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藍衫
見過許多種綠色,而我卻獨愛青苔的綠。曲徑通幽處、迤邐小巷內、禪寺古城邊,那些能夠從容走進詩意的風景里,都有青苔的寫意。而我們只需要很小的一步,便可以跨進江南,融入油畫里。
初夏,我回鄉(xiāng)村老家,白花花的水泥路盡頭,水氣暗暗襲來,當我置身于那片綠樹密植的宅院時,猶如進入了另一個世界:青苔沿著小徑蔓延開去,廊前、墻角、院落,輕盈的綠毫無遮掩地流淌著,陽光從樹枝的隙縫里擠了進來,碎片般地在頭頂上飄來飄去?;腥婚g覺得自己仿佛行走在清爽、靜謐的水底,躁動與酷熱瞬間被沖散了,心里氤氳起潮濕的霧。這種驚詫只能暗自歡喜,生怕格格不入的驚呼聲會吵醒悠長、綿軟的夢?;剡^頭,綠蘿裊裊地攀上土墻,青苔如柔軟的帷幕。
這個我曾經(jīng)熟悉到骨子里的老宅沉寂著古老的故事,年少的歲月綻放著太多蔥蘢的記憶。記得貪玩、調皮的我曾打碎家中最值錢的那個花瓶,而后偷偷掩埋在院子的西南角,因為那里背陽,很快便長滿了湮滅“罪證”的青苔。還有那個眼眸清澈的男生寫給我的日記,被我用一片瓦礫密封在院墻的縫隙內,日記里寫滿了單純的幻想、朦朧的無畏。
如今,守口如瓶的青苔早將往事淹沒,覆以慈悲的醉綠和安靜的溫柔。隔著那么長、那么久的青春歲月,我卻沒有勇氣前去翻看,我膽怯它們的存在,卻又害怕它們不在,因為那些青苔掩飾下的任何東西,都是令我瞬間流淚的美好時光。
我想,青苔的綠,是不可以摻雜在朱自清的《綠》里面,梅雨潭里的蔥蘢熱烈而妄想,濃郁而密集,一如怒放的花兒,艷在當下,在震撼心扉的瀑布聲中,那些綠是艷妝絕色的佳麗,水袖飛舞處,但見花影漂移,光影綽約。
青苔是素淡的、清雅的。唐代詩人劉禹錫在《陋室銘》里寫道:“苔痕上階綠,草色入簾青?!币稽c一點的輕盈染綠眼眸,蕪階翠生,繞壁點墻。當然也只有情操高潔之人,才會任由青苔鋪滿陋室,緘默且堅定地延伸到骨子里,任由塵世蹉跎,紮須繁生,而千帆過盡,唯有詩人風中佇立,笑看庭前花開花落。
記得艾米莉·迪金森有這樣一句話:“直到青苔長到我們唇上,且淹沒了我們的名字?!边@位“以莎士比亞為標尺”收錄在西方文學界《西方正典》的女詩人,一生淡泊名利,直到去世半個世紀以后,她的一千八百多首詩歌才被人無意發(fā)覺并出版面世,令世人嘩然。我仿佛看到,畢生追求自由美麗的她是如何將拓荒的心靈種下清新出塵的青苔,濕潤著“唇”,且“擦亮了名字”,直到自己終于化為一抹雋永不衰的綠意。
當然,青苔也是寂寞的、安寧的,它從不爭寵奢華,從不好大喜功,只需要簡單的一小塊潮濕,便可以踮起腳尖翩然起舞,跳躍出只屬于自己的絕世韻律。同時,它又是純粹的、緘默的,不為人知,且心底堅定,始終以特有的繁衍方式跫音青翠,暗自生長,直到生命鋪展成無以倫比的巨大海洋。不過,它更是孤獨的、強大的,我們自信能夠撼動世間任何一棵大樹,但是在蔓延盤踞的青苔面前,它“強悍”,它“任意”,它帶著肆無忌憚的窒息,令我們惶然、敬畏、迷亂,直到束手無策,敗下陣來。
沒有人會懼怕青苔,但它總是如此輕易地闖入人的心扉,撼人之深,讓我欽佩且沉醉于它對信仰的詮釋,對生命的禪悟。
我生性愚鈍,自知學不來偉人、智者。但我只想賦予自己青苔般的安靜,做紅塵一隅萋萋翠綠,呵護庇佑那逐漸荒蕪干涸的心,自主、生動、微笑地行走——為愛、為美麗,也為青春韶華。
編輯/張燁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