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一首歌

高曼做夢也沒想到，她的舉動會激起那么大的波瀾。恐怕在全國的知青中也是獨一無二的。

知青們下鄉(xiāng)，行李是少不了的，通常是一個鋪蓋卷，一只箱子。箱子有大有小，大的，叫驢馱著，小的，人背上走。我們從縣城出發(fā)，老鄉(xiāng)們加上知青，趕著牲口挑著擔，那隊伍浩浩蕩蕩，綿延幾里地長。老鄉(xiāng)們過去沒有接觸過城里的學生，在他們心目中，城里人都有錢。碰到個箱子重的，他們就在猜，里面裝了多少票子。

但看到高曼的箱子，幾乎所有的人都驚異了，那是一個高寬有兩米、厚約一米的龐然大物。死沉死沉的，八個人抬它還覺得費力。從縣城到高曼插隊的村子，要翻越周家屹嶗的大塬，只見抬箱子的老鄉(xiāng)喊著號子，滿臉通紅，大汗淋漓，一步一步地向前蹚，走不了多遠就得停下來歇息一陣。遇到坡陡的地方，就需要更多的人來幫忙，前拉后推，喊成一片，直鬧得黃土飛揚，人聲鼎沸。

誰也鬧不明白，高曼的箱子里到底放了什么東西。到了村里，卸下箱子，人們顧不上揉搓紅腫的肩膀，急著要解開謎團，全村的男女老少圍了一圈兒，大家懷著好奇的心情，來看知青到底帶來什么寶物。箱子終于打開了，里邊的東西老鄉(xiāng)們并不認識，知青們看了，也不禁大吃一驚，原來那箱子里竟是一架鋼琴。

這事像風一樣傳開了，成為大大小小的會議和文件報告必談的話題。鋼琴是什么，是資產(chǎn)階級生活方式的代表，接受貧下中農(nóng)的再教育，用得著鋼琴嗎？居然把鋼琴帶到陜北來，明擺著就沒想好好干活，說明這些洋學生受資產(chǎn)階級思想毒害有多么深，從這一點來看，就證明偉大領袖關于“再教育”的指示多么英明和必要。

老鄉(xiāng)們可沒這么高的覺悟，他們很快就忘記了搬運鋼琴時所付出的艱辛，只覺得這個形狀有點兒像揚谷機的東西，還能發(fā)出一種美妙的叮叮咚咚的聲音，和他們聽慣了的嗩吶與四胡不同，嗩吶和四胡奏出的聲音就像是本地人的秦腔，而鋼琴聲則像是從空里傳來的，而且音量如此之大，能把窗戶紙震得直抖。他們看到高曼這樣瘦弱的女子，雙手在白色的片片上靈巧地跳動，那聲音就像流水一般地往出淌。他們覺得高曼不是個一般的人，手上就能說話呢。

老鄉(xiāng)們尊重有本事的人，他們認為讓高曼這樣的女子跟自己去受苦太可惜，便安排她到村里的小學校去教書，讓她教娃兒們唱歌，

好在那時有了鋼琴伴唱《紅燈記》，資產(chǎn)階級的樂器也能為樣板戲服務，再加上高曼還會彈《東方紅》《南泥灣》之類的革命歌曲，那些挑眼的人也不好再說什么。革命的口號一個接一個地傳下來，頭頭們忙著去落實新的任務，顧不上搭理高曼，風波慢慢地平息了下來，并被逐漸淡忘了。就這樣，高曼帶著自己的鋼琴，在這個小山村里安頓了下來。

從這時起，小山村就經(jīng)常會響起鋼琴的聲音，除了給孩子們伴奏，高曼在閑時還會彈奏自己喜歡的樂曲，比如《牧童短笛》和貝多芬的《致愛麗絲》《月光奏鳴曲》。雖然還在“文革”期間，彈奏這些被稱作“封資修”的作品，在城里是要冒風險的，但在鄉(xiāng)下，天高皇帝遠，沒人管你彈了什么，更沒人去匯報。可以想象得到，這是一種多么奇特的感覺，在黃土高原的腹地，連公路都不通的偏僻山村，在近乎原始的農(nóng)耕環(huán)境里，從磨盤羊圈谷場老槐樹中間，會飛出帶有濃厚西洋色彩的樂曲聲。尤其到了夜晚，高原上漆黑一團，萬籟俱寂，那琴聲緩緩的，輕輕的像霧一樣慢慢籠罩了全村，聽得人像喝醉了酒，身上軟軟的，半天都不想動。

人們常說音樂不分國界，其實，音樂也不分城鄉(xiāng)。對于沒有接觸過的東西，人們開始時會表現(xiàn)出疏遠，但慢慢的，大家發(fā)現(xiàn)，高曼的手像是有魔力似的，無形中給這個村莊輸入了一種看不見的東西，是什么，誰也說不清。反正如果哪天晚上高曼沒有彈琴，第二天肯定會有人關切地問她，是不是病了。因為鋼琴，這個不知名的小村莊也有了名，人們偶爾提到它，一時想不起它叫什么，便會脫口而出，就是有鋼琴的那個村。

村上的孩子們喜歡高曼，這個北京來的女老師教會了他們許多外邊人唱的歌，而且，有了那個叫鋼琴的東西伴奏，他們的歌聲變得好聽起來，不再亂糟糟的。還有那幫女子，她們經(jīng)常跑到高曼的窯洞里來聽她彈琴。這群平日里唧唧喳喳的瘋丫頭，一坐在鋼琴邊，就變得安靜起來。有一次，高曼給她們彈《北風吹》，聽著聽著，一個叫四丫的女孩子，眼里淌出了淚水，繼而突然嚎啕大哭，奔出門去，弄得高曼不知所措。問過之后高曼才知道，四丫的父母給她定了親，不久就要出嫁了。四丫若按陽歷算，剛滿十三歲，城里的女孩子在這個年齡，還花骨朵兒似的被人捧著，而四丫，則被早早地結束童年，去和一個陌生的男人過日子。

高曼從沒有遇到過這樣的事，《北風吹》還能把人給聽哭了，過去彈這首曲子，常常沉醉于它動聽的旋律和濃郁的民歌風之中，可為什么四丫聽了會如此的傷心，后來高曼又反復地彈這首曲子，漸漸明白，脫胎于《小白菜》的《北風吹》，盡管詞和曲調有了變化，但骨子里那種凄涼哀怨的情調卻是一脈相承的，況且，這本來就是一個沒娘的女孩子在心底唱出的悲歌。四丫沒有文化，也沒看過《白毛女》，可四丫有傷心事，她若會唱歌，哼出的也許就是和小白菜一樣的曲調。別人從《北風吹》中聽出了歡快，四丫卻聽出了悲傷，誰能說她的感覺不對呢。高曼通過四丫知道，好的音樂能夠觸動人的心弦，并不需要額外的解釋。

“文革”和插隊，使高曼遠離了成為音樂家的夢想，她時常哀嘆自己的命運，此刻她才感覺到，四丫們的命運要比自己悲慘得多。四丫哭著出了嫁，以后高曼再彈《北風吹》，腦子里想的喜兒，就成了四丫的樣子。

后來，高曼又多了一個支持者，那就是下放干部老金。老金在司法部門工作，卻是出身于京劇世家，除了她之外，家里所有的人都吃梨園行的飯，其中還有名角，經(jīng)常在大戲里露面。老金雖不登臺，可身浸世家，耳濡目染，自然唱得不錯，而且還是地道的老旦。她下放到這個村子，碰到高曼和她的鋼琴，真是喜出望外。老金幾乎每天都要到高曼那里用鋼琴吊嗓，于是，《紅燈記》里的李奶奶，《沙家浜》里的沙奶奶，就都跑到了這個小山村。

老鄉(xiāng)們沒有聽過京劇，覺得新鮮，老金一唱，就圍過來看。見高曼能用鋼琴給戲伴奏，也動了試試的念頭。他們不會唱外邊的戲，只會道情，高曼便學著彈，慢慢的，竟也合了拍。這下更熱鬧了，鋼琴曲，樣板戲，民歌，道情，再加上課堂教學歌曲，高曼什么都彈，她的琴房成了村里的娛樂站。高曼沒有厭煩，只要能彈琴，不管彈什么，她都是高興的。

我到高曼的琴房，就是老金引著去的。有一次在公社開會，休息時，大家哄著演節(jié)目。我唱了一段京劇《紅燈記》中的《窮人的孩子早當家》，老金聽了說還行，但要幫我“摳摳”，會后，她便拉著我回了村。

高曼住在小學校邊上的兩間窯洞里，這窯洞不是打在土崖上，而是用石塊壘起來的，一間是高曼的臥室兼?zhèn)湔n室，另一間，就是她的琴房。

一般窯洞里光線都比較暗，可高曼的琴房卻很明亮，窗欞上貼著雪白的麻紙，墻壁和拱頂都用細泥抹得光光的，還刷上了白灰。地面雖是土的，但掃得干干凈凈，沒有一點兒浮塵。那架著名的鋼琴就在窗前擺著，上面蓋著繡了花邊的臺布。

這是一架德國產(chǎn)的立式鋼琴，看起來已有些年頭了，深褐色的琴身，邊角的漆已經(jīng)磨掉了，打開琴蓋，鍵盤的顏色也有點兒發(fā)黃，腳下的踏板卻被磨得锃亮。舊雖舊，但從它一塵不染的樣子就可以看出主人對它的保養(yǎng)與呵護。

高曼高而瘦，梳一頭齊耳根的短發(fā)，她言語不多，只會靦腆的笑。聽了老金的介紹，坐下來，便彈起了唱腔的前奏?？磥砀G洞作琴房是合適的，拱頂攏音，顯得飽滿充盈。在鋼琴的伴奏下，我覺得自己的音色好了許多，有些高音的地方?jīng)]費力就上去了。那一天，老金教會了我這段唱的幾個關鍵點，而我，也對高曼和她的鋼琴有了更多的了解。

這架老鋼琴，比高曼的歲數(shù)要大得多，聽父母講，那是他們家的鄰居在四九年離開大陸的時候以極低的價格賣給他們的。高曼的父母都在大學里教書，雖然不是從事音樂專業(yè)，但還會彈一些簡單的樂曲。高曼卻有著比父母更多的音樂細胞，聽得多了，竟能用小手在琴鍵上敲出自己會唱的曲子。父母驚異她的天分，在她三歲的時候，就請來老師，對她進行正規(guī)的訓練。

多數(shù)孩子在學琴的時候，都會感到單調與枯燥，而高曼卻從未厭煩過，因為她自小體弱，好像心臟先天就有點兒什么毛病，不能和同齡的孩子們在外邊瞎跑，因而少了很多的朋友，性格變得怯弱和孤僻。她只有經(jīng)常待在家里，把情感傾訴在鋼琴上。她的渴望，她的憂傷，都化作了音符流淌出來。她甚至覺得，那樂聲并不是自己彈出來的，而是鋼琴在與她說話。漸漸的，鋼琴在高曼心里，已不是冷冰冰的樂器，而是一個有生命的伙伴。

在“文革”中，高曼同樣沒能擺脫插隊的命運，雖然她身體有病。她執(zhí)意要把鋼琴帶走，誰勸都不聽。父母了解她的心，便請了運輸社的師傅，把鋼琴裝了箱，捆扎得結結實實，運到了車站。

插隊的第四年，老金調回北京了。她沒有忘記高曼，回京之后，她多方疏通關系，終于為高曼辦理了病退的手續(xù)。

高曼臨走之前，公社的中學找到她商量，看能不能把鋼琴留下來，給孩子們上音樂課用，還說學校沒有多少錢，只能意思一下。

高曼起初感到很為難，她并沒有想到錢的問題，這架老鋼琴，伴隨了她風風雨雨二十幾年，已經(jīng)成為她生命的組成部分。小的時候，鋼琴就像她的保姆，任憑高曼在它身上爬上爬下，在琴鍵上和它對話，把她引入音樂之門。插隊了，鋼琴又陪著她遠涉千里，在艱苦寂寞的環(huán)境中慰藉她的心靈，使她的插隊生活變得不那么單調苦澀。高曼怎么舍得離開它？更不要說把它賣掉。

但在思來想去之后，高曼還是決定，把鋼琴送給公社中學。因為她教的許多小學生已經(jīng)升入了這所學校，雖然她即將離開農(nóng)村，但還是想讓這些孩子繼續(xù)在鋼琴的伴奏下唱歌。那些孩子，個個長得漂亮，聰明可愛，唱起歌來嗓音純凈透亮，如果有條件培養(yǎng)，出幾個歌手還真不一定，高曼希望四丫的命運悲劇不要在他們身上重演。

那天，中學找了一輛手扶拖拉機來拉琴。在此之前，高曼已經(jīng)把琴細細地擦了一遍，又把炕上鋪的棉毯取出來，裁成了幾塊，把鋼琴的邊邊角角都裹了起來，用繩子捆扎結實了，才讓人們小心地抬上了拖拉機。那個小小的拖斗放下個鋼琴就坐不下人了，高曼和幾個教師就站在邊上，用手扶住鋼琴。拖拉機在顛簸的山路上慢慢地開著，高曼面無表情，雙手死死地拉住繩子。

學校早就安排了一間窯洞，專門放置鋼琴，高曼仔細地查看了地面，指揮老師們把鋼琴放好，打開琴蓋，試了試音，向接手的音樂老師叮囑了一番，便起身告辭。

校長提出用拖拉機把高曼送回去，她借口還要到公社買東西拒絕了。她在老師們的感謝聲中走出了學校，一個人登上了對面的山坡。她悄悄地在那里坐了很久，看著腳下的學校，看著放鋼琴的那間窯洞，禁不住流下淚來。她不知道這一走今生今世還有沒有機會回來，而她的鋼琴則要永遠地留在這里。她有點兒后悔和內(nèi)疚，就像自己背叛了一位好友。當年她固執(zhí)地要把鋼琴帶來，鋼琴陪著自己度過了艱難的歲月，卻沒有讓它一同返回北京。

高曼走了，再也沒回來，那架鋼琴用了幾年，也漸漸的壞了，山里沒人修，只能扔在那里，時間一長，竟然找不到了。只有高曼教過的學生們還記得，在他們小的時候，曾在鋼琴的伴奏下唱過歌。

陳幼民：中國工人出版社原副總編輯，中國美術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攝影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藝術家生態(tài)文化工作委員會委員。作品曾多次參加全國美展和專項美展。出版有個人散文、美術作品專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