文聯(lián)的理論研究室,那明擺著是個清水衙門,沒什么奔頭嘛,現(xiàn)如今誰還去那樣的地方!小田,你也不是小年輕了,有道是人過留名雁過留聲,你做事還得注意影響,不能讓人笑話!田園答,如果有人笑話,也只好由他們?nèi)チ?。錢書記聽這話,一下子激動起來:小田,你傻啊!這還不光是笑話的事,你自己知道的,你們這個碩士點馬上就要升成博士點了,這里面有多少你的心血,你自己比誰都清楚!等你的正高一下來,你就是博導了,年輕有為的學科帶頭人,多風光!別人為這個打得頭破血流,你卻要走,把自己這么多年的勞動果實留到地里不收,讓別人吃現(xiàn)成的!你真傻了?小田!
田園說,我不傻,我知道我收不了的,不想收的,就不是我的。
什么收不了,什么想收不想收,你別給我來虛頭吧腦的這一套!聽你這話,你還真是傻啊,小田同志!錢書記連連搖頭,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憂心狀,我告訴你,一些內(nèi)幕不可告人??!你自己地里的,是你的,別人家地里的,也是你的,只要你敢收,你能收。這才叫本事!你看看咱們學院那些人,以前的事不說了,就今年新來那幾個女博士,哪個不是處心積慮口蜜腹劍的人精?。咳思夷遣攀悄顣罨盍?!田園啊,你還得好好修煉呢,你別教古代文學把自己教成趕不上形勢的老古董!
謝謝您書記!田園說,不耽誤您的時間了,您看,狗狗等急了,直催您呢。
高寒這天從收發(fā)室拿到了一張匯款單,三百元,這回還行,不少了。他高興地哼著曲去文學院辦公室開證明。
到門口就聽得徐導和幾個團學干事說話的聲音,有咯咯的笑聲,是資料室的黎鈺,這些坐班干行政的人有事沒事就愛湊一起說閑話。高寒本想推門進去,但腦子一閃,突然想起上次無意偷聽到徐導說他壞話的事。今天他們該不會又在背后敗壞他吧?鬼使神差地,他放輕腳步,假裝看櫥窗里的信息通知,悄悄站到了門口。
今年咱們學院報副高的老師有好幾個,聽說競爭挺厲害的,你看哪個最有戲?這是小王的聲音。
我說不準哪個最有戲,但我知道高寒那小子最沒戲!他要是也能成教授,那教授也太不值錢了!這是徐導的聲音。
這是徐導的聲音。和上回一樣的聲音。和他一貫對高寒的態(tài)度高度吻合的聲音。
黎鈺說話了,主任,我覺得你對高寒有偏見,其實他學生反映不錯,也有點真東西,主要是寫點詩什么的,耽誤了正事,沒趕上趟兒。不然,像他這樣的副高早上了,都該努力正高了。
高老師怎么不結(jié)婚呢?小王插進來問。
他倒是想結(jié),誰跟他結(jié)呀!哈哈!徐導笑起來,又是刀子一樣的笑聲,都是眼看著奔四十的人了,聽說現(xiàn)在老男人很搶手,不過兜里沒錢的不能叫鉆石王老五吧,頂多也就是個資深光棍!
停了一下,又聽徐導說,黎老師說我有偏見,說得沒錯,我他媽還真有點偏見!我上大學時宿舍里就有個寫詩的流氓,有些事——唉,不說了,總之,打那時候,我一看見搞什么破詩的人就煩!
呵呵!這回是小王的笑聲,徐主任,是不是你們宿舍那詩人搶走了你的女朋友,給你留下了創(chuàng)傷性記憶?
徐導呸了一聲,那小子根本不值得說,還是說咱們身邊這個貨色吧!你們說說,年輕的時候胡謅兩句詩也就罷了,都這么大年紀了,一個娶不上老婆的人還好意思給學生搞什么詩歌沙龍,那叫詩歌嗎?那叫內(nèi)分泌失調(diào)!有句話說,人生最大的悲哀就是青春不在了,青春痘還在,這說的就是高寒這種人!
高寒推門而入,屋里的人慌亂地站起來,除了徐導。徐導坐在辦公桌后,臉上嘲弄的笑還未來得及褪去,他就那么冷冷地盯視著高寒一步一步向他走去。黎鈺擋過來,強作鎮(zhèn)靜地問,高老師,你有事嗎?高寒和顏悅色地回答,一點小事,匯款拿不出來,得徐主任開個證明蓋個章。黎鈺悄悄地吁出一口氣,哦!
徐導臉上的表情也放松了,他往椅背上一靠,挺拿譜的樣子指揮小王說,過來,你來給高老師寫個證明。同志們啊,這幾天可把我累慘了,學校左一個臨時通知,右一個緊急會議,成天價折騰,今年沒運動會這檔子事了,卻又冒出個紅歌會,學生也唱,老師也唱,這紅歌會簡直沒法和運動會比,難度系數(shù)要高他媽多少倍!又要指揮又要伴奏又要服裝,等到你們練好了歌,唱得全國山河一片紅,我也就累趴下了!唉,我這叫掙的是賣白菜的錢,操的是賣白粉的心!
徐主任,你可真是妙語連珠!小楊在電腦后面笑得花枝亂顫。
得,你這是說我魯班門前耍大斧吧,我這兒可站著一大詩人呢。徐導今天或許是有點心虛,或許是心情好,他挺客氣地說,高老師,你也坐下聊會吧。又說,你這掙稿費是好事,不過掙一次稿費就得開一次證明,也挺煩人的,這改名的事辦得不爽!
高寒也客氣地回答,你說得對,不過已經(jīng)這樣了。停了停,他又說,我要是有你這樣的好名字,就不用這么折騰再改名了。
哦?徐導很感興趣地傾過身子,我的名字好?怎么個好法?
你的名字很好,你們城里人的父母,就是會起好名字。高寒說,徐導,徐導,你聽聽,別人一聽就以為你是碩導、博導,或者是電影電視劇導演,一聽就知道不是一般人,一聽就肅然起敬。
你小子拿我開涮呢!徐導罵,一臉高興的笑。
還有,從字面上理解,兩個字也很和諧有意思,導是教導,導就得徐徐地,慢慢地,諄諄地導,是不是?所以,大主任,你可別辜負你的名字,你以后教導我們就要清風徐來,不能簡單粗暴。
喲嗬,這還真有說頭,不愧是舞文弄墨的!徐導笑得更開心了,他從抽屜里拿出大紅印章,重重地蓋在小王開好的證明上,然后抬起頭很慷慨的樣子對高寒說,其實,你以前的名字也挺好的,高老師。
高寒說,我沒說不好,也還用著呢,只是僅限于幾個人用。
徐導說,這又有什么說頭?讓我們聽聽,哪幾個人用?
高寒答,這能有啥說頭,就自己家里人用唄!我爹,我娘,我姐,我表哥,現(xiàn)在,還有鞏梅。
徐導一愣,鞏梅?哪個鞏梅?
高寒答,就是咱們學校教育學院的鞏梅啊,咱學校沒第二個鞏梅了。鞏固的鞏,梅花的梅。這名字一般,沒你的好。
一剎那令人心悸的靜。然后小王歡呼,高老師有對象了?教育學院的?鞏老師教什么課的呀?黎鈺厲聲打斷,閉嘴小王!小王噤聲,詫異地看著突然變了臉色的幾個人。
徐導喘著粗氣,聲音低沉得嚇人,高寒,你他媽再給我說一遍!
高寒平靜地回答,怎么了,這有什么不對嗎徐主任?我說我爹我娘我哥我姐不叫我高寒,叫我耀祖,現(xiàn)在,鞏梅也叫我耀祖!還別說,我發(fā)現(xiàn)鞏梅說話怎么有點像主任你呢,挺幽默的!我倆在一起,她常說高寒高寒,你小子又不是嫦娥,你玩什么高處不勝寒!你別想揪著頭發(fā)上天,你乖乖在地上呆著,做我的耀祖。
高寒,我他媽宰了你這個王八蛋!徐導大吼一聲,繞過辦公桌直撞過來。黎鈺叫,徐主任,徐主任,你冷靜點!高寒站在原地一動不動,面不改色。
徐導,徐主任!隨著一聲大嗓子,錢書記風風火火沖進來,咱請歌劇院馬指揮的事,徐導你咋還沒落實呀?這紅歌會比賽,文學院絕對不能落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