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一個頂級社會人類學家

采訪︱劉君萍 李天波

問一個頂級社會人類學家

采訪︱劉君萍 李天波

Thought思想

艾倫·麥克法蘭 西奧多·澤丁讓·米歇爾·傅東 潘鳴嘯雷立柏 凱特·伯恩斯坦

艾倫·麥克法蘭：我們永遠無法知道，國家正在以我們的名義做些什么

人物＝P 艾倫·麥克法蘭＝M

P：2013年，你的《現(xiàn)代世界的誕生》中文版出版。你覺得目前的中國離真正的現(xiàn)代社會還有多遠？

M：現(xiàn)代化的本質(zhì)是掌管財富、權力、人際關系、知識的4個中心機構較高程度的分離，也就是經(jīng)濟、政治、社會、思想的分離，并建立在保持這種分離狀態(tài)的同時協(xié)調(diào)四方關系的準則。當然，完全的分離永遠無法實現(xiàn)，但我們以它為目標。1949年新中國成立之后嘗試融合這四者，所以中國僅有30年左右的時間來實現(xiàn)這種分離，而這一過程在我的國家花了500年才得以完成，在大多數(shù)西方國家更是長達一個世紀之久。政治和思想、政治和經(jīng)濟、社會和經(jīng)濟仍有交叉且由來已久?！案瘮　钡蕊柺茉嵅〉默F(xiàn)象隨之而來，要解決這些問題仍有很長一段路要走。但是法律正日益發(fā)展成仲裁者的角色，依我的猜想，我想說中國在實現(xiàn)現(xiàn)代化這條路上已經(jīng)走了超過四分之三的路程。事實上，它很有可能正在走向一個超越了現(xiàn)代化、全球化和數(shù)字化的目的地，與日漸掌控西方并苦于“后現(xiàn)代化”等問題的世界會合。記住有一點是很重要的：中國沒有必要也不應該單純模仿西方的腳步。它應該學習在我們身上發(fā)生過的，但它的道路一定是不同的。

P：如果你有機會見到中國領導人并向他們提出建議，在提高民眾安全感方面，你會提出哪些建議？

M：我會提出如下幾種策略。很多年輕一代的中國人都被送出國念中學直至大學，因為中國目前大學教育的發(fā)展遠不令人滿意，真正優(yōu)秀的大學之間的競爭太過激烈。而且還存在這樣一種隱憂：即使是最好的大學也可能淪為交易（這種現(xiàn)象很有可能在英國發(fā)生），這令學生感到失望。因此，大學體制的改進很有必要，這對中學的發(fā)展有所裨益，也能阻止一部分人才外流。但是國際化還是好的，要加強與國外中學和大學的交流，鼓勵外設機構協(xié)助在中國建立試點性質(zhì)的大學和中學。

另外，年輕的中國人似乎很渴望自由，希望能有掌控自己生活的感覺和表達自己的能力。我認為其他一些問題，尤其是與社會和民主相關的問題，都能解釋這一點。

P：你在采訪中曾提到歸屬感的問題，認為當下中國很多人內(nèi)心沒有歸屬感。讓一個國家的公民擁有歸屬感的關鍵是？

M：讓人對一些過于宏觀的事物產(chǎn)生歸屬感是很困難的。但也有一些時刻，生活在中國這片廣博土地上的人仍能感覺到自己屬于中國，比如北京奧運會，或者與其他國家政治關系緊張之時，還有諸如四川地震等民族災難的發(fā)生。統(tǒng)一的語言也推動了這一過程。文化的進一步發(fā)展將會強化文化共享意識，但是歸屬感最終似乎只可能存在于大小程度與歐洲小國相當?shù)牡赜?，葡萄牙、丹麥、斯洛文尼亞、蘇格蘭的國民就有這種聯(lián)合。因此，中央政府將文化、社會、經(jīng)濟和政治權力轉(zhuǎn)移給縣郡區(qū)域一級水平的能力越強，就越有可能形成承諾和歸屬感。人類學家談論“虛幻的共同體”，即感覺你并不認識的人與你相似，這是民族主義和歸屬感背后的東西。地方上虛幻的共同體的發(fā)展需要鼓勵——但是在高流動性的中國，廣大城市中的樓房快速增多，要使人們真正分享依然很困難。

P：你說很多制度應當被引入中國，使中國市民感受到自己能夠掌握自己的生活。這些應當被引入中國的制度具體有哪些？

M：我并不確定我指的是很多政治制度?；蛟S我的本意是指政治體制的設計應當賦予盡可能多的人參與其中的機會。比如陪審團制度，市民可被選舉為陪審團成員參與法律審判，這就是一個很好的民主參與方式。大約97%的刑事審判會經(jīng)過地方法官或初級審判員，他們只是普通市民，未接受專門訓練，沒有報酬，這樣做純粹出于責任感。這又是另外一種參與政治活動的方式。這一點也適用于中國，它應該盡可能多地被推廣。

P：2013年底，有個有趣的新聞，“Tuhao”“Dama”和“Hukou”等詞語已經(jīng)在《牛津英語詞典》編著者的關注范圍內(nèi)。你怎么看中文在全球影響力的提升？事實上，“Tuhao”“Dama”在中國的語境中還是偏貶義。

M：這很有趣，但是在一些帶有貶義的詞語被收納的同時，我希望“關系”和“高考”也能加入其中，更希望很多來自中國哲學與藝術的褒義詞語能逐漸流傳。英語以其對其他語言的開放而著稱，它有時會引進好的詞語，不幸的是，一些不好的詞語也混雜其中。比如我們引進了一些有關德國和其他陸上鄰國的負面詞匯。更廣泛地來講，有趣的是很久以前發(fā)生過的事情如今正在更大范圍內(nèi)上演，從食物到習俗很多詞語都從國外匯聚到西方。18世紀的西方對中國事物有著強烈的熱情，被稱作中國風。我最近參與了一些項目，力圖讓更多英國人了解中國的昆曲、徐志摩的詩歌以及中國正在進行的教育改革試驗。我認為這會以越來越大的規(guī)模發(fā)展下去。

P：如果你是記者，想問自己什么問題？

M：中國現(xiàn)在面臨的最大的難題是什么？我認為我的答案將會圍繞兩點展開。一是我們之前已經(jīng)說過的—在不依靠傳統(tǒng)的以家庭和帝國官僚體制為紐帶的聯(lián)合方式的情況下，中國如何才能建立起一個有凝聚力的實體。第二點則是在吸收借鑒其他文明的同時，中國應怎樣保持它淵源于數(shù)千年孔子哲學和特殊社會結(jié)構的特性。大量中國傳統(tǒng)文化和文明在1948—1979年間被破壞，所以現(xiàn)在必須建立一個全新的中國。中國在經(jīng)濟上已經(jīng)取得了相當大的成功，但是文化和社會的重建形勢還很嚴峻。

P：2013年，在國內(nèi)外領導人中，你最喜歡誰？

M：這個問題很難回答。在西方，我們認為對所有領導者持保留意見是民主的標志。最能使民眾滿意的地方領導是倫敦市長鮑里斯·約翰遜，他像卡梅倫一樣信奉伊頓公學，但有著令人無法抗拒的幽默感和出色的政治技巧。他對運輸和倫敦有很激進的看法，而傾聽他的人總能期待得到一些原創(chuàng)的東西。如果對他說一句話，我會說“接著干下去，鮑里斯——你正在為無趣的政治家們提供很好的替代方式。”

P：如果讓你選一個全球年度人物，會選誰？

M：告密者愛德華·斯諾登。網(wǎng)絡和電腦時代最大的威脅之一就是它賦予國家掌控我們?nèi)粘Ｐ袨榈哪芰?。盡管將斯諾登稱為罪犯和間諜，但奧巴馬也做了徹底的檢討并開始收縮監(jiān)控體系。如果沒有像斯諾登這樣受良心和道德指引并勇敢地披露權力濫用行為的人，平衡就無法保持，極易偏向享有多數(shù)財富和資源的政府而偏離公眾個人。我們永遠無法知道國家正在以我們的名義做些什么。

P：如果有一個機會，可以在2014年的第一天跟世界上任何一個人在任何一個地方共進晚餐，你會選誰？

M：我醉心于意大利女中高音歌唱家塞西莉亞·芭托莉的歌聲已久。我會帶她到劍橋大學國王學院享用特別的一餐（我看過關于她的電影，我知道她喜歡食物！），我會向她介紹北京的白色大理石像，我們樹立它來紀念中國詩人徐志摩從1920年到1922年在國王學院度過的兩年時光。我還會請她，這一點我會付費，在他的著名詩歌《再別康橋》的情境下歌唱，我們就站在他寫下這首詩的橋上。這樣會把我愛的好幾樣東西結(jié)合在一起。

艾倫·麥克法蘭（Alan Macfarlane）

他是劍橋大學社會人類學教授，72歲的英國老派紳士。他一生的熱情都在于探索“現(xiàn)代世界”的起源，這個問題對他來說永遠都沒有完美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