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是我一生的至愛,同時也是我一生的職業(yè)。除了攝影以外,我沒有其他愛好,不過還與攝影有關的愛好,就是喜歡收藏些老照片或者老相機之類。80年代中后期,我對收藏老照片、老相機幾乎喜愛到了著魔的程度,聽說誰家有老照片或老相機,就找人家軟磨硬泡,想法弄到手,有的用錢購進,有的則用以物易物的形式交換,當然也有一些好朋友知道我這方面的愛好而主動送給我的。那時,正值改革開放之初,許多人把過去當成四舊壓箱底的百年以上的老藏品都拿出來亮相了。每次我到全國各地出差或者拍攝,都抽空先到文化古玩市場轉轉。北京的潘家園當然是我常去的地方之一。那時我收藏到不少有關老北京、老上海、老天津、老哈爾濱、老中東鐵路等方面的老照片。在收藏過程中,既給我?guī)砹撕芏鄻啡?,更使我從中學到了不少知識,提高了不少文化修養(yǎng)。記得798百年印象畫廊的老板陳光俊聽說我收藏老照片,特意到我家挑選了近百張老照片準備展出,2003年百年印象畫廊舉辦了我和李英杰收藏的老照片展覽。在收藏過程中由于眼力、實力不夠,有很多好東西在自己手中流失,也有因錯過收集機會而留下的遺憾,但更多的是令我難忘的那些老照片背后的故事。
邂逅
1998年5月我參加一次攝影活動,去拍攝上海專題,我的任務主要是拍攝上海老城區(qū)—十六鋪。那些日子里,我每天都徜徉在弄堂里拍攝那些我在東北看不到的鏡頭,如:家家戶戶門前擺著的馬桶;老太太在一邊刷馬桶,另一邊則有人在洗菜、洗衣服;還有街巷里弄人們?nèi)粘I畹脑S多有趣瞬間……這些都讓我興奮不已。有一天,我正在拍片,一位老先生主動過來與我聊天,問我是哪兒的人,我說東北的,他說,我們是東北老鄉(xiāng)??!真是他鄉(xiāng)遇老鄉(xiāng),于是,感情一下兒拉近了。接著,老先生又邀請我道:到我家弄堂拍拍吧,我家弄堂拍過電影的。我便背著佳能EOS-1,手拎著我的徠卡M4-P,跟在這位老先生身后左拐右拐穿行在弄堂老街里,沒走多遠就到了上海南市區(qū)小北門青蓮街182弄2號的他家。
我望著老先生家所在弄堂里那古舊典雅的牌樓,覺得這里應該是很有文化特色的老街。走進弄堂里,老先生不時指著這家的樓說上過電影鏡頭,那家的房子則曾是某某名人住過。他指哪兒,我拍哪兒,不一會兒工夫就把整條弄堂拍完了。此時老先生提出說到他家坐坐,順手推開一扇臨街的房門,走進一條漆黑的幾家合住的公用走廊,右手第一個門便是老先生的家。進屋后更讓我大吃一驚,室內(nèi)不大,滿地堆放著雜亂的東西,幾乎無處下腳。我剛坐下,順口習慣地說了句,您這里有沒有老照片?老先生沒有吭聲,轉身搬掉靠墻邊的箱子上的東西,打開箱蓋,兩手拿出一個深藍色的書盒,只見許多蟑螂皮一股腦兒往下掉,老先生慢慢打開書盒,里面是兩本精裝的相冊,那紅色絨布面的相冊封面上則鑲嵌著黃銅鑄的“京張路工撮影”字樣,并分為上下卷。打開相冊,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這是兩本有關京張鐵路建設運行的老照片相冊,內(nèi)中藏有100多年前的原版8×10英寸照片180多張,照片品相幾乎達到全新的水準,沒有一點兒磨損,只是畫面稍微有點泛黃,照片四邊則稍有點退色的痕跡。
作為在鐵路系統(tǒng)拍攝工作多年的我來說,看到這些100年前記錄中國人自己設計和施工的第一條鐵路的老照片,激動之情無以言表,我毫不猶豫地向老先生請求道: 把這兩本相冊賣給我吧!同時不由自主地掏出我當時身上帶的全部錢給他,可是我越說買,他老人家越說不賣。他說,這是我父親給我留下的紀念,我現(xiàn)在還不能給你,以后在“適當?shù)臅r候”肯定給你,我身后留著這些也沒用,言外之意似乎是要在他過世時再將照片送給我。我詳細詢問之下,才知道老先生叫張廷棟,當年75歲,一生未娶,更無兒無女。他在解放前是做生意的,解放后,實行了公私合營,他則隸屬了上海某某公司。張老先生父親叫張俊波,是京張鐵路的設計與建造者詹天佑先生手下的一名工程師,也曾是吉海鐵路建設的總工程師。
還好,最后經(jīng)過他老人家同意,我臨時在上海一位朋友那里借到了一臺瑪米亞 RB 67相機,于是抓緊時間對相冊進行了翻拍,共翻拍了一套反轉片和一套黑白片,大約40多個膠卷。
百年前京張鐵路的珍貴影像記錄
京張鐵路起始自北京豐臺柳村,經(jīng)居庸關、八達嶺、河北的沙城、宣化至張家口,全長201.2千米,是中國第一條完全依靠自己力量設計、施工、管理的鐵路,它于1905年開工,著名的中國近代鐵路工程專家詹天佑頂著當時來自國內(nèi)外的各種壓力,主持修建此項鐵路工程,提前兩年于1909年全線通車。京張鐵路是中國人民的勝利,也是中國人民的光榮。通過多方了解和查找有關資料,使我對《京張路工撮影》這本老相冊的歷史價值和攝影藝術價值有了一些了解,下面引述一些我查找到的相關資料:
《京張路工撮影》(“撮”音為cuo,以下簡稱《撮影》)作為一部影集,用攝影藝術完美記錄了京張干支線的建設過程,包括橋隧、車站、水塔、機輛以及通車典禮等情景,真實地反映了當時的工程狀況,而以攝影這種方式對鐵路工程進行記錄,更是開創(chuàng)了歷史先河,堪為典范。
《撮影》分為全本和簡本兩個版本。全本共有上下兩卷,封面為紅色絨布面,正中央鑲嵌銅制標牌,分別刻有“京張路工撮影上卷”和“京張路工撮影下卷”字樣。上卷有照片92張,下卷有照片91張,共計183張。照片長26.5厘米,寬20.5厘米。從卷首起依次有郵傳部官員、詹天佑先生及其他工程技術人員的人像,然后是工程技術人員在驗道專車前的合影以及阜成門外工程局的照片。隨后從京張鐵路起點柳村60號橋開始,向北依次記錄整個京張鐵路工程,之后是機車車輛、支線以及通車典禮的照片。除全本之外,《撮影》還有簡本共一冊,外觀與全本基本一致,只是銅牌上的書名為“京張路工撮影”六個字,內(nèi)含從全本中精選照片56張。與全本相比,簡本以干線工程照片為主,其中關溝段占了18張,而機車車輛、支線以及通車典禮的內(nèi)容相對較少。
《撮影》中的照片均由當時著名攝影師譚錦堂拍攝,其攝影水平高超,作品從美學角度上講具有很高的藝術價值—畫面清晰,構圖講究,取景位置也經(jīng)過精心挑選。特別用了較大篇幅展示了南口到八達嶺、關溝一帶的鐵路風貌,畫面中古老的萬里長城與京張鐵路交相呼應,東西方文明的交匯碰撞得到了完美體現(xiàn),令人感到震撼。為了降低列車爬坡的難度,詹天佑先生在青龍橋附近采用了著名的“人”字形鐵路,《撮影》中的《青龍橋車站西上下火車同時開行由南望景》這張照片,展示兩列火車沿“人”字形鐵路分別上下山的壯觀場景,線路坡度之大令人驚嘆,該照片日后被多方廣泛使用,最值得稱道的是,民國時期交通銀行發(fā)行的50元紙幣采用的就是這個圖案,可謂是京張鐵路的一張名片,具有極高的歷史和藝術價值。endprint
先進的圖像數(shù)字化處理技術,給我們提供了一個不斷挖掘這些照片內(nèi)涵的新手段。數(shù)字化掃描后可以對照片進行各種類型的處理操作,以便更好地了解當時的很多細節(jié)。對青龍橋站房正面照片進行放大后,可以清楚地看出當時站舍的站匾、百葉窗、女兒墻以及燈座的構造,透過車站拱門還能依稀看出站房內(nèi)男女分開的候車室,這些對于日后修繕和保護站舍起了至關重要的作用。而將《青龍橋停車場由西南遙望景》這張照片進行放大后,更是可以看出很多值得探究的細節(jié)—照片正中位置,工人們正在搭梯修筑鐵路護坡,每個工人的動作都被十分清楚地記錄下來,據(jù)此可以推斷出當時采用的工藝方法,而這座鐵路護坡至今仍屹立在古老的長城腳下;在照片右側,可以看到用“蘇州碼子”書寫的橋梁標,上面標記“”,表示該橋為第39號橋,具有鮮明的時代特點,時至今日這座橋也依然在用,橋欄桿與這張照片中的完全一致;而進站位置的立桿,應該是當時京張鐵路廣泛使用的信號設備,在其他照片中也有體現(xiàn)。綜合這些,可以了解當時青龍橋站配線、道岔布設、信號設備以及機車轉盤等情況。用這種方法分析《撮影》中的其他照片,能夠讓我們更好地了解和分析當時京張鐵路所采用的各種技術。
《撮影》全本在國家圖書館、北京市檔案館、詹天佑紀念館、中國建筑圖書館等處都有館藏,也曾經(jīng)有過拍賣的記錄。而簡本只在首都圖書館看到過,并可以提供給公眾閱覽,為大家提供了一個近距離了解京張鐵路的途徑。(以上資料原載2012年2月13日《人民鐵道》報B4版,作者張輝—編者注)
由以上材料可以判斷,張廷棟先生收藏的《京張路工撮影》老照片相冊應該是這部相冊的全本,是十分寶貴的歷史影像珍品。
遺憾
通過那次交往,我和張廷棟先生成了好朋友。我每次去上海,都帶著東北人參、名酒等貴重禮品去看望張老先生,每次見面都必請他吃飯,他也沒把我當外人,有趣的是,他曾坐在馬桶上和我聊天10多分鐘,這在我們東北是不可思議的,也可見張老先生雖然出生在東北但生活習慣已經(jīng)完全上?;恕_@同時使我對老一代上海人的生活有了新的了解。
一次,他把壓在箱底多年的一套毛料中山服穿上,我為他拍了紀念照,我倆還一起合影,整個弄堂的人幾乎都認識我了,我倆的友情也越來越深。第二年,我把家里的積蓄拿出來,向老先生再次提出想買下這套京張鐵路老照片相冊,但他還是沒有答應。也許,我對畢生為伴的鐵路感情太深了,又也許,我太喜歡京張鐵路這組老照片了,有時連做夢都夢著這組老照片。
2006年10月13日,三聯(lián)《生活》雜志在上海舉辦紀實攝影展,安哥先生策展,我和楊延康、陸元敏、姜健等八人聯(lián)展, 10月12日,我從北京飛上海,13日,展覽開幕,14日,我從上海飛回北京。那次本想展覽一完就抽空去看老先生,可行程安排不由自己,沒有時間,于是想下次再去看他。
2007年,我先后四次去上海拍地鐵,記得那是6月第一次去時,我忙完便趕往老先生家,當我下車后,真讓我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實—那片老區(qū)全部拆遷了,眼前已經(jīng)面目全非,到處一片狼藉,變成了廢墟。我不知道老先生搬哪兒去了,問了一圈也沒人知道。無奈之下,我播通了老先生給我留下的單位電話,我說,我找張廷棟先生,接電話的工作人員問我是誰,我說我是他的朋友,叫王福春;他說,我知道,對不起王先生,張廷棟先生去年去世了。震驚之下,我忙問:張先生那套京張鐵路的老相冊還在嗎?他說在。我說張先生生前曾答應給我,對方說你們有協(xié)議嗎?我說沒有,他說有協(xié)議連房產(chǎn)都給你。說實話對于房產(chǎn)什么的,我從來沒那個想法,只想求得那兩冊老照片。放下電話,我心里一陣劇疼,后悔2006年沒去見老先生,更后悔沒能給老先生送終,盡管我也曾給他留下過我的電話號碼,請他有事叫我,我來幫助。2005年1月我受上海愛普生影藝坊邀請舉辦《火車與人》展覽,展完后我曾去老先生家看他,一切都好,沒想到那竟是我們的最后一次見面……
這件事給我收藏老照片留下了遺憾,雖然沒有拿到原版老照片,但每當我看到這些翻拍的京張鐵路老照片,心里又覺得很平衡。它同時也讓我悟出,世間萬物都是身外之物,是你的跑不了,不是你的爭也爭不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