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昌友
我有兩個姐姐和兩個哥哥。
在我的印象里,大姐是姆媽的得力助手,是我們兄弟三人,尤其是我的“全天候保姆”,同時也是不上飯桌吃飯的“傭人”。
幾十年快得像揮手之間,兒時好多事物都忘卻了,但大姐在我腦海里有著幾個定格的畫面:大姐在河邊洗衣、洗菜……在房間拭抹家具或掃地……給阿爸泡茶……其中一個鏡頭,幾乎是天天要發(fā)生的——
大姐在灶下燒火,姆媽在灶臺上做飯,這是那種現(xiàn)在恐怕快絕跡了的、從長方形的灶門要不時放進柴火那種土灶。大姐正對灶門口,我就倚坐在大姐一旁。灶門口的火光映照著姐弟,坐在灶門正當(dāng)口的大姐的臉上更顯得紅艷。
灶口有時烤糍粑吃,這是我的最愛,非煮非炸而是烤出的糍粑,有一股特別的香味。有時我還得寸進尺,要求蘸糖吃,這就要大姐去前面柜臺里的大糖缸里取糖,這往往要穿過阿爸嚴厲的視線。一般情況下,阿爸知道是我要吃,也就很少吼大姐。取糖的整個過程,大姐總是小心翼翼、輕手輕腳的。弄到了糖,大姐返回時總是笑吟吟的,我自然高興,但我總是坐享其成,讓大姐出頭。雖然我的目光一直掛住大姐來去柜臺,心里總忐忑著,但享用甜糍粑的是我,大姐每次只咬一口嘗嘗。晚上沖藕粉吃,更是必須要糖,也是大姐一手料理……
當(dāng)然我也不是總要這么勞駕大姐,要是哪天沒睡午覺,臨近晚餐還沒做熟時,倚坐大姐一旁的我,被灶口送出的融融暖氣吹得迷糊起來,很多時候是趴在大姐的腿上,甜甜睡著了。待姆媽喊我吃飯時,大姐就揪我的耳朵把我搖醒,我還哼哼嘰嘰很不耐煩。如在深秋或者冬日的午后,沐著灶口吹出的暖氣,倚在親人身旁睡著的情境,這是至今仍定格在心里和渾身都感覺暖和的景象。
還有一幀暖色調(diào)的美麗的圖像——
大姐嫁給當(dāng)時在縣城一家國營公司的一個小員工,這湯姓的職員家在農(nóng)村,婚事屬媒人說合,而且阿爸阿媽在女兒婚姻大事上,竟比在女兒的教育問題上更馬虎,他們竟沒有去對這人家作過什么了解。
那天,大姐穿的是紅色金絲絨嫁衣。鄉(xiāng)村式的淡妝,我在我那閉塞的小集鎮(zhèn)和周邊鄉(xiāng)村看過無數(shù)的新嫁娘,但都沒有我的大姐美麗,因為我大姐本來就屬于那種天生麗質(zhì)。紅色金絲絨的色調(diào)與柔軟質(zhì)感,更陪襯出大姐的白皙與柔媚;而新嫁娘的些許羞澀又透露出幾分靜怡與溫婉。
還是個孩子的我那天似乎因新奇而快樂,又似乎模模糊糊知道大姐此去不是走親戚,由是又有幾分失落與惶惑。我趁大姐身邊無人走近大姐身旁,先是在衣擺處摩挲了一下金絲絨衣服,手感證實我眼睛看到的感覺:柔軟而平滑。大姐笑了笑,小聲對我說:“再要自己烤糍粑吃了……”我聽出大姐此話意義的嚴重性,陡升的傷心,使我?guī)缀跻?,我跑進了臥室,關(guān)起房門,躲在房內(nèi)抽泣起來……
不幸得很:在大姐結(jié)婚后生下一男二女三個孩子后,大姐夫就因患肝癌過早地離開人世!
大姐夫死時是在農(nóng)場。這是塊濕地,在南方一塊處女的濕地沒有血吸蟲幾乎是不可能的,肝病再加上沒及時治療的血吸蟲,或者是血吸蟲的原病招致的肝損壞。總之都是一樣,雪上加霜,再加之自身不很顧及身體,革命加拼命,這就給死亡的車速無異于加大了油門。
大姐夫死后,大姐在婆家的鄉(xiāng)下住了一段時期。她不屬當(dāng)?shù)氐纳鐔T,也無她的戶口,回農(nóng)場當(dāng)然是遲早的事。大姐沒有文化,人又老實,回農(nóng)場安排的工作,竟然是去磚瓦廠燒磚的強體力活。
我不忍回憶,纖弱的大姐是怎樣“勝任”男人才能干的重體力勞動的:她是怎樣和泥巴,打磚坯,挑磚上爐的。當(dāng)然我親眼見過大姐的勞動情境,但此刻不忍描寫……
我印象最深的記憶,是在大姐夫去世后,大姐還未回到農(nóng)場,住在鄉(xiāng)下的那一時期。我遵母命,不時去看大姐,并捎些東西去。
我記不起那天我背了些什么去大姐處,中途遇上了入秋后的狂風(fēng)大雨,淋濕的背包越發(fā)覺得沉重難耐。當(dāng)我那一副狼狽的樣子出現(xiàn)在大姐住的那個偏屋的門口時,大姐出門見狀,先是一笑,后來流著淚接下了東西,并立即給我換下澆濕的衣服。
姐弟倆和孩子們當(dāng)晚吃了一頓芋頭燙飯。其實幾乎全是芋頭,米粒稀少得可以數(shù)出。但當(dāng)時覺得吃得很香、很有味。幾年前天天都會重復(fù)的情境再現(xiàn)眼前——姐弟倆坐在灶門口,火光在柴火嗶剝的響聲中閃耀,灶門口的火紅映照著大姐的臉。然而喪夫的余悲,饑餓的煎熬,早已不復(fù)當(dāng)年的容顏,比照那天出嫁時大姐的光彩照人,簡直判若兩人。淋濕后的我烤著火,和大姐緊一句慢一句地說著話,覺得好高興,好暖和,好暖和……
下面也是一個在我腦際定格了的畫面:
這一時期,我去大姐那兒,次數(shù)比較多。有一天,我去了大姐家,當(dāng)時肚子餓得咕咕亂叫。我和大姐在院子里說話,這時隨著一陣風(fēng)從門前的一棵樹上刮過,幾乎同時掉下一只受傷的什么鳥。我去拾起,那只鳥無力地撲騰了一下,我興奮地叫大姐,但大姐說她不敢,我也不敢,不敢又想吃。后來大姐讓我拿去前屋她家的大伯,是大伯幫忙解決的。
那天,我美美地吃完喝完一碗湯。久違的肉味的鮮美,吃得我身心亢奮。我快樂地吃著時,竟無視或忘記身旁的大姐。直到吃完喝完時,大姐笑著問我好吃嗎?這才意識到失態(tài)與饞相……當(dāng)時畢竟還算是個孩子——大孩子了!醒悟和感悟堆積起的內(nèi)疚伴隨年歲增長而增大,以至到如今,這內(nèi)疚如酒,由于釀得時間太長,已然變得苦澀難耐了。
那一碗湯,大姐竟沒有、我也沒讓大姐嘗一口。
大姐中年喪夫,拖著三個階梯般的三個小孩,靠那點工資,竭蹶困頓,艱難度日地熬下去不是長久之計。加之當(dāng)?shù)貜娏褐?,無賴之輩,以至夜間敲門叫窗騷擾的事時有發(fā)生,大姐很是害怕。后經(jīng)人介紹,和農(nóng)場機械廠管伙食的高姓司務(wù)長認識結(jié)婚。這個姐夫是個手藝人出身,為人樸實厚道,他前妻去世留有一子。
這個重新組建的家庭,和諧、樂和。雖然收入加起來還是不多,但畢竟互有幫扶,關(guān)愛體貼。但命運之神總顯慳吝,姐夫帶來的那個快成人的大男孩,在長江游泳時竟被淹死;婚后所生一女嬰還不足月,也不知怎么也死了!命運之神可能實在覺得過分,后來又賜給他們一個女孩,這女孩像大姐那樣聰明美麗。
不幸的是胃癌奪走了大姐的生命。那時的大姐,距離古稀之齡尚差兩年!
比較當(dāng)下的老人動輒八十九十的壽數(shù),大姐走得太早了。我和親人們尤為難過的是,她沒享受到越來越富裕的生活;沒等到孫女外甥參加了工作;沒等到子女們都住進了新住房;也沒等到她住了大半輩子的破陋平房的拆遷和分房……
火葬前一天,我們娘家的人都去了,兩任婆家的親戚也都去了。我們送大姐,送這個受苦一生的、辛勤善良的、極其平凡的人上路!
此刻,我走近她的遺體前,坐在她身旁,似乎這可減輕些內(nèi)痛。大姐夫見我久久坐在遺體那兒,走了過來,掀去蓋在大姐臉上的書后,那支粗大可以覆蓋大姐的臉的手,情難自禁地在大姐臉上撫摸了一下,哽咽得語不成聲地說:“你的親人——看你來了……”
剎那間,在姐夫話音落下之際,我那一直忍著的淚,似被碰撞了一下,斷線般的、大顆大顆滾落下來,我在心里叫出:“大姐,大姐!”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