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夕

言子

走近蠶房，我就聽見了細(xì)雨一樣的聲音，那是蠶吃桑葉的聲音。

——《絲綢夢》

坡腳公路鐵路間，正在修高鐵，該拆的拆了，該堵的堵了，兩趟公交車，春天改道，所有車輛，只能繞道進(jìn)城。她要去鄉(xiāng)村，這個季節(jié)，稻谷正在泛黃。她知道哪一輛車，能開進(jìn)鄉(xiāng)村，她多次坐過。這輛車經(jīng)過她的家門口，修高鐵，走了別的地方。步行去對面的干道，也許能坐上這輛開往鄉(xiāng)村的公交車？走在路上時，又想，進(jìn)城，從來沒有看見過這輛車，等上半天沒有，豈不是白等？為了不耽誤時間，她穿過天橋，去干道對面，上了一輛方向正好相反的公交車。這路車她坐過，開往鄉(xiāng)村。不過，這趟車經(jīng)過的鄉(xiāng)村，差不多都城鎮(zhèn)化了，難見成片的田野。去鄉(xiāng)村的路程，越來越遠(yuǎn)了！二十年前，她出門下坡，就是田野；二十年前，她走過的天橋街道，都是阡陌縱橫的田埂。二十年的時光，似乎很遙遠(yuǎn)了！二十年來，去鄉(xiāng)村的路越來越遙遠(yuǎn)了！

公交車沿路經(jīng)過的地方，都是水泥房子。搖晃一個小時，出現(xiàn)了幾塊稻田，一晃，稻田消失了?？斓浇K點(diǎn)站時，她下了車。終點(diǎn)站是個化工廠，多年前坐這路車，她不了解情況，到終點(diǎn)站才明白該提前下車。茫然地看著對面的站牌樓房商店，眼熟，原來這個小鎮(zhèn)，就是她那次坐到終點(diǎn)站，在田野穿行一圈后，走到這里又坐車回去的地方。連站牌旁浴室前那塊骯臟的鏡子都沒有變，鏡子上邊的幾個黑色大字也沒有變——對外洗浴。浴室的門簾是一塊爛兮兮的布，可能一直沒有換過。這種地方，誰來洗澡？她趕緊把視線移開，下坡，到了一座石拱橋上。

她拿出洗凈的蘋果，站在橋上吃，看芙蓉溪上的垂釣者。這條溪她在富樂山下無數(shù)次見過，兩岸是高高的石塊壘的堤岸，匯入涪江。眼前的芙蓉溪沒有人工的痕跡，原生態(tài)，平靜得幾乎看不見水流?？菟?，是不是也有豐沛的水？她沒有在枯水期來過，上次轉(zhuǎn)到這條溪上，也是豐水期。她把蘋果核扔進(jìn)溪水喂魚，繼續(xù)朝前走。

橋頭，她看見了一塊稻田。一塊已經(jīng)泛黃的稻田。

離開公路，她下到田埂，在稻谷間漫步，一種久違了的沁心沁肺的舒適襲上心田。稻田里邊，是幾塊荒地，野蒿比人高。都種上稻谷，該又多好？稻田外邊，是野生灌木林，灌木林下，又是荒地，荒地下是芙蓉溪。透過灌木林，她看見對岸的垂釣者坐在太陽下等候魚兒上鉤。走過稻田，她下到另一條田埂，沒有稻谷，滿地的生姜，兩三塊地，都是生姜。姜葉青茂茂，枝丫縱橫。蔬菜里，姜的枝葉好看，樹枝一樣。海椒茄子番茄的枝葉也像樹枝。回到稻田，在田埂上轉(zhuǎn)了兩圈，上了公路。

芙蓉溪隔著公路邊的稻田包谷地，她逆向而行。溪水平靜，聽不到一絲流水聲。蟬聲悠長、密集，一路陪伴著她。蟬兒的家在樹上，每棵樹上，都有蟬兒。路上除了她，就是她坐過的那趟公交車開過去開過來。有人家的路段，屋檐下的女人看著她這個太陽下的獨(dú)行者。農(nóng)家的壩子里，曬了包谷花生。一棵高大的梧桐樹上，拌桶反轉(zhuǎn)來扣在樹干上。準(zhǔn)備打谷用的？要不了幾天，可以打谷了！她為拌桶拍了照，想起年少時，在老家，秋收季節(jié)，四處都是拌桶聲。好些人家，都有自己的拌桶，秋天打谷，冬天裝谷。拌桶的形狀像個巨大的斗，四角有四只耳朵，打谷時，后邊插上葦席抵擋亂飛亂濺的谷子。葦席兩邊穿了竹竿。這只囥在樹上的拌桶，等著收割時下田。此時她的腦子里，浮現(xiàn)出秋收的畫面：一個漢子頂了拌桶下田，拌桶囥在他頭上，只能看見這個漢子的半截身子移動；另一個漢子，裸露的小腹下裹了白布帕子，既是遮羞布，也是洗澡帕。打谷的漢子收工后，要找一處水深的凼凼擦洗身子。深水凼凼一般都在田坎缺口下，水沖出來的。拌桶放進(jìn)田角，割谷的兩個漢子，把田角的谷子割光，一把又一把稻谷躺在田埂上。砂鐮割斷稻稈的聲音“沙沙”作響，稻谷打在拌桶上的聲音響起來了，不急不慢。一眼望去，稻田里擺放著一把又一把稻谷。這是多年以前的畫面，那年月，收割的都是男人，女人留在家里煮飯曬谷子。后來，男人都進(jìn)城打工了，青年也進(jìn)城打工了，上了年紀(jì)的女人們，開始下田栽秧割谷打谷了，頂拌桶下田，不再是男人的事情了。那年她在芙蓉溪邊游蕩，看見一對中年夫妻在自家的稻田割谷打谷。割了再打，打完再割，四個人的活變成兩個人的。

小販的叫喊從前方傳來：涼——皮！涼——面！

一個騎摩托的小販出現(xiàn)在公路上，穿過公路，摩托車停在路邊的敞壩上。

騎著摩托，游走鄉(xiāng)村，四處叫賣，是件有意思的事！她有些羨慕那個小販。想著，到了買小吃的人家。小販戴了透明的衛(wèi)生手套，正在摩托車后座的器具上揭涼皮切涼皮，幾個婦女圍著。一個老婆婆拿了涼皮往屋子里走，塑料袋子里切成條的涼皮作料清晰。老婆婆進(jìn)了擺放著日雜食品的屋子，對桌邊的一個漢子說：三塊錢，這么少，以后不買他的了！小販還在摩托車上切涼皮，幾個婦人還圍著。

這是一條三岔路口。

看見這路口，她一下想起自己那年就是從終點(diǎn)站走進(jìn)田野，再從田野走進(jìn)桑田，再從桑田走到芙蓉溪岸，然后又從桑田回到公路，走進(jìn)這條岔路，在前邊的勝利橋頭坐了回城的車。眼前的三岔路口，一下熟悉起來，原來這個地方來過！右邊的公路，通向終點(diǎn)站的化工廠，左邊的公路，是田野，是大塊大塊的桑田。她走上通往桑田的公路時，看見農(nóng)家屋側(cè)的草壩上，牽著一窩南瓜，闊大的瓜葉被太陽烤得蔫兮兮的，幾個還沒有黃透的圓南瓜，躺在地上，瓜葉為它們遮擋陽光?？匆娔瞎?，她想起，那年走到這里，三岔路口間，曬了黃谷包谷，這次，黃谷包谷大多還在田野里。她想起那年也是八月，這次還是八月，今年閏四月，依陽歷，莊稼似乎成熟得晚些，依農(nóng)歷，還是在七月間成熟。

走著走著，出現(xiàn)了大塊小塊桑田。一輛火三輪，停放公路邊的樹下，一個女人站在旁邊。隨即，出現(xiàn)兩個背背篼的男女，他們走近火三輪，把背篼放上三輪車。可能是摘桑葉的？她加快了腳步，想趕上去詢問一些蠶桑的事。快走了幾步，看見三個人都上了車，火三輪開走了。她有些失望，想著他們是不是摘桑葉的？走到停三輪的樹下，看見溪邊的這片土地上，全是桑樹，沒有蔬菜莊稼，認(rèn)定剛才那三個人，的確是采摘桑葉的，心里生出了更大的失望。鄉(xiāng)野的中午，陽光下，要在田野上見到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失望中，她把目光從桑田轉(zhuǎn)向公路對面，看見前邊有幾個人正在打核桃。

是吃新核桃的季節(jié)。

穿過公路，到了核桃樹下，看見一對中年夫妻拿了竹竿打核桃。竹尖上，篾條編了一個精巧的篼，口朝上，小心打的話，樹丫上的核桃可以落進(jìn)篼。倆夫妻打得猛烈，核桃都落到地上，路上草叢石頭縫里都滾著核桃。一個老婆婆，提了撮箕到處撿。是漢子的媽？還是漢子老婆的媽？她沒有問。問的是：

——打核桃??？賣不？

——不賣，自己吃。

——自己吃好啊。

——我們留著送禮。

——送禮？

——兒子結(jié)婚了，還不滿一年，要給親家送禮，端午送月餅包蛋，中秋送核桃。

——該是端午送包蛋，中秋送月餅？她知道漢子說錯了，糾正道。

——是，是，端午送粽子包蛋，中秋送月餅核桃，談朋友開始送，結(jié)婚后滿一年就不送了，要送的話，是兒子他們自己的事。

——還有這規(guī)矩！核桃送多少？

——數(shù)個數(shù)，兩百三百。

她與漢子對話時，漢子的女人把竹竿靠在核桃樹上，撿路上的核桃吃。女人撿了兩個核桃給她，說用腳踩就開了。她照女人說的那樣做，將核桃放在地上，用腳踩。她撿起裂開的核桃，取出白生生的仁，和著白生生的衣子一起吃。女人剝了衣子吃。她告訴女人，衣子營養(yǎng)，剝掉可惜了。女人問她是城里來的？是。女人說這么大太陽你還到鄉(xiāng)下轉(zhuǎn)，不怕曬？不怕。她想起那輛摘桑葉的火三輪，問女人你們家養(yǎng)蠶不？養(yǎng)，屋子里正養(yǎng)著。女人吃著核桃，指了指水泥樓房下的偏房。偏房青瓦蓋的，被水泥樓房襯托得低矮。女人說專門搭來養(yǎng)蠶的。她問些養(yǎng)蠶的事情，他們把她當(dāng)著收蠶繭的了。她說自己不是收蠶繭的，轉(zhuǎn)著耍，不知道怎么養(yǎng)蠶，也從來沒有見過怎么養(yǎng)蠶。女人說讓她去蠶房看看。

女人說這話時，沒有動腳，看著她的臉，問：“你搽了香香的？”

“搽了防曬霜?！?/p>

出門時，她臉上不但搽了防曬霜，手腳也抹了風(fēng)油精。

女人說：“蠶小氣得很，聞不得香香，見不得油，花露水都聞不得，你搽了香香？”

她笑笑，想蠶真是一種潔凈的東西，見不得任何化學(xué)物品。

女人又說：“你想看，我?guī)阍陂T外看看？”

“外面看不會受影響？”

“不會?！?/p>

她跟著女人離開公路邊的核桃樹，走近蠶房。

她站在門外，看見蠶房里，養(yǎng)著一層又一層的蠶，蠶在碎片似的桑葉間蠕動。蠶把桑葉吃成了碎片。

“你搽了香香？”

“搽了防曬霜。”

她不敢再看，趕緊下到核桃樹下。

漢子還在打核桃，老婆婆還在地上撿。

核桃葉隨著核桃飄落。

這棵核桃不算大，干不算粗壯，也不算枝繁葉茂，還在成長中。結(jié)的核桃卻不少，核桃仁也好，她已經(jīng)品嘗了。

她同女人一直在說話，說著蠶說著桑葉。

漢子與老婆婆，有時也插幾句。

女人又問：“你是城里來的？”

“城里來的?！?/p>

漢子說：“兒子在城里打工，他說一個月兩千多塊錢，媳婦在大西門學(xué)理發(fā)。”

“常回來嘛？”

“星期天都要回來?！?/p>

“孝順?！?/p>

她在為一篇與蠶、桑葉有關(guān)的文章作準(zhǔn)備，想了解養(yǎng)蠶的事。他們以為她要養(yǎng)蠶。她說不是，我只想了解一下。他們又把她當(dāng)成了記者。

漢子和他的女人，穿插著跟她講蠶的事，老婆婆撿著核桃，有時也插兩句。

她是鄉(xiāng)下出來的，她的家鄉(xiāng)人從來不養(yǎng)蠶，幾十歲了，她從來沒有看過蠶是怎樣養(yǎng)的。

她站在核桃樹下，知道了蠶的事。

蠶兒拿回來，跟筍殼葉上的毛毛一樣細(xì)。漢子的比喻很形象，她腦子里出現(xiàn)了一張筍殼葉，葉背上是細(xì)絨絨的棕色的毛。

摘嫩桑葉喂。女人接過話，她一直在剝核桃吃。

一年可以養(yǎng)四季蠶，我們養(yǎng)三季，一季蠶，三十天就可以賣了，有時二十八天。漢子說完，又去打核桃。

前兩天才大眠了，正在起勁吃呢！臉像核桃一樣的老婆婆說。

大眠起來，桑葉都摘不贏，吃得狠，長得也快，幾個人早上下午出去摘幾背，才夠吃，累得很。女人說。

蠶要小眠兩次大眠兩次，眠后要脫一層皮。大眠時，一兩天不吃不喝不動，最后一次大眠，蠶開始泛黃，開始衰老，排泄完，不再吃喝。排泄干凈的蠶，白白的，透亮透亮的，我們把蠶放進(jìn)格子架，蠶開始吐絲，一層又一層把自己包裹起來，成了繭。漢子說話時，竹竿沒有離手。

蠶大眠完，要喂老藥，脫掉最后一層皮的蠶，吃了老藥，一齊泛黃，我們好收拾。女人說。

漢子將竹竿靠在核桃樹上，進(jìn)屋拿老藥出來給她看。液體的，裝在玻璃管子里，黑褐色，止咳水一樣。

一張蠶，要喂一盒老藥，漢子說。

買蠶兒，是一張一張買，筍殼葉毛毛一樣細(xì)小的蠶兒，密密麻麻沾在一張紙上。

灑在桑葉上？她問。

全部灑在桑葉上，蠶吃了，就老了，女人說。這些天摘桑葉弄蠶，衣裳臟得很，等弄完了再換，女人向她解釋。

她不覺得女人的衣著有什么不妥，勞動嗎，就是這樣。女人覺得在她這個城市人面前，應(yīng)該穿干凈點(diǎn)。

蠶小氣得很，養(yǎng)完每季蠶，屋子里打掃干凈后，要消兩次毒，養(yǎng)蠶的蔑墊子要拿下河刷干凈，漢子說。

她望望馬路對面的桑田，桑田背后，是芙蓉溪。

蠶真是潔凈的東西！老了變成繭，都要讓自己干干凈凈，身體里不留一點(diǎn)雜質(zhì)，人怎么能跟蠶比？人比蠶臟多了！原來蠶是這樣長大、吐絲、老成繭的！原來真絲是這樣來的！她身上穿的這件淺色絲綢連衣裙，都是這些蠶這些養(yǎng)蠶人提供的！

蠶長大，大眠后，吃桑葉的聲音像下雨一樣，人在屋子里說話都聽不見，屋子里全是下雨的聲音，好聽得很。女人始終和顏悅色。

她的心動了一下，想起在《絲綢夢》里，有三處寫到蠶吃桑葉，說蠶吃桑葉的聲音下雨一樣。她從來沒有聽過蠶吃桑葉的聲音，全憑想象，想象蠶吃桑葉時，應(yīng)該像雨聲一樣，這想象出來的下雨一樣的聲音，居然這么準(zhǔn)確。女人的敘述，證實了它的準(zhǔn)確，養(yǎng)蠶的女人也說蠶吃桑葉的聲音像雨聲。她有些得意。

一輛火三輪，到了他們面前，車上有幾背篼桑葉，坐了兩個人。女人與他們招呼：你們的蠶都大眠了??？我們的還沒有大眠呢！

說的是最后一次大眠。

蠶每次眠后，脫層皮，最后一次大眠最后一次脫皮，蠶吃它一生中最后的食糧，然后將身體里的食物排泄盡，不再進(jìn)食。潔凈里，吐出雪白的絲，蠶不再是蠶，蠶涅槃為繭。涅槃為絲。蠶短暫的一生，似乎都是為了這一刻，將自己涅槃為繭。涅槃為絲。

她這一生，脫過幾層皮？能像蠶一樣，潔凈中，涅槃為絲嗎？

離開時，女人要留她吃飯。她說不吃了，包里有吃的。

女人說：鄉(xiāng)下飯，你吃不來！

女人要她撿些核桃回去吃，她說城里買得到。

她在太陽下，走上田埂，在芙蓉溪邊的桑田穿行。

那年八月，她從前方的稻田到了桑田，順著芙蓉溪，走過了這里。那年，桑田比現(xiàn)在多，比現(xiàn)在茂密。她聽女人說，上面的桑田，花老板租來種花了。

坐上回城的車，她突然想吃甜點(diǎn)，想去吃蛋糕喝飲料?？纯创巴獾奶枺幌朐俎D(zhuǎn)車，打消了吃蛋糕的念頭。

黃昏，她給一個人打電話，想約他出來坐坐。這個人在北京，說28號回來。這個人她見過兩次，不知為什么，覺得他是個值得信賴的人，不能向別人說的話，可以對他說。

晚上，她看央視的晚會，才知道這天是七夕。

打電話時，她不知道這天是七夕，后悔不該打那個電話，讓人家誤會。

難怪想去吃蛋糕！

難怪突然想起要約那個人出來！

今天是七夕！

她看著晚會，想起白天一個人在芙蓉溪邊的稻田桑田穿行時的寂靜，想起站在核桃樹下，與一家養(yǎng)蠶人的閑聊。

多年以后，也許有一天，她會憶起，壬辰年的七夕，她獨(dú)自游蕩芙蓉溪邊，在一棵核桃樹下，聽一家養(yǎng)蠶人說起過蠶事。

責(zé)任編輯 賈秀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