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之薔+
近來,雪災攪動著中國。冷暖氣團長時期對峙在北緯25~30之間。京珠高速、京廣鐵路中斷,無數(shù)回家過年的旅客被困在車站和車上,送電鐵塔被雨凇壓塌,貴州省委點著蠟燭開會,冰雪覆蓋了華中、華東、華南大部分地區(qū)。
這次雪災并不是突如其來的,每年從西伯利亞孕育的寒潮都要沿著固有的路徑南下,這一次只是程度加重,持續(xù)時間較長。這次雪災無論是低溫還是積雪的深度都沒有超過歷史上的紀錄。上海曾有雪深14厘米的紀錄,時間是1964年2月19日。甚至我國的熱帶地區(qū)還有降雪的記錄,云南的元江1983年12月也飄起雪花,當時云南78個縣都下起大雪。這在世界上同緯度的地方是不可思議的奇跡,因為熱帶就是永遠夏天的地方。
雪災和寒凍是我國的常客,因為我國有世界上少有的季風氣候。夏季從濕熱的太平洋吹來的季風,從南向北吹拂著中國的東部,帶來了豐沛的降雨,雨熱相配,對農(nóng)作物十分有益。因此我國的水稻可以種植到比哈爾濱更北面的呼瑪縣,這是世界水稻種植的北限。這一切都是季風之惠。
但季風并不是只有惠,沒有害。冬季,季風掉頭南下,從寒冷的西伯利亞裹挾著冷空氣頻頻南下,造成寒凍之災,比如這次雪災。我國冬季之冷是同緯度的其他國家所罕見的。我國南方許多地區(qū)已經(jīng)在北回歸線以南,有直射的陽光,應該算作熱帶,比如廣州、南寧、北海、香港等,但因為冬季的寒潮,使這些地方與熱帶無緣,像廣州每年平均會有幾個有霜的日子,最低氣溫有時達到0℃,甚至還有下雪的記錄。在歐亞大陸的另一側,與我國同緯度的西歐各國沒有季風,而是常年盛行從大西洋吹來的西風,氣候冬暖夏涼,四季如春。
我們知道霧凇是美景,但雨凇則是災害了。這次災害很大程度上是雨凇之災。所謂雨凇是指天上的雨滴落到植物、建筑物、地面上迅速結冰的現(xiàn)象,因此雨凇也可以叫做凍雨。電線上的雨凇越結越厚,最后不勝其重,電線被斷裂和扯倒成排的電線桿,這會造成大面積的停電事故。這次雨凇使貴州、湖南的電力中斷,造成災害。雨凇結在道路上,會造成交通中斷,京廣線和京珠高速的中斷,就是雨凇使路面結冰所致。但這次雨凇之災也不是罕見和創(chuàng)紀錄的。1969年1月廣東北部的一場雨凇,使粵北地區(qū)的交通和電力中斷,停電一個星期之多;1972年2月湖南、貴州、江西等地出現(xiàn)了一次大范圍雨凇天氣,最嚴重的地段電線結冰10厘米粗??梢娪贲〖磧鲇暌彩俏覈静⒉缓币姷囊环N天氣。(例證引自林之光《中國的氣候及其極值》)
因為季風的緣故,我國是世界上受氣候災害最嚴重的國家。春天,如果來自太平洋的季風姍姍來遲,就會造成嚴重的旱災,夏季如果季風滯留在某一地帶,就會造成洪澇之災,冬天冬季風的頻次、力度一旦超過常態(tài),就會釀成凍害、寒害和低溫冷害。
受季風影響的我國東部地區(qū)常常遭受各種災害的侵擾,但有個地方是例外,這就是四川盆地,尤其是盆地中的成都平原。四川盆地享有季風之利,而無季風之害。這次東部中國霜雪覆江南,冰凌侵綠樹,但四川盆地卻油菜花盛開,不見霜凍的景象。
經(jīng)常有這樣的情形:在冬天的寒潮霜雪從北向南襲來,一直到達廣州、南寧等北回歸線以南的“熱帶”城市時,四川盆地卻幾乎是個無霜區(qū)。氣象學家林之光先生最早發(fā)現(xiàn)了這一點,他還畫過一張圖,從這張圖上可以看出幾乎無霜的四川盆地就像一個大眼睛,在滿是霜雪的世界中閃爍。
四川盆地為什么是個災難的避風港?主要是地形的原因:盆地四周都是高大的山脈和高原,北有秦嶺的崇山峻嶺;南有云貴高原;西有橫斷山脈;東有巫山等。這些高山高原擋住了寒潮的入侵,因此四川盆地是個霜雪很少的地方。
四川盆地還有一個神奇之處。這個深處內(nèi)陸的有中國腹地之稱的地方,竟然是海洋性氣候。許多濱海的地方卻是大陸性氣候,比如大連、天津、青島,甚至上海都不能算作海洋性氣候。為什么四川盆地遠離大海卻是海洋性氣候呢?
海洋性氣候的主要特征就是一年當中冷熱變化不大,大陸性氣候則相反。這個變化靠一個數(shù)值來說明。這個值就是一年中最熱月的平均氣溫減去最冷月的平均氣溫所得到的差,這個差有個名字叫“年較差”。年較差越大,大陸性越強,越小則海洋性越強。這其中的道理是,海水與地面的性質(zhì)不同,太陽光加熱海水不容易,加熱地面卻容易些,海水一旦加熱后,冷卻也比地面慢。也就是說海洋比陸地無論是熱還是冷,都有個滯后期。對臨近海洋的陸地而言,大海就像一個自動調(diào)溫器,熱時降溫,冷時增溫。因此臨近海洋的地方夏天不熱,冬天不涼。也可以說一年之中最熱月與最冷月的平均氣溫之差不會很大,隨著與海洋的距離增加,這個差就會越來越大。
這是西歐的地理和氣象學家搞出來的標準,按照這個標準,中國大陸的拉薩竟然也是海洋性氣候,因為拉薩的年較差只有18.1℃,這顯然有些說不通。毛病出在僅用年較差為標準只符合西歐的情況,并不符合中國。中國的氣象學者張家誠、林之光則提出了判斷一個地方的氣候是海洋性還是大陸性的方法,就是除了考慮一年當中的氣溫變化外,還應該考慮一日之中的氣溫變化。一日之中的氣溫變化,叫做“日較差”。
當考慮了一日之中的氣溫變化后,拉薩就不是海洋性氣候了,因為拉薩年均一日之中的氣溫變化為14.8℃,遠大于大陸性和海洋性氣候的區(qū)分界限10℃。
但是無論是看年氣溫變化——年較差,還是看日氣溫變化——日較差,四川盆地都是海洋性氣候。因為這里不僅年氣溫變化小,而且一日之中晝夜氣溫變化也小,晝涼夜暖。
氣候變化小,一年之中,一日之中都如此,大海邊的氣候就如此,四川是崇山圍繞的“海洋”。我國許多海濱城市也不能和四川相比。大連、天津、青島就不用說了,冬天從西伯利亞吹來的寒冷的北風完全控制了這些城市,冬天的寒和夏天的熱構成強烈的對比。就連上海也不例外,冬季,從北方來的寒潮頻頻光顧這個城市,據(jù)說上海有幾次氣溫驟降的記錄,那是1908年4月24~26日。24日午后,氣溫曾高達31.6℃,已是暑熱的天氣,但是從北方吹來的冷空氣一到,氣溫立刻開始下降,到了第二天清晨,氣溫竟然降到7.7℃,平均每小時降低2℃,一日氣溫變化達23.9℃。這樣的氣溫變化,四川盆地從未有過。
四川盆地的海洋性氣候對四川人尤其是成都人有何影響?首先想到的是這種氣候對人的健康的影響是正面的。氣候變化小帶來的疾病會少些,如冷熱劇變引起的流行性感冒,還有寒冷地區(qū)常見的支氣管炎等疾病會少些,受涼和溽熱都是疾病之源,甚至心肌梗死等心血管疾病都與氣溫變化有關。少受氣溫變化的折磨,是四川人的福氣。
其實我更關心的是這種海洋性氣候對成都人文化性格的影響,比如成都人一直都在說自己很“休閑”,說成都是“休閑之都”,那么成都人這個“閑”與海洋性氣候有沒有關系呢?
成都人的“閑”,顯然不是文化和歷史的因素造成的。成都人的文化與別處相比,并不十分特別。成都的文化名人,要不是從外面進入成都,如杜甫、元稹、白居易、劉禹錫、杜牧等,其他名人劉備、諸葛亮等顯然也不是成都人;要不就是出了成都,才有所作為的,如司馬相如、李白、蘇軾兄弟、巴金、郭沫若等。
至于三星堆挖出的文化,與現(xiàn)在的成都顯然早就斷了線,沒有什么關系了。
成都人的“閑”,我從文化和歷史中找不到什么淵源,只好到自然環(huán)境中尋找。海洋性氣候的冬夏晝夜氣溫變化不大,對人的文化是會產(chǎn)生影響的。其實變化就是時間,變化引起的那種感覺就是時間。古人也就是從一年四季的變化中來制定歷法的,例如中國人的二十四節(jié)氣,這樣的東西顯然不能誕生在四川盆地,因為在四川盆地看不到這樣的變化。看不到自然界的這些微妙的變化,長此以往是否會對時光的流逝不敏感,對時間不敏感,就不會只爭朝夕,因此就會產(chǎn)生“閑”的心態(tài)和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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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閑”是要有物質(zhì)基礎的,這一點四川盆地,尤其是成都平原是能夠做到的,這里土地膏腴,沃野千里,物產(chǎn)豐富。但并不是富的地方就“休閑”,北京、上海很富,但是一點也不“閑”。
說實在的,我對此種解釋,一點也沒有信心。我還在為成都人的“閑”尋找根據(jù)。當我翻到一本中國自然災害圖集的時候,我才有了信心,相信我找到了成都人“閑”的原因。
其實一言以蔽之,成都人之所以“閑”,是因為成都平原是中國各種自然災害的一塊飛地。
“閑”不是躺在太師椅上搖蒲扇,也不是一天24小時喝著小盅的功夫茶。
“閑”不是公子王孫那種遛鳥架鷹似的閑,更不是姨太小姐牌桌上的閑,只有引車賣漿之流、販夫走卒之類、大媽大爺之族都閑,那才叫閑。這種骨子里的“閑”,只有一個千百年來世世代代無災無難的地方才能孕育出來,這種骨子里的“閑”只有成為一種背景,成為一種彌漫在大街小巷、茶樓酒肆的空氣中,這才是真正的“閑”。
這樣一種閑,只有自然環(huán)境的功力才能制造出來。
前面我已經(jīng)用了很多篇幅,說出了四川盆地是寒冷中的一個暖島,它不受我國東部的冷空氣南下造成的寒潮之害的困擾。
不僅如此,看一下我國的地震災害分布圖,四川盆地的北部、西部、南部都是地震帶,它的周圍不知發(fā)生了多少次大地搖動、天崩地裂的慘劇,但是這里卻安然無恙。
江南一帶被稱為天堂,但是那里地勢低洼,洪澇災害難免。即使像東北大平原、華北大平原、長江中下游平原都是洪澇災害經(jīng)常光顧的地方,但四川盆地少有洪澇之苦。
沿海閩粵一帶,很少受嚴寒之害,但是來自海上的臺風經(jīng)常肆虐,臺風襲來,天昏地暗,乾坤倒轉,臺風帶來的損失不亞于地震和洪澇災害。四川盆地與風災無關,那里不但沒有臺風,恐怕連大風也沒有。
雷暴天氣四川盆地也很少見,看一下雷暴天氣的分布圖,四川盆地還是一塊飛地。四川的雨不是那種瓢潑大雨,而是“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的毛毛雨。雷聲少,聽不到轟隆隆的春雷聲,只能說是成都人的遺憾了。
繼續(xù)看我國常見的災害,冰雹、沙塵暴、泥石流、滑坡等,四川盆地都與它們無緣。
與自然災害無緣,這是四川人尤其是成都人的專利,而成都人的閑就是在“無災”的環(huán)境下養(yǎng)育出來的。
閑,字典上說,第一個意思是指無事。對成都人而言,無事除了人事之外(再說人事與大多數(shù)百姓無關),主要是指自然界無事,自然界為什么無事,因為無災。看一下其他地方天災來臨時人們的狀態(tài)吧,緊急動員、晝夜行動、嚴陣以待,想要閑,可能嗎?因此一個自然界無事無災的地方,那里的人們想要不養(yǎng)成一種“閑”的心態(tài)和樣子都難。
閑的第二種意思是指器物等放置不用。只有一個無災的地方,才會經(jīng)常出現(xiàn)器物放置不用的狀態(tài),一個經(jīng)常鬧災的地方,即使有閑房、閑糧、閑衣、閑被,一到災害發(fā)生時,就都用上了。
閑的第三種意思是指安靜、清凈、心神安泰。這更是只有在一個無災的地方的人才能自然而然養(yǎng)成這樣一種氣質(zhì),這還用說嗎?
閑的第四種意思是與正事無關。如閑聊、閑筆、閑話、閑逛、閑賬等。在成都的確閑聊、閑逛、閑筆的人多,大街小巷的麻將牌聲,也應該是與正事無關的閑聲吧。
閑還有一個意思是文雅,如嫻靜、嫻雅、閑整、閑媚,曹植《美女篇》:美女妖且閑,桑歧路間。只有閑,才能文雅,這也是合乎情理的。
但是閑的最后一個意思竟然是空虛,如“回首總成閑”。這倒是一個提醒,總是閑,容易成為空虛。缺少了冬夏冷暖的巨變、每日晝夜溫差的刺激,人可能會變得溫和與缺乏激情;尤其是自然界的災害對人是一種挑戰(zhàn),山奔海立、云起風飛、沙埋城郭、雪凍原野這些迫使人去應戰(zhàn),正是在這種挑戰(zhàn)與迎戰(zhàn)中,人不斷地成長起來,變得強大起來。
川人有句話,叫做川人出川驚海內(nèi)。就是說川人在盆地內(nèi)往往無所作為,一出盆地,就會做出驚天動地的事業(yè)來。一出川,川人就再也不閑了。因為他們發(fā)現(xiàn)外面的世界并不像盆地內(nèi)那樣平穩(wěn),那樣無事無災。春夏秋冬迅速轉變,要不斷地適應,風暴雨雪、電閃雷鳴是正常的,出了川的川人,受此等外界的大刺激,煥發(fā)出潛藏的大智力是很正常的,川人出川方知世界如此多變。因此川人出川驚海內(nèi)也是正常的了。
(選摘自《中國國家地理》2008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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