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建光
龍澤村是國家認(rèn)定的首批中國傳統(tǒng)村落。與每一位喜愛自己家鄉(xiāng)的人一樣,村子里的老少爺們都為自己居住的這個小村子感到驕傲,曾經(jīng)不止一個人很認(rèn)真地對我說,我們這個村子在歷史上出了不少讀書人,古時候被稱為“書林”。
這是一個只有千余人口的小村莊,我出生在這里。但我從來沒有看見村子里有“父子翰林”或者“三代進士”之類的匾額,五百年的村子只有三位進士(還只是口傳),舉人也不多,書林之譽讓人有點暈。新中國成立以后村子里倒是有不少教師,教小學(xué)和中學(xué)的,不下二十人,加上舊社會幾個口碑不錯的私塾先生,他們穿越時空,手挽手艱難地支撐著幾代人心中的“書林”巨匾。近年來村子中的大學(xué)生比起黃紙堆里記下的取得科舉功名的人數(shù)翻了幾番,博士、碩士也不是太稀罕的了。如果真有一塊書林的匾,倒可以抬出來擦一擦,在村子里掛起來。鄉(xiāng)村知識分子雖然為一個村莊支撐起臉面,但我認(rèn)為,構(gòu)成一個村子精神內(nèi)核的不是那些士紳階層,而是許許多多卑微的小人物、普通人。實現(xiàn)中華民族偉大復(fù)興的中國夢,也是要靠十三億中國人民的共同奮斗。我不敢說龍澤村里的這些人活得多么偉大,多么有意義,但活得有意思,活得有尊嚴(yán),這就是我追憶他們的理由,我在內(nèi)心里向他們表示敬意。
矮木匠與大憨
所有的工匠、手藝人被村人統(tǒng)稱為師傅。村人眼里的工匠,與巫師、術(shù)士關(guān)系曖昧,是鄰居,所以對工匠存有幾分敬畏。特別是做土礱和棺材的師傅,都有幾分本事,據(jù)說都稍有一點降妖伏魔的法術(shù)。有人要是讓煞氣纏上,肚子疼、抽搐,或者小兒受驚、發(fā)高燒說胡話,就請師傅畫符箓焚灰沖水內(nèi)服,或者師傅用線香對一杯水念咒畫符,灌下之后病就好了,無不靈驗。
據(jù)說工匠們使用的工具上都附著神靈。木匠的曲尺、墨斗,每逢初一和十五都要莊重地請出來供奉一回。無關(guān)閑人不能隨意借用師傅的工具,女人尤其是有身孕的婦女更不能觸碰,要敬而遠之。工匠進家門,就相當(dāng)于請神入堂,要好好敬著,好酒好菜款待,萬萬怠慢不得,否則在幫你修房子的同時,就暗中放蠱下毒愿,使這家人日后人丁不安。工具是人們吃飯的家伙,不僅木匠敬重曲尺、墨斗,農(nóng)人也敬重鋤頭、犁耙,記得1974年村里遇上罕見的大雹災(zāi),家家都將鋤頭、犁耙等農(nóng)具請出屋外,果真把雹魔鎮(zhèn)住了。
村子里后來也有了本村的師傅,主要是做粗木搭蓋房子,古人稱之為“梓”的那一類木匠。但并沒有改變村人表面敬重、背地里鄙視工匠的觀念。矮木匠就是本村的師傅,手藝十分了得,十幾把斧頭湊在一起,他就是師傅頭??上О斩盏闹挥惺龤q男孩的個頭,脖子上扛著一顆碩大的腦袋,極不般配。再加上短短的兩條腿掃著八字走路,顯得愈加猥瑣。
矮木匠年近半百還是光棍一條,沒有一個家。有一年從村東頭來了一個半瘋半癲的北方婆子,粗壯高大如護法金剛,與矮木匠胡亂睡在一塊,做了夫妻。看不出北方婆子確切的年齡,有人說是矮木匠的母親輩,也有人說頂多大矮木匠三五歲,只是皮膚粗黑又長得高頭大馬才顯得老相。矮木匠與她走過村街,便有一群兒童尾隨起哄??上]幾年矮木匠就死了。村子里流言蜚語四起,說北方婆子性欲超強,致使矮木匠陰陽失調(diào)元氣枯竭了。有些人的話更難聽,說矮木匠是被北方婆子夾在胯下窒息而死的,好像親眼所見,說得活靈活現(xiàn)。
總之,矮木匠是被禍水淹死的。
大憨與矮木匠恰恰相反,從小父母給抱了童養(yǎng)媳,十幾歲上就圓了房,人到中年,媳婦卻跟人跑了。
媳婦長著一副美人坯子,走起路來就像臺上的小旦,步步蓮花,搖曳生姿。搭在大憨身上也是個竇娥大的冤。這還不算,大憨偏偏就從外省人手里轉(zhuǎn)讓過來一副爆米花挑子和一副補鞋挑子,干起了又骯臟又低賤的營生。大憨不過是有一丁點癡,并不真傻。他做起村人瞧不起的活計,手頭倒比頭腦靈光的人還活絡(luò),過著衣食無憂的生活。可他的媳婦受不了他的粗俗,俏媳婦會講梁山泊與祝英臺的故事,也知道七仙女和董永,她心中有夢,與俗人過日子怎么能夠長久?于是就從北方婆子走來的方向走出去,離開了龍澤村。
不幾年,大憨死了。據(jù)說大憨是個沒有女人活不成的主兒,人們又想起了他漂亮的媳婦,罵她是跟人吃跟人跑的狐貍精,禍害不淺。村里也有人說,大憨死得值,年輕時享盡了艷福。
看來,這兩對冤家真的都不是一根藤上結(jié)出的瓜,自然不能有始有終。
村人大多貧窮,但心氣很高,認(rèn)為木匠師傅等手藝人不是正道上的人,補鞋炸爆米花更是走歪門,對他們總是另眼相看。所以,在耕讀之外另辟一條生路的人,就借助鬼神之力為自己撐腰,為自己爭取地位,也是生活所迫呀。
老妯娌
水碓房往東,沿著石砌官道前行一里許,有一座風(fēng)雨橋,過橋就是土地廟。這是老妯娌倆三寸金蓮能走到的最遠的地方。再往前走一里多路,就到了苦櫧樹下的村東口了。
稱她們?yōu)槔湘ㄦ?,只是我從小看到她們就是那樣一副老態(tài)龍鐘的模樣。她們當(dāng)然年輕過,有過青春的時光,據(jù)說還是龍澤村的兩枝花,妯娌倆的儀容依稀透出昔日姣美的風(fēng)韻。她們都是用大花轎從村西頭的石頭路抬進家門的,在一個屋檐下生活了幾十年,情同手足,以姐妹相稱。當(dāng)游斗的隊伍從門前經(jīng)過時,老妯娌倆屏息凝神貼著墻根發(fā)抖。隊伍里頭有村子里的那位小財主和五爺保長。看著戴了奇形怪狀紙糊高帽的十幾個牛鬼蛇神,在挎槍的民兵和手持三角小彩旗的紅衛(wèi)兵推搡下,踉踉蹌蹌從眼前滾過去,妯娌倆在偷偷地抹眼淚。姐指著小財主對妹說,每一次煮苦麥面糊糊都是到他家要的米飯湯。少不更事的我在心中暗罵,真是沒出息,一點覺悟都沒有。
妹很早丈夫就死了,沒有留下一男半女,終身守寡,做了龍澤村的五保戶。后來,做姐的把一個曾孫過繼給她續(xù)后。姐也是丈夫早逝,倒生有兩男一女。女兒嫁給鄰村一戶學(xué)中醫(yī)的讀書人,還沒有生育就死了。這位郎中續(xù)弦后,領(lǐng)著新人回來認(rèn)了這門親。他靠著自己精湛的醫(yī)術(shù),在岳母大人晚年的時候,還幾次把她從死神手里拉回來。小兒子送給了外村人,活到了九十幾歲,前幾年去世。大兒子在土改前就休了媳婦,把剛剛兩三歲的兒子丟給她,自己加入農(nóng)會鬧減租減息。不爭氣的大兒子在一次執(zhí)行槍決惡霸的任務(wù)后,一病不起,活活給嚇?biāo)懒???蓱z的老寡婦帶著獨苗孫子,投靠了一戶家境殷實的人家,直至孫兒長大獨立出來。老人不愿意提起那段辛酸的往事,覺得沒面子。但是,在龍澤村里真的沒有人鄙視她。
唉,真是紅顏薄命。生活的艱辛,容不得命如草芥的人有更多的選擇。讓我們真誠地向小人物致敬!
老妯娌倆宅心仁厚,睦好鄉(xiāng)鄰,很受村人的尊重。她們并沒有做過了不起的大事,但從點點滴滴生活中樹立起來的嘉行懿德,同樣值得敬仰。村子里的大嬸大媽時常對妯娌倆嘉言美譽,都嘆息地說這么知冷知熱疼子疼孫的人,老天咋就沒長眼,不給老妯娌她妹留下一絲血脈。雖然妯娌倆的言行足以垂范后輩,但族中的重大議事少有她們的聲音,理由僅僅是她們不是男人。老妯娌倆在天氣晴好的午后,經(jīng)常相攜出現(xiàn)在風(fēng)雨橋上,對橋下不斷流逝的溪水訴說往日的心事。到了晚年,雖然政府給妯娌她妹五保,生活起居還是由老妯娌的獨苗孫子照料。有一次,老人嫌政府指派的那個小財主送來的柴禾不好燒,嘮叨了幾句。趕巧那天獨苗孫子遭遇煩心事,等送柴禾的人走后,嘴里滾出一串不中聽的話,怪二奶奶不該講那樣的話,人家沒欠你什么,還砍柴給你。弄得一家人都淚流漣漣,很不愉快。
在龍澤村,與多數(shù)的中國傳統(tǒng)村落一樣,大多都是像這樣心地善良的人。
胡子伯
在那座成了國家級文物保護單位的老房子里,據(jù)說歷史上出了一些有頭面的人物,直至民國早期還有人做到省議員。我查閱有關(guān)福建民國史資料時發(fā)現(xiàn),1913年3月成立的福建省議會議長是林翰,副議長是鄭元楨、鄭豐稔,有議員93名,尤溪縣龍澤村的鄭亦泉位列第十五。
胡子伯的祖祖輩輩都居住在這座老房子里,到他是第幾輩沒有幾個人能說得清楚。但有可能到了胡子伯這里就要畫上句號了。他心有不甘,老婆從互助組到人民公社到大躍進到文化大革命到改革開放不敢絲毫懈怠留下一路鮮花,直到八十年代第一春,全社會唱響《年輕的朋友來相會》時,終于意識到自己不再年輕,看著自己畢生精力造就出來的完整的七仙女陣容,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爬上手術(shù)臺,扎了。
生四妹時,公婆開始說難聽話了。那年村子出了一樁大事,胡子伯在部隊當(dāng)連長的侄兒邁著一二一的步伐踢開公社書記的門。不久后龍澤村的大隊長就被裝進警車,判了一年零六個月。原因是連長在村子里做赤腳醫(yī)生的媳婦,與大隊長勾勾搭搭有不干不凈的關(guān)系。丑聞傳到了部隊,連長怒發(fā)沖冠,長天一嘯拔劍起,從此村子的史冊上像滴落一滴墨點,留下了抹不掉的污點。這種事自然女方成為詆毀的對象,婆婆借題發(fā)揮說,生了有什么用,長大了還不是禍害人的東西。長大了的四妹倒也爭氣,國家恢復(fù)統(tǒng)招時,考入衛(wèi)校,畢業(yè)后又學(xué)了牙科。后來就離開了所在的醫(yī)院,在閩南開辦了牙科診所,生意紅火得燒壞了同行的眼睛。如今七仙女全聚在一起,都成了四妹的得力干將。若干年以后,可能產(chǎn)生出一個新的牙醫(yī)世家呢。
女婿們排著隊輪流給老泰山送豬腿,樂得胡子伯不知了東南西北,拉起架勢就唱常香玉:誰說女子不如男——南腔北調(diào)喊一嗓子,痛快!
前些年重修族譜,譜牒中胡子伯的腳下連上了七仙女姐妹們。胡子伯當(dāng)心從老房子一代一代走下來的自己這一支,將在他的手上畫上句號,完全是多余。
時代在變,人的觀念也在變化,如今許多地方都將女丁寫入族譜,女兒也是傳后人不僅僅是一句口號。
小牛倌
原先龍澤村周邊的林子以及村子里頭有不少大樹,現(xiàn)在能見到的只剩下一些歪歪扭扭不成材的烏桕了。偶爾撞上一二顆大樹,大多也是沾染上鬼氣的,村民才不敢以刀斧相向。水碓房旁的那株古樟樹,卻是硬叫村民拜成了樹神。村里的孩子如果命宮帶箭,怕傷了親人,就拜古樟樹當(dāng)契爸,把弓箭寄在樹身上。村西頭那株酸棗王,卻附上了一個年輕吊死鬼的靈魂,每當(dāng)夜黑風(fēng)高時,樹上會有土塊或石子扔向行人。我認(rèn)為是樹上的果實被風(fēng)吹落,但村子里的人更相信是鬼,那株樹結(jié)的酸棗果從來沒人敢吃,我也不吃。因為有了這個緣故,這些樹倒是可以活得長久一些,與有福氣享天年的人一樣,等待樹的也是壽終正寢的好結(jié)局。
壽終正寢是生命終結(jié)的最佳狀態(tài),動物和植物一個理。村子里有一句罵人的話:“叫你死得難看”——就是其反面;“沒好死”也是村里人人都會的一句詛咒人的話,也是這意思,指的都是暴死。暴死的人難以超生,大多做了野鬼,成為妖孽。比如酸棗樹上的那個鬼魂。未婚女子暴死登錄鬼籍就叫失花鬼。每當(dāng)霪雨霏霏梧桐開花的季節(jié),失花鬼就來到她生前熟悉的地面,專門挑選未婚俊男攫了去做她的郎君。
那年村里的一位小牛倌上山放牛,到了晚上牛群全部都回欄了,還不見人影。家人急了,四處尋找,終究沒有下落。請了道士設(shè)壇做法,說是被失花鬼迷了心竅。道士令牌一拍,調(diào)集“神兵”十萬進行圍捕。全體村民敲打著鑼鼓鐃鈸,甚至鍋盆瓦罐等響器,進山實施地毯式搜尋。直到第三天傍晚,終于在一條幽深山谷的崖洞內(nèi)找到了牛倌。小牛倌的耳孔、鼻孔塞滿了黃泥,口里含著草莖、樹葉,已經(jīng)奄奄一息。
我依稀記得當(dāng)年的說法:一個花仙子一樣的姐姐,把小牛倌帶進一座金碧輝煌的房子里,她置備下非常豐盛的筵席,讓小牛倌吃盡了天下的佳肴。所謂的佳肴也就是黃泥、石子、樹葉、草莖等物。然后呢?——好事的人眨巴著眼睛,期待后面發(fā)生巫山云雨的故事。
等到小牛倌回醒轉(zhuǎn)來,癡呆了幾個月,漸漸的就與常人無異了,這事也就這么過去了。
至于如何收監(jiān)失花鬼,不讓她繼續(xù)游蕩魅惑青年,道士當(dāng)然沒有法海用雷峰塔鎮(zhèn)住白娘子的本事,無非是找到失花鬼的墓地,在墳頭淋上狗血,再以婦女帶經(jīng)血的襯褲罩住。大人說鬼怕不潔,所以常教導(dǎo)孩子們,碰到鬼的時候不要怕,看準(zhǔn)了往鬼身上吐唾沫,鬼就會爛死。
鬼死了是什么?我心里暗笑,真是人說鬼話。
我小時候與已經(jīng)成家立業(yè)的牛倌下過象棋,很隨和的一個人。我知道發(fā)生在他身上的故事,但沒敢問。如今牛倌已年逾花甲,村子里的人忌諱在他的面前重提當(dāng)年遇鬼的事,也從來沒見他自己說起過。但這是切切實實發(fā)生過的事件。至于如何迷失,另當(dāng)別論,鬼神之事誰也說不清,它是鄉(xiāng)村生活永遠的話題。人的心里對某些物事存著一分敬畏,也許不是什么壞事。無所畏懼不是生活應(yīng)有的態(tài)度,何況我們都是小人物。
秀才漢臣
他是舊時代的讀書人,今天提起他我依舊不愿意使用村子里一般人都有的粗俗的稱呼,糟踐他,我于心不安。他十六歲參加院試,學(xué)臺大人給這位新錄取的生員起了個學(xué)名,叫漢臣。我查不到出自什么典籍,覺得挺不錯,就這樣稱呼他吧。光緒丙午???,漢臣成為龍澤村的末代秀才,也就越發(fā)顯得金貴了。
漢臣高挑瘦弱,常常一襲青衿罩體,手執(zhí)黑底撒金折扇,詩書須臾不離左右,是位醇正儒士。村子里誰家婚嫁寫個三代帖,或者老人去世要出個訃告,他都隨叫隨到,不端一點架子。他一手地道的館閣體,人人稱贊,就連他寫的訃文都有人收藏。他對家禮研究深透,一些窮酸的半桶水想找他的漏,沒門!
那年軍閥某部過境劍州,人心惶惶,半數(shù)百姓棄城而逃。軍中長官派一頂綠呢大轎來村子把漢臣抬到劍州。漢臣沉思片刻,言辭儒雅、感情真摯的體恤民瘼的安民文告,片刻之間如涓涓細流從他筆管流出,滋潤了大街小巷。居民紛紛歸家,塾館復(fù)學(xué),商人重新開市,幾天時間就恢復(fù)了井然有序的生活。長官不無感慨,真是秀才一支筆,能抵十萬兵啊。長官有意將他留在帳中,但漢臣志不在此,只得賞了一笸籮袁大頭,送他歸鄉(xiāng)。
可惜漢臣死的早,無緣得到他的片紙只字。我只看到當(dāng)年老三曾祖母九十歲生日時,縣衙里送的一塊“婺星朗耀”橫匾,據(jù)說是請漢臣代為手書的,至今仍然高懸在老三家的客廳。仰望這四個蒼勁有力的大字,我無法與文弱的書生聯(lián)系起來。字如其人,不知道誰第一次這樣說了,后來的人也都信了,其實不具有普遍性。仔細再想,漢臣死的早也不可惜,甚至還是他的福分。要是漢臣命長了,晚景與他當(dāng)小財主的弟弟一樣,不僅要給村子里的五保戶擔(dān)水劈柴,還得接受紅衛(wèi)兵的游斗。誰說你這個末代秀才只是一個讀書人,沒有欺壓勞動人民?秀才遇到兵,有理也說不清。一介儒士,定然難受其辱,倒是早死了干凈。
老 錢
龍澤村的代銷店叫合作社,人們一直習(xí)慣沿用這個名稱。若干年以后我才明白,村民都是店的股東。公社化之前,農(nóng)村成立了合作社,代銷店就是合作社的產(chǎn)物,村民們就直截了當(dāng)?shù)剡@么稱呼了。
那時,合作社是龍澤村惟一的一家店鋪,也是村民聚首聊天的主要場所。包括抱在懷里的娃娃,可能娘舅家還沒到過,就已經(jīng)熟悉了合作社。認(rèn)識村里孩子最多的人不是村學(xué)的老師,而是合作社的掌柜,因為,村子里的小孩,不論年齡大小,沒有不往合作社跑的。去學(xué)校的畢竟要到了歲數(shù)。
掌柜姓錢,大家都叫他老錢,大人小孩都這么叫。老錢從成立合作社第一天起,就是掌柜,資格與店里沾滿醬油的木頭柜子一樣老。他叫得出村里每個孩子的名字,認(rèn)得出誰是誰家的孩子。這么疼孩子的人,自己卻沒有兒子,他從一對逃荒的夫婦手里買了一個男孩,養(yǎng)著。老錢對誰都十分和氣,從來沒有看見他與人紅過臉。我小時候常常去店里玩,長大了還常常去店里玩,因為村里除了合作社,沒有啥可以去的地方。
木頭柜臺上最豪華的是一塊厚厚的玻璃磚,壓在里頭的有時是分配白糖的名單,有時是肥皂分配表,但不會是照片。玻璃板上面壓著木珠子褪去漆色的算盤。我曾經(jīng)趴在柜臺上面,與人走算盤棋,學(xué)會珠算后,也常玩1+2+3……+100,稍長就與人在柜臺上下象棋,直到母親喊吃飯,也不愿離開。
合作社一直是微利經(jīng)營。賣的是油鹽醬醋針頭線腦,麥播時節(jié),也兼售拌麥種之用的砒霜。老錢是個踏實的人,不見他占社里的什么便宜,至多處理爛帶魚時,可能近水樓臺先得月。他幾十年來都是住在祖上遺留下來的一座低矮的瓦房里,這時候,許多村民都蓋新房了。到了改革開放之后,龍澤村多出了一些小店,開始有了競爭,合作社支撐幾年后,就被淘汰出局了。老錢拾起長滿鐵銹的鋤頭,種田為生。
三年前,我見到老錢時發(fā)現(xiàn)他的牙齒已經(jīng)掉光。握手,遞煙,他還認(rèn)得我。聽說他抱養(yǎng)的兒子掙了一些錢,也向村民借了不少高利貸,后來賭博輸了,就沒敢回到龍澤村。老錢在前些年新村建設(shè)時蓋了樓房,不知他兒子寄錢回來沒有,我不便問,怕引起老人傷心。因為要拍攝村子那座老宅子(國保單位)的全景,我上過老錢家的四層樓頂。他的家干凈整潔,收拾得井井有條,誰見了都說他是個熱愛生活是人。老錢聽了,一臉的高興。
如今,龍澤村的店鋪又比改革開放之初多出了好幾倍,可是沒有一間屬于老錢的,不知道他心里會怎么想。
二坤公
不孝有三,無后為大。這句話放在幾十年前的鄉(xiāng)村,極具殺傷力。藏在背后的隱語更可怕,那是說有罪愆的人遭到天譴,讓你無兒無女。
二坤公是個孝子,幾十年來與雙目失明的母親相依相伴。他沒有婚娶,母親終老后,孑然一身,過得孤苦。他是個隨和的人,只是沒有子嗣,一些鄰里瞧不起他,甚至給他攤上不孝之名。從村人的閑言碎語中,我聽出來二坤公有一個哥哥,大家都叫他大乾公,做了二坤公的替死鬼。那已經(jīng)是民國年間的舊事,當(dāng)時兄弟倆都才二十出頭,在田里干農(nóng)活,突如其來的雷暴令四野噤若寒蟬,一聲撕裂心肺的巨響在兄弟倆身旁炸開,大乾公被甩出三十步開外,整個人都燒焦了。
事后傳言,雷神本意是要殛二坤公的,許多人都看到尸體背上顯現(xiàn)的字,說得明明白白。一時間,村子像屏住了呼吸一般,寂靜無聲。我從來沒有聽二坤公提起過他有個兄弟,可見這件事對他的傷害非同一般。直到二坤公晚年,還有人在他背后指指戳戳。
人言可畏,看著二坤公微駝的背影,我心里一陣陣刺痛。二坤公的心是鎖閉的,誰也看不透他的世界。人們猜測他是為了減輕罪孽,好去面見先人,才從遠嫁他鄉(xiāng)的妹妹那過繼了一個女兒。幾年后,二坤公招贅了女婿,添了一雙兒女,有了家的感覺。一家人對二坤公都還孝順,雖然貧困,卻過得其樂融融。二坤公去世時,孫子已經(jīng)十八歲,也算是有親骨肉給他捧香火缽送他上山,老人應(yīng)該可以瞑目了。
我剛上村小時,二坤公還是一個人過日子。我常常跑到他陰暗的屋子里,聽他講薛仁貴。二坤公是個文盲,他的故事都是年輕時看戲看來的。古裝戲在那個年代已經(jīng)被封禁,所以他的故事很吸引人。有時,我也跟著他到合作社扎堆,聽講古,看大人吸水煙。他偶爾會買一些一分錢一粒的水果糖賞給小孩們。他說,你們這一代孩子真可憐,店里只賣糖果,我們做小孩時好吃的可多了,有油條、麻花、炒米。掌柜老錢也與他唱和說,還有桃酥和比斗笠大的禮餅。其實老錢比二坤公小得多,是兩代人,可見一些小吃傳承有序,只是到我們這才斷了。他們越說越來勁了,合伙挑逗我們,讓一班孩子饞得倒吸垂涎。
稍稍長大點,放暑假時要參加生產(chǎn)隊“雙槍”,我一直喜歡跟著他干活。在一次收工回家時,途經(jīng)大隊部土坯樓,看見墻角兩道歪歪扭扭從屋頂直貫墻基的裂縫,兩條縫隙周圍的墻皮鼓突,好像有一只會打洞的野獸從里頭穿過,就好奇地問二坤公是什么動物在那里做窩?二坤公只短短一句話,雷打的,小孩不許多嘴。
我再也沒敢問,包括對其他人。時間久了,聽到的講述越來越多,證實了墻上痕跡真的是雷電的杰作。那是發(fā)生在六十年代末的事,許多人都看見了雷公的樣子,像一只抱窩的母雞打著滾,從地面鉆進大隊部土坯樓,沿著墻角沖天而上。許多年后我反復(fù)想象那個場景,一只打滾的抱窩母雞,不就是球形雷電么?那幾年大多數(shù)家庭吃不飽肚子,跋涉百十里地到閩江邊較富庶的鄉(xiāng)村糴地瓜米度荒年,而龍澤大隊土樓里的糧倉儲存了許多糧食,卻不肯接濟村民,震怒了天庭。背地里有人這樣說。另一種說法是,全村人個個面黃肌瘦,只有大隊會計一家人過得滋潤,臉上泛著油水,肯定吃了夜草,雷霆是為他而起。會計的辦公室挨著糧倉,雷神沒有找準(zhǔn)目標(biāo),讓他逃過了一劫。
二坤公從來不參加這樣的討論。經(jīng)過大隊部時,腳步顯得有點錯亂,我想他心里肯定籠罩著一層散不開的烏云。每個人心里都有隱痛,何必去揭傷疤呢?他終于有了解脫的一天,去到另一個世界,與他的兄弟大乾公作伴了。
如果雷神老出錯,也該反省反省了,不能冤屈無辜呀。
責(zé)任編輯 賈秀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