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間（散文）

吉布鷹升

牧人

十一月初，山岡的草正在枯黃，大地荒蕪。天空空空的藍(lán)。樹林里，已經(jīng)不再是蔥蘢的景象，那些密林深處顯得有些疏朗了。秋日樹葉繽紛的時節(jié)剛剛離去，不過有的樹上還泛出點點紅，有的樹上染了金色的云彩。樹下，一條蜿蜒小徑依稀可見。

我爬上一截緩坡，來到一個埡口。那里，枯萎的草地上，一種淡藍(lán)色的花朵綻放，使人驚訝于它的美麗。風(fēng)吹來，掠過人的臉，有些冷的感受。它吹過我的那把灰色的傘，發(fā)出刷刷的響聲。傘在風(fēng)里撐開，傘骨容易被劈斷。于是，我把傘合上了。

一條枯瘦的溪流，猶如白練，從山谷溝壑里潺潺流淌著，仿佛那條溝壑是一道閃電劈成的。溪流兩岸的樹林，生長了索瑪、青岡樹、低矮的竹林等。一條小路，穿過樹林，消失在不遠(yuǎn)處。

我不知道要往哪條路走去，才能到達(dá)我要去的那個地方。此時，我的左手前方，有人向我打招呼，“喂，往這邊走呀?！?/p>

我循聲望去，那里站著兩個人。走過去時，才知道他倆不是這個村子的牧羊人。他倆是父女，父親三十多歲，背著背簍，里面裝了一箱方便面和其他東西，一手拿著一桶五斤裝的白酒，小女孩十一二歲，頭發(fā)用線束在腦后。幾年前，他們舉家搬到了縣城郊外，老人卻不肯下山。他倆是去看望老人的，翻過前面的這座山，再下山，就到達(dá)家了。

“我以為你也是去后山的。”他望著我說。

他得知我是來看秋天的風(fēng)景后，覺得有些不可理解。我望著遠(yuǎn)處枯黃的草坡和荒蕪的山岡，心想我又錯過了色彩斑斕的秋了，難免產(chǎn)生一點點失望，然而荒野的寂靜，和空蕩蕩的風(fēng)令人的心靈安靜了。這里，遠(yuǎn)離了塵世的喧囂和物欲橫流的空氣。

我們一邊往上走去，一邊搭訕著。在一座埡口歇下，我從背包里掏出幾個綠苦蕎餅干，給那個小女孩。她在她父親的勸說下才接了。抬眼望去，深邃的藍(lán)天下，山岡往下的荒野空曠，那里綴著一片廣袤的墨綠的青岡樹林，枯黃的草，青綠的索瑪和綠色的松樹等。

一個荒村，殘垣斷壁和依稀可見的小徑，散漫著荒蕪陰森的氣息?；拇逋保且黄艿臉淞?，幾棵高大的冷杉隱約可見。什么時候，村子成了荒村，附近的土地荒蕪著，長滿了芊芊的野草。許久，偶爾傳來幾聲鳥鳴，使大地更加的寂寞。

我那天遇見的幾個牧人去了哪里？沒有牧人的吆喝聲，沒有如云朵一樣漫游的羊群，我的目光變得空洞起來。我在找尋什么？有一種力量在召喚我走進(jìn)大山的懷抱。遵從內(nèi)心，相信不一定錯的。至少這里的環(huán)境不會像城里一樣迷茫，欲望不再是累贅。

那個女孩的父親，向我遞來一支煙，還有那桶白酒。可是，被我拒絕了。我剛戒掉煙半個月了，不想再污染自己的身心。對于酒，它使人亂了性情，還是遠(yuǎn)離好。

我說，“我背包里也裝了一瓶二兩二鍋頭，準(zhǔn)備給那個牧羊老人喝。我曾答應(yīng)他，下次上山要給他帶來酒。老人說，‘酒可以解渴，可以解餓?？墒?，他今天去了哪里？因為你也帶了酒，我就不打開給你喝了。”

小女孩的父親，喝了自己的一口酒，對我笑著，“我這里有的?！卑咽掷锏臒燁^滅掉，望著前方，說，“哦，有個牧人出現(xiàn)在前面了?！?/p>

我舉目望去，那個牧人的附近又出現(xiàn)了幾只羊，大概其他的羊兒還在樹林里。

他和牧人搭訕著。我望著牧人，他不是我那天見到的。他是另外一個牧人，是我的一位老鄉(xiāng)。他用異樣陌生的目光打量著我。

“你還認(rèn)識我嗎？”

他依然有些驚訝地望著我，搖搖頭?？磥?，時間讓我們都在老去。他灰黑的臉，深邃的眼睛，頭發(fā)有點稀疏，添了一點點銀絲。

老人的雙手粗糙，手背上有的地方皸裂。村里人已經(jīng)陸續(xù)搬離了這里，老人卻留了下來，放牧著一群羊和一些馬匹。附近，沒有鄰居?？墒?，他似乎活得很充實自在。

“為什么不搬下山去？”

“那里，不好過呀！沒有羊群，沒有馬匹，不能放牧，有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對他說些什么。他遠(yuǎn)離城市，那些牛羊使他忘記了現(xiàn)代文明，使他融入了此山此地。

前些年，某天黃昏時候，他的幾頭牛失蹤了。那個晚上，他把屋子交給了老伴，一位七十多歲的老婦。他獨自一人，循著牛的蹤跡，一直尋去，來到另外一個村莊。山下的人們聞訊后，也尋找失蹤的牛。后來，在距離這里大概一天行程的一個村子找到了他家失蹤的牛。然而，終究也不知道偷牛者是誰。

“幸好很多人都出去打工了，不然偷盜者更多的?！崩先苏f，并不擔(dān)心以后還會發(fā)生類似的事情。

我打開那瓶二鍋頭給他喝。他喝了幾口，又吃了我給他的幾塊餅干。

羊群在我們附近的草地覓食。一只瘦小的攆山狗，趴伏在地上，不時望著我們。

老人不時望著他的羊群。那眼神告訴我，沒有了羊群，他的生活多么沒有意思，沒有意義，就像是我停止了寫作，時間和生活都讓人迷茫。

我朝著山頂下的一條路走去，風(fēng)呼呼地吹打著我的臉。路邊，一簇簇茂密的枯草不住地?fù)u曳著，一只云雀啼叫著，消失在附近的草地里。

山岡伸向遠(yuǎn)方，天空湛藍(lán)。

大地盡頭，如煙的霞光籠罩。

我朝著通往另外一座山的一條大路走去。我走向蒼茫和寧靜。這天，我在秋天的深處。

叢林狼

我們沿著一條潺潺的溪流溯流而上，河谷兩岸是郁郁蔥蔥的密林，經(jīng)過兩個多小時，來到一個較為開闊的山谷坡地。那里，兩條支流間有一塊巨大的山石，我們在那里小憩片刻。湛藍(lán)藍(lán)的天空，散落了一朵潔白的云?？諝馇逍?，仿佛洗凈了我們的心靈。我們喝著隨身攜帶的礦泉水，抽上煙，搭訕著。幾位山里人，在河邊洼地，燒了一堆篝火，把背來的烏洋芋埋在火堆里。一位滄桑的老者，穿著一雙綠色的膠鞋，不時噗噗地吹著火，用樹枝翻著洋芋。

不一會兒，老者把燒熟的洋芋，用樹枝刮了灰，然后，放在竹筐里來回抖動著，撿來給我們吃。

我們一邊吃洋芋，一邊搭訕。那位穿著一件灰色西服的中年男人，和我相對坐著。我們不時望著對方。來這里之前，聽說這一帶山里出現(xiàn)了狼，狼還和山里的狗愛上了。這事讓很多人覺得很蹊蹺，以至于我們都不太相信。endprint

那中年男人是村長，望著我，說：“是的。我們這里出現(xiàn)了狼?！?/p>

“這只公狼，有時住在村子背靠的巖石山洞里，還咬死過羊?！?/p>

我問：“那么你們不去打狼嗎？”

“不能打呀！狼是保護(hù)動物。況且，你拿什么去打狼？”

“放獵狗，狗也斗不過的?！?/p>

“當(dāng)然，那還有說！狗追過去，進(jìn)入密林深處，一會兒被狼嚇回來了?！贝彘L嘿嘿的笑，點燃煙，一縷紫煙裊裊升騰。

“可是，狼和狗是怎么好上的？沒有人知道此事的?！?/p>

“你們親眼見到了狼和狗的相好？”我和身邊的另外一位同行者不約而同地追問。

“哦……親眼看到的了，狗跟著狼跑進(jìn)了森林里。”

我的那位朋友嘿嘿的笑，“這是愛情了?！?/p>

“是呀！是愛情。狼也不咬狗，很奇怪了?！?/p>

“那只狗很會討好狼。它趴伏在地上，又翻滾著，伸出前腳，親昵地挑逗狼。那只狼也是對那只狗很溫柔，伸出舌頭舔狗的嘴巴?！贝彘L說，用雙手十指比擬著狼狗嬉戲的場景。

“那只狗，現(xiàn)在哪里？”

“回來了，肚里懷了狼崽。有人想打死這只狗，認(rèn)為這在山里人看來，是異常的，是傷風(fēng)敗俗的。”

“不要打，這多么難得。你想，狼崽又多么稀罕?！?/p>

“是啊，現(xiàn)在不打了?！贝彘L望著藍(lán)天下的遠(yuǎn)方叢林說，“這只狼，母狼和狼崽，是生活在那邊的另外一座山里?！?/p>

我們又往前走去，趟過了一條溪流，翻過一座小山。一條涓涓的細(xì)流，又突然現(xiàn)出，從石板上清澈流淌下來。我們走近端詳，溪水如曼妙的樂曲，飄渺在山間。附近，是一片片高大的喬木，有杜鵑和青岡樹，還有其他的樹木，樹上不時掛著綠色的松蘿。陽光透過樹林照射下來，也并不使人感到熾熱。即使是酷熱的時節(jié)，這里也是涼爽宜人。

幾只獵狗，什么時候，隨著牧羊人，靜悄悄地跟在了我們后面。

我望著那幾只狗，問牧人：“狗會咬人嗎？”

一位穿著灰白色西服的年輕人說：“不會的。”他問起我的姓氏。

他得知我的姓氏后，不久，成了我的親戚。在彝山，人人都可以通過這樣和那樣的家族關(guān)系，成為親戚的。

那幾只獵狗，總是落在我們后面，從來不會跑在我們之前。狗跟在牧人后面，牧人跟在我們后面。我偶爾回望時，幾只狗便停歇下來，不時抬眼望望我，似乎有些羞怯，又有些好奇。

突然，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前方的樹林里，一棵大樹上掛著一張黑色的羊皮。

我問：“那張羊皮，怎么掛在這里的？”

那位牧人說：“那天，一只狼在一天內(nèi)咬死了幾只羊。這只羊，牧人發(fā)現(xiàn)的時候，就幾乎只剩下這張羊皮了?！?/p>

村長說：“被狼咬死的羊，煮著吃，味道也不好的?！?/p>

牧人沒有憂心忡忡，卻笑著說：“狼一天之內(nèi)咬死的羊，它也吃不完。狼咬死羊，就離開了。以后，我們這里放羊的人會越來越少?！?/p>

“為什么把羊皮掛在樹上？”我疑惑地問。

“如果羊皮掛在低矮的樹上，被狗吃了，以后，狗會偷吃羊的?！?/p>

我望著那棵樹上的羊皮，心想一個人獨自通過密林深處，是使人膽戰(zhàn)心驚的事情。

可是，那位牧人說：“狼不會傷人的。它遇見人，遠(yuǎn)遠(yuǎn)地跑開的?！?/p>

我們穿過樹林，走上一截緩坡，那里濃密的草地上，一些藍(lán)盈盈的花朵，仿佛像藍(lán)天吹送著喇叭，靜悄悄訴說著天地間隱秘的事情。走過草坡，迎來一片又一片的灌木叢林。

天空空空的藍(lán)，一座座山綿亙天際，一種大自然久違的遼空令我們心情格外舒暢。

我們繞過一兩個清澈見底的小湖泊。突然，一只藍(lán)灰色的野雞撲棱棱振翅起飛，落入遠(yuǎn)處的樹林里。那幾只獵狗，狂吠著，朝著野雞落入的樹林一路奔突。

牧人屋

我們來到這座山之前，就聽說山上有牧人。他們把小屋建在森林邊，或是山坡，或是山頂。屋子應(yīng)該是茅草或灰暗的木板搭建的。牧人的生活又會是怎樣的呢？這令我感到好奇。

在一個埡口的草地上，開著一種淡藍(lán)色的花朵。三月末，在這里海拔接近四千米的山里，冬天的腳步剛離開不遠(yuǎn)，草兒卻感覺到了春的訊息，能見到一種花兒的盛開，確實讓我們驚喜了好一陣。

云霧縹緲山頭，太陽時而露出，時而隱沒。一片茂密的森林擋住了我們的去路，山頂往下的一部分森林被灰蒙蒙的云霧籠罩。一條小徑穿過森林，時隱時現(xiàn)。我們就要沿著這條小徑，穿過森林，達(dá)到那邊的另外一座山。

蛇和螞蟥應(yīng)該還沒有醒來，不過我們還是有點擔(dān)心。剛進(jìn)入森林，我撿來了一根木棒作拐杖。小徑松軟，腳步踩上去感覺軟綿綿的，兩邊的竹子和樹木，讓我們不時駐足端詳。有的樹木，被砍伐后未被搬走，已經(jīng)成了朽木，上面生長了黑色的地衣；有的樹木挺拔直入蒼穹；有的樹木張牙舞爪，樣子嚇人。一棵高大的杜鵑樹，枝梢上襯著幾朵嬌艷的花朵，另外一種不知名的樹上簇?fù)碇涠浞凵幕▋骸?/p>

一只鳥兒啼叫了幾聲，大山復(fù)歸寂靜。森林的廣袤和寂靜，讓我們感到自身的渺小，和擔(dān)心遇到熊或是狼等。突然，遠(yuǎn)處有一陣刷刷的聲響。一會兒，那聲響消失了。對著大山大聲喊叫，卻沒有回音。遇到陡坡，或是懸崖，我們彼此說要謹(jǐn)慎些。

又有一陣刷刷聲傳來，令我們又一次擔(dān)心起來。一會兒，有人唱起了山歌。我們欣喜，也對著那個方向吆喝一陣，可是依然沒有回音。不久，我們遇到了兩位背著竹子的人。其中，一人穿著一件破舊的“佳史”（披氈），臉像包公一樣黑；一人穿著黑色的“瓦拉”。他倆在那里停歇下來。我們搭訕，才知道是這里的牧人，今天要下山。我想，背竹子到村里還要三四個小時，他們的生活也很清苦呀！可是，我更關(guān)心的是前面的大山有沒有其他牧人。他們說，“有。”雖說如此，還是令我擔(dān)心今夜的露宿。

大概又往前走了兩個小時，我們來到一片沼澤地。那里，樹木光禿禿的，上面纏著粗壯的枯藤，像是童話里的景象。一些樹木，從另外一些朽木上生長成參天大樹。各種植物的生存競爭，在這里得到淋漓盡致的展現(xiàn)。我們在那里又是拍照，又是驚嘆不已。試想，夏日這里是郁郁蔥蔥，草木葳蕤的景象。當(dāng)然，一個人走進(jìn)這樣的森林沼澤地是感到有些陰森恐怖的。endprint

穿過森林，走上另外一座山。此時，云霧不知不覺彌漫在半山腰。一會兒，我們的上方也起霧了。山里其他牧人去了哪里？如果沒有遇見牧人，今夜我們只能搭建帳篷露營了。

對著四山大喊，可是聲音異常寂靜。我們前面出現(xiàn)了兩條小徑，可是不知往哪里走去才能遇上牧人。在這個陌生的荒野，唯有他們才熟悉這里，唯有他們才能給我們安全感。

忽然，隱約飄來一陣狗吠聲。

沿著一條山徑登去，大概走了一個多小時，前面出現(xiàn)了幾座棚屋，那該是牧人屋了。

棚屋的墻由石塊壘砌，上面蓋上木板，壓了一些石頭。棚屋前面，堆了一些枯干的木柴。另外一側(cè)，圍了一圈柵欄，是用來圍羊群的。還有一根木槽，是用來接雨水給羊群飲鹽水的。我們把門打開，看見地上積了濕淋淋的水，放了一個鐵盆，樓上矮矮的，放了一些麥秸，或是枯草。剛進(jìn)屋的一側(cè)，有一把獵槍。

另外幾座棚屋，更是簡陋了，或是屋頂?shù)哪景宄霈F(xiàn)了很大很寬的裂縫，或是用一些木頭搭建成一個棚子。

還有幾個棚屋是搭在山洞邊的，羊兒歸來睡在山洞，牧人睡在棚屋。

我們從棚屋里，可想而知牧人的清苦歲月。一代代牧人，就這樣生活在不為人知的荒野大山。

黃昏。牧人未歸，他們?nèi)チ四睦铮?/p>

我們要去找尋牧人，還是等待牧人歸來呢？

獵人和虎子

他是一位公務(wù)員，卻喜歡養(yǎng)著獵犬捕獵。每到周末，只要沒有什么事情，他就帶上獵犬，上山捕獵。捕獵成了他的愛好，沒有獵犬，不上山捕獵，他心里仿佛癢癢的。作為一位獵人，他的穿著也很普通，黝黑的臉上留著兩撇胡須。他獵獲的獵物有野雞、野兔等。冬天，森林覆蓋了白雪，對他來說，叫上獵犬進(jìn)入森林捕獵是很有詩意和美妙的事情。他的幾只獵犬里，有一只叫虎子，嗅覺很是靈敏，捕獲的野物最多，因此最受他的喜愛。有人曾出高價買虎子，那價格很誘人，他都拒絕了。他說，“給我多少錢，我都不會賣虎子?！比藗兌贾溃突⒆拥母星楹苌?。他在偏遠(yuǎn)的鄉(xiāng)下上班，也要帶著虎子，幾乎是形影不離。他喜愛虎子，卻對野物沒有憐憫的，對于一位獵人而言，這似乎是很正常的事情。甚至，他的獵犬獵獲野物時，他歡喜得不得了。在他的老家，方圓幾十公里的人們都知道，一到冬天白雪皚皚的時候，在森林邊上總是見到他的身影。他叫喚著虎子等幾只獵犬，循著野物的足跡和氣味，在密林里追獵。他坐在山頭觀察獵犬的追獵，靜候著獵犬的消息。由于這些年來退耕還林，有條件的人們紛紛搬離大山，使得很多消失了的動物又歸來了，像狐貍、野豬等，有的地方甚至出現(xiàn)了狼。不過，野豬和狼遇見了人，遠(yuǎn)遠(yuǎn)地躲開跑走了。雖然人們擔(dān)心它們會傷人，不過誰都知道看到它們的身影，不去傷害它們，它們也不會傷人的。所以，住在山里的人，沒有人聽說野豬和狼無緣無故傷害人的事情。當(dāng)然，也有野豬傷人的個別事件，不過是人先去傷害野豬的。野豬是出于保護(hù)自己才這么做的。野豬拱食莊稼倒是不爭的事實，有些人搬離大山也有這個原因。他知道，他的虎子等幾只獵犬，進(jìn)入密林追獵的時候，如果彼此追遠(yuǎn)了，野豬會攻擊落單的獵犬。不過，這幾只獵犬彼此都會緊密合作，不會愚蠢到單獨跟野豬較勁。那幾只獵犬，身體不大，在那些被它們圍攻的飛禽面前才覺得有優(yōu)越感。如果沒有獵槍，幾只獵犬圍追一只野豬也常常是失利的。有人說，那個公務(wù)員坐在山頭，靜候著獵犬的消息，是因為他有一桿獵槍。被追獵的獵物喘著粗氣疲憊地蹲在樹下休憩了，他便準(zhǔn)備瞄準(zhǔn)開槍。他對獵物是沒有慈悲心的。否則，他也不會去捕獵了。有人說，一些野物，譬如獨來獨往的獸是不能打的，有人說所有的野物都不能打，否則遭受報應(yīng)的?？墒?，他放不下捕獵這件事情。當(dāng)他拿著獵槍，或叫上獵犬的時候，我多么希望那些飛禽走獸從他槍口逃生掉。一天，他帶著虎子去異地，剛下車沒有多久，虎子跟丟了，他心里空落落的，擔(dān)心虎子被賣了。人們詢問虎子的下落，他靜默一會兒，然后說，我會找到虎子的。幾年后，他路過鄰縣某地，在人群中，他聽到虎子的聲音，循聲尋去，他看到虎子被一個生人用繩子牽著?；⒆涌吹剿@喜得忽而叫，忽而舔他的腳。他蹲下望著瘦了的虎子，眼睛噙了淚水。

雪山的秘密

灰蒙蒙的霧籠罩了天空，籠罩了大地。我前面的能見度不過幾十米，每走一步，腳下的殘雪和凍土發(fā)出清脆的響聲。一男一女趕著羊群，從那邊走來，在一座土坡下的彎道里，女的停下，看著我背著背包上來，向我投來好奇的目光，男的或許沒有看到我而自顧趕著羊朝前走去。艾蒿和枯草，在雪的映襯下，顯出和平日別樣的景致。一年里，能見到多少場雪呢？想到此，我便更加精神了，仿佛那些雪是為我留下的。天空飄著若有若無的雪絲，一些小鳥在一塊土地上覓食，一條潺潺的河流，清澈見底。半山腰上，由于風(fēng)向和草木形狀的不同等，草木上覆蓋的冰雪呈現(xiàn)出各自不同的景觀。一棵干枯的艾蒿豎起了一面白旗，一棵馬尾松的葉子綻開了雪花，一棵落葉松變成了樹花……

白雪覆蓋的村路，上面留著密密麻麻的羊蹄印。房屋和樹木，在灰蒙蒙的雪中依稀可見。穿過村子，往上走去，我腳下積雪的聲響，是如此美妙，是人類的任何語言無法形容的。雪，在腳下發(fā)出了猶如骨頭斷裂的疼痛的聲音，隨之改變了它原來的形狀，如果你把積雪當(dāng)成有生靈的事物，會產(chǎn)生這樣的想象。前面的岔路，讓我不知該往哪邊走去？我在那里猶豫了一下，然后朝著我的右手邊的分路走去。樹林里，一棵棵落葉松掛上了白白的雪，整個樹林猶如成了童話里的世界。林間雪地，白皚皚的，沒有其他人的腳印，看來我是有幸第一個造訪這片森林的人?？墒?，剛走一會兒，森林里的積雪已經(jīng)沒過我的鞋，我每走一步，都顯得有些吃力?；颐擅傻撵F，讓人看不清十幾米以外的任何事物。因為我背著小背包，走了近兩個小時的路，我的背上暖呼呼的。我并沒有感到寒冷，可是樹林里的寂靜和凝重的霧，讓我產(chǎn)生些許的擔(dān)心，如果繼續(xù)朝前走去，會撞上野豬嗎？近年來，隨著退耕還林和山里人的搬遷，原來的荒山已經(jīng)變得植被蔥郁了，一些絕跡多年的野生動物又回到了大山。此時，牧羊人的吆喝聲，還有一陣陣狗吠聲，從遠(yuǎn)處隱約飄來。牧人在森林里追獵嗎？在白雪皚皚的森林里，追獵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情。狗吠聲，牧人的吆喝聲，隨著我的前行消失了。森林里恐怕的寂靜，有那么一會兒，讓我停下腳步，想回頭走下山。不過，雪的秘密在召喚驅(qū)使我繼續(xù)沿著依稀可辨的路朝前走去。一只鳥兒，棲息在樹梢上，愣愣地瞧了我一眼，然后低低地飛落消失。鳥兒在雪的世界里，被寒冷和饑餓考驗著，經(jīng)過寒冬，能夠走進(jìn)春天是多么幸運的事情。我掏出手機(jī)，不住地拍照那些被白雪覆蓋的樹林。雪落在大地，落在森林，一點點的堆積，覆蓋了大地和森林，把一個原本蕭條的山野幻化成雪的童話，這是雪的奇妙造化。endprint

什么時候，我前面的雪地出現(xiàn)了某種動物的蹄印，使我首先想到狗的蹄印。我不知道，狗和其他動物在雪地里留下的蹄印的形狀，所以那是我的直覺。有時，蹄印的形狀和大小又變了，有些蹄印一直沿著前面的小徑鋪開，有些蹄印伸向了密林里。有一陣，我循著密林里的蹄印往前走去，那些蹄印一直伸向密林深處。

有時，路邊的雪上留下的蹄印，大的猶如牛蹄印?？墒?，這寂靜的森林，這寂靜的林間雪地，哪里會有什么牛呢？該不會竄出什么陌生的野生動物來吧？聽說，聽到人的聲音，野生動物會遠(yuǎn)遠(yuǎn)躲開。于是，我朝著寂靜的雪的世界吆喝一聲，那聲音很快消失了。有時，我擔(dān)心迷路了。這時候，在灰蒙蒙的霧中，在林間雪地，我只能跟著我的感覺走，相信一個人的直覺不會有錯的。我看了看手機(jī)，我已經(jīng)走了兩個半小時，如果再經(jīng)歷半個小時，不能穿過這片森林，我只能轉(zhuǎn)身重新尋路，從而到達(dá)我要去的那個地方。

我踏著林間小徑上的積雪，循著那些清晰的動物蹄印慢慢行進(jìn)。此時，在灰蒙蒙的霧中，不時飄來另一個村子牧人的吆喝聲，還有一陣狗吠聲。然后，又消失在了迷霧重重里。我來到了森林的邊緣，看清了前方幾米處依稀可見的荒地。一只狗在我看不見的遠(yuǎn)處嗚嗚叫著，像是在哭泣。山里人聽到哭泣的狗，以為將要發(fā)生不吉利的事情從而會咒罵狗的?？墒牵瑳]有人語聲。我站在坡上，沖著迷霧吆喝了幾聲，遠(yuǎn)處里的那只狗，也許聽見了我的聲音停止了哭泣，可是，一會兒，又嗚嗚叫了。我順著坡地，往下走去，幾座破舊的房屋和稀疏的樹木掛了白雪。有一棵樹的樹梢被冰雪壓成了弧形，一棵樹掛滿了雪，猶如雪白的花朵簇?fù)碇?。我穿過村子小徑，來到一堵殘垣前，往前望去，卻看不到那一面湖。湖已經(jīng)全然消失在冰雪和迷霧里。這里死一般的寂靜，讓人感到一陣陣的恐懼。我吆喝一聲，僥幸得到有人的回應(yīng)。此時，一只狗叫了，我循聲望去，卻看不到那只狗。我擔(dān)心那只狗從附近竄出來，便在雪地上找尋石塊?？墒?，積雪上見不到石塊。那只狗依然在那里吠叫了幾聲?？磥?，它不愿出來，是被寒雪和灰蒙蒙的霧怕了，而膽怯地蜷縮在窩棚一隅里。狗的主人去了哪里呢？難道他們已經(jīng)搬出這里，永不回來了。可是，那些破敗的房屋中還有一兩座稍好的屋子，完好的籬笆柵欄，和一個搭建在屋前一側(cè)的完好的棚屋，顯然這里還居住著一些人。我站著的那條小徑，雪地里留著密密麻麻的羊蹄印，和新鮮的羊糞蛋以及人的腳印。此刻，已經(jīng)是中午十二點半了，卻看不到牧人，看不到羊群，村子顯得異樣冷清和寂靜。我疑惑起來，難道那些牧人趕著羊群朝著我看不見的遠(yuǎn)處放牧了，抑或躲著寒雪還在各自的屋里睡大覺呢？

我身后的那面湖，露出了黑黝黝的一隅，在灰蒙蒙的雪和迷霧里，顯得深不可測。此時，萬籟俱靜，如果突然出現(xiàn)一個人影，或是傳來一陣響聲，哪怕是一只野鴨的振翅，也令人感到陰森恐怕的。我沿著湖岸邊走去，從村子的一堵墻壁上剝落了一塊泥土，丟在黑黝黝的湖面上，湖面依然一片死寂。繞過湖一隅，過了用青岡樹搭建的小橋，我來到湖的對岸。我在那里蹲下，撿了一塊石子，朝著黑黝黝的那一小片湖面打去，石子落在湖面上跳動滾落停下，隨之發(fā)出一陣悠長的清脆的響聲。我又撿來一塊比拳頭稍大的石頭，投向湖里。于是，石塊擊打落下處，冰面開裂，露出了水，石塊卻叮叮當(dāng)當(dāng)落在湖面的冰層上面。不一會兒，受石塊擊打的冰面出現(xiàn)一圈小小的漣漪，和周圍結(jié)了冰的湖面形成了不同的景致。我又陸續(xù)丟了幾塊石子，湖面的冰層發(fā)出同樣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挠崎L的清響。然后，湖又復(fù)歸一片死寂。湖沉睡了，我不敢驚擾，轉(zhuǎn)身而歸。經(jīng)過村子時，不知哪里飛來的一只喜鵲棲息在屋前一棵樹上，喳喳叫了幾聲。一棵樹上傳來刷刷的聲響，隨之樹梢輕微搖曳了幾下，落下一些雪粒。我繞過村子，又吆喝了一聲，可是，這次什么回應(yīng)都沒有，連我進(jìn)村時吠叫的那只狗也隱匿了蹤跡。蒼茫的霧，讓這片雪地暗了下來。迷霧籠罩的荒野，死寂的荒野，讓我急于走出這片山。突然，我的上空凝重的灰霧里，有一點明晃晃的感覺，此刻，讓我想起了太陽，想起了藍(lán)天。仰望那里，我渴望著太陽從霧里露出臉，甚至一點點光芒，或是一片小小的藍(lán)天。我想象著，看見藍(lán)天，看見陽光，我就像看見了天堂一樣。

突然，從森林里傳來一陣騷動聲。我凝神屏息，聽見了人語聲，循聲尋去，那里有幾個人影。我朝前走去，并吆喝了一聲，“喂，你們到哪里去？”那三個人吃驚地望著我，說：“你從哪里來的？”他們是要穿過前面的雪山，然后下山走親戚的。其中，那個帶著棉帽的中年男人，看到山里山外都是厚厚的雪，幾次想返回了。

我說：“前面的村子，死一般的寂靜，雪上有羊蹄印，可我看不到牧人，也看不到羊群呀！”

“有幾個人，放牧著羊群，可能還沒有起來?！?/p>

“我在那里吆喝幾聲，都沒人答應(yīng)的?，F(xiàn)在快要下午兩點了，那里一個人影也沒有呀！”

他們只是神秘地笑。

我把背包里的那一小瓶酒打開，讓他們喝，讓他們暖暖身子。村子里，那幾個牧人真的還躲在各自的屋里嗎？我想返回去，走進(jìn)牧人清苦而奇異的世界?？墒?，我能遇著他們嗎？白皚皚的雪的世界，荒野似乎渴望雪從天空飄下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