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紅松
天剛麻麻亮,張跛子就起床了。他叫醒婆娘燒水殺雞,自己則扛著鋤頭,提了個竹簍向村西的大屁股山走去。
昨晚,村里的馬主任連夜通知張跛子,說是鄉(xiāng)里的王副鄉(xiāng)長今天要到黑山村來檢查秋收工作,村里決定將王副鄉(xiāng)長的午飯安排在張跛子家來吃。黑山村地處鄂湘交界的大山里,交通不便利,臨近公路本來有一家飯館的,各級領(lǐng)導(dǎo)到村里來指導(dǎo)工作,原來都是在這家飯館安排生活的。因村里招待任務(wù)重,又總是記賬買單,飯館老板資金周轉(zhuǎn)出現(xiàn)嚴重困難,不得不忍痛關(guān)店。所以,現(xiàn)在有客人來,村里不得不啟用古老的派飯制。
這回輪到張跛子家招待領(lǐng)導(dǎo),張跛子興奮得一夜沒睡好。他知道這是人家馬主任關(guān)照自己,前陣子,村南頭的二愣子家被派過公飯,一頓家常飯,算了一百五十塊錢,二愣子捏著村主任打的條喜得不行,在屋場上碰上平時不大愛理的張跛子,竟然給了支煙。張跛子搞清這支煙的緣由,臉上笑著,心里酸溜溜的。咋了?村里有三分之二的人家被派過飯了,就剩下幾戶不起眼的。
張跛子家窮,他腿有殘疾,娶的婆娘也不健全,一只左手因小時候抽風(fēng)留下殘疾,伸不直,不能利索地抓握東西。因此,兩口子做農(nóng)活都很吃力。張跛子膝下有一兒一女,都在村里念中學(xué)。一家四口人擠在兩間破土磚房里,種幾畝山地。今年由于天旱,地里的稻苗還沒山上的野草高,基本沒抽穗結(jié)粒。家里欠下的各種債務(wù),連張跛子自己也搞不清有多少了。這樣的人家,馬主任肯定瞧不上,一次也沒往他家派過飯。
昨天夜里,張跛子正在洗澡,忽然聽到屋后有人嚷嚷:“跛子,在不?拿個電筒來照下,我咋踩不到路了?”
張跛子細細一聽,好像是馬主任的聲音,順手從枕頭底下摸出手電,打開門,外面果然黑得深沉。屋后盡是高坎路,路又窄,白天走還可以,夜里認路就困難了。張跛子給馬主任照著路,問馬主任走夜路到哪去。
馬主任說:“明天鄉(xiāng)里有干部來,去老李家派個飯。”
張跛子一聽,試探著說:“主任,這么黑的天,您摸到老李家多不方便……您看,能不能……能不能把這頓飯安排在咱家?!?/p>
馬主任想了想,說:“行,就你家吧。唉,屋里一桌麻將,還等我呢?!闭f完,奪下張跛子的手電筒,一路小跑回家去了。
半夜,張跛子正睡得香,馬主任又跑來了,在屋后喊:“跛子,明天別忘了在后山刨幾只旱烏龜。”張跛子在床上應(yīng)了。馬主任輕一腳重一腳地走了,一路直罵?!斑@個驢跛子,也不安個電話,又讓老子跑一趟?!?/p>
夜里,張跛子就跟婆娘商量好,這頓公飯一定要做得像個樣子,讓領(lǐng)導(dǎo)吃好喝好。籠里還有三只土雞,后山坡還有幾垅青菜蘿卜。在村西的大屁股山,生長著一種旱烏龜,又大又肥,平日生長在潮濕陰冷的墳地里,以食一些不干不凈的東西為生,模樣丑陋,有一股濃郁的腥臭。但這種龜做成菜卻味道鮮美,滋補養(yǎng)人。特別是與山里土生土長的白蘿卜燉了,那湯喝進肚里三天后還冒香嗝。
張跛子記著馬主任的話,大清早上大屁股山,去尋旱烏龜。
從家里到大屁股山,有近七里山路。這座山日怪,兩座圓鼓鼓的山,被一道涇渭分明的山坳分開,整座山遠瞧又像女人的胸又像屁股,經(jīng)過當(dāng)?shù)刭Y深色鬼的爭論,最后認定這山更像屁股,就取了這么個低級趣味特濃的名字。張跛子累出一身汗上了大屁股山,轉(zhuǎn)悠了一個多時辰,用鋤頭東刨刨西搗搗,也沒有尋到一只龜。山上的旱烏龜近年來是越來越少了。想當(dāng)年村民上山拾柴禾,冷不丁就能從松針敗葉中刨出一只大烏龜。村里人嫌龜臟,怕吃,總是扔得遠遠的。后來有個城里的探礦隊來到山里,探礦時發(fā)現(xiàn)了旱烏龜這種寶,天天在山上架爐子燉旱烏龜下酒。村里人見了,直念叨:“這些城里人什么都敢吃,怪不得他們愛患些怪病、臟病、治不好的病,就是太好吃了?!睆哪且院?,大屁股山再沒安寧過,捉龜吃捉龜賣的人一撥兒一撥兒往山里跑,將山上的荒草都踩平了。要不是山里的毒蛇厲害,嚇退了不少捉龜?shù)娜耍笃ü缮嚼锏暮禐觚斉略缇徒^種了。后來,到黑山村檢查指導(dǎo)工作的各級領(lǐng)導(dǎo)也愛上了旱烏龜,來到村里必吃這道菜。因為有這道頗具地方特色的美味佳肴,也吸引了更多領(lǐng)導(dǎo)對這個窮村的熱情關(guān)注,每年都會有不同身份的領(lǐng)導(dǎo)以不同的理由來黑山村轉(zhuǎn)一轉(zhuǎn)、看一看。
張跛子深知旱烏龜對招待領(lǐng)導(dǎo)的重要性,盡管在山上腿都跑細了,褲衩都汗?jié)窳?,也不敢懈怠。他揮著鋤頭這兒挖挖那兒刨刨,掏弄出幾條毒蛇,嚇得身上冒冷汗。眼看臨近中午,他累得癱坐在一塊大石頭上,一邊吸煙,一邊想象著肥大的旱烏龜藏在哪里。忽然,張跛子前方的雜草抖動了一下,他下意識地握緊了鋤頭,警惕地注視著那堆抖動的雜草。雜草叢抖動得很緩慢,如微風(fēng)吹過一般,不像是毒蛇行進時雜草抖動得那么迅疾。張跛子心中一陣暗喜,用鋤頭輕輕撥開雜草,發(fā)現(xiàn)了一只暗紅色的旱烏龜,又肥又大,足有兩斤多重。張跛子一激動,腳下沒走穩(wěn),一只殘腿被雜草給絆了一下。旱烏龜受了驚嚇,飛快地爬起來,張跛子深一腳淺一腳竟然追不上,眼睜睜見那龜鉆進一個洞里去了。張跛子急了,揮起鋤頭就挖,連挖了幾個,才發(fā)現(xiàn)眼前是一座荒墳。他愣了一下,想到這個洞有可能是一個旱烏龜窩,也就顧不了許多。又是一陣猛挖,挖出一截棺材,同時發(fā)現(xiàn)了那只逃跑的旱烏龜,還沒來得及捉,旱烏龜一頭鉆進棺材里去了。張跛子輕輕刨開棺材板,一股濃濃的腥臭頓時沖得他直干嘔。定睛再看時,只見那棺材里有一汪黑水,黑水里成堆的旱烏龜在里面蠕動著,張跛子被眼前的情景驚駭?shù)媚康煽诖簦又窨匆娏搜炙频奶幼吡恕?/p>
張跛子在山腰上歇了口氣,定了定神。想到自己尋了一個上午也沒捉到一只龜,心里很不是滋味,只好再一次回到那座荒墳前。他用鋤頭將一只龜從黑水里扒上來瞧了瞧,確認的確是一只龜而不是什么怪,才用竹簍裝了滿簍龜,然后將沒捉完的龜用土埋了。
張跛子拎著竹簍下山,心里仍然“咚咚”直跳。他仍然感覺自己拎著的不是龜,而是一種什么怪。路上,他害怕得連竹簍都不敢看。
回到家,婆娘已經(jīng)在灶屋里忙得熱火朝天。見張跛子捉回這么多龜,婆娘的一雙魚白眼瞪得銅鈴大?!八?,你真能。別人找瞎眼睛一上午也捉不到兩只龜,你咋一下子捉到這么多?”張跛子懶得理她,順手將竹簍丟在院子里,把在院子里覓食的兩只雞嚇得飛奔。endprint
快到吃午飯的時候,馬主任先到張跛子家來檢查午飯情況,進門就嚷:“跛子兄,午飯做好了沒有?”邊嚷邊進灶屋,掀開鍋蓋看了看,又跑到院子里,見張跛子蹲在院里悶著頭抽煙,腳前一只竹簍歪在地上,有幾只龜在院里爬,急道,“怎么還不殺龜,都啥時候了?”
張跛子的婆娘搭訕說:“他爹從山上回來就這樣子,像被龜兒勾了魂似的,也不知磨蹭啥?”
張跛子就將自己在荒墳里尋到這些龜?shù)氖聦χ魅握f了,馬主任也甚為驚訝,用腳踢翻一只正爬著的龜瞧了瞧,說:“沒事,這龜不假。快殺了燉好,王副鄉(xiāng)長立馬就過來了?!?/p>
中午,王副鄉(xiāng)長到了。張跛子還只在電視上見過王副鄉(xiāng)長,這回見到了真人,真是好塊頭,一馬馱不動,頭發(fā)又黑,皮膚又白凈,笑起來如春風(fēng)拂面一樣。王副鄉(xiāng)長同張跛子握了手,又同張跛子老婆忍受寒暄了幾句。這時候飯菜已上桌,火鍋已放上。馬主任還帶來了兩瓶上好的高粱燒。賓主坐定,馬主任親自酌酒,那火鍋的香味令人直咽唾沫。
“啊,好香!農(nóng)家飯就是有特色,勝過高級飯店呢。火鍋里燉的是什么呢?”王副鄉(xiāng)長舉著筷子,瞪著眼睛問。
馬主任忙揭開鍋,笑瞇瞇地說:“是旱烏龜,黑山村有名的旱烏龜呢?!闭f著,夾了一大塊龜肉放王副鄉(xiāng)長碗里。
村主任和副鄉(xiāng)長的酒杯頓時碰得山響。張跛子坐桌上干笑著,摸著酒杯有些不知所措。在他的一生中,能夠同村長和鄉(xiāng)長坐一桌上喝酒,恐怕還是第一次,他不知道自己該怎樣做,又該說些什么。他看見王副鄉(xiāng)長頻頻伸向火鍋的筷子,心里又高興又特別難受,像做了什么虧心事。
“名不虛傳,真是原汁原味的好龜!”王副鄉(xiāng)長一時找不到合適的形容詞,伸長脖子一勺一勺地喝著鮮美的龜湯,時不時松松腰帶,抹抹汗。
張跛子終于忍不住,提醒王副鄉(xiāng)長說:“其實這些龜都是吃臟東西長大的,八成還吃了腐尸……”
“莫瞎說。”馬主任趕忙打斷張跛子的話,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王副鄉(xiāng)長愣了愣,馬上又哈哈一笑,說:“沒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狗還喜歡吃屎呢,狗肉不照樣養(yǎng)人?”還是領(lǐng)導(dǎo)有水平,一句話說得張跛子心靜了。
一頓午飯足足吃了近兩個時辰,一鍋旱烏龜早已干巴巴只剩幾塊殼,兩瓶高粱燒已見底。王副鄉(xiāng)長喝得兩腿開叉,褲腰帶早已松到極限,躺在椅子上活像一只喝飽了水的大蛤蟆。馬主任倒沒醉,那烏龜火鍋也沒多吃。王副鄉(xiāng)長吃得那么滿足那么高興,他也就滿足而高興了。他勾著張跛子的肩說:“跛子兄,剛開始往你家派這頓飯我還真不放心。也是沒辦法,我查看了一大堆派公飯打下的條子,發(fā)現(xiàn)就幾家沒派飯了……反正吃進肚子就是錢。你拿筆來,我給你寫個條,年底結(jié)賬?!?/p>
張跛子喜得屁顛顛拿來了紙筆。
馬主任邊寫邊裝腔作勢地問:“跛子兄,你說這頓飯值多少錢啦?”
張跛子誠惶誠恐地說:“那全靠馬主任照顧了?!?/p>
“一百塊錢?!瘪R主任說。
張跛子沒吱聲。
“一百五?!瘪R主任又說。
張跛子說:“馬主任,我曉得好歹,買煙您抽。”
馬主任大筆一揮,寫下一百五的條子。張跛子收好,將婆娘支出去。不一會兒,婆娘拿著兩包好煙進來,塞進馬主任口袋里。
王副鄉(xiāng)長原打算下午回鄉(xiāng)里去,因醉得深沉,在馬主任家一覺睡到晚上九點鐘,連晚飯都沒吃。王副鄉(xiāng)長醒來就感覺身上惡癢,要多難受有多難受。馬主任燒了鍋熱水,讓王副鄉(xiāng)長洗了澡,又喝了一壺?zé)岵?,王副鄉(xiāng)長感覺稍好了些,當(dāng)晚就在馬主任家住下了。
睡到半夜,王副鄉(xiāng)長又被身上一陣惡癢給鬧醒了,一雙手亂抓亂撓也忙不過來,特別是胳膊窩和大腿根等用力抓不得的地方癢得最厲害。這些地方皮膚薄嫩,一搔就破皮,搔破皮還癢,結(jié)果搔得鮮血淋淋也不解決問題。王副鄉(xiāng)長以為是喝多了酒皮膚過敏,或者是馬主任的床鋪不干凈。盡管折騰了一夜,第二天也沒吱聲,忍受著難言的惡癢回鄉(xiāng)里去了。
三天后,王副鄉(xiāng)長在夜色中又一次來到了黑山村。馬主任正獨自在家看電視,見門口撞進一人,一張爛臉,像患病的猴屁股,認出是王副鄉(xiāng)長,驚詫不已。王副鄉(xiāng)長掩好門,喪著臉說:“老馬,我上次在你們這里那頓飯吃怪了,回去后患了癢癥,法子想盡也止不住癢?!闭f著撩起上衣,背上肚子上到處都是抓破的血斑,那胳膊窩更是皮開肉綻,慘不忍睹。
馬主任連夜叫來了張跛子,當(dāng)著王副鄉(xiāng)長的面,詳細說明了那頓飯的準備情況,看有無不妥的地方。張跛子瞧著王副鄉(xiāng)長那張爛臉,嚇得兩腿發(fā)顫。他想起了那座荒墳,荒墳棺材里的黑水和蠕動的龜。他瞪大眼睛驚叫道:“八成是那龜不干凈?!睆堳俗訉⒆烬?shù)脑斍橐徽f,王副鄉(xiāng)長跳了起來,質(zhì)問,怎么做出這樣的缺德事?張跛子帶著哭腔說:“我當(dāng)時提醒,您不是說狗喜歡吃屎,狗肉也養(yǎng)人嗎?”王副鄉(xiāng)長一聽,半天沒吭聲。他能說什么呢?他能說怪龜吃了死尸,他又吃了活龜,那他不成了好吃干部龜孫相的典型?
王副鄉(xiāng)長弄明癢癥的原委,連夜趕回鄉(xiāng)里去了。臨走時交代馬主任和張跛子,他這次來,不是要追究誰的責(zé)任,只想弄清身上為什么癢。因此,這事對誰都不要說,只當(dāng)沒發(fā)生過,馬主任和張跛子一聽這話,馬上噓了口長氣。只要不怪罪他們,為這事保密,就是讓他們當(dāng)一輩子啞巴也愿意。
王副鄉(xiāng)長回去后,到縣醫(yī)院治療了一個月,癢癥不見好轉(zhuǎn),又轉(zhuǎn)院到省里,還是不行。據(jù)說后來又轉(zhuǎn)到首都一家大醫(yī)院。癢癥治好沒有,至今沒有結(jié)果。鄉(xiāng)政府對王副鄉(xiāng)長的病情也甚為關(guān)注,他們搞不明白王副鄉(xiāng)長為什么患上了這種疑難怪癥。不就是身上癢嗎,為什么就治不好呢?
洋酒
睡懶覺睡到中午的趙四爹又一腳踏進了“老杜酒吧”,好像臉都沒洗睡眼難開的樣子,進門也不拿正眼看笑臉相迎的掌柜杜麻子,大模大樣徑直奔柜臺前,然后斜倚在那兒,漫不經(jīng)心地打量著酒架上陳列的酒。趙四爹的這份隨意和慵懶,使在座的客人很看不順眼,特別令老款爺和公款吃喝族們頗不愉快。那感受正如美麗的花園突然闖進了一條野狗。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