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壁深處有人家

安諒

一

我是在初春三月，去踏訪這一處古村落的。此時，杏花已爆出嫩芽?？κ驳奶炜?，總是氤氳著浮塵，輕云淡煙似的，夢幻一般，繚繞不盡。

從喀什驅(qū)車一個多小時，到達(dá)水波不興，浩緲靜幽的英吉沙水庫。又從水庫再出發(fā)，穿越英吉沙縣城和若干鄉(xiāng)鎮(zhèn)，在鎮(zhèn)上的十字路口，人、畜、車擠擠挨挨，一周一次的巴扎節(jié)，讓這里格外喧鬧，我們的行進(jìn)有所粘滯。但拐向一條鹽堿土路，即便顛簸不止，但車子仍像一個頑皮而帶有蠻力的少年，歡快地向前飛奔。

這一路只見戈壁，蒼茫無垠。泛白的鹽堿，一如大海的漣漪，目光所及，隨時可見。連戈壁灘的俊兒——岌岌草和駱駝刺，也偶見身影，孤苦伶仃的，似乎是無奈地守護(hù)著這片不毛之地。

當(dāng)?shù)匾龑?dǎo)的車輛先停下了。跟著下車。眺望遠(yuǎn)方，才依稀看見遠(yuǎn)處的土坡上，有一片低矮的屋子?；覔渎渫氐?，粗看就像一排土墩。這就是早已耳聞的古村落。也是我們這一行的目的地。

走近這一高地，卻發(fā)現(xiàn)影影綽綽的，像是有人。仔細(xì)再瞧，果真是人?；钌?，是一個扎著頭巾的老婦人。還有一個小不點(diǎn)兒。再走近，又見到好幾位，原來這都是土坯房，還住著人。

這土坯房據(jù)說也有半個世紀(jì)的歷史了，裸露的土塊都是就地取材，用的是取之不盡的鹽堿土。多少年的風(fēng)雨，已讓這土墻堅如磐石。

幾棵沙棗樹，在庭院挺立。雖枯枝無葉，但樹叉虬曲蒼勁，也在無聲地詮釋著生命的滄桑。同樣滄桑的還有老婦人的瘦削的臉。里屋赤腳走出的男主人，也是黝黑精瘦，歲月在他臉上刻下了深深的印記。

二

男主人78歲了。他生有9個孩子，有2個已經(jīng)夭折。

我們參觀他們的居室。一個偌大的客廳，一角置放著一張土炕。土炕是他們休憩吃飯的地方。曬干了的蘆葦桿鋪了一地，一個年輕的婦人，埋首在編織著，一張?zhí)J席已大半成形。

驀然抬頭，見那梁上竟結(jié)著一只燕巢，再定晴留神，五、六只燕巢一字排開，別有洞天，安靜而溫暖。主人說，他們?nèi)嗡鼈冊谶@里棲居，從不打擾它們。燕子們來去自由，寄人籬下，卻絕無屈尊抑或壓抑受辱之感。

一進(jìn)里屋，就有一股涼意。比屋外略顯涼快。主人說，這屋子冬暖夏涼。幽暗的土坯房，土坑占去一半，一堆被褥，閃爍著艾的萊斯的一種晶亮，蟄伏在土坑的一隅?；馉t帶銹的鐵皮管，柱子式地頂天立地。除此之外，屋子里幾無他物了。

從高高卻狹小的窗口，透進(jìn)一縷光線。在微弱的日光下，我瞥見對面墻上掛著一只包，是女式坤包，依稀是桔紅色的，設(shè)計很新穎，裝飾也很時尚，此刻，它就像一個高傲而寧靜的公主，緘默著，淡然地注視著我們。它的主人應(yīng)該是一個具有憧憬而且愛美的年輕女孩吧。

謎底并不難解。里屋還有一個小間，愈發(fā)的幽暗和靜寂。一個女孩低著頭，在輕輕搖動著一個竹籃似的東西，聚精會神，又充滿溫情。原來是主人的小女兒，那竹籃其實是搖籃，里面躺著她剛滿月的孩子。按照當(dāng)?shù)氐牧?xí)俗，女孩坐月子，是要回娘家的。那嬰兒的氣息，讓這屋子顯得生動活泛起來。

把心愛的坤包掛起，為的是把自己更多的愛乳汁一樣，滋養(yǎng)這心肝寶貝。這是女孩一種母愛的選擇吧。

三

東邊數(shù)十米處，還有一個土坡，也聚住著十多戶人家。56歲的依提爾江倚靠著一截土墻，一付很清閑的樣子，與我們交談著。他的衣裳陳舊，也沾滿了土灰。痩高個，胡子拉碴的，比實際年齡顯得蒼老一些。他光著腳丫子，踩在地上，陷在虛土里。說話時，時不時磋著腳。

他的20多歲的兒子也一樣痩高，但他只會說：阿Kan兩個字。意思是哥哥。這讓我想起臺灣電視劇里那個叫哥哥的傻小子。鄉(xiāng)書記小耿在一旁說，他就是一個傻子。他爸媽近親結(jié)婚生下了他。

依提爾江還算健談。他說他呆在這兒，也有30多年了。小時候曾搬出去住過，后來還是回來了，還是這里住得習(xí)慣了。

我說鄉(xiāng)鎮(zhèn)的交通、生活畢竟方便多了呀。他說，“那邊太吵鬧，煩心，這邊安靜，安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省心多了?！?/p>

那羊肉和菜蔬哪去買呢？他說每周趕一次巴扎。今天就是鄉(xiāng)里的巴扎節(jié)。不過沒去。一般每周吃一公斤羊肉。

他說他曾經(jīng)生有8個孩子，死了5個，活著3個。

他去過葉城、莎車，也到過喀什巿，但從未走出過喀什。我問他，聽說過上海嗎？他點(diǎn)點(diǎn)頭，說知道，但不知道究竟是個什么地方。

他家有電視機(jī)。上面也派人來為他們安裝了收看系統(tǒng)。但這里釆用太陽能制電，功率很微弱，以提供照明為主。燈光也閃爍不定。要看電視，就得放棄照明。所以，電視機(jī)多半就是一種擺設(shè)了。

但他養(yǎng)了十多頭羊，幾頭牛，日子過得還不錯。那些羊們、牛們像這里的居民一樣悠閑，在村子里自由晃蕩。

說話間，三匹黑馬旁若無人地，從我們身邊穿過，踢踏起一陣輕塵，揚(yáng)塵朝我們撲來？？

四

井，是村莊的眼。生命的泉眼。又像是樹根的年輪，也是最富內(nèi)涵的詩眼。

全村就僅這一口老井，位于村莊的心臟。據(jù)說有六十多年了，終年不竭，水溢井沿。一村所有的人，所有的牲畜，飲用的，都是這口井里的水。

井口直徑不到三尺。井深也不過三米見底。井水是清澈的。我掬了一口品咂，涼爽微甜，喻為甘泉，不算過分。

這里所有的水洼濕地，水都是又咸又澀的。經(jīng)常飲用，就會因碘多，染一種俗稱大脖子的病?，F(xiàn)在，誰都不會喝這種水了。不過，我的同行發(fā)現(xiàn)有一戶人家，還在用這鹽堿土熬制鹽巴。于是困惑頓生，是經(jīng)濟(jì)拮據(jù)，食鹽不夠吃嗎？

鄉(xiāng)干部說，不是的。他們在烤馕時，用這鹽巴涂抹一些在馕坑周壁，可以粘住鑲餅。

井是至高無上的。全村的人對這口井，也像維護(hù)自己的眼睛一樣，維護(hù)著它。

它是全村最整潔之處。砌筑了圍攔。圍欄設(shè)施是鋼鑄的，是村里最堅固的設(shè)施了。

這只眼睛，從來都是晶亮晶亮的，也晝夜注視著村莊，仰望著天空。

五

雖然在戈壁深處，這片不足一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卻有著與周遭不一般的神奇和靈氣。

幾大片濕地天然形成，蘆葦叢生，積水如潭。據(jù)說這水是地底下的鹽堿水匯集而成。多少年潛滋暗長，出落成一個個寧靜的處子。水碧綠清澈，有細(xì)長的野鯉魚洄游自如。

這是一個奇跡。也就是這片土地水草豐茂，胡楊、柳樹與沙棗樹，散落在村頭屋前，依然隨季節(jié)而變化，蓬勃著，生存著。

我站在高地上俯瞰，那阡陌田埂上，白鵝成群，或歡快地奔跑，或鳧游水面。那一片祥和里，浸透著詩情畫意。

大自然，賜予這里的人們，一塊世外桃源。

是的，我心里視之為一片凈土，一個這世上已難以尋覓的世外桃源。

即便，這里還有諸多不便，與時代太多脫接，有些愚昧，也會令人皺眉。

但居住這里的人們，心是安定的，生活是清閑的。隨行的派出所所長告知說，這里從未發(fā)生過什么治安事件，連家庭糾紛，似乎也未有所聞。

他們也許并不富足。以青楊樹的樹干肩起的一根長長的電線，因為發(fā)電機(jī)年久失修，也已廢棄。穿越村莊的感覺，也顯得孤單而且落寞。

他們與當(dāng)下很遠(yuǎn)。

但與現(xiàn)實愈近，難道不是愈浮躁，愈聒噪，也愈煩惱困惑嗎？

每個人自有自己的活法。世界也絢麗多彩。也許只有找到自己心有所依的地方，才是人的最溫暖的故鄉(xiāng)，心靈的最實在的天堂。

不遠(yuǎn)處，一片寬闊的空地，上面一溜土堆，已鹽堿深重。這是古村落真正的遺址了。上千年來，人們世代居住在這里，即使戈壁依然是戈壁，他們的根也在這里。

這是再時尚的誘惑，也都是難以轉(zhuǎn)變的。

告別村落時，我與那個五，六歲的小不點(diǎn)兒合影，他靦腆著，舌唇舔弄著臟兮兮的小手，而他臉上流淌著的是快樂的笑意。

我敢肯定，這是世界上最為純凈的笑臉。

（摘自《文藝報》，有刪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