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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現(xiàn)實干掉的人

    2014-11-11 14:01:19顧玉雪
    讀者 2014年23期

    顧玉雪

    1

    一個狐貍精的幸與不幸,到她25歲就可以寫一部跌宕詭艷的長篇小說,而一個普通女人的一生多半也就三兩句話的事兒。我的表姑韓三生在20多年前闖進我家的門時,便似乎鉚足了勁要在我10歲的革命世界里去驗證一個狐貍精的曼妙。

    從父母神神秘秘的絮語中,我得知韓三生那年正好25歲,在打掉一個已婚男人的孩子之后被我的表姑奶奶趕出家門。他們老兩口在上世紀50年代扎根新疆,都擁有生產(chǎn)建設(shè)兵團的一顆紅心,自然不能容忍家屬大院里有這樣一個丟人現(xiàn)眼的叛逆閨女。

    韓三生索性到外面的世界環(huán)游一圈,從茫茫戈壁的大西北一路跋涉游玩,途經(jīng)中原,想起還有一個遠房親戚,便落腳在此休養(yǎng)生息。

    父母對這個多年不見的表妹,除了例行公事地接待,家常敘舊都被韓三生的露背花裙子嚇跑了。那是一件淡綠色底子的印花綢子長裙,她有一頭烏黑微卷的長發(fā),背上一大片裸露的肌膚在陽光下閃爍,比剛用井水洗干凈的水蘿卜還要新鮮。

    那年我10歲,住在豫東一個叫作太康的小縣城??h城無山有水,一條長年被垃圾填滿河床的渦河靜靜流淌——如同當(dāng)時的每戶人家院子里都會有一個骯臟的糞坑,這注定了住在這里的人的粗糙與無趣。整個80年代的理想主義氣象仿佛在這里失蹤了,這里是情趣虛無的烏托邦。

    25歲的韓三生是一個異類。在我家吃第一頓飯前,她就令人發(fā)指地把她的碗用開水先燙了一遍。這種矯情使得母親那天憤怒地少吃了一碗飯。

    在我家的第一夜,韓三生又用灑在被子上的一瓶香水表達了對不潔的厭惡。當(dāng)我在清晨喊叫著“姑姑”跑到韓三生的房間,滿室的女性馨香歡跳著鉆進我童年的鼻孔時,我禁不住打了個噴嚏。這種純粹發(fā)自感官的海嘯不亞于第一眼看到她穿的那件露背花裙子。

    她床頭有一排水晶般流光溢彩的瓶瓶罐罐。在我10歲的生命中,這一切如同天外來物般新鮮。我身為小學(xué)教師的母親總是穿一件黑色半裙,我家唯一的護膚品是一瓶無色無味的甘油,我永遠留著男孩子一樣的短發(fā),電視里演瓊瑤劇,秦漢把頭戴藍色發(fā)箍的劉雪華攔腰抱起的鏡頭總會使我尷尬地在沙發(fā)上倒立,以掩飾激動,父母親則一邊嘟囔“演的啥呀這是”,一邊迅速換臺。

    我不敢動那些美麗的瓶子,但我盯上了客廳茶幾上的一個綠色瓶子。于是,我的母親在那個燥熱的夏天,目睹了她的小女兒是如何把一大瓶花露水澆在腦袋上的。

    2

    一頓拷打胖揍之后,我大概明白了女人身上有香味是一件羞恥的事情。未婚先孕的韓三生的身體要比充滿污垢的被子更為骯臟。為了表達革命立場,我只好大哭著向韓三生吐了口唾沫,也不再和她說話。

    韓三生當(dāng)然看出了這種蔑視。

    她在我家益發(fā)孤獨,之前她把我當(dāng)作一個大人,吃完了飯,就跟我說話,沉默的時候,就若有所思地咬自己的手指甲。她說,當(dāng)她思念誰的時候,就會這樣。我不懂什么是思念,我只知道,我是中原大地唯一和她玩耍的人。

    現(xiàn)在她除了吃飯,就總是待在她充滿香味的房間里。我不知道她是在說話還是在咬手指甲。這樣過了大約半個月,她便揮揮衣袖離開了這個異己的世界,如同亦舒師太在小說中推崇的那種一言不發(fā)咬了牙走開的女子,保持一個美麗的背影離開,生怕在惡形惡狀的世俗中,先將自己輸?shù)袅恕?/p>

    庸眾是殘酷的,每個人是善良的。她走的時候,母親給了她一大把錢,我都看見了。我還看見韓三生又把那些錢悄悄放回了她的床上。

    韓三生當(dāng)然不知道,她走之后,我干的第一件事情就是鉆進她的被子里充滿負罪感地睡了一覺。

    3

    我的表姑韓三生是世人心目中的狐貍精,但她給我?guī)砹艘环N關(guān)于美的生理閱讀。

    對于我這樣一個生于80年代的縣城女孩來說,一切“講吃講穿”都意味著搔首弄姿、吸引異性的注意。盡管背負著這頂大帽子所帶來的羞恥感,我還是開始熱衷于把家里所有兄弟姐妹的衣服穿個遍,母親臥室里的衣柜上鑲嵌了一窄條落地鏡子,那就是我的走秀臺和攝像機。我用紅色的墨水在嘴唇上涂抹,在唯恐被抓個現(xiàn)行的不安中偷偷摸摸,樂此不疲。

    這種樂此不疲一直延續(xù)了我的整個青春期,坐在高中課堂上,我偶爾會望著窗外,惡狠狠地想,要我在乎考試成績,我偏不在乎;規(guī)定我要去研究愛因斯坦和愛迪生是不是一個祖宗,我就偏不去研究。人活一生怎么就這么多約定俗成,那是他們自己約定的,不是我。我要像風(fēng)一樣自由。

    但我當(dāng)時也只能用幻想荒唐地詮釋我所謂的自由。我當(dāng)時并不懂,自由定律二:約束是自由之母。我所痛恨的這些約束,恰恰是使我能感受到自由和擁有自由的東西。

    我還是乖乖考上了大學(xué),在我看來,大學(xué)最重要的意義在于提供了更多告別庸常的手段。雖然我仍舊要在大學(xué)畢業(yè)后的第一個辦公室里老老實實當(dāng)我的德育老師,在各種明規(guī)則潛規(guī)則的世界里摸爬滾打。

    后來我看法國導(dǎo)演弗朗索瓦·歐容的《花容月貌》,少女伊莎貝拉完全是出于本能,熱衷于對非法行為的探索。蘭波寫過一首詩,題目是“沒有人在17歲認真”。伊莎貝拉就是這樣。

    伊莎貝拉們被那個逼仄的時代干掉了。韓三生則被生活的柴米油鹽干掉了。當(dāng)我在25歲時坐在一所大學(xué)的德育教研室里看老頭子們打架時,再次看到韓三生的我心臟如同被一塊破油布堵住了。

    回來探親的她已經(jīng)成為一個在初夏還穿著秋褲的胖婦女。珍珠成了魚眼睛,阿修羅成了一個面目疲憊、熱衷于貪小便宜、你在任何一個菜市場都會遭遇的大媽,高冷和孤傲一去不復(fù)返。

    韓三生那年回新疆之后結(jié)了婚,跳樓價嫁給了一個小生意人,第二年便生了個兒子。她的婚姻生活如何不得而知,但也許她早就不再咬著手指甲思念誰了。

    4

    多少年后的某天深夜,我在濟南的高架橋上開著車,在燈影下穿過一個個沉默矗立的燈柱,打開車窗,風(fēng)呼嘯而入。身邊的人集體嚎了一嗓子“就像風(fēng)一樣自由”。endprint

    他們是我的四個男女閨密,我們同在一家報社謀事,同有一個充滿獨立之思想、自由之精神的女老總,這使得我們小生態(tài)圈子里的狂放不羈得到了淋漓盡致的揮灑。

    我們經(jīng)常在某個加完班的凌晨,穿過樓下靜謐美麗的明湖路去找酒喝。報社那座四層小樓成為身后一道佇立的目光,我們總能在濟南街頭找到一個沒打烊的燒烤攤,就著一點微弱的殘燈、一個打著哈欠的老板,蘸著賈平凹與薩拉·沃特斯、博爾赫斯與杜拉斯的雙拼火鍋,呼兒將出換美酒,但愿長醉不復(fù)醒。

    豆瓣上曾經(jīng)有一篇紅極一時的帖子,里邊寫道:“我們雖然拿著一樣的工資,做著一樣的事,有些人可以欣然自得地取悅老板,我們的幸福感卻總是來自于某一句突然浮現(xiàn)在腦海的歌詞、某一句突然觸到淚點的對白和深夜電話那頭的那個人……”

    雖然“觸到淚點的對白”構(gòu)成了我們的基本生活經(jīng)驗,但在一部分人的眼睛里,它們猶如我童年時代看到的韓三生。那是一種禁忌。

    無數(shù)次的采訪,我們的采訪對象在殘山剩水面前,在地溝油、霧霾面前,在惡性事故造成傷亡的新聞面前,會由于身處升職的關(guān)鍵期而保持沉默。還有一次,當(dāng)我興高采烈地告訴一個朋友我們做了一個多么牛的選題,他笑了笑說:“那這個月你又掙了不少錢了?”

    那一刻,我第一次明確意識到身邊原來潛伏著如此眾多的陌生人,他們貌似與我同在一片藍天下,實則來自另一個平行的世界。

    我們的幸福也許只能來自于:在某一次的選題會上,我們抱怨詩心湮沒、蠅營狗茍的現(xiàn)實,讓我們被迫低下高傲的頭顱,脫掉理想的冠冕,鉆進房子的圈套,放棄對世界的渴望,問:“這個時代為什么沒有人寫詩?”

    我們在這樣一個語境下找到了彼此,但我們注定是一小撮。

    普魯斯特曾通過病痛來接近自己的靈魂,蓋著厚重的鴨絨被,從緊閉的天鵝絨窗簾縫隙窺視世界,他說:“病人,更多地接近自己的靈魂。”但他還有另外一句話:“生活是一樣貼得太近的東西,它不斷地使我們的靈魂受到傷害?!?h3>5

    某次采訪中,聽說了這樣一個新聞,山東某女得知前夫罹患尿毒癥,捐腎救之。講述人冷冷地說:“騙遺產(chǎn)吧?”在這個時代,似乎總有一種向下的力量要把所有人拉低,總有一種執(zhí)拗的懷疑要撕掉溫情脈脈的人道主義面紗。

    有一位在加拿大生活了十幾年的朋友跟我說,她每次回到國內(nèi),就覺得不一樣,到店里買東西時店員像看賊一樣盯著你。醫(yī)院里人滿為患,大家像一群動物那樣擠來擠去。護士對病人吆五喝六。在許多其他地方也是一樣,到處不被當(dāng)人看,要辦點事,就得當(dāng)孫子。

    對大多數(shù)人來說,粗鄙不是個性,要么是一種偽裝,要么是教養(yǎng)和文明訓(xùn)練不足。

    如果說任何時代,憤怒都是一種進步的力量,那么現(xiàn)在,當(dāng)魯迅文學(xué)獎成為離魯迅最遠的一個文學(xué)獎,連一貫特立獨行、追求公義的知識分子都喪失了最初的東西。

    如果說大多數(shù)的我們曾經(jīng)像韓三生一樣從林子里面鉆出來,不按規(guī)矩出牌,那么另一把刀子也逼過來了,而且比前一把更鋒利更殘忍。被現(xiàn)實干掉的人太多太多。

    一切苦厄,皆含深意。唯一的差別是,有人趟過去了,有人卻留在原地。

    這天晚上,我和我的朋友們躺在一個叫作波羅峪的山路上睡著了,頭頂滿天繁星,幾朵云在灰藍色綢緞般的夜空上飄移,路兩邊大片的油菜花在夜色中輕輕戰(zhàn)栗,蛙聲一片,蟲鳴呢喃。這里是在這個城市失了蹤的天堂,因為城市終年彌漫著一層灰蒙蒙的霧霾,仿佛永遠無法刺破的油布。

    (黑天鵝摘自《齊魯周刊》2014年第36期,鄺 飚圖)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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