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應(yīng)臺

吳伯雄內(nèi)政部長大人：

小女子名叫王昭君，今年三十九歲。在臺灣土生土長，高職畢業(yè)，今有一大難題，不知向誰訴求。想想?yún)遣块L既然是管“內(nèi)政”的，而小女子又是“內(nèi)人”，找您幫忙大概沒錯。

事情是這樣的。昭君在十年前嫁給了一個番人，他的眼睛是綠的，頭發(fā)是紅的，在德意志國生長，聽說是屬于日爾曼部落的。全部落的人吃飯時都用兇器——刀啦、叉啦！不像我們使兩根秀氣斯文的棒子。我下嫁的這個番子人還不錯，體貼溫柔，而且是他們部落里的秀才。

十年前帶他來臺灣，日子不太好過。跟他走在街上，嚼檳榔的少年郎會擠眉弄眼地挨過來說：“嘿！我也不會比他差，跟我去困好不好？”

有一次，一個老鄉(xiāng)計程車司機給我們敲竹杠，要兩倍的車錢，昭君火大起來，硬是一毛也不多給。這個老鄉(xiāng)當(dāng)街大聲喊叫：“你這個婊子，跟洋鬼子……”下面的話就不必說啦，你自己想象。

這些還是比較沒有知識的人，有知識的就禮貌含蓄多啦！一個初次見面的人當(dāng)著番子的面，計算他聽不懂，問我說：“嘿，昭君，怎么會去和番呢？肥水不落外人田，你為什么這樣？”很奇怪哩！人家蘇武從北方部落里娶了一番婆子回來，就沒有人這樣侮辱他，反而少年郎都拍著他的肩膀贊嘆：“蘇老大，有你的，給你賺到了！光彩光彩?！?/p>

我問蘇武知不知道為什么同樣是與番人結(jié)合，他與我境遇如此不同。蘇武笑一笑，嘴里露出很多黑洞洞——他在北海牧羊的時候，常?？忻?，把牙齒啃壞了?！罢丫∶茫彼f，“這你就不明白了。你很有感性，可是缺少洞悉事態(tài)、分析現(xiàn)象的邏輯、理性?！?/p>

他得意洋洋地說，一方面，漢民族有種族優(yōu)越感，所以基本上反對異族通婚，把漢族純潔的血液搞混了。另一方面，漢人又有一個觀念：女人是男人的“財產(chǎn)”——說得好聽是“寶貝”，說得不好聽是“肥水”：因為是財產(chǎn)，所以漢女子和番，是破財、損失；漢男子娶人家進(jìn)來，是賺了別人的財，偷了別人的肥水。

“總而言之，”蘇武很耐心地對我解釋，“女人是男人的財產(chǎn)啦！財產(chǎn)就是東西，東西就是物。用現(xiàn)代的話說，就是女性的物化，懂不懂，嗯？”

老實說，昭君實在有聽沒有懂，而且覺得無所謂。物化就物化嘛，女人是男人的財產(chǎn)有什么不好？

可是，問題又來了。

去年昭君生了一個娃娃，還是男的哩！白白胖胖，眼睛又圓又亮，可愛得叫人心都化了。昭君和番子爸爸商量之后，歡天喜地地去給娃娃申請一個國籍。那個判官說：

“不行。根據(jù)臺灣有關(guān)法律，這娃兒不能做中國人?！?/p>

“為什么？”

“因為他爸爸不是中國人?！?/p>

“可是他媽媽是呀！”昭君很緊張地說，而且趕快給他看我的黑頭發(fā)、單眼皮。

“我知道媽媽是呀，”判官不耐煩了，“可是媽媽不算數(shù)?！?/p>

蘇武也抱著他的兒子在申報（他的兒子又干又瘦，丑得很，真的?。]幾分鐘就出來了，手里拿著一本嶄新的護(hù)照，

“傻瓜，”他說，“你若是在‘父那一欄寫個‘不詳，你兒子就可以作中國人了?！?/p>

如此這般，昭君本來想把兒子奉獻(xiàn)給國家，既然不承認(rèn)他是中國人，我只好把他奉獻(xiàn)給日爾曼族，讓他去統(tǒng)一德國了。

可是昭君心里難免有點怨恨：為什么中國男人的孩子都是中國人，中國女人的孩子卻不算數(shù)？這樣的法律又泄漏了什么心態(tài)？趕快去找蘇武。

“很簡單嘛！”蘇大哥雄赳赳、氣昂昂地說，“女人只是半個人嘛！你沒想過，為什么女人向銀行開戶、貸款、為人擔(dān)保，買賣房屋什么的，自己簽章都不能算數(shù)，必須要有丈夫的簽字才算？一樣的道理嘛！你怎么到現(xiàn)在還不明白？”

離開蘇家的路上，昭君一直在想：好吧！中國人不承認(rèn)、不接受我的孩子做中國人，因為我只是個女人，只是媽媽，那沒什么關(guān)系，做日爾曼人也不錯啦！可是，可是，萬一我和番子爸爸離婚，孩子歸誰呢？

他們父子兩人都是外籍，如果有了爭執(zhí)，臺灣的法律能用到他們頭上嗎？如果不能，那我這個做媽媽的，豈不要失去一切的權(quán)利？

“你省省吧！”番子爸爸滿面譏笑地說，“如果我們開始爭孩子監(jiān)護(hù)權(quán)，你還是遠(yuǎn)離臺灣法庭，到德國去爭吧！日爾曼人相信孩子是應(yīng)該跟著母親的。你以為臺灣的法律會把孩子判給你？你忘了你是個女人，半個人??！呸！”

吳大人，我相信您平常一定不曾想過這些問題，您自己的女兒大概并未和昭君一樣和番而去。輿論界也不曾注意這個問題，因為社會上和番的女子畢竟極少?？墒?，您得承認(rèn)咱們大漢民族這個堂堂法律實在不怎么公道，是不是？您聽過“賽珍珠基金會”吧？他們收容了許多越戰(zhàn)期間混血的孤兒，中國的媽媽無力撫養(yǎng)他們，番族的爸爸又根本不要他們，大漢民族的臺灣社會稱他們?yōu)椤半s種”；這些孩子生在臺灣、長在臺灣，咱們的法律卻不承認(rèn)他們是中國人，因為“媽媽”不算數(shù)，所以他們是“無國籍人士”！您不覺得這樣的法律可惡、可厭嗎？

昭君的娃娃做不做中國人，其實沒什么關(guān)系啦，只是老是被大漢同胞看作一桶“肥水”、被大漢法律當(dāng)做半個人來處理，心里實在有點難過。您能不能和禮賓司司長商量商量，把這個落伍的法律改一改？

王昭君叩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