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串串香氣

戴琰

行李箱的小小滾輪滑進長長的候車廳，滾輪和地面的磨擦聲并未打擾到這里人的情緒。她看到寬敞的大廳被熙熙攘攘的人群塞滿，便徑直找到角落的一個位置，細心感受著耳塞里傳來的旋律。身邊五花八門的生活劇情如火如荼上演著，所幸，她不需要扮演觀眾的角色。

候車廳的小賣部火熱的生意讓人驚奇，就算價格標高一個檔次，也湮滅不了離人熾熱的購物欲望。打掃衛(wèi)生的阿姨攜著掃帚清理著地上的垃圾，瞥了瞥這個孤單坐著的中學(xué)生模樣的小女生：清瘦單薄的身架，低垂凝固的神情，還有大大的行李箱巍然屹立在旁。她母性的情結(jié)很快上身，不禁咂咂嘴，走了幾步后還不忘回個頭，再次施以溫柔同情的目光。

她很快感受到那道射到自己身上的目光，可是她并不在意。

她斜對角的那個女孩子，身邊烏泱泱圍著一大群人，爸爸、媽媽、爺爺、奶奶，真是全家總動員。那女孩生疏緊張抿嘴的神情，想必是第一次出遠門。

自己就讀的那所住宿學(xué)校，同舍的女孩子起初也因為想家哭個不停。而自己，儼然一副大姐姐模樣，輕聲細語地安慰著那個淚水沾濕了枕套的女孩。沒什么大不了，作為從小到大都在外讀書的她，早把所有連帶著自己裝進了旅行箱，不在乎目的地。遙想第一次出門，還是孩子的自己，同樣哭得淚眼婆娑，今天回想起來真是恍若隔世了。玉蔥似的手指掐進了她的胳膊：即便沒有任何人也能過得很好，我從來都是這樣。

回過神才發(fā)現(xiàn)胳膊上紅紅的杠子，疼卻安靜地自己撫摸著。熱乎乎的空氣里，一股子熱浪來襲，像被蒸暈了，到處都是讓人煩躁的氣味。之后，像出現(xiàn)了幻覺一樣聽到有人在呼喊自己的小名，然后又像做夢一樣被兩個熟悉的身影堵住了光線的源頭，一下子不那么刺眼起來。

中年男人顯然還沒有從劇烈的運動中抽離開來，他大口呼著氣，又抱歉地搓著手：“芙兒，都，都怪爸爸不好，搞錯了時間，害你要多等一個小時！”

被陽光照射的汗水抑制不住地從不再青春的臉龐滑下，媽媽也是不斷責(zé)備著爸爸：“你看看你，怎么這點小事都辦不好？害得孩子在這里傻等，看看這大熱的天，我早就讓你……”

“沒事！”還沒說完的話就這樣被她打斷，兩個大人尷尬得只能亂擦汗。

“那個，芙兒，還有段時間要等呢，要不爸爸給你買點東西吃吧?！?/p>

“對對，說說看，你想吃什么？”

“不用，沒事?！彼暰€一直盯在手機屏幕上，哪里留意到兩個呆滯僵硬的身軀！

以這樣奇特的姿勢停留了一會兒，爸爸還是決定去買些什么，媽媽也跟著走了。父母走開了沒幾步，專注盯著的手機屏幕上出現(xiàn)了一行字：早干嗎去了？長長留著的劉海下深邃的雙眸波濤洶涌。

“都怪你，把班次都給搞錯了?？纯?，孩子生氣了吧，連說話都懶得搭理我們了?！?/p>

“她哪里只是現(xiàn)在才不愿搭理我們？要我說還怪你呢！孩子回來一進門你就啰里啰嗦問東問西的，明明知道她學(xué)習(xí)壓力大還一直提考試的事。芙兒又不是明天就開學(xué)，提前了這些天，不就為了躲我們嘛?！?/p>

“為了她的前程，早早就把她送出去上學(xué)，結(jié)果領(lǐng)回來一個陌生人。她這是在記恨我們啊！”

“唉——”

夫妻倆在車站的幾個小店里徘徊了半天，左挑右選，被琳瑯滿目的零食迷亂了眼，突然發(fā)現(xiàn)根本就不知道孩子喜歡吃什么。

離出發(fā)沒有多長時間了，兩個人還沒有回來。她這里還是一樣寂靜得仿佛不存在，把手機蓋開了又關(guān)，瞄了瞄小賣部里擁擠的人群，也沒有?；蛟S，他們回去了吧？算了，本來就沒打算讓他們陪著自己。下午的陽光越來越刺眼，像掙脫了束縛的妖怪，咧開大牙邪笑著透過門窗把所有滾燙全傾倒在自己身上，她趴著想趕緊度過不算長的時間，馬上離開這個破地方。

她昏昏沉沉竟然睡著了，被一雙溫柔的大手搖醒。她惺忪的雙眼恍惚睜開，感覺自己像坐在一片陰翳下涼爽愜意。

“傻孩子，怎么不選個陰涼的位子，多熱?。　笔菋寢?，在替她擦拭鬢角的濕熱。

可是不熱??！不遠處，爸爸正擋住照過來的陽光，襯衫已被汗水沾濕，偉岸的身軀卻沒有離開的意思。

“芙兒，看看爸爸媽媽給你買了什么？”

一陣久違的香味從紙質(zhì)包裝袋的內(nèi)側(cè)翻卷出來，一串串香脆的豆腐干整整齊齊鋪排在里面，紅紅的辣醬像畫畫兒似的在每串豆腐干上鄭重地做上標記。白花花的肉質(zhì)有些已經(jīng)迫不及待想要對小主人炫耀自己的可口，擠著小腦袋爭先沖撞她的食欲；黃黃脆脆的外皮更是有棱有角，刻畫出別一番的風(fēng)味。

“炸豆干！”她的眼睛像被擦亮了火花，閃耀的亮度像是回到了某個幸福的時刻。

“是啊，快吃，涼了就不好吃了！”媽媽拿起一串就往她的嘴里送，迎面碰上爸爸懇切的目光。

輕輕咬開松脆的外皮，那股子香味裹挾著酥脆撲鼻而來，繼而充斥在整個口腔！

“芙兒，好吃嗎？”

“好吃！”

媽媽像是邀功的目光一下得到滿足，孩子一樣樂呵呵傻笑著。爸爸仍然站在不遠處擋著陽光。

“那就多吃點兒，辣了就喝水?！?/p>

一眨眼工夫就吃掉了好幾串，居然也沒想起來讓爸媽嘗一口。她看著一臉赤誠瞧著自己的他們，不好意思地遞去了一串，又馬上被推回到嘴邊。雖然抱歉，可是還是被饞鬼附身，她再次吞食起來。

“都怪你爸，在小店磨蹭了半天。要不然我們芙兒就能早點吃上了！”

“怎么又怪我？要不是我想到來的路上有賣豆干的，估計你現(xiàn)在還在小店里擠得東倒西歪呢！”

“站在太陽底下還那么多話，你還真是精力旺盛！”

“你來你來。你這小個子，不知道是你擋陽光，還是陽光幫你擋！”

“嘿，我說你這個人……”

熱騰騰的香氣下，這兩個人隔著這么一段距離還不影響拌嘴。剛才那位保潔阿姨再次路過，用半是詫異半是嫌棄的眼神看了兩人一眼。芙兒真是快要笑出來了，雖然吵鬧又不想打斷，四周的氤氳，一下迷惑住了她，就像穿越回了曾經(jīng)。

還是很小很小的時候，爸爸媽媽就總是這樣你來我往地吵吵鬧鬧。雖然被爺爺奶奶說過無數(shù)次，可一扭頭之后，他們還是忍不住吵個不停。就算看上去不和睦，他們也是這一帶最恩愛的歡喜冤家。小芙兒什么也聽不懂，還是很喜歡黏在爸爸媽媽之間，只要感受著他們之間濃郁芬香的氣氛，她就開心到不行。等到太陽快要下山的時候，爸爸就會背著她，和媽媽一起去給她買炸豆腐干吃。金色鍍邊的天際下，鑲嵌著最溫和柔情的笑臉。天邊的晚霞和余暉也舍不得早早回家，總還想再賴著一會兒，看看這熱鬧活潑的一家三口。炸豆腐干的老爺爺每次都會用布滿老繭的手撫摸芙兒的小臉頰，然后私心地多給她一塊小的豆干。而她甜甜的“謝謝”，都會讓老爺爺更是對她喜愛。趴在爸爸的背上，顛來顛去卻照樣寬厚溫暖的后背上，她一口口消滅起美味的豆干來。媽媽會嘲笑她是“豆干的天敵”，自己卻從來舍不得吃一口。然后，他們就緊跟著太陽下山的腳步，歡聲笑語中推開熟悉的家門。

后來，她被望女成鳳的爸媽強制送去外地讀中學(xué)。她離開了被串串香氣包圍的日子，她討厭，她傷心，她生氣，再后來，連爸爸媽媽都要小心看著她的臉色了。

現(xiàn)在，他倆頂著炎熱還是堅持拌嘴，而她，依舊淡定地咬著豆腐干。這在外人看來是多么詼諧詭異的場面，要是爺爺奶奶在場，不氣死才怪！真是與久違的記憶不容易的重逢，雖然記憶被克制壓抑了這么久，慶幸總算還沒有被遺忘。感謝火熱的陽光送來這份回憶，消融堅固執(zhí)拗的自己。

不知道何時就錯過班車出發(fā)的時間了。飄搖在串串的香氣里，錯過就錯過吧，本來就是不到時間的出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