亢宵陽
小重山
宋·岳飛
昨夜寒蛩不住鳴。驚回千里夢,已三更。起來獨自繞階行。人悄悄,簾外月朧明。
白首為功名。舊山松竹老,阻歸程。欲將心事付瑤琴。知音少,弦斷有誰聽?
一片三更的天——
坐擁著一樣的夜,一樣的月。
我坐在時光末端,回首遙望著一段蒼綠歲月,一個滄桑的人。
初次邂逅,一見傾心。
此后便一直無法從這一片文字營造的沉郁中自拔,所以,也就決定用它開篇。
詞讀得多了,便也可以穿過時光和文字讀透詞人之心,加上對岳飛平生履歷的細致了解,每每讀到這里,更是忍不住的長久傷感。
昨夜寒蛩,叫聲戚戚。
在這一個落落孤院里,顯得如斯突兀。
夢里金戈鐵馬直搗黃龍的岳飛,此刻亦不得不面對千里大夢剎那間的破滅,不得不面對這陣陣朔風刺骨的三更。他的所有期冀,已經(jīng)徹底失去希望。這莫大的廟堂,就真的再也沒有他的一席之地了嗎?
他一心為了這天下蒼生疾苦,他只是不滿黎民百姓水深火熱,而王公貴族揮金如土。他只是不忍這堂堂大宋,變成一隅江南的小國,不忍讓他所庇護的君主,成為被人唾罵為誤國之君。
他從無私心,皇上卻為何對他疏離?他從未樹敵,朝臣卻為何將他排擠?他究竟做錯了什么?竟讓自己落到今日這般田地?時間與蒼天,真的就看不到嗎?
想起這一切,岳飛一腔悲凄,睡意全無。
他披衣起床,哀嘆著仕事沉浮。整個世界依然夜闌風靜縠紋平,沉默的那樣決絕。仿佛冰冷的浪花,直拍向他心靈最深處的吶喊。
起來獨自繞階行,除了這一輪不食人間煙火的明月,還有誰會在他官場失意時不離不棄?或許正是因為月的不食人間煙火,才能在天幕上永遠明亮吧,她多情,卻從不踏足,她不為誰生,故不必為誰死。而這一切禪機,是忠君愛國、欲復江山的岳飛所無法參透的,正因為他太過忠君愛國,所以也注定了最后的悲劇。
舊山的松竹老,阻擋著岳飛的歸路。
然而真正阻擋著他的,恰恰就是秦檜和高宗。可我相信,岳飛心中雖有這種暗喻之意,但提筆之時卻絕無此心。雖然他不愚,但作為后人的我們卻不得不承認他的——愚忠。試問這樣一個死心塌地忠于職守的岳飛,又豈會將自己的君主比作松竹,暗喻阻擋他的未來呢?
我曾一度的認為,岳飛當年面對著十二道金牌,一定不明白自己今后悲慘的命運。我也一度的埋怨著,他怎就聰明一世糊涂一時,當年為何不像安意如所說,學學薛濤諂媚寫下離詩十首?然而后來,當我真正能沿著文字鋪就的心路走進他的心靈時,就徹徹底底的發(fā)現(xiàn)——我錯了!當年他接下那金牌時,就已經(jīng)明白自己在劫難逃,同樣深深明白自己大限將至、氣數(shù)已盡。然而他的愚忠,讓他死心塌地的以為——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所以他還是從了皇命,等待著最后一天的來臨。
“欲將心事付瑤琴。知音少,弦斷有誰聽?”鐘子期和伯牙的故事縱使是三歲孩童亦耳熟能詳,它流傳的已經(jīng)無法再帶給我們一點點的感動,可是當岳飛在這樣的時間和地點寫下這個故事的時候,我們都無法扼制疼痛的藤蔓扼住脈搏在心中生長,這樣的一位英雄,居然連一個聽琴的子期都無處尋覓,這天下之大,又有何處盛得下他的心?
到此,我心涼許久。
因而,我平凡的沒有勇氣繼續(xù)評述。
他為的,是天下蒼生,崇偉的讓我無法企及。
我們站在歷史舞臺的背后,觀看著流光般的戲,有時笑,有時嘆。
終于,我依然敬重著他。縱然他不像我想象中的那樣完美,可在這千年的時光當中,亦沒有人能夠代替他,坐上我心目中英雄的位置。
世事就是這樣,它不會沿著人們鋪好的路去走,總是在最后關頭,扭轉乾坤。讓你自以為必然的結局,成了萬千紅塵中的黃粱一夢。
每每讀到他的詞,我就好像不知所以的酩酊一場。
一旦酒醒,就只剩下碎了一地的哀嘆。
紛繁依舊
冰輪依舊
那香寒袖口
怎禁得住寒氣脆貂裘?
白云出岫
山河悠悠
傍枯林古道
立夕陽影里,卻怕登樓
滿江紅
宋·岳飛
怒發(fā)沖冠,憑欄處、瀟瀟雨歇。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
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
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
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一局棋畢,千百年來的風起云涌都煙消云散。
曾經(jīng)的連天烽火,到了今生今世,也就只剩下了幾縷煙塵,縹緲在記憶中屬于前世的角落。
有時想來,歷朝歷代的興衰榮辱,都一如我們在窗下的隨意一局棋,而每一次的更迭,都是又兩個霸主的對弈。可是一切到頭,都逃不掉歷史的重新開局。
就這樣,無數(shù)英雄競折腰,都只為這歷史棋局的完滿。其實云水流轉間,早成了一臺濃墨重彩的戲,無足輕重。
岳飛的一生,亦如一局棋。也曾輝煌絢麗,也曾策馬揚塵??墒且坏┚之叄椭皇O侣淞艘簧撵o寂。
當年岳飛慘遭陷害后,并不是如《說岳全傳》所講。他死后二十一年,才被官復原職,加以厚葬。這二十多年間,除了韓世忠曾經(jīng)進言外,上至將相王侯,下到黎民百姓,大街小巷之間,竟無人敢提起那個為國而忘家的岳鵬舉。
淳熙五年,他才被追封謚號。嘉定四年,方被追封鄂王。寶慶元年,改岳飛謚號為忠武,再拜太師。所以民間便有了“岳武穆”“岳忠武”“岳鄂王”的說法。
我始終堅信,岳飛生平最好的寫照是《滿江紅》,最適宜于后人銘刻的,亦是這篇《滿江紅》,唯有這激烈到驚天撼地的雄渾風骨,方能于千萬年之后,留存他凄豪的怒吼萬分之一。
然而,我并不信自己能夠用十指寫出這闕悲歌的所有,不知有多少才子名仕為其傾灑筆墨,我只是想用心去寫,除此之外,好與不好,對與不對,皆無關緊要。
這是我讀過所有詞句中最壯烈的,讀了之后讓人不由得渾身顫栗,霎時間就會沉入它的意境。
雖然詞的篇章早已迭失,但我每一次閱到鉛字,還是會在腦海中浮現(xiàn)出他揮毫潑墨的情景。而那一切,就好像是我曾經(jīng)見過的,清晰的讓人難以置信——燈影、殘燭、書卷、筆墨,如今回憶,還是如在眼前。很久以前就在哪里見到過這幅畫面,那時還不很了解岳飛,但當我看到這首詞的時候,就確定是他落筆時的情景,不知來由,只是初見的印象與反應。
一句“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讓我們這些平淡碌碌的市井小民也禁不住為之熱血沸騰。畢竟是才情淺薄,心智不深的凡間過客,來俗世中走一遭,也就只為了這一次邂逅,一生驚心。
“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讓無數(shù)熱血男兒瞬時奮起,為祖國、為民族而戰(zhàn)。也讓岳飛那種氣貫日月的霸氣展露無遺。這是一種只有一位無數(shù)次沙場點兵的大將才能釋放出的鋒芒和氣度。
活,如何?
死,又如何?
對于岳飛來說,這一切的一切都不重要了。
看著百姓們的挽留,他熱淚盈眶,熱血燃燒著他的生命,同時斷送著他的生命。
刀劍映冷月,所有的吶喊,還是歸附寧靜了。
靜的撕心裂肺,靜的血淚橫流。
為什么一切反抗過后,就只有寧靜?一種死亡般的寧靜。
他連命運的浪都翻不起來了,只有一潭死水,冷漠無情。
無論是政治還是感情,他在繁華散去后都始終徘徊于低谷,所以也就注定了他的一生寂寞。
也許,我們都不曾寂寞。
也許,我們一直很寂寞。
我們處身于萬丈紅塵的浮華,華麗的光,刺得連我們自己都睜不開眼睛。然而哪怕僅僅一剎那的沉默,我們都會寂寥的無處可逃!
寂寞如水,滲入你我心中每一絲縫隙。想要吶喊,卻連一個理由都無法給自己。一切就這樣安靜的痛徹心骨。
英雄,并非一世都不曾憔悴。
他也會在安靜中,孤獨的感受那絲絲噬骨的心碎。
可這一切,又有誰去理會?
我們,不過是作為千年后無悲無喜的看客垂淚。
縱然想要安慰,
亦躲不過隔了千年,隔了生命,隔了一個世界的傷悲。
虞兮奈何,自古紅顏多薄命;
姬耶安在,獨留青冢向黃昏。
——明·倪元璐
前世,你我在烽煙輪回中有過一段刻骨。
今生,只愿在凡塵角落里書寫一世銘心。
天上月圓的日子,楚歌四面。
千年之前,這世間曾有一個男人——
他左手執(zhí)烏江,右手握咸陽。他力拔山兮氣蓋世。他一聲嘶吼足以震得我們心弦俱斷、五臟俱裂。再淡然的心境都會在瞬間沉入戰(zhàn)爭的湖底,回到那個戰(zhàn)火紛飛的年代,在一片廝殺中看那個擎天的身影,把乾坤顛倒,然后血淚橫流。
千年之前,也曾有一個女人——
她有著絕世無雙的美貌和舞姿,她能夠掀起這世間所有的火焰和激情同她飛旋,飛旋在天地之間,那繞梁的余音和盤旋的余溫以及揮之不去的身影,都只為陪那個男人一生一世,甘愿用生命做他的陪襯,襯出他那震絕千古的一世悲歌。
悲歌!悲歌!雞鳴曲!
那曲調回旋,時至今日依然難以從那一片狼煙中抽身而去。
霸王,是他自己的優(yōu)秀和高傲戕害了他;虞姬,只因命運多舛,前世就已注定。他二人從執(zhí)手到死亡,其間一顰一笑,在我心里就從未與其他過往一樣云淡風輕過,就同一座迷宮,或許這一世也還不清。
我一直都希冀這世間存在輪回,那樣,縱然前生的結局慘絕人寰,卻依然可以千年再修共枕眠,這樣就等于給了所有枯草一次重生的機會,也給那一對對共赴黃泉的有情人一個續(xù)寫的契機。
我不知道,虞姬和霸王的今生,會在哪座宮殿或哪方角落,也不知道他們會以怎樣的方式在這嘈雜的凡塵做一次重逢的邂逅。已不知是在白落梅的哪本書上看到過這樣一句話:每一次相逢都是一次久別后的重逢。如果他們真的需要五百次回眸換一次擦肩,那今生的他們,一定是——最熟悉的陌生人。
千古情戀,我們看到的總是離人淚,或者分道揚鑣,或者負心離棄,早已不知道自己還會不會沾染紅塵,或許早就什么都不相信了吧,因我們提前給自己預料了一個別人的結局,到頭卻終究會惶恐,所以,不如從未擁有過,也不會痛,不會窒息。
每一次開卷,都仿佛是在自己的前生中走了一遭,雖然我不知那時的我是誰,也不知到底有著怎樣壯烈或卑微的故事,卻總能感覺到那余溫尚留人間。每一次讀到他們的故事,我都會有一種糾纏不清的感覺,不同于對其他人的客觀清淡,反而散發(fā)著幾分惑亂。
此時的我,已經(jīng)一反常態(tài),深深的跌入了紅塵水墨,在一陣馬蹄遠去所翻起的滾滾塵沙中,再也擺不準自己的位置......
當那一團火,燃燒殆盡的時候,我看得見那個逐鹿天下的男人,為她流下的兩行熱淚,我已經(jīng)無法用詞匯形容這是個怎樣驚心的場面了,當我閉上眼,看到他的傷痛、悲絕、撕心裂肺、痛徹骨髓,我就在一瞬間睜開了前世的眼睛,用目光織成熒屏,微弱的承載住那段堅若磐石的愛情和兩個至死不渝的靈魂。
“賤妾,可以為大王死。只求大王,如果我們真的有來生,不要再逐鹿天下了,我們做一對平凡夫妻,好不好?”
“我答應你!只求你不要離開我!”
我睜開前世的那雙眼睛
用心靈去叩問屬于時光的真情
飲下一盞黑褐重瞳的宿命
這段鐘情
卻再也糾纏不清
恩愛不疑
留別妻
漢·蘇武
結發(fā)為夫妻,恩愛兩不疑。
歡娛在今夕,嬿婉及良時。
征夫懷遠路,起視夜何其?
參辰皆已沒,去去從此辭。
行役在戰(zhàn)場,相見未有期。
握手一長嘆,淚為生別滋。
努力愛春華,莫忘歡樂時。
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
此夜紅樓,天上人間一樣愁。
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
夜——點綴著手中糾纏著的青絲,無法入睡。
這首詩是蘇武出征前為其結發(fā)妻子所寫,初次于書頁中邂逅,就痛的無休無止。
因為坐在局外的我們,知道了殘酷的結局。所以便把過往的一切美好都歸結給了罪惡。
愛得越深,便痛得越發(fā)深入肺腑。只是當局者迷,以為一朝一夕,便是一生一世。自古以來,無數(shù)癡男怨女都趕赴著情愛這一場華麗的瑤筵,它披著華彩的霓裳,吸引著無數(shù)人的目光。它給每個人都準備了一杯甜蜜毒酒,曾經(jīng)越甜,就注定了毒發(fā)時越發(fā)的痛徹心脈。倒不如從未擁有,那樣就永無離別,更不談誰負于誰。
無論是蘇武也好,還是岳飛也罷??v然展旗遮日黑,驅馬飲河枯,戰(zhàn)車碾得平萬里大漠,杯酒澆得滿千丈深海,然而我們卻都不得不承認他們是情場中的失敗者。
蘇武的妻子,終歸沒有熬住冰天雪地的十九年。她畢竟不是《紅鬃烈馬》中的王寶釧,雖然蘇武像薛平貴一樣出現(xiàn)在了武家坡??赡菚r的她,卻已嫁做人婦。
或許是因為悲傷?
蘇武被封關內侯后,散盡家財,做了一平凡老翁。畢竟,他朝思暮想的人還是離開了他。雖然他沒有資格指責妻子負他,因為十九年間他也從未盡到過做丈夫與父親的責任,但在他心里,卻是從未變過要與她地老天荒、一生廝守。
相比蘇武,岳飛似乎顯得更加凄慘。
他十六歲由父母做主成親的發(fā)妻劉氏,在他投軍后因耐不住寂寞,丟下了他和兩個孩子——離開了家。那時的岳飛,定然是欲哭無淚,也或許是因為這一次刻骨銘心的傷害,自此之后便再也不談情愛。縱是對他的第二個夫人李娃,也從未耗費過半滴筆墨。
這也就是為什么要破例引用蘇武《留別妻》的原因。
我總覺得二人有著同樣的傷痕深深的刻在心骨,這種痛,不同于元稹和鶯鶯,不同于劉徹和陳阿嬌,不同于霍小玉和李益,不同于魚玄機和李億。因為千年之間,始終都是天下男兒皆薄幸,然而在這兩位英雄面前,卻是逆流。
上天已經(jīng)給了他們政治上的坎坷,為何還要讓他們的情感處處碰壁?這對于兩個頂天立地的英雄公平嗎?
再說說岳飛的第二位夫人——李娃。
不得不承認,這是個比梁紅玉還要有英氣的女中豪杰。
曾經(jīng)有一次,岳飛手下圖謀叛亂。卻正巧趕上岳飛出營巡查。下屬就把消息報告給了將軍夫人。在沒有得到岳飛允許的情況下,她帶兵在第一時間平叛。雖然歸來的岳飛對此頗有微詞,但終究還是掩不住她那種逼人的鋒芒。
李娃比岳飛年長兩歲,在那個時代出現(xiàn)這樣的婚姻。不得不稱之為奇跡,同時也證明了岳飛還是比較開明的。也有說法,李娃是改嫁給岳飛的,雖然沒有確鑿證據(jù),但似乎還是有一定的可信度。因為在古代,沒有哪家姑娘會年至二十八而不嫁,就算放到現(xiàn)代,也絕對是大齡剩女。
不過,無論真相如何。我還是頗為敬佩這位岳夫人。
在岳飛飲恨而終后的四十多年里,她一個人窮困潦倒,幾番轉折,流放蠻荒,卻從未動搖。
七十多歲時,壽終正寢。終歸還是等到了岳飛沉冤昭雪的那一天。
我想,在她心里,岳飛從未去世。而是一直活在她的世界中,否則,她根本無法經(jīng)歷諸多非人苦楚而依舊堅強。我也為岳飛擁有這樣一位夫人而深感欣慰。
岳飛一生從未納妾,就連吳玠送上門的絕色女子,他也不肯一見。只問她是否能與自己同甘共苦。要一個男人不看容貌,只看蕙質蘭心,千世百轉中,又有幾人?
情,曾經(jīng)燃燒如火。
然而歲月打磨,卻也平淡的再也沒有風格。
我們,始終是別人生命里的過客。
從不是歸人,也從不用負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