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洲

張銀江

那是一個雪后的晴天。

浩的同事打電話，邀他一起堆雪人，順便再讓他拍幾張雪景，其實他真的想在戶外的遠山上，架著照相機拍一些雪后的景色。但他不喜歡一群人圍著一個憨笑的雪人拍照，掰不開面子，他為同事拍了好多張與雪人的照片。同事也要為他和雪人拍幾張照片，浩卻搖了搖頭走了，浩之所以不愿意和雪人拍照，因為雪人的命運是悲慘的，世界一旦有了陽光，它就和空氣一起飄上天，連個影子都找不到。

他認為網絡里的事和雪人一生的命運是一樣的，看似有行有狀，是真實的，一旦電腦斷了電，一切都如過眼煙云，隨之而逝。

浩不喜歡網絡里談情說愛，卿卿我我的話語，他認為那都是一些無聊的人，找一些無趣的事來消磨時光，或者是找個愿意聆聽自己心聲的人，來釋放一下自己內心的孤寂和落寞，圖的就是博得一時的歡快和愉悅，要么就是碼上一長串不痛不癢的文字，說些不沾邊的話，找個借口，加成好友，苦訴些熨貼，親昵的私語，那都是海市蜃樓里一群精靈在虛無縹緲的世界中尋覓情感的慰藉和寄托。

浩上了網很少和人聊天，將自己裝進潛水艇里，除非業(yè)務上的事，才告知朋友他在網海上鳧游著，辦完事他就迅速地隱了身。說句內心話，他怕打擾，不想把大量的時間浪費在沒有必要的虛假的聊天上。

中午快下班了，突然，收到了一個叫靜的好友欲添加浩的信息，沒有太多的在意，就同意了，正要離開辦公室的時候，電腦的屏幕上出現(xiàn)靜發(fā)來了信息。她用很謙遜，很客氣的話問浩，是不是打擾您了？說我們都是西海固的兒女，我也很喜歡文學，通過報紙看到了您的作品，感覺很親切，有種久違了的感覺。

為了這幾句話，浩決意留下來和她聊聊，從靜發(fā)到他信息框里的文字，能讀出一種淡淡地思鄉(xiāng)的情愫，她說她在一個大城市，就讀財經管理專業(yè)，大二了，剛放寒假回到家。她厭倦了樓群林立中的囂噪，喜歡聽大山里清晨的鳥鳴聲，喜歡喝一捧山澗清涼的水，喜歡在大山的深處觸摸天上的流云，喜歡帶一個人一起感味山村里的恬靜和淳樸，喜歡兒時農家里秋糧面做出來的小吃。她還說，城市里的人，每天匆忙的腳步中帶著惶恐，單怕別人搶了他的飯碗或者怕上級降了他的級，要不就是遲到了扣工資，要不就是約了飯局怕耽擱了，要不就是電話那頭老婆催的很急，反正在這個城市里穿梭的人都很焦慮，好像身和心是分開的。

她的話里含著許多的無奈和困惑，她還說，她去過澳大利亞，給一個朋友當翻譯，她感覺域外的民風里雖然投射著流行的，時尚的元素，但她喜歡大農場里流瀉出來的田園風光和美景。那里的人，很清凈，很悠閑地活著，沒有紛爭，是一片休憩心靈的綠洲。可是，我尋找的心靈綠洲究竟在哪兒？你能告訴我嗎？

浩也不知道，要找尋的綠洲究竟在哪里？或許，對浩自己來說，文學就是他們心靈的綠洲吧！這么多年來，浩一直用文字陪伴著自己的生活。

后來，靜要視頻對話，浩不想開啟，他不習慣視頻聊天，他說他是個丑八怪，尖嘴猴腮的，你一看就會大失所望，何況，你是美女，他真的心里緊張。在她的多次鼓勵下，他開啟了視頻。她偷笑著對他說，你長的是不帥，但有點可愛。托爾斯泰說：人并不是因為美麗才可愛，而是因為可愛才美麗?？茽栴D說：美麗的身材可以吸引真正的傾慕者，但是要持久地吸引他們，需要有美麗的靈魂。她說的這些名言都有至高的哲理，一個人的美只是宣傳自己一張名片而已，但本真的美，要有一顆善心，一顆愛心。這樣才叫美。

在她善意的玩笑中，浩漸漸地放松了束縛，打開了自己，不再感覺不好意思了。她笑著對他說，你看來真是很少視頻聊天，有些羞赧。在我的想象中你可能很丑，或者老態(tài)龍鐘了，嘿嘿，視頻上一看人并不丑！真的，很雅儒，像個文化人。

靜說，她試圖尋找一位有本真美的人，和她一起漫步沒有被污染的心靈綠洲，呼吸新鮮的空氣。她問他，你是我要尋找的人嗎？

浩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她要尋找的人。十幾年的風雨蹉跎，歷經了生活的酸甜，飽嘗了人生的多舛，感受了人情的冷暖，品讀了塵世的炎涼。他心靈的綠洲早已被污濁的事物侵蝕了，每天忙于生存的點點滴滴，在花紅酒綠中浸泡著人生，在虛假的面孔背后敷衍地做著不愿意做的事。直到遇到了她，他由衷地感到欣慰和激動，滿腦子都是她的影子，她美麗的面頰，她的顰然一笑，讓他有一種沖動，一種難以言狀的沖動，這種沖動不是長期蓄積的，是偶然的，這大概就是愛的沖動。但“愛”這個詞對他而言是渺茫的，是無情的。他曾因為愛傷了自己，也傷了別人。他還敢談愛嗎？他很不情愿的將自己偽裝起來，不想讓任何人知道滑落在臉上的淚痕，他不想讓任何人知道因為愛而傷痛欲絕，他強迫自己開始閱讀網絡世界里風花雪月的故事，欣賞那些刻骨銘心，轟轟烈烈的愛情故事，尋找這些故事是不是真實的，有沒有和他同樣遭際。

浩聽說他的一個朋友在網上認識了一個美女，兩個聊著聊著就聊成了網絡戀人，等相互要求見面時，他的朋友驚詫了，整個人震驚了，居然是個十幾歲的小女孩。老太太找年輕小伙子約會的，網上兄妹相戀的等等，網絡世界里是真是幻，是虛是實，讓人眼花繚亂。他不相信網絡里?？菔癄€的誓言，他只相信自己。

經過一段時間的交往，浩和靜之間傾訴地話語越來越近了，可距離卻愈來愈遠了，他們始終保持著彼此尊重，在他的心里她是他的老師，他的益友，他的知己。

他們從相逢到相知，從陌生到熟稔，漸漸地字里行間會跳出一些很俏皮的話語。靜問浩，你會唱歌嗎？他說，會。那你唱的好不好？他說，反正臺下老是一個勁的鼓掌，不知道唱的好不好。她說你說話很幽默。她還說，她喜歡看路遙的《平凡的世界》，里面主人公的故事讓她流淚，路遙的《人生》，她喜歡高加林身上體現(xiàn)出來的現(xiàn)代青年不斷向命運挑戰(zhàn)，自信堅毅的品質，又同時具有辛勤、樸實的傳統(tǒng)美德。但她討厭他的攀強附貴，他不該拋棄喜歡他的地地道道的黃土地上的姑娘劉巧珍，而愛上一個城里的有文化的女子黃亞萍。

某一個晚上，浩和靜談到人生的理想，未來的事業(yè)。感謝網絡這條無形的紐帶帶來的興奮和幸福，讓他們的心靈彼此走的更近，貼的更近，慢慢的談及到了愛情，靜說她有一個遠在內蒙古鄂爾多斯市當兵的男朋友瑜，瑜是她的大學同學，他是學中文的，他最大的夢想就是畢業(yè)以后回到他的家鄉(xiāng)當一名中學語文老師，他離不開生他養(yǎng)他的那塊黃土地，他離不開那些灰頭土臉的孩子，他的根系里流淌著山澗的潮氣。生棲在大山里的人們，除了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機械式的生活外，沒有讀書的孩子不是到建筑工地抱磚和漿，就是趕著一群羊一年四季繞著山梁轉圈兒，他們不知道外面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樣子，吃的是咸苦的窖水，走的是陡峭的羊腸小道，打個電話要爬到山峁上才能找到信號，他決意要回到那里，將孩子們一個一個培養(yǎng)成有用的棟梁之才，只有這樣才能改變他們的命運。但是，他是為了她的一句話，而棄筆從戎，她說她從小就喜歡橄欖綠，如果你能穿上軍裝，我就跟著你去隨軍。他能放棄他的理想，說明他是深愛她的，不然他不會下這么大的決心。他們天各一方，彼此牽掛，軍營里不是每天都能上網，打電話，只有每月指定的時間他們才能在網上視頻一下，或者電話里說說心坎上的話。有時候，她看到他曬黑了臉龐，長滿老繭的手，她止不住眼淚，在視頻里因他受的罪而哭了，她對他說愛他勝過愛自己，視頻另一頭的他，軍營生涯錘煉了他的剛毅和果斷，他說，不要哭，我心愛的女孩不準對著我哭泣，他雖然這樣違心的說了，但心里像揪著一根線，線的一頭是她，她揪著他的心，她揪著他酸澀的難受。視頻結束后，她為他狠狠地哭了一場，等放了暑假她就去看他，他們彼此煎熬著，期待著……endprint

北方的春天來得很晚，三月了，干枯的樹枝，光禿禿的山脊，顯出一種凄涼和空曠。靜不知打了多少次電話，只要一有時間，她就撥打瑜的電話。數(shù)月了，瑜的手機都處于關機狀態(tài)，她在QQ上說了許多纏綿的相思的話，一直沒有得到回應，難道他從人間消失了？她決定去找他，為了便于穿梭他和她的距離，她考了駕駛證，學會了開車，她等不到暑假了，她要開著父親的車，去看他，多半年了，她感覺像過了一個世紀。

一個周末的早晨，她做好了出發(fā)前的準備。沿著陰霾，灰蒙蒙的天色，驅車前往鄂爾多斯市，到了部隊，接待她的不是她朝思暮想的瑜，而是他的戰(zhàn)友，她問他的戰(zhàn)友，他去哪兒了？戰(zhàn)友說，兩月前他去了邊疆，執(zhí)行一項特殊的任務，大概需要半年時間才能回來，那邊實行封閉式管理，中斷與外界一切通訊聯(lián)系，他的戰(zhàn)友問她，你是他的什么人？她說，女朋友。那個戰(zhàn)友親切的對她說，你先住下，回頭你留個話，我一定幫你轉達。她說，謝謝，不用了，我會告訴他的，她用手機編好了短信：瑜，我愛你，你在哪里？我想你，你知道嗎？我會永遠等你。

晚上，她找了一家離軍營很近的賓館住下了，她想站在賓館的最高處，看看瑜生活的這所軍營，如果瑜在的話，帶著他漫步在軍營的每個角落，那該是多么浪漫的事啊！

翌日，她早早起來，很遺憾地折了方向驅車往回趕，一路上，除了來回疾馳的車輛，天空中偶爾掠過的雁群，在也看不到悅目的景觀了，陽光下的沙丘像裸著脊背的男人，白晃晃的。她不單是孤寂，其實更多的是委屈，她想哭，她恨瑜，他不該和她失去聯(lián)系，難道他試圖忘了她？想拋棄她嗎？她就是瑜的心尖兒，肺葉兒，他怎么舍得拋棄她呢？她又想，不可能，他不是那種薄情寡義的人。

后來，她是通過瑜的戰(zhàn)友才知道，瑜在一次緝毒行動中英勇的犧牲了。當她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一下子昏厥了，住進了醫(yī)院，她死的心都有，父母為了她愁的得了病。一年多時間了，她的精神恍惚，滿腦子都是瑜的影子，瑜是她一生中的唯一，任何人都不能替代。

靜為了打發(fā)那些時間，開始上網，聊QQ，她想通過虛擬的網絡填充那些空虛的歲月，她想通過虛擬的網絡撫慰受傷的心靈。所以，浩是她在網海中遇到的一個貼心的知己。

浩聽了她的故事，非常關注她QQ中的生活，和她一起暢談生命中最美妙的故事，讓她從悲痛的陰影中走出來，浩也毫不保留的說了他的情感世界。浩說，他的初戀是高中的一個同學，她叫琳，琳是從甘肅的一個學校轉到他們班的，浩的同桌因為患有乙肝，休學回家療養(yǎng)，趕巧，琳就和浩成了同桌。一看到清秀美麗的琳，班里幾個男孩子老是往浩這邊湊，借著不認識的字或者不會做的數(shù)學題就問琳，不就是為了能和琳走的近一些，其實他們的花花腸子浩早清楚，因為浩也偷偷地看了琳作業(yè)本上面的名字，希望最快的了解和熟悉琳。

說句心里話，琳很美，她束著馬尾辮，眼神里投射著一種光，很柔的光。白皙的臉上，洋溢著的笑，是從酒靨里流出來的，在浩的心里，琳就似一朵出水的芙蓉。

時間過得真快，眨眼的工夫就到高考的時間了，琳是浩班里的尖子生，老師和同學都很器重她，為了迎接黑色的七月，為了能跨越千軍萬馬奔騰的獨木橋，為了點亮人生的旅途，為了讓生命更加的精彩，同學們都埋頭奮斗著。

平時里，浩和琳只是簡單的同學和同桌，其他人也看不出有什么特殊的關系，因為琳的一次重感冒，琳和浩的關系一下子親密了。那是一個周末，和琳住同一個宿舍同學都回家了，只留下琳一個人。浩那天沒有回家，周三回了一趟家，把一周的干糧都帶齊了，來回的車費就能讓他在灶上吃一個星期了，這樣折騰也劃不來，所以，浩不打算再回家了。

時過中午了，沒有見到琳的影子，浩不知怎么了，有種難以言狀的感覺縈繞在腦際，心里感覺老是空落落的，浩真的不太明白這種朦朧的感覺究竟是什么，但他很想去找琳?？墒强偟靡覀€理由吧，他想了想，就以不會做的一道數(shù)學題為借口吧。

宿舍的門是虛掩著的。他敲了敲門，一個微弱的聲音說，進來吧，門開著。

浩進去，看到躺在床上臉色通紅，踡縮著身體的琳，就知道是生病了，而且病的很嚴重，浩沒有說什么，往校醫(yī)務室跑，找來了醫(yī)務人員，將琳送到了縣醫(yī)院。醫(yī)生說，幸好發(fā)現(xiàn)的及時，不然后果不堪設想。

那晚，是浩照看著琳的。琳出院后，浩受到了班級和學校的表揚，這些榮譽對浩而言都是一些表象的東西。值得慶幸的是，浩為他心愛的女孩做了一件好事。他們的這種不同尋常的同桌關系全校師生都知曉了，校長還夸了浩，而且琳的父母也特意從甘肅來看了琳，請浩吃了一桌飯，表示酬謝。琳的母親說，琳能遇上你這么好的一個同桌，也是她的造化，你們一定要好好學習，將來考上大學了，就到我家做客，有事的話，隨時可以寫信或者發(fā)電報給我們。浩都答應了，浩回眸的瞬間，看到琳臉上泛著紅暈。

……

高考后，琳被東北大學林業(yè)學院錄取，浩卻名落孫山。這無疑對浩而言是一個致命的打擊，當然也打擊了琳和浩的情感。從此，浩把自己封閉了起來，浩不想見任何一個人。琳也因為浩想放棄上大學的機會，想和浩一起再復讀。

一對雁兒，要飛一起飛，要落一起落。

琳說，你就是我的鴻雁，沒有你，我一個飛著多孤單?。『撇煌饬盏臎Q定，讓琳去上大學，他在繼續(xù)復讀，浩對琳說，你飛累了，就找個安靜的地方歇歇，等到明年，你陪我一起飛。琳答應了。走時，琳吻了浩的臉。

此后的半年中，幾乎每個星期，浩都能從服務室收到從遼寧沈陽寄來的信，信中除了牽掛思念的訴語，再就是鼓勵勤勉的衷言，他們用書信彼此表達自己的心愿。

漸漸地，慢慢地，從遼寧飛來的信函愈來愈少了，臨近高考的時候，琳在也沒有給浩來過信，時間把他們拉近了又拉遠了……

后來，浩考進了本地的一所大學，畢業(yè)后，當了一名山區(qū)中學的語文老師，為了琳，他一直單身，他想著有一天琳一定會來找他，等了一天，一月，一季，一年……

有一次，他在高中同學聚會上，聽到了琳的故事，曾經班里最俏皮的李奇說，琳大學畢業(yè)后，嫁了沈陽市一個領導的兒子，在市某個區(qū)林業(yè)局上班，孩子都兩歲了。

李奇還說，你們上高中的時候簡直就是一對金童玉女，怎么？你們一直沒有聯(lián)系嗎？

浩點了點頭。

……

浩把他和琳那段故事封存了起來，不想再讓任何人知道，可自從在網上和靜認識了，才講出了這段甜美的回憶。

情人節(jié)的那天，靜在QQ里對浩說，我決定好了，等我大學畢業(yè)，我一定要來到這座山城，和你一起吮吸山間的空氣，和你一起教山里孩子，因為你就是我要尋找的第二個瑜，因為你正是我要尋找的那塊心靈的綠洲。

靜還說她要來浩所在的單位，看他長的帥不帥，工作環(huán)境如何。讓浩請她吃一些當?shù)氐男〕?，比如烤土豆，蕎面片，燕面揉揉，馓飯，攪團等等，他都答應了，浩數(shù)著時間，悄悄地，默默地，耐心的等待著……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