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野的呼喚

阮紅松

天剛麻麻亮，田大腳就起來了，盡管是冬閑季節(jié)，地里面的活少，老漢也不睡早床，老年人瞌睡少，硌床上骨頭疼。田大腳起來以后也不洗臉，就習(xí)慣性地蹲大門口吸一把毛煙。他將煙火弄得很旺，一口一口有滋有味吧吸著，像吃早餐似的，聽到人聲，門旁邊的一籠雞就不安分了，在土籠里擠著叫著要出來。老漢就打開雞籠門，一籠雞像放學(xué)的孩子似地爭先恐后往門外跑。老漢咧著嘴，將鉆過胯下的雞摸一把數(shù)一把。雞也就順從地從他胯下走，那地方有一股熱乎氣。老漢數(shù)著數(shù)著就發(fā)現(xiàn)少了那只黑母雞，忙伸手在雞籠里一攪，親切地呼喚：“出來唦，懶婆娘！”田大腳太喜歡這只“懶婆娘”黑母雞了，在所有的母雞中，它個頭最小，瘦得像老女人似的，卻最能生蛋。寒冬季節(jié)，大部分母雞因吃了霜水都生氣泡兒，唯獨(dú)黑母雞一天生一個蛋。前不久山外有人抱一只肥母雞來，個頭有“懶婆娘”兩個大，要同田大腳交換。說是黑母雞加天麻燉了能治暈病，田大腳也不肯。

田大腳在雞籠里攪了一把雞屎，也沒能攪出黑母雞來，心里就慌了。在這人煙稀少的赤土野狼谷，田大腳獨(dú)門獨(dú)戶的，十里之內(nèi)無鄰居，黑母雞找錯門是不可能的，也從沒發(fā)現(xiàn)有人偷雞。山里有許多野獸，除了黃鼠狼以外都不吃雞；但因?yàn)橛欣枪返拇嬖?，黃鼠狼在山中是極其罕見的。

田大腳將棉襖裹緊了，出門去找黑母雞。

田大腳拄一根竹竿子上山，邊走邊“嚕?！钡睾魡?，不時用竹竿子捅一下路邊的草窩。山中有一種棉絨草，細(xì)得像發(fā)絲，老了就團(tuán)成一堆草窩，雞給絆住了就不容易出來。田大腳昨晚睡得早了些，怕黑母雞來不及上籠，就鉆進(jìn)棉絨草窩里睡了。老漢正細(xì)心找著，猛然發(fā)現(xiàn)一茬松樹樁上有一團(tuán)黑雞毛和幾滴潮濕的血。往西走幾步，山道上又有幾滴血。老漢心中明白自己心愛的黑母雞怕是兇多吉少了。老漢順著血跡一路小跑，就不知不覺到了西山口的赤土坡。赤土坡是狼狗的天下，坡坎兒上盡是狼狗洞。

野狼谷的狼狗區(qū)別于北方純種的狼，它是狼與狗交配的雜種，狼狗的狼祖先肯定是公的，狗祖先則肯定是母的。狗祖先也許是本地狗，而狼祖先則極有可能是“流竄犯”，來自于鄂西的深山老林。它也許是迷了路，或受到獵人的追殺，慌不擇路來到了野狼谷，與野狼谷的游狗混成伙伴，最后強(qiáng)奸了一批母狗，養(yǎng)育出一代狼不像狼狗不像狗的東西——狼狗。從外形上看，狼狗更像本地的狗，只是身坯比一般狗要強(qiáng)壯，架子也大些。兩只眼也沒綠光，只是比狗的眼神多了一份霸氣和兇險(xiǎn)。狼狗最大的特點(diǎn)在于它的叫聲，聲音爆發(fā)時只是狗吠，后面卻拖出很長的哭腔，猶如強(qiáng)勁的北風(fēng)吹入門縫的哨聲。山里人聽到這聲音，身上就起雞皮疙瘩，知道是狼狗在叫了。

狼狗由于自身特殊的血統(tǒng)，成為一種性情復(fù)雜的動物。它的父親是狼種，使它不可能成為家畜，而是一種野獸，有極強(qiáng)的野性和攻擊性，對弱小動物形成一種威脅；同時它有一半的狗血統(tǒng)，又使它的野性多了一份溫和和靈性，特別是對人居住的場所保持著一份敬畏和克制，從不打人的主意找人的麻煩。在野狼谷，狼狗時常與路人相遇，它總是主動而迅速地跑開去，不與人為敵，也不與人打交道。在這塊寂寞蠻荒的土地上，人與狼狗共生存，從無事端。

田大腳來到赤土坡前，不由自主放慢了腳步。并不是因?yàn)楹ε?，而是基于一種謹(jǐn)慎。就如同來到了從無來往的鄰居門口是一樣的感覺。田大腳平時極少到赤土坡來，正如狼狗極少到他家門前門后去一樣。老漢瞇著眼好奇地打量著這些鄰居們的居住地，見赤土坡的狼狗洞像蜂窩似的，給人一種走進(jìn)村莊的感覺。每個狼狗洞門口都有一個很大的棉絨草窩，縝密的棉絨草既可擋風(fēng)也可延緩?fù)鈦淼囊u擊；同時也使狼狗抓進(jìn)洞的小動物不會輕易逃脫。

田大腳正饒有興味地觀察著，猛然看見了令人難以置信的一幕。有一條半大狼狗正坐在左前方的一個狼狗洞門口撕扯著一只雞。它顯然不習(xí)慣吃這種動物，不時用前爪將雞翻來翻去，看一下咬一口，吃得極沒胃口。這只倒霉的雞正是田大腳家的那只黑母雞。

“天啦！”田大腳喊道。

狼狗偷山里人的雞吃，在野狼谷還從沒發(fā)生過。

這意味著人與狼狗和平相處的默契打破了，狼狗首先侵犯了人類。

狼狗的胃口很特別，在野狼谷，狼狗最愛吃的是烏龜。野狼谷生長著一種旱烏龜，又大又肥，呈暗紅色，有一股惡腥臭。山里人用竹爪收松針敗葉的時候，時常會冷不丁刨了個大烏龜來。據(jù)說這種生長在山上的烏龜是吃動物的腐尸生存的，因?yàn)閴瀳龅暮禐觚斪疃?，顯然這些烏龜也吃人的腐尸。因此山里人十分厭惡這種爬行動物，看見它就認(rèn)為是一種晦氣，會立刻一腳踢得遠(yuǎn)遠(yuǎn)的。不知是什么緣故，山里的狼狗卻偏偏喜歡吃這臟東西。眾所周知，吃烏龜?shù)娜獠⒉荒敲慈菀?，人要吃它也必須動用刀和斧子這號銳利的鐵器，才可以砍開烏龜堅(jiān)硬的甲殼。狼狗不會使用工具，它有銳利的獠牙和抓釘一樣的爪子。由于狼狗捕捉烏龜并不耗費(fèi)力，使得狼狗有充足的精力來對付這種“死”貨。狼狗用獠牙咬住烏龜?shù)念^部釘住龜?shù)亩羌?，用勁一掰，只聽“叭”地一聲悶響，龜就被撕成了兩半，一身好肉呈現(xiàn)在狼狗嘴下。如此美食，恐怕也只有野狼谷的狼狗才有福氣消受。

近來，野狼谷的旱烏龜越來越少了……

田大腳在赤土坡前正為自己的黑母雞傷心不已。坡那頭忽然出現(xiàn)了一伙人。這伙人見狼狗洞門口呆立著一個老頭，就一起沖下坡來。

“老頭，你怎么一人呆這里面，你不怕狼狗咬你嗎？”這伙人中有個大塊頭說。他左胳膊窩夾條蛇皮口袋，右手緊握著一根鐵棍。

田大腳一聽，就知道這伙人不是山里人。瞧他們土不土洋不洋一身穿扮，就更不像山里人了。田大腳懶洋洋地說：“狼狗是不傷害人的，你們是搞什么事的？”

大塊頭說：“我們是從縣城來，專門販些烏龜王八什么的。上年路過這里，發(fā)現(xiàn)這谷里是個金壇子?！?/p>

田大腳沒回過味來：“什么金壇子，我在這野狼谷住了一輩子，咋沒瞧見？”

大塊頭笑道：“這滿山谷都是烏龜。老頭，烏龜在城里就跟金子差不多。你守著滿山谷的金子而熟視無睹，正是山里人的蒙昧，可憐啊?！?

田大腳吃了一驚，警覺地望著這伙商販說：“這里的烏龜不能吃，是人見人厭的臟東西?！?/p>

大塊頭又笑：“只要這東西叫烏龜，就能吃。不瞞你說，我們已弄了去好幾挑了，吃過的人都說好吃，如此大如此肥的烏龜，在市場上極其少見的，人皆視為奇貨，賣價(jià)居高不下?！?/p>

“野狼谷的烏龜是吃人的腐尸長大的。”田大腳急喘喘地說。

商販們一聽，頓時一愣。大塊頭說：“烏龜還吃人肉？”

田大腳說：“信不信是你們的事?！?/p>

大塊頭“哇”地吐了一口，一同伴說：“媽的，怪不得這里的烏龜肥得邪門。烏龜吃人肉，我們又吃烏龜。這不是等于說我們也吃人肉嗎？真惡心。”

同伙中有個三角眼說：“大哥，這有什么？雖說烏龜是吃人肉的，但人肉已經(jīng)變成了龜肉，我們沒有吃人肉。這如同狗是吃屎的，我們吃狗肉并不等于是吃屎一個道理。”

大塊頭恍然大悟：“不錯，是這個理。只是我們自己今后少吃這東西為好。那些有權(quán)有錢的愛吃，就讓他們吃去。老子們只賺票子?！?/p>

田大腳不滿地瞟了這伙人一眼，憤憤地嘀咕：“傷天害理呀?！?/p>

三角眼一聲冷笑：“天值多少錢，理值多少錢？老子只曉得一斤烏龜在市面上賣八十塊錢?！?/p>

田大腳火了，跳起腳來吼道：“怪不得城里人愛患些怪病丑病叫不出名字的病，都是你們這號人種的禍。野狼谷的烏龜是天生給狼狗吃的，你們還與狼狗爭食嗎？”

商販們見這個土老頭火冒七丈的樣子，十分有趣，大塊頭說：“老頭，你一把年紀(jì)，操這心干什么？狼狗算什么？餓死這些雜種還可以賺一張皮。”

三角眼說：“我們捉完烏龜，就來逮狼狗。”

田大腳氣得直打哆嗦，狠狠地一跺腳，向山下走去。

大塊頭抖一抖蛇皮袋，對同伴說：“與這老頭耗了半天，今天收獲不大呀?！比茄酃我幌骂~頭上的汗水，說：“大哥，還早哩。歇會兒再說?！?/p>

一伙商販就在赤土坡前歇下了。

有人提醒說：“這地方怕是不好歇，到處是狼狗洞?！?/p>

三角眼四下一看，三角眼眨巴眨巴，對大塊頭說：“大哥，你有沒興趣同這些狼狗耍耍？”大塊頭馬上來神，提起手中的鐵棍：“行。老子倒要看看這些狼不像狼狗不像狗的東西到底有什么能耐？”倆人向最近的一個狼狗洞摸去。

在洞口，大塊頭用鐵棍撥開棉絨草，三角眼撿了塊石頭，狠狠向洞內(nèi)砸去。只聽一陣風(fēng)響，一條母狼狗閃電般從洞里沖出來。大塊頭掄起鐵棍就打，狼狗飛一般地逃走了。望著跑遠(yuǎn)的狼狗，大塊頭拍胯大笑：“哈，它怕我們哩?！比茄壅f：“走，我們進(jìn)洞去看看，吃不準(zhǔn)狼狗在洞里備有過夜的烏龜呢。”商販們一聽三角眼的話，爭先恐后地向狼狗洞里鉆。進(jìn)得洞來，里面熱烘烘的，簡直比城里裝了暖氣的房子還暖和。三角眼進(jìn)洞就一陣亂摸，忽然摸到了一個毛茸茸的東西，嚇出一身冷汗，大聲怪叫起來。大塊頭忙打亮打火機(jī)。只見一堆干草上，坐著四只狼狗娃，它們睜著一雙雙驚恐的眼睛，對侵入者怕得要死。商販們在洞里尋了個遍，沒找到狼狗貯備的隔夜糧。大塊頭說：“我們出去吧，這里的臊腥氣沖人?！鄙特渹兙屯庾?。三角眼順手抓了一只狼狗娃，提出洞來。

折騰了半天，已到中午，商販們就歇在赤土坡前吃干糧。三角眼抱著那只狼狗娃，撕下小塊面包，強(qiáng)行地往狼狗娃嘴里塞。狼狗娃不買賬，用沒牙的嘴咬了三角眼一下。三角眼大怒，抓起狼狗娃的后腿，將它倒提著，又找了根繩子，將狼狗娃倒懸在一棵松樹上。狼狗娃還小，剛剛滿月，骨架子嫩。剛被掛在樹上，只哭叫了兩聲，口里就流奶血，屁股頭就流稀屎。三角眼又拾來一堆干柴，架在松樹底下。對大塊頭說：“你把打火機(jī)給我，我要火燒這狗日的雜種，看它怎么個死法?！贝髩K頭一聽，笑道：“好主意。將柴放少些，看狼狗慢慢死才過癮。”商販們饒有興味地圍攏來，一塊欣賞這種死亡游戲。

火慢慢燒起來了，狼狗娃望著紅紅的火苗很驚訝，還伸出舌條舔了幾下。馬上感覺到自己的嘴唇有點(diǎn)灼痛，比母狼狗生氣時用爪子抓自己一下還要疼。狼狗娃認(rèn)定是那一躥一躥的紅色怪物咬住自己鼻子了，結(jié)果是越扒拉越焦疼，兩只前爪也燒焦了。狼狗娃疼得昏死過去，那身子還在一悠一悠的，發(fā)出刺鼻的煳臭味。

一伙人興味索然，覺得狼狗娃太不經(jīng)折騰，死得太快了些。

在赤土坡不遠(yuǎn)的一處松樹林里，一群狼狗目睹了赤土坡前殘忍的一幕。其中那只悲痛的母狼狗，率先向赤土坡沖過去。接著一只又一只紅著眼的狼狗緊隨其后，赤土坡前騰起一股灰霧。

三角眼還沒來得及從地上站起來，就被那只率先沖到的母狼狗撲倒在地。母狼狗以平日吃烏龜?shù)谋绢I(lǐng)，將三角眼的下巴咬飛……

田大腳趕回赤土坡時，一場驚心動魄的廝殺已經(jīng)結(jié)束。這伙人已被狼狗撕咬得面目全非，一股濃郁的血腥味直沖鼻子。田大腳趕緊飛奔下山，他心中只有一個念頭，野狼谷不能再住人了，得趕緊搬家。

從那以后，野狼谷成為荒無人煙的蠻荒之地。田大腳流落進(jìn)城當(dāng)了一家企業(yè)的看門人。在城里，這名野狼谷的老居民時常聽人說起野狼谷的狼狗，據(jù)說通過野狼谷的一段公路已成為死亡地帶，狼狗瘋了似地追人咬人，地方政府正策劃一次武裝清剿。

田大腳聽到這個消息，逢人就講：“野狼谷的狼狗以前是不咬人的啊……”人皆不明究竟，視為老人的瘋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