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紫
我們曾經(jīng)種植煙葉。
煙的葉片碩大,翠綠,一片片像帆,張在煙莖上。
煙地是綠色的海,煙葉則是一層層波濤。
夏天的早晨,煙葉上綴滿露水。煙葉不停地喝,喝不下的,就托在葉子上,含著。風輕吹,露珠在葉掌上滾動。
煙葉長飽滿之后,要采摘下來,在太陽下暴曬。曬干的煙葉皺成黑褐色,焦脆易碎,不再美麗,卻成為村中吸旱煙鍋的老人和壯年勞力的最愛。他們干罷活,用孩子寫過的作業(yè)紙,在田間地頭坐下來,卷上一筒碎煙葉,吸上一管煙,是最愜意的休憩。
這種大綠葉子的作物最終要化作一縷藍色的煙,名字被叫作“煙”,真是美妙之極。
我們家沒人吸煙,種植煙葉是為了生計。
父親在學校教書。他上罷晨課回來的時候,太陽已經(jīng)升高了。他來到煙田里,利用早飯的空暇,幫助母親采摘煙葉。
煙葉要一片一片,小心翼翼地采,不要碰傷破損了葉子。采下來,一片一片摞在一起。然后,一摞一摞抱到離煙田不遠的草地上,一片一片攤在草地上。
草地上還滿是露水。但是沒關系,隨著太陽的升高,露水很快就散盡了。閃著露光的早晨,會帶來更加徹亮灼熱的正午,無比飽滿的光照和熱量會把煙葉一氣呵成地曬干,曬得又脆又香,色澤也均勻純正。當天下午就可以收回家里存放起來。如果遭遇了陰雨天,或者陰陽天,則會注定煙葉成色的不佳。
那個早上,我一趟又一趟幫著從地里往外抱煙葉,把它們抱到草地上。我學著父親的樣子,把它們一片片拿起,小心地展開在草地上,讓每一處葉邊都舒展開來。
草地真綠啊,茵茵地覆滿了每一寸裸露的泥土,整個草灘都被草葉刺繡到了。每一片草葉上都含著露滴,每一顆露滴都被陽光照耀著,反射著鉆石一般的光彩。草灘上有多少顆露珠啊,我只覺得整個草灘全是露珠的閃光,綠色與銀色交相融合,輝映,我站立四顧,有些眩暈。我感到自己正站在一顆巨大的露水里。
我永遠忘不了這樣一個閃著萬千束露光的早晨。這個早晨本身就像一顆熠熠閃光的露珠,留在我的記憶里。
草灘上,一片片煙葉,就像一個個大大的腳掌,仿佛有人一步一步地沿著這片草灘走過,留下這些比草色淺一點的綠色腳印,而這個人,踩著太陽照射而來的光束消失耀眼渺茫處了。
煙葉收回家去,存放在屋頂上,用塑料薄膜覆蓋起來。好太陽的天氣,還要把薄膜拉開,通風透氣。直到把這些煙葉在一個個集市上全部賣出。
一天半夜,我醒來,發(fā)現(xiàn)母親不在屋里,屋外卻有提燈的影子晃動。屋頂上傳來輕微的響動。我從床上爬起,出門一看,果然是母親踩著梯子上了屋頂,她去查看那些煙葉,看風有沒有把薄膜挪動,看潮氣有沒有侵蝕到煙葉。我喊母親下來休息。她睡下后,不到兩個小時天就亮了,她又投入了第二天的勞動。
記不得為種煙葉,父母親在那塊地上辛勞了幾個夏季。煙葉帶來的露光璀璨的早晨,卻永遠也沒有消失。
念念土豆
一顆土豆母親是以分割自己的身體來完成生育的。
春天,氣候、泥土都變得暖融,植物種子的內部也在啟動一種神秘而激越的應和。土豆在地窖里度過了一個黑暗而寒冷的冬天,現(xiàn)在它們體內萌動著一種勃發(fā)的欲望,身體變綠,在凹眼里生出芽子來了。這是一只土豆想要分裂生殖的迫切表象。
一顆顆憨頭憨腦而且沉默的土豆,將經(jīng)歷一場切身之痛,遵從季候賦予的使命,與自己內部萌生著的生命愿望,進行一場奇特的孕育。
母親把土豆拿在手里,轉動著,看清它身體上芽眼的長勢,順著那長勢,用一把小刀將土豆切開,切成許多瓣,放在一只籃子里。每一塊切開的土豆上都有一顆勢頭旺盛的芽眼。
母親從院子里往堂屋的八仙桌下挎土,一籃又一籃,我也用小的籃子幫著挎。鮮亮的泥土散發(fā)著好聞的氣味,仿佛植物已將孕育與生殖的欲望隱藏其中。泥土混了草木灰和碎干糞,在桌子下堆砌成了四四方方的一塊平畦,這就是土豆們即將進行孕育的胎床。
土豆被一塊一塊往“胎床”上排列,芽眼向上,躺在泥土上,排得不疏不緊。全部排好了,又撒上一層細土,細土上又灑了水,然后蒙上了塑料布。
把“胎床”設在人們居住的屋里,是因為初春天氣還比較寒冷。尤其夜里,溫度不恒定,屋外刮著寒風,人生活的體溫能使土豆們睡得溫暖而踏實。土豆們安靜地在我們吃飯喝水待客的桌子下孕育,安然無息里,仿佛也是我們的家庭成員。
透過白色透明的塑料布,胎床上很快有了新跡象。有嶄新嫩綠的小芽拱出了細土坎的小縫。先是少量,后來越來越多,仿佛一只只綠色閃光的嬰兒眼睛。
母親會經(jīng)常揭開塑料布,往土豆胎床上灑新水,那埋藏在泥土里的土豆母親們經(jīng)受著酣暢的淋浴,似乎能感到她們體內那勃勃萌生的力量,她們正專心致志地進行著一場繁殖生育之事。別忘了,她們每一個,都是經(jīng)受了刀切之痛的。而這痛,卻正是一場傾注全部激情的快樂。這樣說,她們真的都是偉大的母親。
天氣變得更暖,田野里氣溫上升,種植土豆的田畦也已經(jīng)整好了。泥土翻過,糞灑過。八仙桌下的土豆苗已經(jīng)長得很茁壯。塑料布被揭掉了。母親把這些苗連帶著胎床上的土,一棵棵移到籃子里,用扁擔挑到田里,在那些扒好了的畦壩上,將土豆一棵棵栽上。不久的將來,它們就蔥蔥郁郁地長高長茂了,開出綠色的花朵。在泥土的深處,它們的根則在進行嶄新的繁殖與發(fā)展膨大。
浩茫的土地上,每一棵莊稼和蔬菜都有母親手掌的體溫,手指的指紋。它們的每一分生長都有母親相伴的心愿與關注。
田畦里,一棵棵土豆長成了一株株花。只是在人們的意識里,不是將它當花種的,人們是拿它當食糧種的,人們透過它的青枝綠莖,看到的是泥土下隱藏著的,日里夜里默默不停生長的土豆。它們在地下慢慢發(fā)育壯大,從土地拱起的程度就可以猜想出它們膨大的程度與進程。但我更喜歡一株株白色的土豆花。潔白淡雅的土豆花,含著金黃的花蕊,茫茫的,開滿了一地。每一朵,都被風展開著潔白輕盈的衣裙。對于只專注于想象土豆長勢的人來說,土豆花像沒開過一樣就過去了。
走在土豆田里,一棵棵給它們打叉。把那些細小的新枝掐掉,扔在地邊,給羊吃。一枝枝扔出去的,也有一串串土豆花。
在我所知道的莊稼與蔬菜的種子中,只有土豆是將自己切割成無數(shù)的個體進行繁殖的。我不知道那鋒利的刀子切割時,土豆是否疼。那乳白色的汁液,滴落著,流淌著,就是哺育嫩芽的奶汁吧。在春天,孕育與獻身的欲望,是那樣強,那樣強。
去看一彎湖水
下午的太陽尚未西墜之時,我沿著運河去看一彎湖水,我覺得我是有福的。
運河離我的住處很近,兩岸是一些酒樓茶舍及養(yǎng)生休閑會所,一路清幽。我走在運河邊的小樹林帶里,看到那些寒氣里凋了葉的花枝,看到樹木身上枯卷的灰色黃色葉子,稀疏的枝梢間灑下太陽艷而不烈的光輝,我感受著時序,自然,心里很珍惜這一時刻的福分。
我曾經(jīng)很饑渴類似于這樣的時光,所以現(xiàn)在倍加珍惜它。
前些時我走在運河邊時,樹葉比現(xiàn)在要艷麗繁多。我看到一棵巨大的從地面起就繁復分枝的灌木,枝條上綴滿鮮艷彤紅的小紅豆,一身濃密披掛,如珠如瑙,玲瓏,浩大,熱烈,璀璨,耀眼,仿佛可以與那天上午天上的太陽爭輝。
多么燦爛的印象??!太陽是不死的,而那一樹生命的紅彩,凝聚與迸發(fā)的熱情卻是一株火焰,燃完就會消失,因而這熄滅前的綻放更為珍罕與奇異。
我的心性中充滿一些憂郁的暗影,然而我的心底又是多么熱切于那種最熾烈的燃燒般的明亮。那個上午已經(jīng)過去一些日子了,那一樹從頭至頂繁瑣燦爛的紅光卻抹之不去,它將成為永遠沉淀在我腦海深處的影像之一。
我常常想我如果會畫畫多好。因為有許多時刻我感到非常想用一種色彩鋪排我的愿望與涌動的心情。但是到了這把年齡再去從頭學習這門技藝,我又感到力氣的匱乏。而且另一個從八歲起就開始植根于我心的一顆弱小種子現(xiàn)在還沒死,還期待我去成全它,讓它長大起來。僅僅于它,我似乎就感到體力有些不足了。
我在過去漫長的時光里,因為趕路,消耗了大量的力氣,累得疲憊不堪了?,F(xiàn)在,我不顧一切地休息下來,就是想用最后殘存的力氣去澆灌那顆種子一下。
不,那顆種子就是我自己。我想它長成什么呢?我期待它什么呢?其實它只在時光里一分一秒地度過與呈現(xiàn)就夠了。它的結果是它的必然。而它的過程才是它的一切。
無論如何,必須把正在進行的時光過好。
其實這世上不幸的人太多了。僅僅是能夠把正在進行的時光過好,對于許多人也是不易。辛勞,疾病,掙扎,甚至卑賤、凌辱與羞恥,是許多人不得不正在承受的處境。
那些酒樓茶舍以及各種名目的養(yǎng)生休閑之所,當然是限供一個城市中某個特定階層的人來消費的。它也許彰顯著一個城市的現(xiàn)代化生活進程與生活品味,但這個潮流肯定不是街頭那些拉三輪車者寒風中沿街叫賣并時時躲避城管與警車的人來引導的。
我是什么人呢?我是一個過客,我不會在這些富華之處停留,我只向著一彎湖水而去。
城市遠遠近近的建筑與景物在下午陽光的投射下,呈現(xiàn)出明與暗的兩種側影。湖邊的風有些大。這是一片極為開闊的湖水濕地。在許多年前,這兒是天然的野生濕地,湖水藏于廣袤盛茂的野草叢中,沒有人的足跡能伸入這片野草地,因為它會使人陷于淤泥,無法拔出腳。也從沒有人跡來到這里,人們只是遠遠望著這片綠草萋萋碧水瑩瑩的野地,看白鷺與各種野鳥在這兒飛翔起落,自由棲息。
現(xiàn)在,野生濕地的景象全沒有了。出現(xiàn)了一處處別墅商業(yè)樓。還好,這一彎湖水還在,雖然面積已經(jīng)縮小。它向西流過一條長長的跨橋,匯入東昌湖。還好,還有一個伸入湖水的小洲。
小洲延伸入水的部分長著一片茂密的蘆葦,蘆花并未凋去,一片繁茂的光影在夕陽里搖蕩。
走在水的邊緣,水邊濕地特有的咸腥氣散發(fā)進鼻孔,那是水草、水生魚貝、湖泥相糅合醞釀的一種特有氣息?!蚁矚g,終于被一種純自然的強烈氣味沖擊與清洗胸腔里的煙塵灰垢了。這氣味也使我憶起遙遠的童年在東平湖畔度過的那些時光。
我聽到湖水的水波在岸的邊緣小聲而喧烈的沖擊嘩響。水是有聲音的。永遠不要忘記水是一種會鳴叫,有聲音的東西。石頭與水相遇,也會發(fā)出聲音。大自然里許多看似沉默不動的東西都是有聲音的。不,大自然里所有的東西都是有聲音的。想想就是了。在什么事物上我們不能聽見它們的聲音呢。沒有聲音就沒有心靈。而萬物——一切都是有心靈的。萬物的心靈都有平靜之時,也都有激越壯觀之態(tài)。
此刻,灑向整個大地的,是天空向西的夕陽之光。這暖色的光輝是多么好,它把這世界勾勒得像一幅穿越了時間與空間的圖畫:冬色里的植物,浩漫向西隨流光而去的粼粼湖水,湖水之上那若影若幻的長橋,若在湖水中動蕩的漸漸向遠綽入遙遠城市……沒有這光輝,這一切將不可見。而這光輝將把這畫圖這此刻繪入永恒與遙遠。
我能夠感受到那浩渺到億萬光年之外的光輝,是否在那個相對的遙遠之處,也能感到我此刻所處的這片水光這片大地蒼色這片人類之手塑造的城市勝景。啊,我感到溫暖與幸福,此刻,我全心全意地走在這光輝里,感受到它,仿佛正生長在宇宙內一棵青草的體內。
天空有幾只風箏,仔細看很奇怪:它們看上去基本在天空飄浮不動,其實強勁的風在一刻也不停息地吹著它。看那風箏的尾巴,那飄浮的彩帶,瞬息不停地在氣流里以波紋形流動,流動得快極了。這使那些彩色的風箏都像有了生命的東西,在空中奮力飄搖。透明若無的風箏線穿過長空,一直把它們扯著。線的這一端,有的纏在樹上,有的在樹旁老人的手里。那幾個老人,一眼看上去就是老了,當然十年前他們肯定不是這個樣子,但是時光是很快的啊,看他們腰彎曲了,腿也有彎度了,最重要的是他們個頭明顯比年輕人矮了。他們所做的事更是小孩子的了。他們正齊齊地站在那兒放風箏,一人一個,好像在較著勁兒看誰放得高放得好,姿態(tài)因笨拙竟顯出小孩子的憨稚氣了。
放風箏真是快樂的事情。如果你不在放,是體會不到的。
小洲上樹叢頗多,看得出都是人工栽的花木?,F(xiàn)在枝上無葉無花,到了春天,卻不知這小洲會燦爛成什么樣子呢。到了春天,我一定來看花樹。到了春天,那些花是否會把湖水之上這片開闊的天空都絢爛起來呢。
在這湖水中的小洲上,除了看到那幾個老人,只看到一個沿著小路跑步的三十歲左右的小伙子。一個孕婦。她是有理由在這個時刻在外面閑逛的。我是為什么將這一大把時間施放在這里呢。我有這資格嗎。
我多次想了這個問題。每次我都對自己說:有。雖然我什么也沒有。雖然我也許并不能擁有未來的什么。但是如果此刻,生命能夠這樣度過,是最正確的,是我最大的福分。這也許是我這一生最珍貴的擁有了。我深深感到這種福分,深深地珍惜這種福分。我愿意以簡單的菜蔬衣食相配于這樣純粹沉入的時光。因為我已經(jīng)深深地體味過與之相反的那種生活,我深深體味過一種沉重的鞭撻。我約略窺視了一點命運的奧秘,體會過了人生的某種沉重與無效。
所以,自從安頓在這個城市,我最愿意的事情就是坐下來讀書與穿過運河來看這一腔平靜的湖水。我多么愿意與這片湖水的時間與空間一起渺渺而去,多么愿意像它一樣寧靜,無語,如果不能做這腔湖水,哪怕做湖水邊的這塊棲息無語的石頭。
湖水輕輕擊蕩淺岸,水與石相觸,發(fā)出輕輕呼吟,我聽到這杳寂天籟,仿佛發(fā)自我的心間,亦仿佛發(fā)自空闊的邈遠……
責任編輯 賈秀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