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重奏（三首）

劍男

乖戾的濕氣。我在大雨來臨之前

回到老屋，生銹的犁鏵靠著干裂的風車

犁鏵浸出淚水，風車不再轉(zhuǎn)動

墻上掛著孤獨的柴刀和鐮刀

柴刀鋒刃左傾，是專門為左手打的

鐮刀也是，但彎得似乎不能再彎了

一個用左手生活的人在秋天

與人們相向而行，他能收獲什么

鐵的轄制，生下來就具備的立場

這沉重的壓迫，風雨的壓迫

空蕩蕩的生活，剔除不盡的

鄉(xiāng)思與愁苦，只剩下一座空屋

雨滴打在屋頂發(fā)出清脆的回響

繼而像一個人在高處潑水，帶著怨憤

把遠天洗得發(fā)亮

8

從老家下山到清水塘，過去的村莊

今天的城鎮(zhèn)，薊樹開白花，紫薇開紅花

泡桐葉闊，原先住在山中的如今

建起青磚的樓房，秋陽在上面打著唿哨

一條沿河的街道，開著慵懶的發(fā)廊

熙攘的超市，叫賣著水靈靈的瓜菜

七里沖的田家才賣起木器

三個女兒去了上海浦東

荻田坳的皮昌炳三男兩女

都在深圳，小女兒才十五歲

更多人散落在武漢的工地

吃沒文化的虧，掙青春和力氣

像秋天的事物

在大地上自生自滅

還有一些鄉(xiāng)親，生活在鄉(xiāng)下

他們卻要買米，買菜，買氣

我的堂兄告訴我，這還不算什么

春節(jié)時它有著城市的繁華和時尚

但沒有人告訴他們，秋風過處

有什么生命不是沾滿泥土

9

秋天臨來，一切都在改變

我所厭倦的肉身不過是它本來的樣子

秋陽升高，霜露涌現(xiàn)，它不卑賤

也不高貴，不過是遭遇秋天的晦明

栗刺扎傷的，楓葉染紅的，它不傷感

也不欣喜，不過是我內(nèi)心蒼涼的寂寥

我恨今夜烏云遮住了明月，但沒有恩怨

我寄身今夜的幕阜山

我承認我對故鄉(xiāng)有過不甘

我的寒胃有著歲月的酸楚

但這個秋天對我不是千鈞一發(fā)

不是三萬斤的重量系于一根青絲

是無所系，是突然回到故鄉(xiāng)的空

物是人非的落寞，和空有一根繩索

和它上面解不開的結(jié)。就像

秋天廓開大地峻深的懷腹

我不知道歲月的盡頭，什么樣的

殘骸可以埋身沃土——當一個人

為物欲所累，心是荒蕪的，用

什么可以留下秋天飽滿的種子

南門憶

我居住的地方左側(cè)叫龍家灣，三十年前有一個

很好聽的名字叫幸福村。半年前是一片廢墟

一年后成了一個工地，要建成一條步行街

一個大型廣場，三棟摩天商住大樓

很久以前，這里是一所大學(xué)的南門，有著

隱秘的繁華，苗圃菜地，養(yǎng)著蝦和鰱魚鳙魚的

魚塘。可以看見苛鋤的人，挑糞桶的人，可以

聽見雞鳴狗吠，可以看見城鄉(xiāng)之間有一條小小的

縫隙。一個穿圓領(lǐng)汗衫的教授蹲在地頭和村民

談收入、生活并推薦他的農(nóng)藥，“并不傷害生命

只驅(qū)趕?！彼噲D使語言更加平實，成為他們中的

一員。他不知道他的想法和村民并不一致

“最好的農(nóng)藥應(yīng)該是最烈性的毒劑?！笔卟?/p>

潔凈鮮綠，絕對看不到蟲子爬過的痕跡，瓜果

豐滿圓潤，沒有一點瑕疵和斑點。那時候

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的女人開始使用化妝品。一個年輕人

說：應(yīng)該有一種類似化妝品的農(nóng)藥，抹在

有蟲孔、有斑點的蔬菜上?；蛘邍姙ⅲ?/p>

一朵南瓜花在一片片肥大的葉片間兩全其美

有時也可以看見教授夫人在村子里買豆腐，手工的

用石膏點漿的豆腐，清香，有深山碎石時硝煙的

味道。讓人想起上個世紀三十年代的西南聯(lián)大

梁思成和金岳霖在談建筑和東方美學(xué)，林徽因

去村民家買菜，夕光和暮色之間，黎明和晨曦之間

錢鐘書讓方鴻漸回到鄉(xiāng)村，怎樣把月亮

比作梳子，卻怎么也梳理不清自己的疑慮

那時候，大學(xué)生每年都要在這里勞動一周。

輪流幫助村民施肥，除草。中文系的夫子們，

數(shù)學(xué)系的會計們，物理系的木頭們，歷史系的

古董，政治系的干部，外語系的參贊

地理系的礦工，每學(xué)期一次，碰上什么季節(jié)

干什么活，園林科開始形成，校園和鄉(xiāng)村

沒有圍欄，也沒有土墻。我們穿過食堂

蝴蝶樓，南區(qū)學(xué)生宿舍，八棟教工樓來到

這里。大學(xué)四年，我們?yōu)椴宿愤\送過草木灰

為一片胡蘿卜拔除過雜草，幫村民整理過

他們的院落，摘過黃瓜，挖過蓮藕，相當于從鄉(xiāng)村來到城市，卻依然與鄉(xiāng)村藕斷絲連，就像割不斷的阡陌，大道與小徑連接在博爾赫斯的花園

知識成為一種必然選擇，又有著無數(shù)的可能性

那時候，這里也是學(xué)子們的愛情后花園

每一個在愛情中的人都是一個地下工作者，帶著書，帶著報紙，裝作欣賞田園風光

裝作散步，或像盧梭在沉思。倒是女生

顯得落落大方，義無反顧，像林道靜

繞過那些田間村舍，在池塘后面的林子里

秘密匯合。驚險，刺激。有著對歷史的反諷和模仿

從龍家灣穿過一條彎彎曲曲的小路可以

一直走到南湖。去南湖是一種趣味，也是

一種情調(diào)，它的左側(cè)有一個紅軍村，要經(jīng)過

黎元洪總統(tǒng)之墓。那時候南湖的水是藍的

岸邊的蘆葦是有氣勢的，魚在水里是自由自在的

在里面游泳身上的皮膚是不會癢的，漁船像

鳥兒在其間浮游，是一個讀書的好地方

一所大學(xué)靠著這樣一片寬闊的水域，學(xué)術(shù)和

自然相互啟迪、誘發(fā)，似乎也可以相互滋養(yǎng)

如今去南湖不僅看不到田間小路、樹林

村舍，南湖像一塊魚餌，被掛在房地產(chǎn)開發(fā)商

的廣告上。最可恥的是有一個樓盤還用到

碧波蕩漾，我倒覺得用聞一多的死水

更加貼切，銅綠骯臟，當初夏的小南風

爬過那些高樓，吹過南湖

吹不皺的湖水要吹出腐臭的氣息

每年七八月高溫之時，校園周圍到處可以

看到賣死魚的人，他們說，湖面快漂白了

吃不完可以腌著，做腌魚或者風干，“這些

魚沒有毒，它們只不過是生活太擁擠

活不下去了。”他們輕描淡寫地把魚和人類

混為一談，充滿著象征主義詩歌的旨趣

充滿著存在主義哲學(xué)的智慧，好像他們

比學(xué)生更知道什么適合知識分子的口味

“知識是沒有生氣的，是一團剩飯，必須

在生活中回爐。”我在大學(xué)時對這句話深有感觸

不能被生活所激活的知識是知識嗎？我是一個

有嚴重偏見的人，我對很多多音字抱有偏見

為龜茲念作秋池感到不可思議，我懷疑很多

哲學(xué)命題，不清楚為什么要那么武斷不留余地

我跟一個教授聽了一學(xué)期康德，又跟一個教授

聽了一學(xué)期尼采，但我覺得被視為瘋子的尼采

說得更有趣一些，我們都喜歡他宣判上帝死刑

管他是誰的上帝，是牛頓的上帝，猶太人的上帝

米蘭昆德拉的上帝，還是他娘的上帝——因為

我們很快發(fā)現(xiàn)學(xué)校及南門一帶在一個暑假后似乎

面目全非，校園和村子都加種了很多新房，學(xué)校

和龍家灣之間的那些田地一天天縮小，池塘被填

泥土的小徑被改成寬闊的水泥路，一切沒有管轄

沒有約束，幾乎是一夜之間，商業(yè)化的氣息

使之變成一個小集鎮(zhèn)，除賣早點的、開餐館的

開始出現(xiàn)錄像廳，家庭旅館，服裝店及賣眼鏡的

也開始出現(xiàn)攤販，夜市，摩的，出現(xiàn)穿梭的人群

有女學(xué)生開始圍著時尚而廉價的服裝討價還價

有男生開始向低年級學(xué)生賣筆記和廢舊教科書

老教授感慨，年輕的教授則在夜市跟賣碟片的

悄悄打聽有藝術(shù)價值的黃碟，旅館也開始在后半夜

接納不愿出示證件的小情人——生活充滿肉感

就像一個人坐上高處的纜車，放縱自己的快樂

我曾把大學(xué)比作一個劇場，充滿了相聚、偶合

和分離，劇情永遠在變幻。我發(fā)現(xiàn)劇場也在變換，校園是正劇，南門那個地方才是最精彩的演繹，

我看到這個社會戲劇化的一幕，大學(xué)開始用圍墻圍起它的四周，繼而是苗圃被鏟向空中，菜地被劈成一個巨大的市場，院墻內(nèi)外就像兩個社會，相互吸引又相互鄙視：教授被喊成師傅，原先的菜農(nóng)西裝革履，像不修邊幅的教授

后來我發(fā)現(xiàn)它更像奧頓的現(xiàn)代藝術(shù)館，它

構(gòu)筑的影像，有不需要剪輯的雕琢之美

緊鄰南門附近的少年開始模仿那些吹著口哨的

大學(xué)生圍在拐角處抽煙，“找不到可以游戲的

樹叢、土坡——孩子么們只有虛擬的快樂?！?/p>

一些人墜入哲學(xué)大夢，一些人迷戀上超現(xiàn)實主義

像那個達利，讓時間的針表耷拉下腦袋

讓一支槍管彎下來指向自己邁開的左腳或右腳

像道路難以選擇分叉，在迷惘中看到迷人的迷途

——“下雨了，知識分子在逃跑?！边@是我兒子

十歲時穿過校園后寫的句子，他以一道門禁

區(qū)分兩類人：校園里的讀書人和南門外的生意人

他知道知識重要，把大學(xué)里的人都看作知識分子

但我更喜歡說到逃跑，以及與之相關(guān)的詞匯

包括消失、隱遁、藏匿、流竄，在這所大學(xué)的南門

園林在消失，平房在消失，隱遁的是樂園的記憶

悠閑被隱遁，散淡被隱遁，藏匿的是無法復(fù)原的

時空，因為被聚集，污濁也開始在其間流竄

那些奇異的匯集有著奇異的偶然，在一個春節(jié)

之后，賣桂林米粉云南米線的，山西口水面的

賣東北大餅，新疆燒烤襄陽牛肉面的，還有

蘭州面館，重慶朝天門火鍋，川味湘味酒樓

似乎天南地北的學(xué)子都能在這里找到故鄉(xiāng)的滋味

當教授被學(xué)生簇擁著在路邊攤享用地方美食

我們可以看到和思想綁在一起的食物和胃

一群學(xué)子吐出隔夜的書籍和知識，一個學(xué)者

開始把時代、酒精、文字和欲望混為一體

也開始有學(xué)生從校園搬到南門外，從獨居

到合租，從單間到套房，此前做豆腐的

賣起了盒飯，買菜的婦女從此收租子

生活的洪流翻起泥沙，也攪動其中的沉渣

曖昧的啤酒屋，周末的旅館，我看見那些

從校園出來的女孩，嘴唇越來越紅，裙子

越來越短，像左拉的巴黎少女，無知又

迷人，像一個蓬勃的事業(yè)，被金錢和物質(zhì)區(qū)分

有了生活還要更好的生活，沒有的，是無法

拒絕的鈔票在夜幕下閃著綠光，真切、赤裸

我對眾多的車輛也是從那時形成的，每到

周末，呵，我必須承認魯賓遜的星期五

黑色的奧迪，紅色的寶馬，銀灰色的奔馳

雅閣，凱美瑞，帕薩特，雪佛蘭，雪鐵龍

那么多的車是接誰家的女兒??？是誰讓她們

成為驕傲的公主啊？從雄楚大道旁的小巷

一直到南門，夜色在花枝招展中拒絕降臨

“金錢和愛情，我相信她們一定信了其中的

一個，如飛蛾撲火。”一個教思品的教授

不得不悲觀，開始服膺于庸俗社會學(xué)

“這有什么稀奇？那些桑塔納、捷達和寶來

華普也開到了南門外?！薄敲炊嗟男∶琅?/p>

嘰嘰喳喳的麻雀，平淡生活中的壯觀，我甚至

看見一輛滿身是傷的夏利也側(cè)身其中?！拔蚁嘈?/p>

一定還有一輛開不進來的加長林肯?！蔽液蛷?/p>

老家來的堂兄坐著一輛綠皮的士堵在桂元路的

拐角處，十米之距，咫尺天涯，就像很多個

夜晚，我的內(nèi)心怎么也拐不過這個小小的彎

大學(xué)是在什么時候變得如此喧鬧和浮華

我記起我去過的古代學(xué)府，應(yīng)天書院也在

一個叫南湖的邊上，繁華都市中也人才輩出

但我一直認為那些山林勝地才是讀書的好去處

像長沙的岳麓書院，一群士子在幽靜中立起

湖湘學(xué)派，王夫之、魏源、左宗棠，還有

后來的楊昌濟，他們?nèi)绾斡绊懸淮?/p>

一個時代，是什么讓他們在清貧中心懷天下

還有江西的白鹿洞書院，三山環(huán)抱，一溪中流

清靜幽邃中的朱熹篤行慎思，開一代風氣

我在這所大學(xué)南門外一住十年，我每天

穿梭其中，復(fù)制這日復(fù)一日的生活

我發(fā)現(xiàn)其中一大部分是一片空白，就像

被抽干的記憶，日夜在熟視無睹中相互絞殺

男生女生一律成為帥哥美女，沿途擺地攤的

一律坐進店鋪成為老板，老板娘的意義也

變得意味深長——一位米粉店的老板娘

說，一位中年教授請我跳舞，說他是學(xué)校的

金字招牌，也不看看自己有多委瑣——

她差點就說出自己在這條街上也是一個

金字招牌。她在街的另一頭開著一個

打字復(fù)印店，兼賣文具，每天接觸的都是

碩士、博士，碩導(dǎo)、博導(dǎo)，“我以前把他們

都當成偶像，其實他們也是人，但比我那個

男人強多了?！彼拈T店左側(cè)有一個花瓶

每天都插滿鮮花，她說我從知識分子那里

才知道生活與風花雪月

我發(fā)現(xiàn)生活慢慢開始碎片化，太多的變幻

使片刻的存在變得虛無，一個迎面撞上的男生

稱我為老師，說我給他講過現(xiàn)代派詩歌，說我

貶低過郭沫若、戴望舒，把馮至抬得過高

我說我是教政治的，他居然說這就對了，他

就是從那時候開始反主流。一個書店老板

說我曾經(jīng)是?？?，如今發(fā)福了，問是不是

胖子都不愛看書——“真正的知識分子

都精瘦而且精神矍鑠?！钡溲哦r活的語言

似乎比我更像一個教師。有時候我會連續(xù)

幾天看見一個女生陪著她的中年男老師散步

有時候我也會看到我的學(xué)生手挽手旁若無人

從我身邊走過，偶爾我也能看到老校長悄悄

出現(xiàn)在這里，像一個老臣察看曾經(jīng)的故國河山

或者碰到幾個憤世嫉俗的教授買醉，感慨

商業(yè)對大學(xué)的合圍和學(xué)術(shù)如何越來越商業(yè)化

他們甚至模擬白居易，吟起師大好，最憶

是南門，像憶起青春、幸福和一切好時光

如今這一切都不見了，似乎一夢之間

它就成了一片廢墟，代之而起的是一個

巨大的工地，從過去大學(xué)門外的一個村莊

到一個集鎮(zhèn)，再到一條街道，從房屋推倒

到人群潰散，從我的住所到南門雄楚大道

再到這片在圖紙上出賣的商鋪公寓，我

摳著記憶從桂子山上走下來，當我試圖

把這一切重新打撈，我發(fā)現(xiàn)這一切不過是

蘸水的書寫，有過存留，但看不到痕跡

巢

冬天，一個掛在樹上的空空的鳥巢

如同寒風吹熄的燈籠在空中搖晃

我記得那是一棵高大粗壯的白楊樹

那熄滅的燈籠從春天開始修建，是

兩只喜鵲的家。開始是一只

在這里飛落，潔白的腹，黑亮的翅膀

像一個穿燕尾服的紳士，叫聲清脆

幾天后它就帶來另一只，略瘦一些

但身材修長。他們在枝頭上下跳躍

在高過樹梢的天空相互繞飛，就像

一對令人羨慕的伴侶。田野紫云英

露出粉紫色的頭時，他們開始銜枝

構(gòu)筑他們的愛巢，油菜花給李家灣

鋪上金黃色毯子時候，他們的家就

初具雛形?！粋€圓錐形的、由

枯枝交織的建筑，每一根枝條都被

安插得恰到好處。到銜拾細軟干草

的時候，身材修長的喜鵲很少下來

紳士則每天在天空田間穿行，仿佛

一對夫妻，男主外，女的

在家中操持。寧靜明亮的清晨

身材修長的喜鵲偶爾也飛下枝頭在

田間或屋前的空地上散步，但漸漸

胖了一些。祖母說，他們有寶寶了

你看喜鵲爸爸每天叫得多么歡愉——

身材修長的喜鵲一天天胖了，他們的

家也在青桃掛滿枝頭的時候全部竣工

但紳士仍然和以前一樣忙碌，幾乎

天天不停地在周圍的田間地頭覓食

只有早晨偶爾陪著雍容的夫人散步

有時風雨來襲，他們的家在枝頭搖擺

紳士又像一個勇士，上下扶枝固巢

黃亮的爪竟能抓住兩根晃動的樹枝

——五月的一天，母親清早起來發(fā)現(xiàn)

枝頭多了一些稚嫩的嘰嘰喳喳的聲音

母親說，這對喜鵲添寶寶了，果然

空中鳥巢多了兩張嗷嗷待哺的小嘴

母親轉(zhuǎn)身進屋抓了一團薯飯放在樹下

紳士先是遲疑了一下，然后立即下來

啄食，幾秒鐘后又迅速飛回枝頭

嘴對嘴地給兩個小生命喂食。他們的

母親是在下午飛下來的，和之前相比

美麗修長的身材更瘦削了一些，但

眼中滿是母性的柔情。剛生完孩子

就下地勞動，我們都憐惜不已。遇到

惡劣的天氣，祖母也會在樹下撒一些

米?！鋾r正是青黃不接的季節(jié)

饑荒不僅使鳥雀覓食困難，也常常在

當月中間就掏空我們家瓦青色的米缸

我們和喜鵲就像相依為命的一家人

一起熬著那些窮苦漫長的時日

新谷泛黃，紳士和喜鵲媽媽

越來越瘦，但兩只小喜鵲

惹人憐愛，雪白結(jié)實的腹，清亮的

羽毛，在枝頭一站活脫脫兩個小紳士

多了兩張小嘴，紳士夫婦覓食的范圍

越來越大，從田間輾轉(zhuǎn)到了屋后山中

父母出遠門覓食，兩個小紳士就在家

練習飛行，在樹梢和稻田之間笨拙地

滑翔或俯沖，當父母回到家，他們

就立即聚到枝頭，圍著父母吵鬧嬉戲

就像眾多的農(nóng)村家庭，生活清貧

但也其樂融融——熬過艱難的五月

鄉(xiāng)村開始收割新谷，我們和紳士一家

日子都變得舒展了，田野到處是

脫落的谷粒，喜鵲的叫聲也更加歡鳴

每天清早，紳士夫婦都會帶著孩子們

在田間地頭啄食玩耍，時而高聲鳴叫

時而竊竊私語，有時也到我家屋前的

陰涼處歇息，不忌憚我們?！蟾?/p>

是小紳士逐漸長大或天氣漸寒的緣故

這樣閑適的日子持續(xù)到晚稻抽穗

紳士夫婦又開始加高加固他們的家

與春夏不同的是，他們的勞動大都

從下午開始，兩個小紳士穿梭銜枝

夫婦倆在枝頭搭建，家也由圓錐形

漸漸變成橢圓形。父親說，鳥雀一點

也不愚笨，天涼了知道加蓋一個圓頂

既防風又避霜露，比人不差聰明

祖母說，其實他們比人更聰明

從來不為生活抱屈，每天叫的

都特別歡快喜人——在十月上旬

收割晚谷后，村子里都忙著翻曬谷粒

紳士夫婦似乎也開始儲藏過冬的物資

上午到處收集糧食，下午就往鳥巢內(nèi)

填充細軟的干草，只有黃昏時候一家

才聚在一起嘰嘰喳喳閑聊，或者停在

高高的枝頭上，一塊在秋風中蕩秋千

喜鵲一家日子過得平實愜意，我們

一家也為他們感到欣喜不已，母親

也仍不時往白楊樹底下撒一些飯粒

但不到十月中旬，這種平靜的生活

在一個天剛微明的早晨突然被打破

——一條烏梢蛇爬上高高的白楊樹

鉆進了紳士的家里，最先是我們

在睡夢中被紳士一家尖銳而憤怒的

鳴叫驚醒，接著是聽見幾聲如土塊

砸落在地面上的聲音。當我們來到

屋場前，看到的是一片血腥的場景

樹下面到處都是羽毛，一條烏梢蛇

翻著肚皮躺在樹根處，左右兩側(cè)則

躺著紳士和他的兩個孩子，烏梢蛇

眼睛血肉模糊，頭下不遠有六七個

細小的血孔，紳士父子仨羽毛散亂

身上也沾滿血跡，一家四口只剩下

喜鵲媽媽站在旁邊神情悲戚地哀鳴

——喜鵲的鳴叫聲從來都是歡悅的

這哀慟的呼號讓我們的心突然收緊

祖母從里屋內(nèi)抓了一把新碾的秈米

撒向喜鵲，又往跟前端了一小碗水

喜鵲媽媽仍是神情悲戚地不吃不喝

父親說，都是生命，把他們埋了吧

愿這條蛇來生不再作惡，愿父子仨

來生還做父子。喜鵲媽媽竟像聽懂

似的，抬起頭望著父親，眼中充滿

感激。我們在白楊樹下挖了一個坑

將紳士父子安葬，又將蛇斬成三截

埋在白楊旁的一棵花椒樹下，喜鵲

媽媽的情緒至此似乎慢慢好轉(zhuǎn)一些

并緩慢地踱步到旁邊啄食飲水，但

整整一天都沒有離開，一直到天黑

才獨自飛去?！r(nóng)歷十月怎么會

有蛇爬上樹？紳士一家和蛇經(jīng)歷了

怎樣的殊死搏斗？他們?yōu)槭裁床伙w走

晚上我們憶起白天的一幕都唏噓不已

第二天一大早，地上下起濕重的霜露

母親開門時說喜鵲媽媽不見了，樹上

只剩下一個空空的巢。祖母父親和我

都不相信，但日上三竿，白楊樹上

確實沒有任何動靜，祖母說，離開

這個傷心的地方也好，那么一個家

叫她如何回得去。雖然我們心中有

不舍，但想想祖母的話也確實如此

只是沒有紳士一家歡快喜悅的叫聲

我們都不習慣，又擔心有什么地方

能讓她棲身?！律涎畷r候

氣候陡變，風一夜吹落滿樹白楊葉

父親說，要準備過冬的柴薪了，把

樹上的鳥巢拆了吧，可以做兩天飯

也免得大家看到它心里總不是滋味

但就在我們打算用竹竿拆他的那天

喜鵲媽媽又出現(xiàn)在光禿禿的枝頭上

看上去羽毛稀疏，似乎瘦了一圈

時隔月余，喜鵲回來，我們都很高興

祖母說，喜鵲媽媽又回來了，鳥雀

也和人一樣是戀舊的，我進屋給她

抓把吃的?？僧斪婺笍奈堇镒叱鰜?/p>

喜鵲已經(jīng)一頭扎向了樹下紳士父子

埋葬的地方，除了一聲哀鳴再沒有

聲息?！獣r是1975年農(nóng)歷12月

一個凜冽的下午，我第一次看見母親

潸然淚下，第一次看到祖母像一個

無助的孩子腳步趔趄，第一次看到

父親長時間的哽噎和沉默無語，我們

靜靜地將喜鵲媽媽和紳士父子安葬

在一起，直到天暗下來才返回屋里

晚飯后我們圍著灶火取暖，母親說

樹上的喜鵲窩讓它留著吧，年關(guān)臨近

紳士一家也算團聚。后來我們就再也

沒有動過那個鳥巢，在我的記憶中

很多年，它就如一個被寒風吹熄的

燈籠一直懸掛在上面，懸掛在幕阜山

我的故鄉(xiāng)李家灣每一棵高高的白楊樹上

（責任編輯：哨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