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谷忠
蘭 溪
蘭溪是我家鄉(xiāng)的一條山溪。從高處看,溪水繞山而行,或作環(huán)狀,或呈條狀,溶溶滟滟,美不可言。小時候,我常去溪邊玩兒。有時去蘆葦叢里捉蜻蜓,有時躲在一棵古樟后看白鷺是如何從溪面飛起,有時則約了新結識的伙伴在淺灘里摸螃蟹。累了,就在溪邊的幾塊天然的洗衣石上橫七豎八地躺著,默默地看天上的云彩是怎樣變換圖形,慢慢地飄向山外。至今,我的腦子里還保留著一幅幅今生再難復得的美妙景致。
不過,最使我迷戀的是蘭溪的流水。它流得那樣輕慢,又那樣低緩,但水質的澄澈潔凈,卻是平地上任何一條溝圳河流都難以與之媲美的。后來我才知道,這一段溪流是沿岸無數山泉滲透聚儲而成的,難怪一年四季,只要不下暴雨,溪水就會呈現玻璃般的透明。臨流俯視,不僅倒映著兩岸,山峰樹木宛然在目,就連遨游溪底的小魚也歷歷可數。日出日落時分,彩霞綺霰敷滿溪面,熒光四射,彩煥萬千,令人想到天上的瑤池也不過如此。最奇的是那流水除暑天是清涼的,其余時節(jié)都是溫暖的,這使傍居的雜樹,紛紛都將枝葉垂到水面,好像要拉住流水,不讓它流走。我還記得,小時候在溪邊玩耍,時時都能看到傍溪盛開的各種不知名的野花,就連岸上的磨坊、梯田、菜園,也有許多花樹,招引著一群群的蜜蜂和蝴蝶。
我家的住房,離溪灘不過百步之遙。記得,母親總是收拾一些衣服到溪灘濯洗。那里有七八塊河石,身子大部分埋在溪中,只露出一小部分高出水面,這成了天然的洗衣石。岸邊,有兩棵榕樹的枝干剛好斜欹在洗衣石上面,好像一頂綠色的帳篷。晨昏之際,來洗衣的女人赤腳踩在水里,一手翻動衣物,一手揮著棒槌,如雨的杵聲,便夾著笑聲、水聲和土腔土調的洗衣謠,在溪面上四散開來,驚得鳥雀都急遽地飛向附近的樹叢。有月兒的晚上,那杵聲便從不間歇,一直要響到半夜里才能安靜下來。
許多年過去了。這次返鄉(xiāng),當我再見蘭溪時,卻發(fā)現溪面已寬闊了許多,溪水也變得深幽幽的。記憶中的那兩棵榕樹還緊傍著溪水,伸垂的樹枝已浸在水中,洗衣石更是不復再見了。原來,下游不遠的地方,已建成一座供水站,水位淹沒了我童年印象中的一切。耳畔,沒有了如雨的杵聲,也見不到那些洗衣女人綠淡紅褪的背影了。尋尋覓覓中,偶然看到新修的公路上有個背書包的小女孩,邊走邊唱著洗衣謠,曲調聽似陌生,卻又十分的親切。這使我想到這個小女孩的母親或祖母,也許就是當年在洗衣石旁洗衣的女人吧?
石 橋
走出村東頭,一眼就看見了在晨光云影中靜臥的石橋,我的心,禁不住有些激奮起來:哦,石橋,我的暌違巳久的石橋!
記不清多少次回到故鄉(xiāng),每次我都要抽空去石橋上走走。在我心里,這座像小家碧玉般美眉彎彎的石橋,是故鄉(xiāng)四周景物中最美的一幀。據村里祖上人說,石橋修建于清代末年,青石橋面,石雕欄桿,南北走向,長約二十米。橋頭有一石柱,刻著五谷六畜的圖案,可惜沒有刻上修建年月。這倒好,沒有官府、鄉(xiāng)紳的印跡,說明是百姓自己興建的,使它在后來動亂的年月里能逃過“破舊立新” 的劫難。從此,它只是一如既往地以拙樸又平靜的心境橫臥在村頭,讓南來北往的人從它身上踏過,連通了人的血脈,銜接了生命的元氣,不管是紅塵飛揚或風吹雨洗,只是以淡定的心弦,維系著故鄉(xiāng)的脈博。
石橋沒有名字。聽老人說最早有一段時間它曾叫“盧家橋” ,是民國初年一位姓盧的生意人出錢修護后取下的名字,但得不到響應,沒有叫開。到了土改期,把石橋起名“解放橋” 。再后來又叫“躍進橋” 、“文革橋” 、“紅旗橋” ,但沒有一個名字能固定下來并獲得認可。鄉(xiāng)民們也總是親切地稱它“石橋” 。是的,石砌的橋,不叫石橋叫什么?
而這樣的一座橋,正是我心中永難抹去的一幅鄉(xiāng)間美畫、一爿忘我之境。
童年時,我的大部分時光都是在橋上、橋下度過的。春天,我常和小伙伴在橋上追逐蜻蜓,來回飛奔;夏天,去田間送飯回來,就會縱身從橋上躍下,在水中與鴨子嬉戲;秋天,明月朗照的夜晚,我也會跟隨大人坐上小舟,在橋下穿來梭去,捕撈螃蟹;冬天,暖陽出來了,我和小伙伴就會來到橋下孔洞,分食從家里帶出來的烤地瓜或炒花生。我感覺,這世上再沒有比石橋更好玩的地方了。
年歲芨長,又喝了些墨水,我更喜歡有事無事都去橋上看風景,但見遠山如髻,田疇如繡,荔林蜿蜒,岸草繞牽;清風拂衣,身輕如夢,心中有說不出的愜意。有一時期,我也注意到,橋上有許多親人的遠別,男女的相逢,老幼的扶持,朝夕的喧鬧……小小的一座石橋,能使遙遠變得親近,陌生變得熟悉,讓生活的一切,都染上了翠綠、溫馨的底色。
這些年來,不管我走南闖北,走過多少長橋、大橋,但故鄉(xiāng)的這座石橋,卻像臍帶般地連通我的血脈,教我時時地憶念、時時地回想,讓自己像一滴淡墨,永遠地浸潤在石橋的一幅幅畫圖之中。
現在,我又來到石橋的身邊。橋頭的石柱,已有青苔洇漫,橋面的石板,似也更加平滑;兩旁雕欄,愈見幾分粗樸。多少風霜雨雪過去了,但石橋依然堅挺,甚至有一種因長久隱霧含煙而煥發(fā)出的幾分葳蕤的儀態(tài),這使我不覺久久地流連,戀戀地輾轉,半天也不想轉身離去。
突然,石橋橋身輕微顫了一下。這使沉思中的我吃了一驚,抬頭看去,原來是上游新建的一座水泥橋,有一輛載重車正轟隆駛去。我不禁撫著橋欄,對石橋喃喃說道,你到底可以休息了,你就安心讓水泥橋代替你方便出行的功能吧,讓春花夏蟬秋月冬霧,讓最懂得你的鄉(xiāng)親們陪伴你,在時空的帷幔里,做你心中最古老或最遙遠的夢吧!
涼 亭
故鄉(xiāng)通往城鎮(zhèn)的北面,有一條還算寬敞的土路,是南邊過往行人的必經之道。小時候我就記得,那里有一座涼亭,總是能招引往來的人進來歇息。這個亭,是用普通的雜木撐起的,頂部形成六角,各自翹起,像一朵開傘的蘑菇,人稱六角亭。長大后我才觀察到,這亭子結構簡單,線條分明,但卻別有一番簡潔、清新、親切的模樣。更重要的是,這亭子里除幾根柱子外,四面通風,人在亭中,可以看到四周的景致。據說過去有個教書的老先生對此評價很高,認為它表現了鄉(xiāng)村的一種自由、隨和的風韻,所謂“雖由人作,宛若天開” 。因此,青年時期就喜歡文學的我,有事沒事也經常往亭里跑,擺著學習蒲松齡收集百姓素材的模樣,常常愛與一些過路人談天,或聽他們的說話;在那些時候,我有時竟能獲得靈感,于是立即掏出筆來,在本子上亂寫一通。記得有一回,有個陌生人見我這個樣子,以為自己剛才說錯了什么話被記上了,慌得立即抓起斗笠溜之大吉。
當然,涼亭最令我愉快的是夏天的晚上。不管天上有無月亮,村里的后生仔一扒完飯就往亭里跑,多的時候亭中可容下十多人,遲來的,就只好坐在亭外。通常我們都是坐著乘涼、聊天;疲倦了,就靠著柱子打一個盹。最刺激的時辰是在半夜,年紀小的熬不住都回去睡了,亭里就剩下七八個青年哥,于是就小聲地談論起村里的姑娘,最荒唐的是有一次半夜,三個好友和我一齊起誓保密,然后就各自供認自己愛上哪個女子,我那時還沒談戀愛,等他們三個供出了自己的精神戀人后,輪到我坦白,我只好糊涂又胡亂地報一個名字,沒去想這個女子的哥哥就在我們中間,結果我冷不防吃了他一拳頭,痛得跌在地上爬不起來。幸好其他人還算義氣,立即攔住了勢態(tài)發(fā)展,總算用好言好語勸住了,從此,碰到類似的場合,我只好趁早溜走,免得再發(fā)生意外。
值得一提的是,涼亭不但是我在鄉(xiāng)村生活的一個娛樂場所,也是我獨自思考人生與文學的一個去處。碰到雨天,在家呆膩了,我就會揣一本書跑到亭子里坐下來細細閱讀。我發(fā)現,獨自一人在亭里讀書是一件十分愜意的事。你看,四周是田野、屋舍,都被一層淡淡的雨霧遮裹住了,只有悄悄的雨聲伴和著自己默默的讀書聲。更令我興奮的是在那樣的時候還可偷看一些禁書,讀完了往懷里一塞,若無其事地回家吃飯。再說,一個人在亭子里不讀書時,腦子也可以展開無限的聯(lián)想。我至今還記得,那種聯(lián)想總是美好的,但又總是朦朧的,甚至是變幻的,好像蒙上了一層飄渺的具有魔法的輕紗。有時,我還常在亭子里背誦古詩,背的最多的當然是唐詩,但也有陶淵明的,他的那首《結廬在人境》總是令我迷戀不已,有一次當我念到“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時,我仿佛從遠處的山埡看到了陶公隱約的身影。
然而,令人痛心的是,在那些動亂的年月里,涼亭的一切都倏突改變了。有一個時期,亭的四周,都掛上了語錄牌,上工下工,都得到亭前請示、匯報,人們再也不輕易上亭子里玩了,一是怕嘴漏了說點什么不合時宜的話被揪辮子,二是亭子在一個夜晚被一次特大的臺風掀去一半頂蓋,像一個陰陽頭那樣看了叫人心有余悸又極不舒服。據說有人曾多次提議修復涼亭,奈何運動一個接一個頻繁地來臨,連種田人也幾乎沒有喘息機會,修復亭子的事便不了了之。而去涼亭的人自然也就愈來愈少了,終于有一天,亭子在一場暴風雨中塌倒了,過往的行人,路過時望著那堆殘柱衰草,都不禁悄悄嘆了一聲。
如今,涼亭早已不復存在了,替代它的是一座城里的房地產開發(fā)商的辦公小樓。這一帶,小車進出頻繁,過往的人似乎愈來愈多了,只是很少人大約還會想起這里曾經有一座六角型的涼亭,而且,經過這里的人的腳步也比以往顯得更為匆忙,因無暇停留,也就無法回想什么,有關這座亭的一切故事,也許從此就不復存在了。
遠 山
我常常有這樣的感覺,每當我掙脫了事務的羈絆,站在故鄉(xiāng)老屋的窗前,在不經意的瀏覽中看到遠山,不管是輕淡的一抹,或且是悠然的一片,沉郁的呼吸就會頓時通暢了起來;隨之,周身也會涌起一種難以言喻的舒適和輕松。在那樣的時刻,我情感的河床就會慢慢泛濫起來,就會情不自禁地在心底親切地呼喚著:啊,遠山,你是我多年的伙伴,也是我摯愛的知己,任何時候,只要我把眼睛轉向你,你就會以期待的靜默的愛,迎迓我探詢的目光,接納我飄逸的思緒,傾聽我敞懷的傾訴……
其實,這個世上,許多人都有自己心目中的遠山,許多人都熟悉自己心目中的遠山。無論是步行、車行,到了那里,春天可以采擷到鮮紅;夏天可以浸染到青碧;秋天可以收獲到燦黃;冬天可以領略到晶瑩。從此,美好的記憶嵌入心底。那絲綢般的煙嵐,那弦樂般的清流,那扶垛般的巨石,那閃電般的飛禽……甚至,當你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心目中的遠山,仍在你的夢里低徊。
但我的遠山到底是什么呢?是這具象的一切嗎?有一次回到家鄉(xiāng),正當臺風來襲之時,我習慣地站在窗前,只見一陣猛烈的風正從遠處刮來,恍惚之中,遠山猶如無數野馬正朝我狂奔而來……臺風過后,推窗一看,重又出現的遠山,好像什么都不曾發(fā)生過,只是以一種更加清晰的線條在淺灰色的天空中迤邐著,并呈現著一種格外淵靜的美,使人感覺它好像從不畏懼過什么,依然顯得那樣沉穩(wěn)、和諧,又多么富有人性味。
是的,我心目中的遠山,無論有時看去輕淡如眉,或濃黛如墨,它總是親切地環(huán)繞著我,護衛(wèi)著我,召喚著我。任雷雨沖刷,煙靄熏染,寒熱更替,日月朗照,其脈絡,其走勢,其起伏,其交錯,總是我熟悉的一切,崇尚的一切,宛若我心目中熟悉和崇尚的一個人,既有蜿蜒的深情,岸然的熱烈,也有久蘊的虔誠。任何時候,只要遠山撲入我的眼簾,不管是金黃的顏色,深紫的顏色,淺藍色或暗棕色,我都會感覺它的淳樸和靈性,感覺它的美麗和深沉。那時候,它的苔蘚的清香,黃泥的苦澀,羊齒梗和樹根的氣息,就會交織成一張充滿撫愛的細絲網溫柔地輕籠著我,使我的視覺、聽覺、味覺一起開放……
只是,當遠山消失在深沉的夜幕里,連輪廓也不復再見時,悵然才會如同無歌的顫音皴點著我的心頭,使我獨自一人在冥想中飄忽出見到遠山的渴望。那渴望,有時是那樣苦心孤詣地縈繞著我,那樣不可向邇地令我舉頭顧盼、四下尋繹……
遠山!故鄉(xiāng)的遠山!與其說你是一位可親的永恒的哲人,不如說你是一個善容萬物的整體。你聳立著,敞露著,面對著世界,負載著世界,那層疊的皺紋里,有苦汁、有血淚,有飽經風霜的歷史,有博大深廣的心事;執(zhí)著、向上、堅毅,永遠是你值得驕傲的形象。你知道嗎?每當我度過孤寂的夜晚,送走失眠的嘆息,我總是那樣急切又自信地推開窗扉,尋覓你,眺望你,凝視你;而那時,我也常??匆姡坏澜瘘S色和檸檬色的霞彩正延展在你游絲般的脊背上,輕柔氤氳的晴光紛沓而來,勾畫著你夢一樣連綿不斷的淺金色的線條。只一會兒,那縈繞交織的色彩便又幻化成陽光奔瀉的湍流,沖洗著你清新而溫潤的軀體。
美麗、豐饒、和諧、熱情、充滿朝氣的遠山啊,每一次看見你,你都帶給我新的誘惑,新的激動,新的希望;正惟如此,你叫我怎不感激你,愛戴你,向往你呢?
遠山——那不僅僅只是我視域里窗前的遠山??!
責任編輯 賈秀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