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宿

阮紅松

她是一個賣茶妹子，走南闖北推銷湘西的名茶，用的是最原始的直銷方式，每天從直銷點(diǎn)拿貨，放在一個大帆布袋里，然后背著茶袋走鄉(xiāng)串戶上門叫賣。

她的家也在湘西的大山里，丈夫在家鄉(xiāng)種茶，9歲的女兒在上小學(xué)。家里還有兩個老人，由于上了年紀(jì)，身體不是很好，基本喪失了勞動能力。她沒讀多少書，也沒學(xué)過什么技藝，而且手腳也不麻利，唯一的特長就是嘴甜。因此她選擇了推銷茶葉，從小在山里長大，她對家鄉(xiāng)的茶葉是熟悉的，就像熟悉自己的女兒，知道什么茶是好茶，知道什么人喜歡喝什么茶。在外奔波三年，她靠自己的一雙腳一張嘴掙來的辛苦錢，讓家里過上了小康生活。

在外漂泊的日子里，她不怕山高路遠(yuǎn)，不怕受凍挨餓，最怕的是夜晚。

上門推銷茶葉，不能進(jìn)城鎮(zhèn)，不能走交通便利的鄉(xiāng)村。三年的推銷經(jīng)驗(yàn)告訴她，這些地方茶葉基本銷不動。顧客不相信推銷，而相信茶店。因此她只能往窮鄉(xiāng)僻壤跑，往不產(chǎn)茶葉的山區(qū)跑。這里的顧客比較能接受當(dāng)年跑貨郎似的古老的推銷方式，生意比較好做。但這些地方最大的問題就是晚上住宿的問題，賣茶途中，經(jīng)常錯過投宿的客棧，不得不厚著臉皮就地借宿。對于一個跑江湖的年輕女人來說，在外借宿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被人拒絕、遭人猜疑、受人欺負(fù)是家常便飯，半夜被人攆出來也不稀奇。

那天黃昏，她來到鄂西南一個名叫李家村的地方。做完最后一筆生意，天已經(jīng)黑透了。李家村是一個偏僻的鄉(xiāng)村，到最近的小鎮(zhèn)，也有二十多里山路，而且沿途盡是荒山。她又累又餓，坐在村口的大槐樹下，一邊啃著隨身帶來的冷饅頭，一邊尋思著找一戶人家就地借宿。這一帶的生意不錯，她背的上百包茶葉，已經(jīng)銷了三分之一。一天能賣三十多包茶葉，已經(jīng)是很好的推銷成績了。她決定明天還是在這一帶推銷，把袋里的茶葉賣完后，再回縣城的直銷點(diǎn)去拿貨。

她啃完一個饅頭，向李家村的村東頭走去。白天在村東推銷茶葉時(shí)，到過一戶人家，家里只有一位四十出頭的嫂子。閑談中得知嫂子的丈夫在外打工，兒子在上初中，也在學(xué)校住宿。按以往的經(jīng)驗(yàn)，這樣的人家是理想的借宿之處。

她敲響了嫂子的門。

門開了，嫂子驚訝地打量著她。白天見過了，還閑聊過，夜里相見，嫂子對她竟然產(chǎn)生了陌生感。想了一下才想起下午找她買過一包茶葉。

“我不是找你買過茶葉了嗎？”嫂子以為她又是上門賣茶葉，沒記住敲錯了門。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小心地說：“姐姐，我……我不是……我想在您這借宿一晚，不知方不方便？您瞧，附近沒有旅店?！?/p>

嫂子又是一愣，猶豫著從上到下再一次打量她一下。搓著手說：“啊，是這樣啊妹子。家里就一個床鋪，兒子的床鋪剛清洗過了，床單呢，還沒干。我呢……啊……家里的貴重東西都在我房里，陌生人一般……那個……”

她的臉一下子紅到耳根，馬上客氣地向嫂子告辭。

她在村東走了一轉(zhuǎn)，又想到一戶人家，家里就一個老婆婆。于是她向老婆婆家走去。

敲門敲了半天，老婆婆才在屋里答應(yīng)，說是睡下了，等一下馬上來開門。她在門口站著，打量著老婆婆寒磣的三間瓦房，思忖著老人的家境。

門開了，老婆婆歪著頭打量著她，問大半夜敲門有什么事。她苦笑了，天剛黑不久，最多八點(diǎn)半的樣子，老人卻認(rèn)為大半夜了。

“婆婆，我是白天到您家賣過茶葉的。這會兒尋不著住宿的地方，想在您這里討個方便?！?/p>

老婆婆點(diǎn)了點(diǎn)頭，說：“行啊，有地方睡。不過屋里臟，怕你睡不慣呢?！?/p>

出門漂泊，有個地方睡就不錯了，哪還講條件呢？她進(jìn)了屋，老婆婆把她領(lǐng)到一間臥房，拉亮燈，這房里除了一張床就是一個爛柜子，的確夠簡陋的。老婆婆睡眼惺忪的，不停地打哈欠。邊往自己臥室走，邊說：“廚房在那邊，你自己燒點(diǎn)水，洗了睡?！?/p>

她來到廚房，廚房到處擺著臟碗筷，用具也擺得亂七八糟。她很想幫老人收拾一下，想了想也沒敢動。往鍋里倒了點(diǎn)水，往灶里添了點(diǎn)柴，燒水洗澡。

正忙著，大門“哐”地一響，撞進(jìn)一個醉漢，徑直來到廚房，摸到水瓢就在水缸里舀冷水喝。她縮在灶前，搞不清醉漢是誰，不知所措。醉漢喝了瓢冷水清醒了些，發(fā)現(xiàn)灶前坐著個年輕女人，嚇了一跳。

“媽，來客了?。俊弊頋h沖著老婆婆的臥室喊道。

她連忙站起來，告訴醉漢自己是路過借宿的。醉漢一聽酒又醒了一半，馬上熱情地跑到灶前，幫她燒火，還問這問那的。她不敢在廚房久留，在鍋里舀了點(diǎn)熱水就跑臥室去了，并拴好了門。洗過澡剛躺下，醉漢就來敲門，她問什么事，醉漢說睡不著，想跟她聊聊天。她說睡下了，明天還得起早。醉漢咕嘟著走了。不一會兒門又響了，她假裝睡著了，不吭聲。醉漢又走了。半夜，門再次被敲響。這次不吭聲也不行了，醉漢不依不饒地敲。她知道這夜是沒法安睡了，靜靜地起來穿好衣服，背上茶袋。打開門，看見醉漢赤身裸背穿條短褲站門口。她也不說話，打開大門就往外跑。

一口氣跑到村外，已累得沒一絲力氣，恨不得歪在路邊睡下。秋涼了，露宿野外是不可能的。她四處轉(zhuǎn)悠著，只希望找個避風(fēng)的地方胡亂躺一下。

稀薄的月光下，她來到村外的一片魚塘邊，發(fā)現(xiàn)了一間守夜的小屋。小屋靜悄悄的，沒有燈光，也不知有人沒有。按常理現(xiàn)在不是收魚的季節(jié)，小屋應(yīng)該沒人。

她遲疑了一下，向小屋走去，決定在那歇歇腳再說。

小屋的門虛掩著，里面黑洞洞的。她不敢造次，在門外輕聲喚了幾聲，沒人應(yīng)。小心翼翼地鉆進(jìn)小屋，黑暗中她摸到一張床，床上有被子。她嚇了一跳，原來小屋住著人。在床上坐了一下，馬上又退了出來，怕被人撞見以為她是小偷。站在塘邊，秋風(fēng)正疾。她環(huán)顧著四野，冷得陣陣發(fā)抖。也許小屋的主人今夜不會住這兒了，她想。疲憊不堪的她再也顧不了許多，再一次鉆進(jìn)小屋。如果小屋的主人不來，她今夜就睡這兒了。

雞叫頭遍，小屋的主人還沒來。她實(shí)在撐不住了，困得昏頭昏腦，全身也冷得一個勁打哆嗦。她掀開床上的被子，和衣睡下了。

美美地睡了一覺醒來，太陽已升起老高。她慌忙爬起來，在門口張望了一下，見四周沒人，便飛快地背起茶袋逃離了小屋。走了老遠(yuǎn)，回頭看了一眼小屋。在初升的陽光下，那小屋丑陋得像一座茅廁。正是這間丑陋的小屋，昨晚卻給了她一夜好睡。打量著遠(yuǎn)處的小屋，她心里陡然一酸，兩眼很快溢滿了淚水……

這天，她并沒有走遠(yuǎn)，又在李家村一帶推銷茶葉。這里漫山都是光禿禿的大頁巖，連像樣的樹都沒幾棵，更別說栽種茶樹了。山里人平日飲用的茶葉大多從山外購買，或者自己種在冊坳的一種粗茶，叫“一匹罐”，也就是說放一片茶葉，水的顏色就變了，就成了紅茶，下地累了很是解渴。人們看到湘西的新茶特別稀罕，特別是上了年紀(jì)的人，拈著香噴噴的茶葉，聞一聞，咂一咂，贊不絕口。她跑了一天，推銷成績?nèi)匀缓芎茫仲u了三十幾包茶葉。

夜幕降臨的時(shí)候，她又不由自主地轉(zhuǎn)回到昨晚住過的那間小屋。

塘邊的小屋依然靜悄悄的，月光下的魚塘也一片寧靜。她小心在小屋前探了探，屋里還是沒人。她不敢唐突，找了個避人的地方，遠(yuǎn)遠(yuǎn)地坐在塘邊等候。如果主人今夜來了，她就離開這里，如果沒來，她又想在這里睡一晚。等到下半夜，小屋的主人沒來。她摸進(jìn)小屋，上床摸被子時(shí)，發(fā)現(xiàn)自己昨晚睡過的被子動過了，而且在床上摸到一把梳子和一個小圓鏡，還有一件女人的小衣服。小屋的主人白天來過了，而且是一個女人。她心里禁不住一陣竊喜，繃緊的心頓時(shí)輕松了許多。既然小屋的主人也是個女人，就沒啥好怕的了。即使夜里她回來了，女人與女人間也好溝通。

這晚，她干脆放心地脫了衣服，舒舒服服地睡下了。

睡下后，她想起了女兒，掏出手機(jī)打到家里。丈夫接到電話有點(diǎn)不耐煩，問她深更半夜打什么電話？都做夢呢。她說想女兒了，特別想。丈夫問她白天為什么不打，她興奮地告訴丈夫，生意好著，實(shí)在沒工夫打電話。

“你就不想我啊，死婆娘?！闭煞蛟陔娫捓镄χf，“你住哪呢？”

她沒有回答丈夫前面的問題，年輕夫妻，咋會不想呢？長年奔波在外，跟丈夫聚少離多，不想才怪呢?！拔野。÷玫昀锇?。”她說。她本來想讓丈夫叫醒女兒說兩句，想到女兒明早要上學(xué)，便沒說。聽到丈夫的聲音，她才羞怯地發(fā)現(xiàn)，自己內(nèi)心原來更想他。

第三天，她在李家村一帶又賣了一天茶葉，把剩下的茶葉基本賣完了。夜里，她輕車熟路早早地回到小屋，像回到家里一樣。已經(jīng)完全不緊張了，進(jìn)屋就趴在床上。今晚特別高興，躺在床上，在心里默算著賣茶葉的利潤，算到高興處還在床上哼起了小曲。她這夜睡得真香啊，漂泊的人竟然有了夢。

第二天天剛麻麻亮，她就起床了。要走二十幾里山路，到鎮(zhèn)上去趕到縣城的早班車。臨走時(shí)她將床鋪收拾得干干凈凈，又從袋子里掏出賣剩下的四包茶葉，壓在床鋪的枕頭下，留給小屋的主人。雖說沒見過面，她也得感謝主人呢。

她離開李家村后，在縣城遇上另一個賣茶妹子，一同約往另一個地方推銷茶葉去了。

重回李家村，是一年以后。她再一次北上賣茶，汽車路經(jīng)鄂西南山區(qū)時(shí)，她想起李家村一帶生意好做，也想起了那難忘的三夜借宿。于是她改變主意，下車來到了李家村。

進(jìn)村后一叫賣，老主顧們很快就認(rèn)出了她。有個姓趙的大嫂，將她迎進(jìn)屋后，拉著她的手說：“一年前，有個女人在村外塘邊小屋住了幾夜，是你吧？”她的臉頓時(shí)紅到耳根，不好意思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趙大嫂遲疑片刻，說出了一個令人格外感動的故事。

那魚塘邊的小屋，是趙大嫂的小叔子的。小叔子是個苦命人，新婚不久的媳婦到南方一家工廠打工，在一次意外火災(zāi)中被燒死了。從那以后小叔子的腦子就出了毛病，清醒一陣糊涂一陣的。犯糊涂的時(shí)候就天天跑到村口張望，盼媳婦回來。盼不到就回家砸東西，把家里的東西都快砸光了。沒辦法，丈夫只好把他的家門鎖了，讓他住在自家魚塘的守夜屋里。

去年秋天，守夜的小屋忽然來了個年輕女人。小叔子以為是竊賊，偷偷跟蹤。后來看明白了，原來是跟自己的媳婦一樣，是個漂泊在外的賣茶妹子。夜里沒地方睡，把他的小屋當(dāng)窩住了。他不但沒趕那女人走，還生怕嚇著她。為了讓妹子安心住下，他還故意放幾樣媳婦用過的東西在床上……

他自己呢，怕那女人一人睡塘邊小屋不安全，每夜揣瓶酒偷偷睡在小屋后頭為她守夜……

她默默聽完這個故事，眼淚大滴大滴往下落。她要見見這個好心的男人，趙大嫂告訴她，小叔子跑到南方打工去了，也許是又犯了糊涂，小叔子說他媳婦托夢給他，在南方等著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