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東亮
“日本仔”受盡歧視
6月的廣西大山里,一叢叢酸漿草綻放出血色的花朵,這是一種能治傷的草藥,山民曾無數(shù)次采摘它。90多歲的韋紹蘭骨瘦如柴,一頭白發(fā)在腦后梳成小辮。她拄著半截竹竿,佝僂著腰沿著田埂跌跌撞撞地向前走著,前方山崖前是一片幽靜清冷的荒地,她突然停住腳步,表情也變得凝重——這里就是她和小女兒當年被日本兵抓走的地方。
在日軍軍營度過了一段難堪的日子后,面容姣好的韋紹蘭被一個日軍小頭目看中。日軍把她帶到一個單獨的房間,平時的飯都直接送到房間,出門上廁所都有士兵跟在后面監(jiān)視。不久,最讓韋紹蘭恐懼的事情發(fā)生了,在軍營里被囚禁了兩個多月的她一直沒有來例假,她懷疑自己懷上了日本兵的孩子。
起初,日本兵對韋紹蘭看守得很緊。由于她平時比較“聽話”,日本兵慢慢對她放松了警惕。三個月后的一天凌晨,她裝作上廁所,背著小女兒從后門逃了出來,借著朦朧的晨光沒命地跑。兩天后,跑得雙腳血肉模糊的她,終于回到了家。見到丈夫,兩人抱頭痛哭,“丈夫說他不怪我,因為我是被抓走的?!?/p>
可能是受了驚嚇,不久,與韋紹蘭一起逃回來的小女兒病死了。又過了幾個月,1945年農歷7月13日,日本兵的孩子羅善學便降臨到這個世界?!拔耶敃r很害怕,但仔細想一想,孩子是沒有罪的?!鄙潞⒆拥捻f紹蘭,仿佛成了家族的罪人。雖然同情妻子的遭遇,但丈夫看著不屬于自己的孩子,聽著村里人的風言風語,他感到了羞辱和仇恨,對妻子動輒惡語相加。那段刻骨銘心的屈辱經歷,讓韋紹蘭有苦難言。
羅善學回憶說,他三四歲的時候,村里人見了他就喊“日本仔”,小孩都不愿跟他玩?!捌邭q時,有一次,爸爸和媽媽吵架,說我不是他的親生孩子,是日本人的后代,我在門口聽到了?!绷_善學后來問媽媽,韋紹蘭淚流滿面,只說了一句“孩子你快點長大,長大了幫媽媽討回公道”。到了羅善學十歲時,他和村里的大伯一起放牛,大伯對他講了他母親被日本兵抓去三個月,然后生下他的經歷。他似懂非懂,覺得日本兵可能就是魔鬼,直到看《地道戰(zhàn)》《鐵道游擊隊》等電影之后,才知道日本兵是侵略者,才明白了自己的身世。
期間,小學念到三年級就回家砍柴放牛的羅善學,一直在孤獨中度過。他覺得自己來到這個世界是個錯誤。長期遭受歧視和被同齡人欺負,羅善學的性格漸漸變得內向、孤僻、易怒,不敢接近人多的地方,見到人會緊張、害怕。到了婚娶的年齡,因為出身問題,沒有一個姑娘愿意嫁給他。
有一次,因為患上皮膚病沒錢醫(yī)治,羅善學上山挖了斷腸草吃,想要自殺,結果沒死成。
“我恨媽媽,她為什么要把我生下來,讓我受這么多罪?!边@樣的怨恨在羅善學心里一直持續(xù)了幾十年,直到現(xiàn)在才消除。他說內心其實很心疼媽媽,“日本兵太狠毒,欺負我媽媽,給她造成了巨大的身心傷害?!?/p>
首赴日本,失望而歸
2007年,韋紹蘭和羅善學決定勇敢地站出來。原來在2006年4月,日本政府首次承認在廣西桂林征召過慰安婦,并表示應該道歉。消息見報后,有讀者向報社反饋了韋紹蘭的遭遇。
有人來核實身份,問韋紹蘭是不是被日本兵抓過,她點點頭;問羅善學是不是日本兵的后代,韋紹蘭又點點頭。她不懂這是要干什么,也不理解有什么意義,人家來問,她就如實講。就這樣,韋紹蘭和她的“日本仔”成了為數(shù)不多敢站出來的中國受害者。
其實在這之前,早有一些學者在全國各地苦苦找尋愿意站出來的受害者??啥嗄赀^去了,真正站出來的不到五十人。一些受害婦女說,她們被日軍強奸,心理上受到很大傷害,之后又遭受家人和周圍人的精神暴力,相比之下,后者帶來的傷害甚至更深。
2010年12月1日,旅居日本、一直關注中日歷史遺留問題的獨立電視制片人朱弘,揣著募集到的十萬元來到韋紹蘭家。他要接韋紹蘭母子參加在日本東京舉行的“女性國際戰(zhàn)犯法庭”審判十周年紀念活動。由于會上缺少中國受害者,韋紹蘭的案例又比較典型,公開做控訴將會產生一定影響。
這年,國內著名攝影師張國通也隨韋紹蘭母子去了日本。張國通說這件事捅開之后,他和朱弘比較很多個案后發(fā)現(xiàn),韋紹蘭的事情很特殊。
此行,張國通發(fā)現(xiàn),一上飛機,羅善學就目不轉睛地看著窗外,入住中日友好賓館后,他突然瘋了一樣,使勁捶著腦袋,從胸腔里發(fā)出蘊藏已久的吼聲。
另一個讓張國通難忘的場景,同樣發(fā)生在東京。當時團隊中的一個日本翻譯是個很漂亮的女孩子,某次會談結束后,大家在會場附近吃飯。整頓飯下來,羅善學一口也沒吃,他死死盯著那個女孩,對婚姻的渴望,在他的目光中表露得一覽無遺。張國通碰碰朱弘,又指指羅善學。朱弘看了看,無奈地搖搖頭。
此行由于日本政府找種種借口百般刁難、推脫,羅善學并未能得到任何賠償,但因為他是世界上第一個被公開的慰安婦生下的日軍后代,經世界多國媒體報道后,無論在日本國內還是西方,都引起極大反響。羅善學等人的這次赴日之行,使一直拒絕解決戰(zhàn)時慰安婦問題的日本政府,在世界一片譴責聲中十分狼狽。
再次赴日,打世紀官司
一晃許多年過去了,國內不少慰安婦先后離世。韋紹蘭的身體狀況越來越差,見日方賠償及真誠道歉遙遙無期,年逾九旬的她絕望地說:“日本人在等我們死!”
幾十年來,韋紹蘭和兒子一年到頭沒幾件像樣的衣服,沒吃過幾頓像樣的飯菜,沒見過城市的燈火。原先老人還上山挖些草藥賣,鋤頭就是她的拐杖,現(xiàn)在已經無法去了。
近年來,安倍政府右翼主義抬頭,費盡心機做各種輿論宣傳,企圖否認強征慰安婦和南京大屠殺的罪行。更令人氣憤的是,2014年6月20日,日本政府向國會提交《對“河野談話”出臺過程的調查報告》。
“河野談話”是1993年時任日本內閣官房長官河野洋平就慰安婦問題調查結果發(fā)表的談話,其中承認日軍在二戰(zhàn)中強征慰安婦,對此表示道歉和反省。而剛出臺的這份報告稱,“河野談話”出臺過程受到韓國政府影響。報告試圖弱化“河野談話”所體現(xiàn)的官方立場,掩蓋日軍在二戰(zhàn)中強征慰安婦這一反人道罪行。中方馬上對之提出嚴重抗議。
外交部發(fā)言人華春瑩還表示,中方已將有關南京大屠殺和日軍強征慰安婦的一些珍貴歷史檔案,向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申報世界記憶遺產名錄。
羅善學從電視里看到安倍政府的這一無賴舉動后,更是憤怒異常。他發(fā)誓將帶母親去日本尋找親生父親,用鐵的事實來證明日軍當年犯下的暴行。
有律師告訴羅善學,慰安婦的訴訟太難了,由于沒有具體被告,只能告日本政府,但簡直難如登天。
羅善學并沒有因此退縮,他托專家研究《荔浦文史》中關于《馬嶺的慰安所》等的記載,通過多種手段收集有關證據(jù)。
“當時戰(zhàn)后,東北留下了很多日本遺孤,這些遺孤后來都回日本了,也享受到了日本人的待遇。羅善學其實也屬于遺孤,但由于涉及慰安婦,日本政府一直不承認。我們就想著,能不能也把羅善學遺孤的身份確定。”朱弘說。
“羅善學作為所謂日本兵的孩子——他有資格作為一名日本人,在日本本土向日本政府提起訴訟?!敝旌氲脑O想是,“羅善學是原告,他的母親韋紹蘭則作為第一證人站在日本的法庭上。由此,一舉打開慰安婦問題的突破口!”
朱弘堅定地認為,由羅善學遞交訴狀,可以規(guī)避1972年《中日聯(lián)合聲明》中寫明的“放棄對日本國的戰(zhàn)爭賠償要求”,因為這是日本遺孤起訴日本政府。所以,羅善學的再次赴日尋“爹”行動,意義重大。
很多民間人士得知羅善學的計劃后,紛紛表示愿意提供資金和法律等幫助,更讓羅善學興奮的是,前不久“中威船案”的大勝,是中國民間對日索賠首起勝訴案!這位七旬老人信心倍增,目前他在做相關法律資料的準備,不久將趕赴日本打這場世紀官司,希望老人這次能得償所愿。(作者聲明:本文謝絕任何形式的轉載,違者視為侵權?。?/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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