凄冷之美 祝福之痛——楊譯魯迅小說《祝福》的兩個版本對比研究

蔣 俠

(聊城大學(xué)外國語學(xué)院，山東聊城252059)

著名文學(xué)翻譯家、外國文學(xué)研究專家，中國第二位獲得“翻譯文化終身成就獎”的翻譯家——楊憲益先生，與其夫人戴乃迭(Gladys Yang)一起，翻譯了大量中國文學(xué)作品，對中外文化交流尤其是中國文化走向世界做出了巨大的貢獻。他們的譯作，簡稱楊譯，卷帙浩軼，是后人學(xué)習(xí)翻譯的寶庫，同時也是研究楊氏夫婦的翻譯思想、楊譯特色的直接資料。

楊譯中“最有分量的一部可能是現(xiàn)代中國最重要的作家兼思想家魯迅的四卷本選集”［1］378;之所以有分量，首先是源于先生對魯迅作品的喜愛，“我自己選擇譯的也有一些，比如周作人、周樹人的作品，比如《老殘游記》、《儒林外史》，那些才是我真正喜歡的?！保?］96其次，先生在魯迅作品的翻譯上傾注了心血，幾易其稿，幾翻修改，充分顯示了譯家的翻譯特色和風(fēng)格。

然而，楊譯魯迅作品，尤其是楊譯魯迅小說，有多個版本，非常不利于對楊譯特色做出客觀而公正的評價，也非常不利于翻譯的學(xué)習(xí)和研究。因此，本文選擇楊譯魯迅小說《祝福》的兩個版本——一個是楊先生本人提及的《魯迅選集》第一卷(1980年第2版)中《祝?！返淖g本［3］(下稱80版)，另一個是《魯迅小說選》［4］(1972年第3版)中《祝?！返淖g本(下稱72版)，通過對比研究兩個譯本在選詞、句式、語篇等方面的異同，定奪版本的優(yōu)劣，管窺楊譯作品的特色，領(lǐng)略先生的藝術(shù)追求。

一、兩個版本的溯源

《祝福》這兩個版本所在的兩套選集——《魯迅選集》與《魯迅小說選》都是譯者幾經(jīng)修改的最終定版。早在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這兩套選集的最初版本就已出現(xiàn)。1954年，楊憲益經(jīng)領(lǐng)導(dǎo)介紹“認識了魯迅的親密朋友、共產(chǎn)黨員作家馮雪峰”，之后，“便與之一起編選、翻譯魯迅作品。由馮雪峰和我來選，然后由我和乃迭把選定的作品翻譯成英文……”［1］378。1956年，外文出版社出版了楊氏夫婦合譯的英譯本《魯迅選集》(1～4卷);1960年出版了《魯迅小說選》(Selected Stories of Lu Hsun)。隨后，二人對譯本進行反復(fù)修改，兩套選集各出新版:楊譯《魯迅小說選》1960年第1版后，1963年發(fā)行第2版，1969年第2版第2次印刷，1972年又出版了第3版，1989年第3版再版;楊譯《魯迅選集》(1～4卷)在1956年第1版之后，于1980年出了第2版。楊先生“八十年代中葉辭去主編職務(wù)，后來又辦了離休手續(xù)。因年紀已近八十，決定從此不再搞翻譯工作”［1］382，因而，選用的兩套選集都是各自最終的版本。

這兩套選集中所用的譯文，影響了后來出現(xiàn)的版本。比如，外文出版社2000年開始推出的“經(jīng)典的回聲”系列叢書中，《魯迅小說選》英漢對照版的譯文并未使用同名的《魯迅小說選》的譯文，而是與80版的《魯迅選集》中的譯文相同。同是外文出版社，2001年出版的《阿Q正傳·祝福》［5］合印本英漢對照版的譯文，采用的是楊譯《魯迅小說選》1972年版的譯文。在國外，“1994年美國舊金山 China Books＆Periodicals Inc.，出版了楊、戴的《魯迅小說選》的第1版。2003年紐約的W.W.Norton公司重印了1972年版《魯迅小說選》”。［6］

因此，這兩個版本的譯文，也就影響了研究者對楊譯的的認識和評價，影響了外國讀者對于魯迅著作的解讀。一直以來，對楊譯的評價褒貶不一，有的指摘詬病，有的溢美褒獎。比如毛榮貴［7］、莊繹傳［8］、陳宏薇［9］等學(xué)者在他們的專著、教程或論文中，對楊譯作品持學(xué)習(xí)借鑒的態(tài)度，他們所用的譯文均出自《魯迅選集》，即80年版本;而包惠南［10］、王青華［11］等學(xué)者對楊譯持質(zhì)疑商榷的態(tài)度，所用譯本出自72年版本。

反觀2000年以來推出的“經(jīng)典的回聲”系列叢書，雖然所用譯文與《魯迅選集》相同，而且采用英漢對照的排版，方便了讀者使用，但是該套叢書尚存在一些問題，不利于楊譯的解讀。一是英譯文中出現(xiàn)了排印錯誤。黃喬生文章中談到，日本一所大學(xué)英語系的宮澤真一教授發(fā)現(xiàn)2002年第1版第2次印刷的英漢對照本《彷徨》［有“101處錯誤”［12］。而據(jù)筆者粗略統(tǒng)計，在2008年第1版第6次印刷的《魯迅小說選》［13］中，僅《祝?！纷g文中就有七處漏印，三處錯印;而2010年10月第1版第1次印刷的英漢對照本《彷徨》［14］中的《祝福》譯文也有兩處漏印，三處錯印。二是這套系列叢書缺少編者說明，介紹譯文是來自的版本、各版次的關(guān)系、以及“經(jīng)典的回聲”與“經(jīng)典回聲”一字之差，是否是同一系列等問題。比如，上文提到的2002年第1版第2次印刷的英漢對照本《彷徨》同2010年10月第1版第1次印刷的英漢對照本《彷徨》同是英漢對照本，為什么2010年出版的是第1次印刷?而2002出版的是第2次印刷?

二、兩個版本的美學(xué)特征

魯迅先生開創(chuàng)了白話小說的先河，一生創(chuàng)作了33篇小說?！蹲８！穭?chuàng)作于1924年，講述了勞動婦女祥林嫂的悲劇人生，具有深刻的思想性。魯迅說:“我的取材，多采自病態(tài)社會的不幸的人們中，意思是在揭出病苦，引起療救的注意。”［15］祥林嫂兩次喪夫、一次失子，深受打擊;而她的一生可以說掙不脫“祝福”的網(wǎng)，從初來魯鎮(zhèn)為“祝福”徹夜忙碌，到后來失去為“祝福”勞作的機會，又寂寞地死于“祝?！甭曋?，祥林嫂擺脫不了封建禮教及倫理觀念的毒害與束縛。同時，《祝?！纷鳛橐黄墒於?guī)范的中國現(xiàn)代小說佳作，具有極高的藝術(shù)性。魯迅先生體裁上大膽創(chuàng)新，運用現(xiàn)代小說全新的敘事結(jié)構(gòu)和行文手法，融合中國傳統(tǒng)文學(xué)中的白描寫意等技法，以其簡練的語言、獨特的句式營造了一種凄冷之美，讓人體味到祝福之痛。楊譯《祝?！返膬蓚€版本也在選詞、句式和語篇等方面努力展現(xiàn)原文的思想性和藝術(shù)性;但是，這兩個譯本有很大的不同。

(一)字詞之韻味

魯迅作為現(xiàn)代文學(xué)泰斗、語言大師，在小說《祝?！分谐浞职l(fā)揮了“煉字”的功力:文中語言凝練含蓄，言簡意豐。魯迅先生“力避行文的嘮叨，只要覺得夠?qū)⒁馑紓鹘o別人了，就寧可什么陪襯拖帶也沒有……”［15］?！蹲８！分杏卸嗵幧駚碇P，讓人回味。如例1，魯迅先生用了“捆、塞、抬、捺、拜、關(guān)”等動詞，活靈活現(xiàn)地展現(xiàn)了一幅野蠻的“搶婚圖”，通過衛(wèi)老婆子的嘴巴，講述祥林嫂再嫁的過程，讓人為祥林嫂這樣的勞動婦女在封建社會任人買賣、宰割而深感悲哀。

原 文 72版 80版【例1】這有什么依不依。——鬧是誰也總要鬧一鬧的，只要用繩子一捆，塞在花轎里，抬到男家，捺上花冠，拜堂，關(guān)上房門，就完事了。It wasn ＇t a question of being willing or not.Of courseanyone would have protested.They just tied her up with a rope，stuffed her into the bridal chair，carried her to the man ＇s house，put on the bridal headdress，performed the ceremony in the hall and locked them in their room;and that was that.［4］It was not a question of willing or not.Of courseany woman would make a row about it.All they had to do was tie her up，shove her into the chair，carry her to the man’s house，force on her the bridal headdress，make her bow in the ceremonial hall，lock the two of them into their room—and that was that.［3］

楊譯80版的譯文比72版的譯文無論是動詞的選擇還是其他細節(jié)的處理都更準確、簡潔、傳神。首先，從選用的動詞上看，“塞在花轎里”80版用shove，比起72版的stuff更強調(diào)了動作的用力、粗魯;“捺上花冠”，80版用的force on her the bridal headdress，比 72 版的 put on the bridal headdress，既強調(diào)了動作的強迫性，又說明了給誰捺上花冠;“拜堂”make her bow in the ceremonial hall，比起72版的 performed the ceremony in the hall明顯有了強迫的含義，而且交代清楚“拜堂”具體的含義。80版所用的這些動詞更準確傳神地表現(xiàn)了動作的野蠻粗魯，表現(xiàn)了祥林嫂的被迫無奈、任人宰割。而且，從時態(tài)上看，72版動詞全是過去式，80版則用all they had to do巧妙地把時態(tài)前移，動詞全用原形，這樣，說起來越輕松，聽起來越沉重，凸顯了語音上的美感效果。另外，從其他細節(jié)的處理上，80版也更簡潔生動?！拔恼碌纳鷦有院托蜗笮栽诤艽蟪潭壬弦蕾嚰毠?jié)描寫。細節(jié)描寫考驗作家的能力”［16］，同樣也能展現(xiàn)翻譯家的功力。72版“只要用繩子一捆”，用了tied her up with a rope與原文字比句次地對應(yīng);而80版去掉了with a rope，只用tie her up，更簡潔達意，因為tie本身就有“(用繩子)捆”的意思;而“關(guān)上房門”的翻譯，80版的“l(fā)ock the two of them into their room”明確指出兩個人關(guān)在房里，比72版的“l(fā)ocked them in their room”而言，指代更明確，可以更好地讓英文讀者明白言外之意;“鬧是誰也總要鬧一鬧的”，72版的anyone would have protested，雖然與原文的字面意義相符，但是英文的意思不夠準確，對于不了解中國文化的讀者來說，會認為可能別人反對婚事，而不是再嫁新娘的吵鬧;80版的any woman一詞明確了“誰”指的是被迫再嫁的“女人”，而不是鬧洞房的人或其他人;而且動詞詞組“make a row”更好地描寫了女人大吵大鬧、堅決不從，口語色彩明顯，用在此處非常到位。

楊譯80版的譯文，無論是處理像例1這樣的神來之筆，還是例2、3、4、5這些尋常普通的句子，都比72版的譯文在用詞上更準確、簡潔、傳神。如例2“有一年的冬初，四叔家里要換女工”的翻譯，72版的 One year at the beginning of winter，when my uncle’s family wanted to change their maidservant，和漢語原文的結(jié)構(gòu)與表達方式一樣，可以說對原文亦步亦趨，只不過加了個連詞when;80版的譯文對不符合英語表達習(xí)慣的地方進行修改，時間的表達簡潔地道(Early one winter)，詞語更貼切(wanted a new maid)，結(jié)構(gòu)更輕靈(變72版的定語從句who acted as introducer為同位語the gobetween)，與魯迅先生原文的簡潔相得益彰。例3、4、5也有類似的問題，在“使我不能安住”“詫異的站著”“便想全翻過先前的話來”這幾處的翻譯中，72版的譯文對原文機械的對應(yīng)，表達繁冗拖沓或表意不明;而80版的譯文用了preying on my mind，rooted me to the spot，recant簡潔、生動地表達出原文的意思，譯文字數(shù)比72版的明顯要少(字數(shù)詳見表格)。

通觀全文，從題目到注釋，從開篇到結(jié)尾，從魯迅先生的神來之筆到原文中漢語讀者習(xí)以為常的話，兩個譯本幾乎在每句話的翻譯中都有用詞上的不同，像上述五例一樣，80版比72版用詞更準確、簡潔、傳神。究其原因，72版的譯文緊扣原文的形式、忠實于原文的字面結(jié)構(gòu)、語言形式，結(jié)果是譯文有些地方繁冗拖沓，表意不明;80版的譯文忠實于原文的內(nèi)容，注重英語用詞的簡潔、傳神，努力傳達出原文的意義與神韻。

原文72版 80版【例2】她不是魯鎮(zhèn)人。有一年的冬初，四叔家里要換女工，做中人的衛(wèi)老婆子帶她進來了，……She did not belong to Luchen.One year at the beginning of winter，when my uncle’s family wanted to change their maidservant，Old Mrs.Wei，who acted as introducer，brought her in.(32words)She was not from Luzhen.Early one winter，when my uncle’s family wanted a new maid，old Mrs.Wei the go-between brought her along.(24words)【例3】況且，一想到昨天遇見祥林嫂的事，也就使我不能安住。Besides，the thought of my meeting with Xianglin’s Wife the previous day waspreying on my mind.(17words)【例4】我萬料不到她卻說出這樣的話來，詫異的站著。Besides，the very thought of my meeting with Hsiang Lin＇s Wife the day beforemade me uncomfortable.(17words)I never guessed she would talk to me like this.I stood there taken by surprise.(16words)This was so unexpected that surpriserooted me to the spot.(11words)【例5】這時我已知道自己也還是完全一個愚人，什么躊躇，什么計畫，都擋不住三句問，我即刻膽怯起來了，便想全翻過先前的話來……I realized now that I was a complete fool;for all my hesitation and reflection I had been unable to answer her three questions.Immediately I lost confidence andwanted to say the exact opposite of what I had previously said.［4］(41words)I realized now what an utter fool I was.All my hesitation and maneuvering had been no match for her three questions.Promptly taking fright，I decided torecant…［3］(29words)

(二)句式之交錯

《祝?！吩闹械木涫蕉鄻樱阅苓m應(yīng)題旨、語境的需要，來表達不同的語調(diào)或意義。比如，有個別完全歐化的長句表達冗長壓抑的內(nèi)容，也有一些口語色彩明顯的意合句或流水句顯示事情的順利發(fā)展。當然，魯迅小說中多數(shù)句子既沒有明顯的歐化痕跡，也不是完全口語化的語言;而是兩者的有機交融，形成了頗有特色的魯迅筆法，魯迅語言?！斑@種將歐化句法結(jié)構(gòu)與白話語言相互滲透交織到了難以分解的出神入化境界的語言，才真正代表了魯迅在文學(xué)語言方面所達到的無與倫比的高度?！保?7］98

《祝?！返膬蓚€版本在句子的翻譯上對原文的句式特色有不同的體現(xiàn)。首先，魯迅的句子受歐化句式結(jié)構(gòu)的影響，有一定的形合傾向，連詞的使用頻率較高，如例6中“但、而、倘、因此、而”等，欲斷還連，有力于表明各小句的關(guān)系，更有利于表現(xiàn)作者的猶豫與心情的復(fù)雜。不過，因漢語本身注重意合的特點，不像英語句子形合手段多樣，語法關(guān)系外顯，所以，魯迅所用的句式主要仍靠語義連接、注重意合。

原文72版 80版【例6】我也還想打聽些關(guān)于祥林嫂的消息，但知道他雖然讀過“鬼神者二氣之良能也”，而忌諱仍然極多，當臨近祝福時候，是萬不可提起死亡疾病之類的話的，倘不得已，就該用一種替代的隱語，可惜我又不知道，因此屢次想問，而終于中止了。I wanted to ask about Hsiang Lin＇s Wife，but knew that although he had read，“Ghosts and spirits are properties of Nature，”he had retained many superstitions，and on the eve of this sacrifice it was out of the question to mention anything like death or illness.In case of necessity one could use veiled allusions，but unfortunately Idid not know how to，so although questions kept rising to the tip of my tongue，I had to bite them back.［4］Tempted as Iwas to ask about Xianglin’s Wife，Iknew that，although he had read that“ghosts and spirits are manifestations of the dual forces of nature”，he was still so superstitious that on the eve of the new-year sacrifice it would be unthinkable to mention anything like death or illness.In case of necessity one should use veiled allusions，but since this was unfortunately beyond me I had to bite back the questions which kept rising to the tip of my tongue.［3］

72版的譯文緊跟原文的句式結(jié)構(gòu)，因此句子表現(xiàn)出漢語句子多并列小句的特點，如I wanted to ask about Hsiang Lin＇s Wife，和 but knew that although he had read，是并列關(guān)系，而從句中he had retained many superstitions，和and on the eve of this sacrifice it was out of the question to mention anything like death or illness也是并列關(guān)系。但是，英語句子中并列成分太多，往往會給人層次不清，重點不明，語言拖沓的印象，這與魯迅追求的簡練文風(fēng)不符。相比而言，80版譯文注意運用英語句子形合的優(yōu)勢來表達出原文的意義。句子結(jié)構(gòu)上以主謂結(jié)構(gòu)為主干(I knew that)，運用連詞(as，although，still)、從句(賓語從句中套從句)、介詞結(jié)構(gòu)(on the eve of the new-year sacrifice，like death or illness)和非謂語動詞結(jié)構(gòu)(to mention anything)等方式，把句子各個成分一一嵌扣在主干前后，主從關(guān)系明確，層次分明，重點突出。繁雜的結(jié)構(gòu)更好地襯托了作者的復(fù)雜心情，與原文有異曲同工之妙。

其次，魯迅作品中有些句子形式上具有漢語口語簡約松散的特點，重視語義連接，即注重語句內(nèi)部各要素之間意義的融會貫通，依靠時間及事理順序形成聯(lián)系，通過邏輯紐帶或語序間接地表現(xiàn)出來內(nèi)在的關(guān)系;形散而神不散。其中，有些句子呈現(xiàn)出明顯的話題說明的結(jié)構(gòu)，幾個話題共享一個述題，或一個話題帶幾個述題，造成一句話里包括幾個小句、小句主語形式多樣的現(xiàn)象。如例7中，句中有七個小句，各小句主語變換很大，先是“她模樣”，再是“手腳”，接著又省略主語“她”，后來又省略主語“四嬸”。

原文 72版80版【例7】但是她模樣還周正，手腳都壯大，又只是順著眼，不開一句口，很像一個安分耐勞的人，便不管四叔的皺眉，將她留下了。She looked very suitable，though，with big strong feet and hands，and a meek expression;and she had not said a word but showed every sign of being tractable and hard-working.So my aunt paid no attention to my uncle’s frown，but kept her.［4］She looked just the person for them，though，with her big strong hands and feet;and，judging by her downcast eyes and silence，she was a good worker who would know her place.So my aunt ignored my uncle’s frown and kept her.［3］

楊譯也充分考慮英漢句法的不同，兩個版本的譯文都沒有照搬原文的句子結(jié)構(gòu)，而是巧妙選擇了主語，翻譯成兩句話。英文的主語選擇很關(guān)鍵，不僅決定了謂語的體、態(tài)，從而確定了全句的基本構(gòu)架，聚攏了全句各個成分，也確定了斷句的依據(jù)。不同的是，80版本顯然比72年的版本主從關(guān)系更清楚，表意更簡潔，所用的詞語口語化強，取得了與原文異曲同工之妙，這從兩個譯本句子的主干可看出:72版本主干是 She looked very suitable，and she had not said a word but showed every sign of being tractable and hard-working，三個并列成分，而80版是 She looked just the person for them，and，she was a good worker，兩個并列結(jié)構(gòu)，更徹底地打破了原文的結(jié)構(gòu)。

通觀全文翻譯，楊譯注意了原文的句式特點，從形式上看，譯文也盡量復(fù)現(xiàn)原文長短錯落，句式多樣的特點。同時，譯文也考慮英漢語的差異進行了句式結(jié)構(gòu)的調(diào)整。不同的是，72版的譯文在句式結(jié)構(gòu)上不能徹底打破原文結(jié)構(gòu)的束縛，致使英文句子有漢語句式的痕跡，句式較顯笨拙;而80版譯文，句式結(jié)構(gòu)更加清晰，層次分明，表意簡潔，傳達了魯迅句式特有的神韻。

(三)語篇之神韻

“翻譯的實際操作總是在較低層級上發(fā)生的，而整個語篇是翻譯決策的最終落腳點，是評判翻譯質(zhì)量的最終仲裁?！保?8］20所以，譯文的對比，需要語篇整體效果的對比。

《祝?！吩脑诤暧^的語篇結(jié)構(gòu)上即敘事結(jié)構(gòu)、行文視角等體現(xiàn)了魯迅的風(fēng)格，有獨特的美感，兩篇譯文都忠實地再現(xiàn)了原文的語篇結(jié)構(gòu);但從微觀的語篇結(jié)構(gòu)看，如銜接和連貫上，兩篇譯文因為在實際操作中對詞句的處理方法不同，所取得的效果自然不同。“銜接和連貫是組句成篇過程中相輔相成，互為依賴，不可分割的兩個方面。銜接主要指語言表層的特點，即成篇的語法和詞匯手段;連貫的著眼點主要是語篇內(nèi)在的邏輯層次，也要借助詞匯、語法手段?！保?8］189

例8這個句群中有三個句子，第二個句子中“然而一用這說不清來作結(jié)束”，72版本用了“this phrase‘I am not sure’”，與前句的“‘I’m not sure’is a most useful phrase ”和后句的“such a phrase”重復(fù)，反映了漢語愛重復(fù)的特點，但是英文中造成句子脫節(jié)，表意不夠順暢連貫。而80年版本，不再重復(fù)“I am not sure”，直接用了 this evasive expression，與前句的“‘I’m not sure’is a most useful phrase”和后句的“such a phrase”相呼應(yīng)，而最后的從句中“it”做主語更表現(xiàn)了句子邏輯結(jié)構(gòu)的清晰。

原文72版 80版【例8】“說不清”是一句極有用的話。不更事的勇敢的少年，往往敢于給人解決疑問，選定醫(yī)生，萬一結(jié)果不佳，大抵反成了怨府，然而一用這說不清來作結(jié)束，便事事逍遙自在了。我在這時，更感到這一句話的必要，即使和討飯的女人說話，也是萬不可省的。“I am not sure”is a most useful phrase.Inexperienced and rash young men often take it upon themselves to solve people＇s problems for them or choose doctors for them，and if by any chance things turn out badly，they are probably held to blame;but by simply concluding with this phrase“Iam not sure，”one can free oneself of all responsibility.At this time I felt even more strongly the necessity for such a phrase，since even in speaking with a beggar woman there was no dispensing with it.［4］“I’m not sure”isa most useful phrase.Bold inexperienced youngsters often take it upon themselves to solve problems or choose doctors for other people，and if by any chance things turn out badly they may well be held to blame;but by concluding their advice with this evasive expression they achieve blissful immunity from reproach.The necessity for such a phrase was broughthome to me still more forcibly now，since it was indispensible even in speaking with a beggar woman.［3］

全文通觀，72版譯文不少地方照搬原文語篇的銜接手段和連貫結(jié)構(gòu)，譯文部分地方連接突兀，語義梗塞，缺少英文篇章的統(tǒng)一性、連貫性和清晰度［19］;80版的譯文對原文形式和意義上都不即不離，使用適合英文語篇的銜接方式和連貫結(jié)構(gòu)，注重整體的統(tǒng)一、連貫與美感，體現(xiàn)出了原文的行文簡潔、思想精辟之特色，更入神地傳達出了原文的凄冷之美。

(四)美感之殊異

72版與80版的楊譯《祝?！?，在選詞、句式、語篇等各個方面都有所不同。72版的譯文嚴守原文的語言形式與結(jié)構(gòu)，詞語表達不夠簡潔，句式結(jié)構(gòu)不完全符合英文的習(xí)慣，篇章不夠連貫;80版的譯文不拘泥于原文的字面結(jié)構(gòu)或意義，用詞簡潔、生動、傳神，句子結(jié)構(gòu)清晰，層次分明，篇章統(tǒng)一、連貫，努力傳達原文行文簡潔、思想精辟之特色，營造出原文的凄冷之美。由此可見，80版譯文對形式、內(nèi)容、神韻的把握明顯優(yōu)于72版，更好地體現(xiàn)了魯迅小說的特色與美感。

80版的改進，與楊氏夫婦的認真嚴謹、敬業(yè)博學(xué)是分不開的。他們反復(fù)修改譯文，精益求精，每個地方的改動都可以見證他們翻譯過程中對文字的一絲不茍。當然，從譯文的改動也可看出他們翻譯方法及翻譯思想的改變。翻譯家的功力日漸深厚，認識逐步深化，翻譯思想也逐步成熟。兩個譯本都很忠實，但忠實的對象與層面是不同的:72版注重的是原文的形式美，畢竟“文學(xué)創(chuàng)作過程就是形式對內(nèi)容的‘征服’，正是這種‘征服’，使作家所要表現(xiàn)的內(nèi)容經(jīng)審美的沉淀而成為美的形式”［20］58。但是，“形式不可能是單純的技術(shù)性的、技巧性的”，應(yīng)該從“‘內(nèi)容的形式化’與‘形式的內(nèi)容化’這個意義上看待內(nèi)容與形式”的關(guān)系，因此，80版本更注重文學(xué)形式的意義、形式背后內(nèi)容與神韻之美。

同時，譯文的改進應(yīng)該與譯者所處的政治環(huán)境變化有關(guān)。1972年《魯迅小說選》第3版出版時，中國正處于文化大革命時期(1966年～1976年);而楊氏夫婦就是在當年5月才從牢獄釋放。四年的牢獄之災(zāi)，翻譯家心理變化無從得之，當時再版時工作情形也無從得之，我們只能從譯文中看到他們奉原文為圭臬，小心謹慎地傳達原文的字字句句，不敢越雷池一步。同在文革時期他們翻譯的《紅樓夢》想必也是同樣的風(fēng)格。相比而言，1980版《魯迅選集》出版時，中國已經(jīng)逐步撥亂反正，譯者已經(jīng)開始感覺到改革開放的春風(fēng)拂面，翻譯時候自然會打破束縛，實現(xiàn)自己的翻譯追求。所以，80版的譯文真正地體現(xiàn)了楊譯特色和翻譯追求。

楊譯作品體現(xiàn)了翻譯家在信、達和神韻上的追求。在翻譯中，譯文首先做到了信，即忠實。但這忠實并不是對語言形式或結(jié)構(gòu)的機械照搬，也不是字字對譯，而是對形、意和神韻的總體把握，在譯文中努力復(fù)現(xiàn)出來。楊憲益［2］102在談?wù)摲g詩歌時，曾說“總的原則，我認為是對原作的內(nèi)容，不許增加和減少。”當然，因中英文的不同，遇到形意不可兼得時，譯文往往舍形取意，做到了“達”，即通順與達意;其次，從遣詞造句成篇中可以看到楊譯在譯作中追求一種神韻的相似，雖然“要忠于原文，又要表達原作的神韻，這也不是容易做到的事”［2］101。但是，楊譯小說還是深有原文之韻的。楊譯追求的信、達、神韻三個方面，分別體現(xiàn)了翻譯家對原文、原著的負責(zé)，對譯文讀者的負責(zé)，對藝術(shù)的負責(zé)，這是真正的翻譯大家風(fēng)范。

如果孤立地以72版本來評論楊譯特色，對譯家是不公正的。知人論世，才能真正了解譯家翻譯時的苦衷，才能真正對翻譯策略的選擇做出公允的評論。評論譯家和譯作時，能進行譯本的歷時比較研究，兼顧共時比較，有利于全面公正地認識譯作的特色、譯家的風(fēng)格。

三、結(jié) 論

通過兩個版本在選詞、句式和語篇方面的對比，發(fā)現(xiàn)80版的譯文更忠實于原文的內(nèi)容與神韻;同時又充分發(fā)揮英語的表達優(yōu)勢，做到了簡潔、連貫、達意，與魯迅小說的風(fēng)格更相近，也營造出與原文相似的凄冷之美。由此，我們認為80版的譯文更能體現(xiàn)楊譯特色與譯者在信、達、神韻上的追求。

兩個版本的不同，展現(xiàn)了翻譯家敬業(yè)、嚴謹?shù)膽B(tài)度，也反映了翻譯家的翻譯思想與方法上的變化，更說明了研究譯者時知人論世、選擇版本的重要。參照不同的版本，對譯者可能做出不同的評價。因此，出版社的責(zé)任重大，而研究者的譯本選擇也要審慎。筆者囿于手頭的版本、資料所限，仍有幾個問題尚待研究，如《魯迅小說選》三個版次的異同，《魯迅選集》兩個版次的異同，兩套選集之間的異同等等。

讀罷《祝福》，掩卷而思，卻感凄美與心痛:為祥林嫂的悲慘一生，也為翻譯家的辛苦一生。人生苦短，斗轉(zhuǎn)星移，譯家嘔心瀝血的作品，卻只有這只言片語，浮光掠影的解讀。故人已去，我們又該拿什么來告慰亡靈?

［1］楊憲益.楊憲益自傳［M］.薛鴻時譯.北京:人民日報出版社，2010.

［2］楊憲益.去日苦多［M］.青島:青島出版社，2009.包惠南.文化語境與語言翻譯［M］.北京:中國對外翻譯出版公司，2001.

［3］Yang Xianyi＆Gladys Yang.Lu Xun Selected Works(Volume One).Beijing:Foreign Language Press，1980:168-188.

［4］Yang Xianyi＆Gladys Yang.Selected Stories of Lu Hsun.Peking:Foreign Language Press，1972:125-143.

［5］魯迅.阿Q正傳·祝福［M］.楊憲益，戴乃迭譯.北京:北京外文出版社，2001:106-129.

［6］楊堅定，孫鴻仁.魯迅小說英譯版本綜述［J］.魯迅研究月刊，2010，4.

［7］毛榮貴.翻譯美學(xué)［M］.上海:上海交通大學(xué)出版社，2005.

［8］莊繹傳.英漢翻譯教程［M］.北京:外語教學(xué)與研究出版社，1999.

［9］陳宏薇.從小說美學(xué)的角度看《孔乙己》英譯文的藝術(shù)成就［J］.外國語，2000，(2).

［10］包惠南.文化語境與語言翻譯［M］.北京:中國對外翻譯出版公司，2001.

［11］王青華.從符號學(xué)的意義觀看楊憲益、戴乃迭英譯的《祝福》的缺陷［J］.陜西教育(理論版)，2006，(4).

［12］黃喬生.楊憲益與魯迅著作英譯［M］.海內(nèi)與海外，2010，(1):12-16.

［13］魯迅.楊憲益，戴乃迭譯.彷徨［M］.北京:外文出版社，2010:3-31.

［14］魯迅，楊憲益，戴乃迭譯.魯迅小說選［M］.北京:外文出版社，2000:180-233.

［15］魯迅.我怎么做起小說來［C］.《魯迅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1.

［16］劉士聰.翻譯細節(jié)［J］.中國翻譯，2012，(2):118.

［17］葉世祥.魯迅小說:一種獨特的話語形式的確立［J］.社會科學(xué)戰(zhàn)線，1999(6):96-103.

［18］李運興.語篇翻譯引論［M］.北京:中國對外翻譯出版公司，2000.

［19］劉宓慶，章艷.翻譯美學(xué)理論［M］.北京:外語教學(xué)與研究出版社，2011:224.

［20］錢理群.《魯迅小說的形式意義》序［J］.魯迅研究月刊，1999(7):58-6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